第十五章
婚礼如期举行。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普照,马羚一早起来,特别跑到室外看了气温表,二十五度。她高兴地说,老公,可以穿婚纱呢。她一直发愁婚礼那天来寒流,下雨、降温,穿不上婚纱。我说,好哇,老天也关照你,你可得珍惜。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赞扬我会说话。接着大家都忙开了,一部分亲戚上午就到了,就算不到机场去接,也得在门口接,然后安排地方休息。中午要陪着吃饭。我老娘老爹也来了,小妹陪着来的。结婚是件大事,他们不想来,怕给我丢脸,可也得来。大哥和大姐没来,凑了份子钱。让小妹带给我。小妹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刚好一年半,老妈原来要她来广东投靠我,可她坚持留在武汉,说是好照顾家里。女孩子飞不远,她们恋家。
初次见到儿媳妇,老爹老娘给她的富贵和亮丽惊呆了,觉得这天大的福气很不真实,担心儿子承受不起。只有小妹觉得她的二哥了不起,多好的女人都配得上。马羚要做样子给家里人看,拉着我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他们,一路上挽着老娘的手。老娘的行头全换了,那身衣服金光闪闪,她一辈子也没穿过,今后大概也不会再穿。可不论衣服怎么高贵,也掩饰不了那身饱经沧桑日见衰老的皮肤。马羚的青春亮丽和老娘的风烛残年是一道奇特的风景。连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妹也成了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
老头子跟我无话可说,问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我说了他也不懂,随便应付他几句。他知道我不愿意谈工作,生活上的事他也不想问,于是就沉默。老娘把房子认真看了一遍,看出是两套房,而且我跟马羚分开住,一开始她认为是没结婚的缘故,后来知道我们养成了分居的习惯,结婚后也准备这样住,心里就纽成了一个死结。倒是小妹想得开,她跟老娘说,现在流行周末夫妻,平时上下班自己过,到周末了才凑在一起,这样有利于促进感情,减少矛盾。老娘不懂这些道理,她就认死理儿,觉得居家过日子,就得住在一起。每天看到那个人,心里才踏实。小妹说,咱哥和咱嫂是住在一起,一栋房子里住,一个锅吃饭,还经常坐一部车呢,是大奔。老娘说,是,就不一个床睡觉。小妹笑着说,妈,你怎么知道不是一个床睡觉?他们还要让你抱孙子呢。
老娘觉得沙发太高级,还软踏踏的,坐着把人都陷进去了。她宁愿坐硬板凳,客厅里找不到硬板凳,她就坐在饭厅里,电视也可以不看。老爷子为了显示他入乡随俗,陷在沙发里,头仰着,看起了电影。可他那浑身的不自在藏也藏不住。只有小妹还算随意,一会儿帮我整理书籍,一会儿帮我收拾衣服。她说,哥,你这边的事,嫂子都不管吗?我说,家务活谁都不管,有保姆。小妹说,嫂子就不做餐饭给你吃?我说,哪有功夫做饭?搬进来还没开过伙呢。小妹说,我就不信连做餐饭的时间也没有。我说,不是没有时间,是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你不懂。小妹说,我是不懂,我要是成家,就不找成功的男人,找个普通的,平平常常过一辈子。我说,有哥在,你想过普通日子也难哪。
对面开始热闹起来,我估计是马烽和他父母来了。过去一看,除了马羚一家四口,还有三亲六戚,挤了一屋子。马烽说,来得好,先见个面。把我介绍给一大堆亲戚。我知道来到家里的不会是普通亲戚,不敢怠慢,礼数尽可能周到,咱不能让马羚丢脸哪。大家把我当马佬一样看了一遍,终于轮到老岳父说话了,他说,家里人来了吧?我说,来了,在西边屋里歇着呢。老岳父说,那我跟老太婆过去见个面吧?羚子,带我们过去。
见到亲家,老爷子面部有些紧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好看着我。马羚爸走过去跟老爷子握手。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个老头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保姆上了茶,小妹把糖果拿了出来。马羚说,老妈呢?我说,在饭餐里呢。马羚妈说,叫谁老妈?没大没小。马羚笑笑,说,跟江摄学的。她走进饭厅把老妈搀了出来。见到亲家母,老妈倒是像见了个老熟人,说个不停,可惜的是,她的话马羚妈一句也听不懂,全靠小妹翻译。马羚妈的话她也听不全,也得小妹翻译,可辛苦了。
我和马羚还得安排婚礼上的事,没空跟家人亲戚耗。简单吃过午饭,分头去抓落实。马羚担心她的伴娘和姐妹,衣着呀,化妆呀,程序呀。她抓了学院一个旧同事做节目总监,又对人家一百个不放心,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跟她做生意时的大气真是判若两人。她交待我办三件事,一是饭店的订餐,菜单要终审一遍;二是花车,是不是全到位了,装饰好了没有;三是交通问题,咱不能影响了交通,但也不能让交通影响了咱。这个时候,我的至交马仁龙同志就派上了用场了。马羚刻薄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平时没怎么麻烦他。一个下午,我就忙这三件事,给马仁龙打了七八个电话,他说,兄弟你放心,三点钟我就让兄弟们上了路,像保护外国元首一样保护你的花车。在这种时候,马羚就把她那个小市民的恶俗心态暴露无遗,非要搞什么花车巡游,非要把一个大酒店全包下来,让几百人为她服务。她原来还想租个游艇顺着南江、西江、东江游一个通宵。给我好说歹说把她劝住了。我说咱是一夜暴富,多少人嫉妒得眼睛红彤彤。你就不怕人家惦记上你?我还劝她把那个香港东平两地牌的大奔换了,免得别人惦记。搞得她心里不痛快了好几天。
我把事情办完后,看看时间还早,就跑到迎宾馆里开了间房,睡了一觉。睡到四点钟,才慌慌忙忙地赶回家里,故意跑出一身大汗。马羚刚从名人化了妆回来,已经把婚纱穿上了。看我满头是汗,心疼得不得了。她想亲自替我擦汗,又怕弄坏了妆,还有那件名贵的婚纱,也是挨不得碰不得的。我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不得了,还以为娶的是埃及艳后呢。马羚说,滚一边去。她让一个姐妹帮我清洗脸上的汗水,还要我补一个淡妆。后来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个要出访的国家领导人。是模是样的。
游街花了一个多小时,好在东平不太大,十几条街,再慢的车速也有走完的时候。我坐在车上,胡思乱想,想着有一大帮冤家对头要在酒席上碰头,那气氛一定特别好玩,还有石留和军伐会不会来参加婚礼呢,老杨要来,很多人一定也会来捧场。连周海涛都答应到场祝贺。他下面自然有一帮人跟着。马仁龙是我的伴郎,他要带一帮兄弟来保护我,不能让马羚的姐妹欺负我。凡此种种,都让我乐不可支。与马羚的洞房花烛倒像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因为这不过是个形式,事实上咱们早洞房花烛多少回了。终于到了酒店门口,我松了口气,庆幸没有住在首都北京,要是这个巡游法,把咱皇城兜一圈,非得早晨八点钟出门不可。
马仁龙一帮兄弟早到了,站在门口迎接我们。门口一溜停着的全是公安的车,他那帮兄弟全穿着便衣,一个个气宇轩昂。俺家里没什么人出得了台面,却有一帮死党兄弟。算是替我挣足了面子。
我跟马羚站在门口,后面站着一帮兄弟姐妹,等待着亲朋好友的到来。摄影的那帮人手脚很快,已经把投影扯开了,开始放映拍摄花絮,屏幕上是马羚和一众姐妹化妆和更衣的镜头,欢声笑语像珠落玉盘,络绎不绝。马羚不时扭头看一看,笑弯了腰。客人陆续到了,由咨客带着入席,大家边喝茶边看着录像,或者三五老友凑在一起聊天。
六点半,杨福承的车到了,东平海关领导班子成员全在后面跟着,包括石留。我留意了一下,军伐没有露面,这丫挺的到底不来了,我可是亲自给他送了请柬的。马仁龙代我过去替老杨开了车门。在婚礼进行曲里,我和马羚亲自把他送到首席入座。
客人差不多齐了,大厅里基本上坐满了,就是靠边有几围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我跟马羚已经站得脚酸手软,恨不得婚礼到此结束。一会儿马仁龙跑了过来,对我耳语说,刚跟周海涛通了电话,他说不要等他,他一会儿过来敬新娘新郎的酒。我对他把新娘放前面有些意见,肚子里骂了声龟儿子,摆什么谱!拉起马羚的手进了酒店。
马仁龙拿起无线麦,开始主持婚礼。他清了清嗓子,说,各位领导,各位乡亲,各位朋友,今天我们欢聚一堂,为一对金童玉女,东平海关最有前途的领导干部江摄同志和东平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家马羚同志举行有史以来最有意义、最别具一格的结婚典礼。首先,请我们的嘉宾,南州海关政治部杨主任宣布结婚典礼正式开幕。
杨福承接过无线麦,大声说,我宣布,江摄先生和马羚女士结婚典礼正式开始。在一片掌声里,马仁龙接过话筒,说,各位,下面有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咱们新郎新娘宣誓结婚。他笑着说,这一对金童玉女够让人羡慕吧,可也得问问他们愿不愿意白头偕老呀。这哥们儿玩起了新花样,想看我们的笑话呀。我瞪了他一眼,可马仁龙根本不当回事,他看着我,故做严肃地说,江摄,你愿意娶马羚为妻,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爱她,照顾她,直到永远?我顿了顿,笑嘻嘻地看着马羚,没想到马羚一脸虔诚地看着我,好像十万分渴望得到我的答复。我只好把游戏当正事来办了,我说,我愿意,说完紧紧抓住马羚的手。马羚立即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还有些轻微的颤抖。马仁龙说,马羚,你愿意嫁江摄为夫,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爱他,照顾他,直到永远?马羚说,我愿意。说完眼里竟然有了泪光。我不由心头一热,竟然有些感动,心里起了一生一世好好照顾面前这个女人的强烈愿望。马仁龙大声说,我宣布,他顿了顿,突然说,有人反对吗?大家听了轰然大笑,等笑声过后,马仁龙说,我说真的呢,有人反对吗?大家又笑了。马仁龙说,没人反对啊,看来这回我得来真的了。
这时,门口突然有人说,我反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清脆响亮。跟着走进一个女人,原来是周怡。只见周怡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秀发飘飘。我有些呆了,大厅寂静无声。周怡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来,她那张本来洁白无瑕的脸蛋看上去有些暗淡无光,也不知是给青藏高原的紫外线晒黑了还是因为她黑着脸。我一颗心怦怦乱跳,我知道周怡是个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马羚抓着我的手慢慢松了,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的一双明亮秀丽的大眼睛在我和周怡的脸上来回扫射,努力想找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片寂静里,马仁龙突然说,呵呵,来了个捧哏的,我这个逗哏的有得玩了。大家一听以为是事先安排好的,全松了口气,连马羚都有些疑惑地看着马仁龙,只有我的心仍在狂跳不停。
周怡走到我面前,突然从身后拿了束花出来,说,祝你们新婚幸福,白头到老。周怡笑了笑,接着说,不好意思,我刚从青藏高原下来,来迟了,请多包涵。看到马羚笑了,周怡向她伸出手,说,我是江摄的学生,祝福你。马羚接过鲜花,抱在怀里,笑着说,谢谢。
马仁龙赶紧安排周怡入座,把她安排到我妹妹旁边的空位上。接下来我就有些糊涂了,马仁龙讲了些什么全没听见,服务员把香槟送到我手里,我喝下去也没有感觉。我不敢多看周怡,可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目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赶来,她到底来干什么?马羚尽管在笑,可她的笑容已经没那么由衷了。一个学生,一个女学生,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参加老师的婚礼,她会信吗?
我跟着马羚逐席敬酒,尽管有马仁龙一帮兄弟照应,还是很快把自己灌醉了。我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到后来已经看不清我敬的是些什么人了,只知道把酒往自己嘴里倒。马仁龙看我不行了,赶紧给我换上矿泉水,可是喝水我也醉,敬到周怡面前时,我到底管不住自己,吐了她一身。马羚的一帮姐妹赶紧把周怡带到客房冲洗,后来把马羚的衣服给她换上了。这些都是第二天清醒后马羚告诉我的,当时我醉得一塌糊涂。
洞房花烛夜,马羚和一个酒鬼同床共枕。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在跟酒精搏斗,在医院里挂了六天点滴。大家都说我从来没有醉得这样厉害过。等把亲戚和双方父母送走了,我跟马羚守着两套大房子,她就开始跟我过不去。有一天吃早饭,吃的是白粥(马羚熬的)、油条(从外面买的),马羚还开了瓶果榄菜,给我送粥。能吃上这几样东西,是我生平的一个梦想,如今一结婚就吃上了,让我感觉到家的好处。可是马羚突然说,周怡不回西藏了?我说,周怡?你认识她吗?马羚说,不认识,打听一下行不行?我说,找别人打听去。
她这是没事找事。我知道我在婚礼上出了洋相,后来周海涛来了,我趴在座位上站不起来。还有我老爸老妈,在婚礼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亏有个马仁龙,咋咋乎乎的,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开了。这些让马羚心里不好过,最不好过的是,那个反对她结婚的漂亮女人周怡好像跟她老公不清不白的。而这些到现在也没人跟她提一句。
马羚说,你就告诉我吧,我的原则是既往不咎。咱都结过婚,你有个把情人算什么?你只要告诉我结束了没有就行了。我三口两口把油条吃完,把粥喝光,说,怎么说呢?要说断了你又不信,就算是藕断丝连吧。马羚一听,跳起老高,差点把一碗粥泼在我脸上。好在我跑得快,她那碗粥才没泼出来。
我回了趟单位,把马羚准备好的糖果、香烟带到办公室,叫小林逐个部门送。除了码头,还有东平海关总部,要送的部门多了。这些人吃了喝了还得拿,而且什么都要高级的,不然等我回去上班了,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然后我离开码头,开车去公安局,找马仁龙。婚礼之后一直没跟他联系,我得谢人家一声。
马仁龙看到我,赶紧从办公台后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兄弟,兄弟,你怎么来了?咱妹子呢?我说,别提,差点给一碗滚粥扣在脑门上。马仁龙将信将疑,说,不会吧?马老总说不上贤惠,也不至于这么泼辣呀。我叹了口气,说,都说人生四大喜,这洞房花烛夜还摆在前面,我可是喜不起来呀。马仁龙说,是呀,人在福中不知福呀,你呀你呀,该知足了。这么好的女人哪里去找?要是我呀,抱在怀里一辈子不放手。你倒好,才几天功夫,就跑出来避难,你可别跟我说是真的。
马仁龙准备泡茶,我说,走不走得开?找个地方聊几句。马仁龙说,有啥走不开的,这里我是老大嘛。我说,那好,你坐我的车,咱哥俩去竹韵茶庄喝壶靓茶。
竹韵茶庄的咨客很漂亮,服务员也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圆脸蛋,大眼睛,眉清目秀。有个还是我老乡,身高一米七五,穿着旗袍,亭亭玉立的样子,十分迷人。马仁龙不好色,可也喜欢看漂亮女人,他说,看着胃口就好。
老乡把水烧上,把茶具在桌子上摆开。我们常来,她知道我们喝什么茶。也不出声,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冲洗着茶具。马仁龙说,最近没去刘雨那边了吧?我说,她打过几个电话,我没空去,她那地方是适合搞接待,要想清静,还是竹韵好。一间小房子,两三个知己,人生的乐事尽在其中。马仁龙说,你小子还在蜜月里,就知己个不停,啥意思呀?我说,没意思,咱是就事论事。马仁龙说,那行,咱就喝茶。喝完这杯茶,我去上班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说,着什么急,我还要拜托你办件事呢。马仁龙呵呵笑了,他说,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吧,什么事?是不是拿冯子兴开刀?我说,扯哪儿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周怡找来?马仁龙不笑了,他盯着我看,看了老半天,他说,我劝你一句,不要引火自焚。我说,想到哪儿了?我不过是跟她聊聊天,实话跟你说吧,吃早餐时,马羚还问起来呢,问周怡回不回西藏,我懒得答理她,我哪知道呀?都两年多了,我也才在婚礼上见了她一面。马仁龙说,就聊聊天?我说,就聊聊天。马仁龙说,咱们是兄弟,兄弟眼里不能揉沙子,你要是利用我,我就把你铐起来。
马仁龙一走,我就跟老乡聊上了,问她回不回家,家里有些什么人,来了东平几年了。正聊得起劲,周怡进来了,她看了看漂亮的服务员,笑笑说,你倒是狗改不了吃屎呀。我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马仁龙呢?周怡说,没上来。她把马仁龙坐过的椅子拖开,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了。服务员给她倒了杯茶。周怡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嘛,婚礼上银子没烧够,又来这儿烧了?我说,你这才叫狗改不了吃屎呢。周怡一脚飞了过来,说,别以为你结了婚,我就不敢踢你,你悠着点。我说,找了个男人,也没把你管住,还是那么飞扬跋扈。周怡说,我呸,活得好好的,干吗要人管。接着说,不在家陪漂亮老婆,找我干什么?我说,你一走就是两年,也不来个信,那边很艰苦吧?周怡说,算什么呀,人家藏民,一住就是几辈子,那地方呀,是人家的天堂呢。我说,是吗?周怡说,什么是吗?你该去那里住住,在那里住过的人不会起坏心。我说,好,去住。你先生呢?没一起回来?周怡说,我没先生,就一个老公。跟你老婆称先生去吧。
这丫头,真可以把我气死。
泡了几轮的茶叶有些淡了,我让服务员换点新茶。服务员把茶拿来了,我说,你出去照顾别人吧,我自己来。我开始像模像样地冲起功夫茶来,边冲边说,丫头,看看你江老师的手艺。周怡说,劳烦江主任亲自动手,小女子承受不了。我说,哪像青藏高原上下来的人,没一点豪气。周怡说,青藏高原上的人玩不了平原上的斯文劲儿。我说,喝茶喝茶,这么好的茶还堵不住你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算是见识了,以后少跟女人打交道。周怡说,你不就是好这一口吗!还是别勉强自己吧!
跟这鬼女人扯来扯去,就扯这些屁话,她一句实话也不说,算是白费了我一番心血。我知道今非昔比,有好心未必有好报。我算是尽到心意了。聊到十一点半,我说,撤了吧?周怡站起身就走,我赶紧放下两百块钱,跟着下了楼。
周怡走到马路边站着,看样子是准备拦出租。我不禁有些心酸,想当年,她去哪儿都是车来车往,后面还经常有几个跟班,她一个电话,来接她的人排成了长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走过去,说,我送你吧。周怡说,不用了。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我的车上推。周怡说,真的不用,我拦部的士,你回去吧,对马羚好一点,你是男人,要让人家。我说,你也一样。周怡招了招手,一部的士停在路边。
等出租车在路口消失了,我才打开车门,刚把车发动,看见马羚站在车窗边。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在这里呆了多久,刚才太过专注跟周怡讲话,没留意周边环境。我把车窗摇下,笑了笑,感觉笑容很牵强。马羚说,不是回单位散结婚喜糖了吗?怎么跑到这里跟故人叙旧了?我装痴作傻,说,跟马仁龙喝了杯茶,你不是盯我的梢吧?马羚说,好呀,恶人先告状,你等着江摄,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转身向对面走去。手里抱着那件举世无双的婚纱。我发现对面就是名人婚纱店。这婆娘大概是把用过的婚纱折价卖给人家。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这可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婚礼上的事还没完,现在又给她抓住了把柄,接下来还有结婚旅游,那条路看来不会好走。
我把车锁上,跟着马羚进了名人婚纱店。马羚果然想把婚纱折价出让。正在跟老板娘侃价呢。我靠着马羚的胳膊,柔声说,老婆。马羚装做没听见,我连叫了三遍。马羚瞪了我一眼,说,谁是你老婆?你这人就不配结婚。我说,这件事待会儿再讨论,咱们先讨论一下你手里这件衣服,我的意见是咱们一生就一次,留着做个纪念。马羚说,你错了,不是一次,我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说,好好,人生就二次,那也不多,再说你又不缺钱。马羚说,我不缺钱,我缺爱,我真是糊涂,都受过一次罪了,怎么会鬼迷心窍又钻进这个死胡同呢?我乐呵呵地说,这还不明白?因为我好呗,你是怕失去我呀,所以死乞白赖要赖上我。
马羚懒得理我,扭头对老板娘说,老板娘,就按你的价位吧,我呀,是眼不见心净。原来她是后悔跟我结婚,把婚纱也恨上了。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但我知道这件婚纱一定得留着,否则咱们是真要恩断义绝了。我说,老板娘,这婚纱我不卖,多少钱也不卖,你别收。你收了我跟你没完。
老板娘说,你们一个要卖,一个不卖,我到底听谁的?马羚说,听我的,我的婚纱我做主。我说,听我的,我的老婆我做主。老板娘笑了,马羚也忍俊不禁。她说,江摄,你别捣乱了,这婚纱留着也没用,咱也不想有第三回了,而且,还占地方。我说,占什么地方?咱们家地方大着呢,别说一件婚纱,一个婚纱店咱家也能装下。说完,我抱起婚纱就往外走。马羚一开始还抓住婚纱不放,后来怕把心爱的婚纱扯坏了,松了手。我把车门打开,把婚纱放了进去。回头看见马羚出了名人婚纱店,上了自己的小车,她把车发动,一溜烟开走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个结还没解开,但事情还是有些转机。咱再费把力气,讨好一下人家。正像马仁龙说的,马羚这个女人算是不错的了,大喜的日子给老公的前女友闹了一回,她心里有些不痛快,洞房花烛夜,老公没尽义务,醉得像个死人,刚清醒,就跟前女友温柔把盏。换了我,早炸了锅了。俺家马羚呢,只是拿婚纱出出气,够仁义的。这还说明她在乎我。要是换了别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个家就算是完了个xx巴了。咱得想想法子哄得她回心转意才行。可怎么哄她我还真没辙。要是别的女人,买点廉价的礼物,就可能骗得笑逐颜开,可马羚不缺这些,她缺啥呀?对了,她说,她缺爱。那咱就表现一回爱吧。吗叫爱?咱也不知道。做爱咱就知道。可跟马羚做爱也不新鲜了,要不新婚之夜咱也不会把自己灌醉。这不是因为马羚的身体有了什么变化,应该说她还是那么迷人,在别人眼里她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味道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已经有些麻木了,对做爱麻木了,对她美妙的肉体也麻木了,我甚至也对已有的权力和金钱也麻木了。就像有部电影里面说的,摸着老婆的腿,就像摸自己的腿一样,可是要把这条腿锯掉,就像锯自己的腿一样痛。咱跟马羚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我去了趟市场,买了些汤料,还买了些马羚喜欢吃的菜。咱也用实际行动表现一回爱吧。咱老娘咱妹子不是说家就得有家的样子吗?咱就让马羚感觉一回家的气氛吧。我知道马羚正在气头上,我的电话她未必接,就给她发了个信息,羚子,俺煲了靓汤,做了几个拿手好菜,等你回来啊。咱这招还真管用,刚过七点,就听见门口有动静。我知道马羚回来了,这丫头见了我一定会鼓着腮帮子,苦着脸,对我爱睬不睬的,还得费我一番唇舌。咱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我几步蹿到储藏室,抓了个鬼面具,套在脸上,手里拿一只毛毛虫。马羚推开门,先看见毛毛虫,接着看见鬼面,一声尖叫,往后就倒。我赶紧抱住她,大声说,喂,喂,你不是这么脆弱吧?
把马羚弄醒可费了我一番手脚,后来我才想起来她从小就怕鬼,当初在学院的时候,她是开着灯睡觉的,为此还得罪了老竽头的女婿,进而得罪了老竽头。马羚醒了后,非要找我报仇雪恨,也就是说要把我吓个半死,吓昏过去。可她一时又找不到吓我的办法,气得她直跳脚。我趁机开导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还是先吃饭吧,菜凉了。我把她扶到餐桌边,给她舀了碗热汤。马羚尽管仍然装出火气冲天的样子,骨子里早软成了一摊泥,她拿起勺子在汤碗里搅来搅去,过了老半天才把一口汤放进了嘴里。我说,味道不错吧?马羚说,嗯,像刷锅水。我说,承蒙夸奖,我还以为你要说像洗碗水。马羚哇的一声把汤喷了出来,说,讨厌,你恶心不恶心?我说,至于嘛,不就是洗碗水?也就是油盐酱醋,加上你我的口水。拿了块纸巾替她擦嘴,马羚由着我侍候了一回,心里熨帖多了。盛了一碗饭,夹了一块东坡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把这个冤家弄服帖了,心里一放松,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饭,喝了半锅汤。饭后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马羚也把饭吃完了,她看着我,突然把筷子一放,轻声说,该交待了吧?我以为事情已经结束,没想到才开了个头,这臭婆娘倒是清醒得很呢。心里一急,一口气涌上来,开始打嗝。接着打个没完。马羚开始以为我装的,想趁机蒙混过关,盯着我不放。我起身倒了杯凉开水,一口灌下去,满以为这杯水足以把这口逆气给灌得无影无踪,没想到打得更加起劲了。我说,邪门,又喝了杯水。感觉水已经漫上喉头了,那口气却在水里来回冲撞。
马羚站起身,进了厨房,一会儿拿了杯热水向我走来,我看见杯口直冒热气。估计温度少说也在八十度以上。我说,你要干什么?谋杀亲夫呀?马羚说,把嘴张开。鬼使神差,我居然把嘴张开了,听凭她把一杯滚水倒进了我的嘴里。我嗷嗷大叫,以为口里起了泡,喉咙烫开了一个大窟窿。马羚突然一声断喝,行了,少爷,有完没完?我停了下来,用舌头在嘴里搅了搅,发现口腔里面的东西还在,内膜似乎也没有一层层地掉下来,喉咙也没有穿孔,那股负逆之气却无影无踪了。我说,哇,好样的,你还有一手嘛。马羚说,治你还不容易?今天先饶了你,你以后少拿自己的身体跟我玩。
马羚丢下我,去收拾餐桌,三下两下把碗洗了。接着拿了浴巾睡衣进了冲凉房。我知道洞房花烛夜延期到今天了。果然这个晚上累得我浑身像散了架。最后我趴在床上,连抬胳膊的力都没有了。马羚去冲洗身子,出来时我已经睡着了。
半夜里我给一声巨响惊醒,发现床头灯还亮着,灯光柔柔的。马羚躺在床边,一条胳膊垂在床沿。我猛然发现马羚白色的睡裙上染了一片鲜红的颜色。跟着发现她左边胳膊上有一条血红的口子,口子里正往外渗出血水,再往床单和地毯上一看,哇,血流成河。我一声大叫,伸手抱起她,感觉她浑身柔软无力,身上却还很温暖。我一时泪如泉涌,叫着马羚马羚,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何苦呢?何苦呢?心里却想着要给她止血,打120叫救护车。急急忙忙的,抓了条枕巾给她包扎伤口。抓起那只手,感觉冰凉凉的,肌肉没有弹性,正疑惑,马羚突然一声大笑,吓得我毛骨悚然。我看着她坐了起来,把胳膊举过头顶,接着我看了看自己手里,原来抓着的是一只模特修长的手臂。
马羚笑得前仰后合,在床上拼命打滚。她说,哈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可是你说的。我说,你真是疯得没谱。对她的恶作剧哭笑不得。
马羚笑够了,把弄脏的床单、被套收了起来,换了一套新的,然后拉着我去冲凉。她说,想不到嘛,你还是蛮在乎我的嘛。我说,你是我老婆,我不在乎你在乎谁?
冲干净了身子,马羚说,咱们别闹了,好好过日子,行吗?我说,谁跟你闹呀?你自己没完没了的。马羚瞪圆了眼,说,好哇,你倒打一耙,谁跟你闹?说,谁跟你闹?我说,没人跟我闹,我自己跟自己闹。马羚说,你承认错误就好,抱我上床睡觉。她把胳膊伸直,举过头顶,做出让我抱的姿势。我哼哧哼哧着把她抱了起来,边走边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咱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马羚呵呵笑着,说,至于嘛,不就是让你抱一抱,多少人想抱都没门儿啦。你别不知好歹。我说,好,我感恩戴德,等我把你放在床上,再跟你感恩戴德一回。我把她扔在床上,跟着把身子压了上去。马羚说,你还真来呀,受得了吗?我说,受得了,不就是感恩戴德吗?咱早就轻车熟路了。马羚止住笑,说,你的斤两我还不知道?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机场呢。我说,去机场干吗?马羚说,度蜜月呀,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说,想去哪儿?马羚说,北京。我顿了顿,说,这地方老套了一点吧?咱们能不能换个新颖点的地方?马羚说,你以为我真想去旅游呀?不是没钢材进口证明了吗,去拿点证,你陪我跑一趟,回来路过武汉,再回一趟家,咱这儿媳妇,也得去认认婆家的人吧?
马羚的话合情合理,她想得很周到,充满了生意人的精明,可我总觉得有点不是味儿。我突然有些怀念学院里的那个马羚,那个单纯得有些可笑,幼稚得有些无聊的马羚。可那个马羚能当饭吃吗?想当年,我连跟她恋爱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跟她结婚。婚姻真是一个复杂的东西,当你想要跟一个人结婚的时候,你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第二天起来已经十点了,马羚做好了早餐,一碗素面,加一杯牛奶。我吃早餐的时候,她开始收拾衣服,接着打电话叫公司派车。至于机票,她说去机场再买,去北京的飞机多,随时都有票。她一个月至少要飞两趟北京,主要是去拿证,顺便疏通关系。但让我陪她去拿证,这还是第一次。
十一点出发,走高速公路。半个小时到了机场。马羚让我去买票,交待了三条,一是要大飞机,最好是三条7,二是要南航的飞机,三是买头等舱。我说,你干吗去呀?她说逛逛去。我买好了机票,接着买保险,接着换登机牌,买机场建设费,把这些都办妥了,还没见马羚回来。于是我也在机场大厅里闲逛起来。后来在工艺品商场里跟马羚撞了个满怀,这婆娘原来在挑礼品,也不知想送给谁。马羚把一个包装很精美的盒子递到我面前,说,怎么样?我打开一看,哇,金光闪闪,原来是套金币。共有五枚,要是扭成指头粗的项链,大概可以绕脖子一圈。我说,不会是纯金的吧?马羚说,不是纯金的买来干吗?我说,哇,这么大方,送给谁呀?不会是你相好吧?马羚笑笑说,你真不傻。她让小姐把金币包起来,一共四大盒,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对这种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我还真有点看不惯。我说,也太直接了吧?马羚说,如今这世道,送东西不如送钱,送钱不如送黄金。你没听说过老蒋逃到台湾的时候带走的全是黄金,他会傻乎乎地带走法币吗?我心想扯到哪儿去了,却觉得她言之有理。马羚刷完卡,对我努努嘴,意思是叫我拎着。
上了飞机,马羚把头靠在我肩上,睡觉。还交待我不能睡,要睁大眼,盯着手里的东西,别让人拿走了。我就睁大眼,盯着手里的东西,免得一不留神,让人一个顺手牵羊就下了飞机。马羚睡醒了觉,飞机也落了地,她舒了口气,说,每次飞上天就担心下不来,飞机落了地,心里才踏实了。我说,有啥好担心的,它能上去,就能下来,不同的是下来的方式。马羚说呸,盯着我怀里的塑料袋,哈哈大笑。笑完了她说,你还真是一路抱着它呀?我说,老婆吩咐我抱着,我敢不抱吗?
住在王府大酒店。登记的时候,我看了房价,标房是一千五,商务套房二千八。马羚不知是啥身份,标房只收她五百个大洋,套房收八百。她要了个标房,说是给我的,又要了个套房,自然是给她的。我说,这进了首都北京,等级够分明的啊。马羚说,有个地方住,你该知足了。进了房,马羚把行李放下,就进了卫生间。我还以为她尿急,后来听见水声不断,才知道她在冲凉。一会儿马羚头戴浴帽,身上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走了出来。我说,才下飞机,不用这么急吧?马羚哼了一声,说,待会儿要见相好,还是洗干净些好。接着她坐在床沿,开始打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什么老刘,老李,老邱,一大堆,全约了要见面。
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跟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马羚说,回自己房间休息去。我赖着不走,马羚就站起来,双手箍着我的腰把我往外拱,她还说,别妨碍我接客。简直可以把我活活气死。
接下来马羚给我放了三天假,让我在北京溜达。她的原话是,我有好些年没来了,该去见见狐朋狗友。她呢,自然要办正事,也就是见她的那些狐朋狗友。我在北京溜达了三天,一个狐朋狗友也没见着。那帮家伙真不是东西,全他妈失踪了,好容易找着了一个,接通了电话,他却在那边装呆扮痴,江摄?江摄是谁?想不起来了。气得我直想骂他的老娘。想想人家的老娘也不容易,算了。于是我就在北京瞎逛,饿了吃,累了就回旅馆睡觉。到第三天下午,我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竭,回到旅馆,冲了个热水澡,换了套衣服,去敲马羚的门。
套房里除了马羚,还有个胖男人。胖男人剪了个小平头,穿了套竖条的西装。猛然看见我,吓了一跳,嘴一咧,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动。马羚说,是我秘书。那人听说是秘书,就不睬我了。马羚也不睬我,只顾着陪胖男人说话。马羚说,还是老规矩,给你支票,行吗?那人说,行,又不是第一回。看人家做交易也没啥意思,我坐在那儿也没趣,就走进睡房里看电视,还故意把声音开得大大的。这来北京度蜜月变成来北京做交易了,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那个胖男人终于走了。马羚进来,抱着我的脖子亲了我几下,然后在我身边坐下,盯着手里的几张纸猛看,接着又盯着我猛看。接着叹了口气,说,咱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挣个一千万,看看人家,眨眼功夫,也是一千万。我知道她尽管在叹气,实际上可开心了,那几张纸就是财富。转手就是钱,如果拿去进钢材,利润更大。我说,别眼红人家,人家那是功夫在诗外呀。马羚说,那是。把证收起来,放进保险箱里,上了密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叫着,哇,七点半了呢,饿了饿了,去吃饭吧。我坐着没动。马羚说,老公,去吃饭啦。我没好气地说,谁是你老公?不是你小秘吗?马羚说,小器猫。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行啦,老婆的事办完了,从明天起,陪着你串门儿。我说,有啥好串的,狐朋狗友全失了踪,同学也断了联系。马羚说,放心啦,我会安排的。
马羚安排我去王府井,逛小吃一条街。一路吃下去,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马羚不断地鼓动我多吃多喝,她说我吃多点,晚上就不会起歪心。结果晚上我睡不着(因为太饱),又没法对她起歪心(因为她不让我进她房间)。我就躺在床上看夜场电影,写美国独立战争的,可长了,看到四点多才看完。看完了我还很精神,还想继续看,可是放电影的大概也要睡觉,对我说再见。
第二天早上,马羚捏着我的鼻子把我捏醒了。我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就拿两张早餐票在我脸上刮个没完。我说,这是什么世道?你能进我的房,我就不能进你的房。马羚说,别埋怨啦,起来吧,免费早餐,不吃白不吃。
吃完了早餐,马羚说带我去见关老。我说,有没有搞错?关老在位的时候你不带我去见他,如今人家退了,你热乎个什么劲?马羚说,你没听说过要发挥老同志的余热吗?听我的没错,老婆不会害你。到了大堂,马羚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又变了个纸箱出来,还是叫我拎着。我看了看外包装,是四会柑。真是邪门儿,在北京还能找着这玩意儿,一定是从南州托运过来的。可坐飞机时咱没办过托运手续呀。看来这婆娘还有别的渠道。我说,无商不奸,还真没说错,咱关老尽管退下来了,也是个部级领导呀,你就拿一箱破烂柑子把人家打发了?马羚说,好在你找了我做老婆,要是那个什么周怡,你一辈子也别想出头。我说,说关老的事,你扯上人家干什么?马羚说,不高兴扯上人家呀,那就不扯了。你知道老关现在缺什么,他不缺钱,他缺的是亲情,儿女全出了国,一年也就几个隔洋电话,以前的部下,全都身居高位,忙得拉屎都没时间,再说关老也帮不到人家。两个老东西,守着一间大房子,寂寞呀。你老婆冰雪聪明,人又漂亮,还特爱唠叨,特善解人意,特长情,特心细。我说吁吁。马羚笑了笑,说,至少相当于大半个亲生女儿。
坐在出租上,马羚开始打电话,她说,关老吗?我是马羚呀,您在家里呀,我过来看看您。知道,知道您住哪儿,哪能不知道呢?我过目不忘呢。看她那口气,好像跟关老熟得不得了。我知道关老是杨福承的老师,是关校的元老,如今在领导岗位上的大部分是他的学生。他在位的时候培养了不少人,现在的署长也是他培养出来的。南州海关六个关长,有五个是他的学生和部下,另一个是部队转业的,但也是通过他的战友介绍进海关的。要说他的余热,还真不小。
我原来还以为马羚这次来北京纯粹是为了拿证,顺便度蜜月,没想到她还想着帮我疏通关系。而且还找了个重量级的人物。我有些感动,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马羚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扭头看着我,双目含情,然后用力握住我的手。找这个老婆还真不赖,除了床上功夫了得,活动能量也不小呢。真看不出来,她还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比周怡厉害多了。难怪我要着她的道儿,稀里糊涂就成了她的老公。
北京城变得很厉害,汽车兜了几圈,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想马羚也分不清方向了。我们就听任出租车把我们往目的地送。跑了大半个钟头,汽车拐进了一条小巷,然后在一栋高楼前停下了。我四下看了看,发现这地方生疏得很,不像海关的宿舍。我说,这是哪儿呀?马羚说,是马姨单位的房子。关老没住海关宿舍。我说,英明,住海关宿舍多没劲。马羚说,怎么没劲?我就喜欢住海关宿舍。我说,是吗?你咋不住呢?马羚说,因为你不喜欢嘛。我说,呵呵,没想到你还挺为我着想的嘛。马羚得意地笑着说,你才知道呀,你老婆的老处多呢。说着已经到了十八楼。电梯静悄悄地停了下来。
马羚带着我,熟门熟路地转了个圈,在一个老式的铁门前停下了。一声铃响过,铁门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脸。马羚说,小妹。那女孩甜甜一笑,叫了声姐。嗨,咱马羚啥时候多了个妹子。
站在门口换鞋,马羚说,我干妈呢?女孩说,在里面呢。跟着叫,阿姨,我羚姐来了。我轻声说,你啥时候又认了个干妈?马羚说,大半年了。
我终于可以把那只越来越沉的箱子脱手,手里一轻松,脸上的笑容也由衷得多了。进去一看,马羚正跟一个老女人抱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叫着干妈。我心里想着至于吗?这么肉麻?沙发上坐着一个老男人,正一脸笑容。我知道那是关老,他的相片我见过,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马羚终于跟老太婆亲热完毕,把我介绍给两位老人。她说,我爱人小江。终于不用当她的小秘,我算是松了口气。马羚接着说,我干妈,你爱叫就叫,不爱叫呢就叫马会长。至于这位嘛,大名鼎鼎的,咱们关老前辈。我叫了声关老。马老太说,什么关老,别扭,叫老关。关老说,叫啥都行,我这辈子呀,啥都给人叫过哪,小关,大关,老关,关老,关老头,老头子,心情好呢,叫啥我都应,心情不好呢,叫啥我都不应。马老太说,今天小羚子来了,老头子高兴,你叫他啥都行。说笑了一回,大家落座。马羚说,干妈,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叫我把纸箱搬过来。马老太瞅了一眼纸箱的包装,说,四会柑哪,哎呀,我要流口水了。马羚说,江摄,快拿几个出来给干妈尝尝鲜。没想到这老太婆喜欢吃四会柑,倒是与我口味一致。我可是嗜柑如命,一次能吃一大箩筐。但马羚这丫头可没经常想着给我买柑吃。她说那东西湿热,吃多了拉不干净屎。她就不怕老太婆屁股不干净。
我费了老半天劲才把包装拆开,小妹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马羚抓起一只,剥了皮,递给老太婆,说,看看味道怎么样,是不是比上次好吃?
敢情这还不是第一次呀。马老太吃了一只,说,好吃,比上次的甜。马羚已经把第二只送上了,接着剥了一只给关老。关老说,吃这东西不过瘾,我还是喜欢吃西红柿。小羚子呀,现在北京也能吃上新鲜水果了,别看是塑料棚里养出来的,味道也不错呢。小红,去把西红柿拿来,让他们也尝尝鲜。
一会儿小红拿了只果篮出来,里面装了七八只很大的西红柿。关老抓起一只递给我,说,小江,你在北京读过书,以前没吃过这么大的西红柿吧?我说,这么大的还真没见过,味道怎么样?心里想着关老怎么知道我在北京读过书,看来马羚没少在他面前举荐我。关老说,放心,这是环保产品,是专门供应政治局领导的。我有个学生在中办,时不时给我送一些过来。我对西红柿本来没啥兴趣,就因为小学的时候为西红柿挨过校长的揍,从此跟西红柿结了世仇,每次见到西红柿都要大啖一顿。于是跟老关比赛起吃西红柿了,两人你一个我一个。马老太看惯了关老的吃相,没想到我吃起西红柿来也是不相上下,把自己看呆了,四会柑含在嘴里,忘了嚼。我有些不好意思,以为出了个大洋相,心里想着回头一定给马羚骂死。关老把最后一口西红柿吃完了,拍拍手说,过瘾。然后狡诘地望着我问,够不够?我说,不能再吃了。关老说,我看你的口味跟我差不多,待会儿我给你做几个凉菜,拍黄瓜片,醋溜土豆丝,爱吃吗?我说,爱,好多年没吃过了。关老说,好,马上动手,你来给我打下手。关老站起来,对马老太说,老婆子,你陪羚子聊着,我今天要露一手了。
关老做菜还真是一把好手。看他的刀法和手式,显然是久经考验的。我给他打下手,洗菜,递盘子,递调料。一边干一边聊天,当然聊的尽是单位的事,说起一些人来,他还有些印象。对冯子兴他就有些印象,不过似乎印象不大好。东平的老书记他也记得很清楚,知道他贪杯。我把自己的一些情况概括说了,关老说,小江你还年青,好好干,会有出息的。我感觉他这句话有些弦外之音,不禁有些喜出望外。要说在海关干,不指望步步高升,那是假的。谁都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只是有些人运气不好罢了。
从关老家里出来已经九点多,一路上马羚揽住我的胳膊不撒手。回到酒店,她不让我回自己房间了,说是我今天表现不错,要犒劳我。
接下来又见了几个人,政治部主任、三个司长,关老出面马羚做东请他们吃饭,把我做了隆重推介。还去人教司长府上走了一趟,因为我如果接替冯子兴的位子,还得他老人家首肯。我算是在总署各位领导的头里挂了个号。蜜月也在迎来送往中过了一半。马羚说,咱们也别旧地重游了,回一趟老家吧?
马羚主动提出回老家,我当然不能提出异议,尽管我很担心回去搞得她不开心。我想起周怡做的那个梦,她梦见了我的一众祖先,担心梦境变成现实,就打消了嫁我的念头。
在飞机上,我开始给马羚打预防针。我说,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是革命老区,穷得地里不长草,咱们家尽管也算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可跟城里比还是差一大截,别说没有热水冲凉,甚至没有地方拉屎。马羚说,我又不是没去过农村,你别吓唬我了。我说,你去的农村是珠三角发达地区,那里比我们这里的城市还好,等你住下就知道了,可别说没有给你打招呼啊。马羚说,不就是十天半月吗?当年知青也都是城里人,他们不是都熬过来了?这婆娘还知道知青的事,而且还准备住个十天半月,我可是准备住个两三天就走人的。我说,这是第一;第二呢,湖北天气热,大家的脾气都躁得很,有句话说,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湖北人讲话。回头要是有人对你大声呵斥,那是在跟你讲话,你可别跟他急啊。马羚说,你少来,我才不信呢。我说,信不信由你,还有第三呢,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就是说,我们那里刁民特别多。马羚说,这个我信,你就不是个好鸟。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别到处乱跑,咱家出门就是山,山高林密,很容易把自己弄丢了。马羚说,你这么一讲我更坚定了回家的决心,多好的地方多好的人啦,我先住一住,如果真的好,以后就回家养老。我叹了口气,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马羚说,这句话好像不该叹着气说呀?我说,还有第四,你千万别让我老娘知道你是二婚啊。马羚一听就跳,好在安全带拉着,她跳不起来。于是她把脸沉下来,说,江摄,你什么意思?二婚怎么啦?嫌我二婚,早干吗去啦?我赶紧压住她的嘴,说,谁嫌你啦?我这不是打预防针吗?怕老娘给你脸色。马羚说,我偏要告诉老娘,老娘给我脸色,我就该看。可我老娘还没给她脸色看,她倒先给我脸色看了,从那时起直到下飞机,她都不睬我。直到出了站,见到我妹江珊,她才把脸色缓和下来,笑了笑。
在北京我就给江珊打电话,叫她来接机。考虑到马羚如今身份不同了,又是新婚,不能委屈了她。我叫江珊租部车,她刚学会驾车,把车开到机场应该不是问题。江珊尽管对马羚不太认同,倒是很听我的话。答应借车、接机,再一路护送我们回家。因为我多年没回,已经不记得怎么回家了。
也许是马羚主动要求回家看看,让江珊有些感动,她见到马羚笑得特别甜。除了帮马羚拎包,还挽着她的胳膊。到了停车场,江珊让我开车,她和马羚坐在后排,说是好聊天,我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好聊的。
回家的路还算好走,都是新修的,有一段还是高速。从汉口到河头镇,才用了一个小时。可从河头镇到家里那条路就难走了,全是泥沙路,前几天下了雨,路面坑坑坎坎的,车速只能开到十几公里。好在那段路不长,不然的话,非得把马羚颠晕不可。
在马羚看来,山路难走,可沿途的风景不错,山青水秀,麦浪飘香。后来她研究起房屋来了,根据房屋来判断哪个村子富裕,哪个家庭贫穷。快到家的时候,马羚看见一栋楼房,有些欧式风格,就大叫起来,说不得了,这地方还有人懂西方建筑,拉着我的手要我看。我看了一眼,那栋楼的确有些不同。江珊说,哥,那栋楼就是石留家的。马羚说,石留家的?难怪,她还真有这本事。接着问我,江摄,咱们家有没有建楼房?我说,咱家没钱,不如你捐点钱建一栋?马羚说,建一栋算什么?建几栋,把石留家比下去。我以为她说笑,扭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一脸正经,不太像说笑。
我问江珊,石留家还有人住在乡下吗?江珊说,没啦,她爸死了,她妈住在十堰她弟家。马羚说,没人住建那么大栋楼干什么?我说,出租,现在不是改革开放吗?内地也搞市场经济嘛。马羚哼了一声,说,多嘴多舌,又没问你。江珊说,建楼的时候还有人嘛,这也是石留的一片孝心,父母能享一天福就是一天福。马羚说,是吗?我看未必不是为自己长脸。江珊一听就不出声了,我也不好说什么。石留是不是为自己长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很有孝心的,她还很能帮人,据说家乡很多人都托她的福出外打工了,市政府因此专门为她发过奖,授予她荣誉市民称号,每年都邀请她回乡过春节。我也在外面混,就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村头站了一帮人,男女老少一大堆,看样子像是在等我们。马羚说,不是吧江摄,这么大排场,是迎接我们的吗?我说,是呀,美国总统来,大概也就这么个排场。
走近了,大家也不欢迎,都把头往车前凑,想看清车里的人。我看见哥哥站在路边,就把车窗摇了下来,给他打招呼。大哥看见我,就说,是江摄,江摄呢,爸估计你们该回来了,让我来看看。我说,前面还有路吗?没路就把车停在这里了。大哥说,有路有路,知道你们要开车回来,我和三弟专门把路拓宽了,一直拓到新屋。往前开往前开,说着在前面带路。
前面的路果然是新修的,就是太窄,两边要么是房子,要么是树木,一部车走过去已经很困难,要是江珊开车,非把车刮花不可。我开得很慢,边走边看倒后镜,人群啊啊叫着跟在后面。马羚从倒后镜里看着车后的人群,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想她一定给村里的人吓傻了。大哥把我带到一栋二层的楼房前,指挥我把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车刚停稳,一群人哄地围了上来,把小车层层围住。马羚吓坏了,她在南州的时候可没见过这场面,有一次给五六个聋哑人围着了要钱,吓了个半死。我说,别怕,大家知道你是新娘子,找你要喜糖吃。马羚赶紧在包里掏,终于掏了包糖出来,递给我,说,老公你派。我说,新娘子派糖,这是规矩。江珊看了我一眼,把包接了过去,拉开车门。她把包高高举起来,大声喊着,吃喜糖哪,吃喜糖哪。把孩子们引开了。
家里人全出来了,老爸老妈也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笑。老娘拉着马羚的手说,儿呀,妈知道你们要回来,高兴得两天两夜没合眼,天一亮,我就让江峰去村头等着,我和你爸也去村头看了十几回了,你们总算回来了,我心里安落了。老娘一口家乡话,马羚一句也听不懂,盯着我直眨眼。我知道她要我翻译,就说,妈赞你衣服穿得合体,人长得漂亮,满村人都夸你,她脸上也有光。我这些话也不是瞎说的,马羚从车里一出来,大家都觉得眼睛一亮,马羚不光身材好,脸蛋也漂亮。有个男人还说,看着就想咬一口。马羚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可她心里高兴。
大嫂打了两盆水出来,让我们洗手洗脸。脸盆、毛巾、香皂都是新的。我们洗脸的时候,菜已经上了桌。江珊进来了,领到糖果的小孩子高高兴兴的,站在门口盯着马羚看,像看马戏一样。直等到家里人上桌吃饭,他们才散了。
吃饭,男人一桌,是大桌子,马羚、江珊是城里人,享受男人待遇,跟男人坐一起。小孩、其他女人一桌,是小桌子。大桌和小桌菜是不同的,大桌荤菜多,小桌素菜多。大桌子有鸡汤喝,小桌子没有。马羚第一次看到男尊女卑的现世表演,心里很不高兴。可她不好说什么,说了也没用。家里杀了两只鸡,其中的精华部分基本上都舀到我和马羚碗里了。老娘还一个劲地劝她多吃多喝。马羚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我说,怎么啦?她说咸。我喝了一口,果然咸得有些过头。我低声说,家里人干体力活,出汗多,平时口味重些,将就喝点,免得妈不高兴。马羚吃了两块鸡肉,汤一口也不敢喝。后来看到孩子们没鸡肉吃,就把自己那碗鸡肉拿到小桌子,给孩子们吃。小孩子们一人一块,眨眼间分得一干二净。马羚看着有些心酸,她说,现在乡下孩子还是没有肉吃吗?我说,哪能天天吃呀,又不能天天杀鸡天天杀猪呀。不过他们不缺营养,平时要是嘴馋了,就到外面河沟里网点鱼回来。我小时候也没少吃鱼,就是吃不到肉。江珊说,别听我哥的,镇上有肉买,要是想吃,天天有。倒是鸡比较珍贵,饲料养得多,家养得少。马羚一听,就拿脚踢我。发誓不跟我说话了。可不跟我说话,她也找不到别人说,听得懂她讲话的就一个江珊,一个江摄。家里人连普通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后来她发现小孩子还能听普通话,如果我跟江珊没空理她,她就找小孩子聊去。大哥三弟的几个孩子,全跟她交上了朋友,带着她游村子,把她乐坏了。
吃过了饭,江峰带我去看老宅子。马羚也要跟着去,她说看看我小时候怎样受冻挨饿。老宅子在村西头,咱们村是不断向东发展,新房子都建在东边。也有拆了旧宅就在老地方建新宅的,但为数很少。西边的老宅子已经没人住了,大伯一家人全出去了,堂兄弟全进了城,堂姐妹全嫁了人,大伯在前年去世了,伯母跟堂兄住进了城里。
老宅已经年久失修,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江峰说没人敢住,就放了些杂物,成了仓库。看房子马羚看得比我还认真,问得也仔细,哪边是大伯家的,哪边是我家的,谁住的。后来她像发现奇迹似的告诉我,江摄,我看出来了,最早的老宅就那么大,后来又建了些房子,就变成这么大了。我说,你还真不傻。现在的老宅是丁字结构,最早的老宅是一厅四房,大伯家住东边,我家住西边。后来两家小孩都大了,人多了,房子不够住,就开始争地头。为了多占一块地方两兄弟搞得不共戴天。大伯家当年比我家富裕,干脆把大厅让出来了,挨着老宅在东边建了一栋新房,也是一房四厅,加上原来的两间房,就成了六房了。我家没钱,建不了新房,又没办法向西扩展,因为西边是别人家的宅子。于是向南扩展,挨着南墙建了两间房。可建了两间房还是不够住,后来就把生产队育秧的房子买下来了,那就是我跟江峰曾经住过的草房,我还在里面帮洪玫在胸口绑过馒头呢。她穿了件花衬衣,挺着胸脯,在村子里招摇过市。一大帮孩子在后面跟着瞎起哄。所以后来我跟洪玫谈恋爱我老娘一万个不答应。她说我们高攀不起。有关草房的事,我没跟马羚说过,所以她也没问,她问我住哪儿,我说就这儿,我指着后来建的最靠南的那间偏房说。其实那间房是我大姐二姐睡的,后来江珊也住进去了。当时我奶奶还没死,她脸上长了个大浓包,住在中间那间屋子里,大哥江浩跟她住。江珊每天起来,要路过奶奶住的房子,看见奶奶脸上的大浓包吓得直哭,那时她才两岁。
其实老宅子不过就是老宅子,住人的地方而已,跟后来我看过的有特色的民居比,差得太远了。要不是我曾经住过,马羚才不会有兴趣看呢。她把该看的地方看了,该问的地方问了,就有些兴味索然,问我再去哪儿看看。我说,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这样吧,叫江珊带你去看看小学和中学。明天我带你去菜地摘瓜,后天带你去爬山,怎么样?马羚说,太好了,看来回家的决策是英明的,乡下比北京好玩多了。我说,好玩?不好玩,要是真好玩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盲流。马羚说,你真讨厌。我说,嫌我讨厌哪,跟那帮鼻涕虫玩去。一帮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不知几时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对他们说,跟阿姨玩去,阿姨买糖给你们吃。小朋友一听,全啊啊叫着向马羚涌去。买糖吃,买糖吃。马羚本来很喜欢小孩子,可是看他们实在脏得不成样子,不敢拉他们的手,一个劲地说,好,阿姨买糖,阿姨买糖,可是去哪儿买糖呢?这样吧,咱们去找三姑,让三姑开车带我们买去。
马羚走后,我们在老宅子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江峰说,去聋叔家坐坐吧。聋叔家就在老宅隔壁,那是村里第一栋房子。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历史。小时候聋叔对我哥俩很好,经常带我们出去玩,还给我们讲故事。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我喜欢坐在河沟边听他吹笛。聋叔其实不聋,只是听力差一点而已。
看到聋叔,我吃了一惊。聋叔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看样子就像老之将至了。聋叔看见我,就说,是江摄吧?听亚玲说你回来了,我还想着几时去看看你呢。我说,哪好劳动您呢,就是要看,也得我来看你,聋叔你坐。婶婶出来给我们倒茶,后面拖着个女孩,就是聋叔说的亚玲,他女儿。小姑娘睁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我看。聋叔说,忘了恭贺你新婚大喜呀,还有,多谢你的喜糖,那糖真甜哪。原来老娘已经把我们带回来的糖果,混在家里准备的糖果点心里,给各家各户散了。这跟城里派喜糖差不多。我说,聋叔你客气个啥?侄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买东西孝敬你和婶子。从钱包里拿了五百块钱,走过去塞在亚玲口袋里。亚玲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往她娘背后躲,吓得直哭。聋叔说,这要不得,要不得,不能拿你的钱哪。要从亚玲口袋里把钱掏出来。我一把把他塞到椅子上坐下,说,有什么要不得?钱是给亚玲读书的,又不是给你?聋叔一听说读书,就不出声了。聋叔有三个女儿,就种了几亩薄田,他又不会什么手艺,要供她们读书可不容易。看亚玲的衣着,全是旧衣服,洗得发白,估计全是姐姐褪下来的。我们聊了下闲天,江峰不停地抱怨农产品不值钱,种粮食还不如种菜,可种了菜也卖不掉。还有苛捐杂税,收费项目多如牛毛。真他妈的是一毛一毛地挣,一叠一叠地上交。聋叔倒不抱怨什么,逐项向我汇报他经营的项目,多少亩水稻,多少亩旱地,旱地都种了些啥,养了几头猪,养了几只鸡。一年打多少时间的短工,毛收入多少。算下来,一年也有几千块钱呢,当然最后一个子儿也没得剩,全填了几张嘴巴。聋叔说,听说你当了个大官呢,是一个什么关长啊?相当于县长吧?是不是?我说,那不叫官,管了几十个人,还不如一个村长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了亚玲五百块钱的缘故,婶婶煮了两碗荷包蛋,非要我跟江峰吃。我最怕吃荷包蛋,可不吃又不像话,就让亚玲拿了只小碗来,舀了只蛋出来,再舀了点汤,吃了。江峰能吃,四只鸡蛋眨眼功夫全下了肚。我那碗荷包蛋后来给亚玲吃了,她坐在门坎上,也是几口吃了个精光。还把汤喝得一滴不剩。看着亚玲的馋样,我不禁有些心酸,现在农村的孩子,要吃只鸡蛋也不是太容易,可我们平时是怎样糟蹋东西的呀。马羚经常点一桌子菜,大家吃不完,只好剩下。大家也都知道不能浪费东西,可是如果菜全吃完了,做东的就觉得没招待好。似乎总是要剩些菜,这餐饭才算吃好了。
转眼到了晚饭时间,聋叔要留我们吃晚饭,我没答应。招待我吃一顿饭,他得吃一个月的白饭了。
老娘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就等大家回来。我拿了杯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天边的日落。只有在乡下,人的心才会是纯粹的,才会有闲心坐下来,看一看夜晚的和风,看一看天边的彩云,看一看荷锄归来的农民。
侄女侄子放学回来了,一路追逐着跑向家门口。然后围在我身边,全都满脸通红。二叔,我们看见二婶和三姑了,她们去了学校,开着车呢。天啦,看那些兴高采烈的脸,好像受了天大的荣光似的,不就是开了部车吗?后来我才知道,马羚答应给小学建一栋教学大楼,命名江氏教学大楼。因此她给学校当局当成了英雄,学校当局马上找了地方政要,也就是村长和支部书记,那两个人立马又找来了乡长和乡党委书记。马羚一激动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又答应帮河头中学建一座图书馆,这下镇长也出面了,马羚又一激动,答应帮镇中建座实验楼,这下市长也出面了,市长一出面,马羚一激动,不知道答应什么好,总不能帮着建市政府吧,她就答应投资建一座工厂。当然条件是要把村里的无业游民全安插进去。其实我知道那帮人的心思,他们是怕马羚反悔,用这种办法把事情定下来,他们是不了解马羚,马羚答应的事从不反悔。要下飞机前,我就给马羚打了预防针,我说湖北人是九头鸟,她不当回事,这下把自己陷进去了吧。
到了七点多,天黑尽了,马羚才回来,一脸容光焕发的样子。这时她已经许下了一座教学大楼和一座图书馆。老爹叫上菜,几个侄女已经打了洗脸水出来。马羚边洗脸边说,别等呀,吃呀吃呀。
马羚坐在我旁边,说,就坐在家里发呆呀?明天跟我出去走走吧?看她这口气,好像回了她家一样。我说,不去,才不跟你丢人现眼呢。马羚说,什么丢人现眼?你才丢人现眼呢。老爹说,吃饭,马羚,多吃菜,晚上的菜没那么咸了。我吃了一口,还是有些咸,但还可以忍受。马羚说,爸,吃菜不能太咸,家里孩子多,吃多了盐伤肾。老爹还算通情达理,说,行,以后单独给孩子们煮饭。
饭后洗澡一直是件让我头痛的事。我们家都是拿大木盆洗澡的,在城里住过了,觉得很不习惯,那一点水怎么洗得干净?江峰知道我们要回来,专门做了只大木桶,吃过饭就带我去看,我的天,跟桑拿房里药浴桶一般大,那不叫洗澡,叫泡澡了。我说,这要老娘烧多少锅水才够泡呀?江峰说,不怕,现在又不缺柴烧,你回来前,我专门订了五百斤煤呢。这只木桶就放在我跟马羚的睡房里,江峰在墙角掏了个洞,在木桶上接了条管子,脏水可以流到外面的阴沟里。可见他费了不少心血。
我替马羚打好水,招手叫她进来。马羚一看见大木桶,叫了起来,她说,我的天,你们家开桑拿了?看来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就是说,这丫头还瞒着我去桑拿呢。我说,你先别高兴,热水不够,咱们一起泡澡吧。马羚说,休想,等我泡了你再泡吧?我说,还是我先泡吧,我比你干净。马羚说,是吗?比我脚丫子干净。
我不敢用马羚的大浴桶,我怕老妈心痛那几桶热水的煤钱。江峰在厨房外面建了个冲凉房,夏天冲凉水,冬天冲热水,水要一桶桶地接,也算方便。孩子们也在里面冲,不过还是坐在木桶里。我冲完凉回去,马羚还在热水里泡着,满脸汗水。她不时拿毛巾擦擦脸,一点也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说,要不要给你加点热水?马羚一点也不客气,连说好呀好呀。
马羚泡完澡已经九点了,她问我待会儿干啥。我说还想干啥,睡觉。马羚说,这么早睡觉?我说,那可不?以前一吃完饭就睡呢,现在有了电视,吃完饭还能看看电视。要不怎么农村人口多,都是睡觉睡出来的。马羚笑了笑,说,是呀,不然的话,也没有你呀,你是老四,早该计划掉。马羚想出去走走,我说你以为在城里呀,外面黑灯瞎火的,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了。马羚说,那咱就出去看看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只好抱住她,把她拥到床上。
躺了一会儿,马羚说,老公,反正没事干,不如咱们做爱。我说,做你个头哇,做了去哪儿冲洗。马羚说,你戴上套子,不用洗了。我说,你倒是够自私的,你不用洗,我却要洗。马羚说,我那水还在嘛,很干净,你凑合用用。我还是不答应,马羚就不断地撩拨我,她说,咱们回了趟家,又是新婚,总得留个纪念吧?在这间房里做爱,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回呢。她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只好答应她,跟她做爱。不过我说,有一条,你不能叫。她说不叫不叫,可一做起来,她就管不住自己了,叫个没完,还不让我停下来。
折腾到十点多,我有些累,睡了。睡到迷迷糊糊的,马羚把我摇醒了,她说尿急,要我陪她出去拉尿。我穿好衣服,给她披了件大衣,拿了只手电筒,开了大门。
厕所就建在门后园子里,绿树丛中的一个小房子。里面有两个蹲位,也就是说可以同时容纳两个人方便。我用手电筒照着路,领着马羚进厕所。马羚刚蹲下,手电也灭了。我捣腾了几下,它就是不亮。我说,可能是灯泡坏了,我回去换个灯泡,你别动啊。
不知道江峰把灯泡放哪儿了,我只好四处乱翻,正翻着,听见外面一声惊叫。是马羚那婆娘,只听她拼命在喊,江摄,快来呀,救命呀。我赶紧往外跑,跑到厕所门口,马羚正拎着裤子站在蹲坑上,身子在拼命地抖。我说,怎么啦?你好像见了鬼似的。马羚说,总算见到你啦,你摸摸我的胸口,看心脏还在不在?我说,心脏肯定在,不然你也站不起来,咋回事儿?马羚说,你刚走,来了个人,手里拿着根烟,差点把我推到屎坑里了。我说,你就不会出个声?马羚说,我以为是你嘛。我说,就算是我也可以出个声嘛,人呢?马羚说,跑了,像鬼一样,跑得可快呢,所以我才吓得叫起来。我笑了笑,说,人都给你吓跑了,你还叫个什么劲?马羚说,开始以为是你,所以没叫,后来知道不是你,才吓得大叫。
马羚一声尖叫把家里人都叫醒了,大家拿着灯出来,问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事,看见了一条蛇。老娘说,都入冬了,哪来的蛇?我说看花了眼也不一定,总之是自己吓自己,没事儿了,你们去睡吧。我从江峰手里接过手电筒,等大家都进去了,才跟马羚回了房。
马羚给吓了一下,回去睡不着,直到天亮前才迷迷糊糊地入睡。睡到十点多,马羚醒了,一看时间,又叫起来,埋怨我不把她叫醒。我说,干吗呀?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吗?要去干什么?马羚说,跟江珊约好了,要去见镇中的校长。我说,不是吧?你成社会活动家了?咱们可是新婚蜜月。马羚说,啊,你不说我倒忘了,蜜月这样过才有意思嘛。我今天不陪你了啊,你自己去爬山吧。
我还以为她把爬山的事忘了呢。
马羚在外面跑了几天,后来就把县镇乡村四级领导带到家里来了。据说县领导来我们村可是历史上第一遭,我们家算是扬名立万了。马羚花了几百万,再投资一家工厂,为我和她弄了两个荣誉市民称号。我说,不错呀,要是在东平,顶多买个荣誉村民。大名鼎鼎的李嘉诚也不知花了多少钱也才弄个荣誉市民呢。马羚说,还不是为了你,要做善事也不用跑这儿来呀。
这臭婆娘真是用心良苦,她是不愿我给石留比下去。石留弄了个荣誉市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她呢,多么轻而易举。
可家里人却不这么看,石留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那是实实在在的好事,她不是图名,她帮了多少人哪,乡里乡亲都沾了她的光。她没拿多少钱出来,可以说她一分钱也没拿。总而言之,马羚送了这么多钱出去,家里人不太认同,除了江珊。他们觉得这么多钱还不如留给家里人用呢。江峰就私下里对我说,二哥,二嫂这么花钱不是路呀,你得管着她一点。我说,那是她自己的钱。江峰说,结了婚就是你们共同的了。我说,你懂法吗?那叫婚前个人财产。
最后一天,我陪马羚去菜地摘菜,然后陪她爬了村前的乌山。她很高兴。我说,晚上要开家庭会,可能会批斗你。马羚说,你是说表扬我吧?
晚上果然开起了家庭会议。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都来了,江峰的老婆也从城里回来了。她在晚饭前赶了回来,回来后就跟马羚黏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马羚没有交流对象,逮着谁就讲半天。
老爸主持会议。他说,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研究一下家庭问题。我们老了,你们也独立了,家里事大家议一议,该怎么管?
大姐二姐和大哥两公婆都在农村,没什么钱,现在孩子大了,要上学,平时开销也大。可是田里长不出值钱的东西。三弟江峰也在农村,可他找了个城里人,是人民商场的售货员。在城里没啥地位,可在乡下人眼里还算不错。他们就一个孩子,负担不大,可是也想有笔横财。如果马羚没有大把大把地送钱出去,大家可能还没想着要开这个会。毕竟是新婚蜜月,谁也不想扫我们的兴。家里人知道我们有钱,因为结婚的排场是有目共睹的,但没想到是非常有钱。
老爸说,我手里还有点钱,大部分是江摄和江珊寄回来的,也有这几年省下来的,大家算个账,我看够不够填窟窿。
大家伙全沉默着。过了好半天,给老爷子催了好几次,二姐夫说话了。二姐这几年老生病,花了不少钱,三个孩子都在读书,欠了些债。要说穷,他家是最穷。二姐夫说,既然大家都不说,我先讲两句吧。家里的情况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就说说欠的债。江惠这几年治病,总共欠了六万八,这还不包括大家支援的,要是全算进来,少说也有个十万。大家支援的我就当捐款,我不要脸,赖了。二姐夫说到这里,喉咙有些哽咽,哭起来了。老爷子用旱烟枪敲了敲桌子,也不知他是拿烟枪当惊堂木还是磕烟灰。二姐夫就不哭了,也不说话。老爷子说,大家也不用哭穷,要多少报个数上来。后来大家就开始报数,男人不愿讲的,女人讲。二姐最穷,才开了六万八,大家自然不好超过她。就往下报,六万六,六万三,六万。
报完了数,开始静场。男人抽起烟来。江峰给了我一根,我也抽上了。老爷子说,江珊,你也报个数。江珊说,我有钱,自己会挣,谁缺钱用找我拿。
老爷子也报了个账,他说,江摄工作了八年,平均每年寄回来一万五,供江珊和孩子们读书,花了四万,剩下八万。江珊工作一多年,她在内地,工资没有江摄高,给了家里八千……这些年我跟你们的妈省吃简用,也省了点钱,全部加起来,大概十八万。这里面有笔钱必须留下来,就是江惠治病的钱,其他的你们拿去分了吧。老爷子说完,开始巴唧巴唧地抽旱烟。
马羚拉了拉我的衣服,轻声说,老爷子还存了不少钱嘛,至少是小康了。我也没想到寄回来的钱老爷子全存着了,我还以为早花光了呢。大家赶着这个时候算起经济账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老爷子还没老到要分遗产呀。如果是冲着我们两公婆来的,那不是厚颜无耻地向马羚要钱吗?我觉得自己该表个态。
我说,我也讲两句。我有几个态度,第一,老爸存下的钱,是爸和妈养老的,不能分。第二,我刚跟马羚结了婚,大家都知道马羚有钱,我要再三地声明一下,马羚的钱是她婚前的私人财产,不是我们两公婆的共同财产,我们的共同财产到现在为止还是个零鸡蛋。第三,就算我跟马羚有钱,我也不会拿出来分,有本事自己挣钱去。想过得好一点,就多点努力。当然,我不会忘恩负义,你们当年供我读书,你们付出了,我懂得回报,我的回报就是供孩子们读书,至于你们生活上的开销,你们自己想办法去。第四,大家不要看着马羚捐了些钱出去,就眼红,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是的,地方政府也给了她一个荣誉市民称号,可这个称号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她这样做给我们家带来的积极效应是无穷的,咱们江家至少有几代人可以受益。第五,马羚其实也为大家解决了出路问题,这次回乡,她最大的一笔投资就是建一家现代化的丝厂,厂址就选在河头镇,其实就是解决大家的就业问题。我很赞成马羚的思路,给你们一条鱼,不如给你们一张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说穿了一句话,我不会让马羚给你们一分钱,你们也不要指望从她手里拿一分钱。
我讲话的时候,马羚在下面拼命踢我,要我住嘴。我没听她的,一直讲,一直讲。马羚只好打断我的话,她说,我郑重声明,江摄的发言仅代表他个人意见。大家一听全笑了,老爷子也嘎嘎笑了两声。马羚等大家静下来,继续说,我既然嫁到这个家来了,自然也有帮助这个家庭解决困难的义务。我这些年赚了些钱,有一部分钱是我自己赚的,另一部分钱也是我自己赚的,但如果没有江摄,我可能赚不到,或者说赚不到这么多。我不等她往下讲,就拉着她进了房间。我说,你捣什么乱?我告诉你,你的钱你爱怎么给人家我不管,可是家里人找你要钱,你就不能给。马羚说,为什么?家里人为什么不能找我要钱?伤了你的自尊心?我说,自尊心值个屁钱哪?这不是自尊心问题,这是原则问题。马羚说,是你的原则,不是我的原则。按照你的原则,社会上就不该救助向社会求援的病人了?我说,那是两回事。马羚说,就是一回事。我说,总之一句话,你要是敢拿一分钱给他们,我就跟你急。还有,你上床睡觉,不准出去。马羚笑了笑说,你还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呢。我说,是,就一个晚上,我陪你。家里的事我不想管,我就一个原则,小孩的事要管,老人的事要管,病人的事要管,其他人别指望我。马羚说,你不是要给他们一张捕鱼的网吗?你只是嘴上说不管吧,其实心里还是想管的。
我把马羚拉走后,家庭会议就开不下去了,开下去也没意义。老爸的那点钱他们还不想这么快分掉。大家散了,回房睡觉,当然可能都很难入睡,我是躺在床上,很快就响起了鼾声。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出发了,直接去了机场,上了十二点的飞机。后来我才知道,马羚还是瞒着我给了江珊一张支票,她给的自然比大家希望拿到的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