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沃克举杯说:“谢谢你今天跟我谈到女人。第一次一个中国人跟我谈到女人。”
我问:“你以为中国的男人们都是不谈论女人的吧?”他点点头:“给我的印象是这样。”
我冷冷一笑,说:“我们中国是个君子国。来,为君子国干杯吧!”……
我们都喝得醉意醺醺才回到学校里。
啤酒和五香鸡头代替不了女人。喝过了啤酒我更想女人。我感到我周围布着许多陷阱,防不胜防。我的心理时常处于戒备状态,它太累了。也许是它太需要靠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太需要一种女性给予的温情了……想女人真是男人们心甘情愿的痛苦!二十七岁了,第一次明确地想女人。想得好苦哇!后悔早几年没将头往一个女人怀里靠过。想的就很朦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真真实实的姑娘,我将头靠在她怀里,她用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第二天醒来,这个梦境仍历历在目。
多亏这个梦,使我想的女人具体了。
沃克仔细地瞅瞅我,问:“看你样子好像睡得不太好。”我说:“睡的还好,不过做了一个梦。”
“恶梦?”
“不,美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将头靠在一个姑娘怀里。”
“真够味。”
“我今天要去找她。我很想见到她。”
“谁?”
“我梦见的这姑娘。”
“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扫马路的。”
“那,我给你点钱吧!我看你最近好像很缺钱花。”“谢谢,我已经把手表卖了。”
“你为什么要卖掉手表呢?为什么不向我借钱呢?”
“我没有借钱的习惯。更不会向一个外国人借钱。”沃克注视着我,直摇头……我匆匆洗罢脸,也不去吃早饭,就跑到一楼,给那姑娘挂了一个电话。
“喂,谁呀?”她婉声婉语地问。
我低声说出了我的名字。
“你?……有事?……”
“我想……请你今天陪我玩玩。”
“这……我在上班啊!”
“也许……也许我不久就要离开上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累了……”
“累了?喂,喂!你听着,我今天请假,我在四十八路车站等你!……”
我缓缓地放下了电话。心情却更加忧郁。
我曾在上海杂技学馆深入过生活,每天清晨带着孩子们在新华路跑步。那姑娘每天在新华路扫马路。有一次我的手表掉了,自己却全然不知,等我带领孩子们从另一条马路绕回来,见她站在人行道上,招手叫住我,将手表还给了我……我们就那么认识了。
以后每天我让一个大孩子带领全体孩子跑步,我和她就站在人行道上交谈。
她是上海音乐学院一位教授的女儿。两个姐姐都下乡了,都在北大荒。一个姐姐我还认识,是三师师部宣传队的队员。我们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拘谨。除了小莫,我对她暴露的真实思想算最多了,我还经常将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书送给她看——她是一个很清秀很文静的姑娘。
我跳下四十八路公共汽车,看见她站在路旁等我。见了她的面,我竟不知第一句话应当说什么。
她问:“我们到哪儿去玩呢?”
我说:“到哪儿都行。”
她想了想,说:“那我们上西郊动物园去吧。”我说:“那里有老虎吗?”
她说:“有的。”
我说:“好吧,我们就去看老虎。”
到了西郊动物园,老虎躲在洞里不出来。我们没看成,却也不觉得十分扫兴。
我们在小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并肩坐下,看鱼。不是金鱼,是青鱼。每条都一尺多长,又肥得笨笨拙拙。纷纷游到岸边觅食吃。
她从书兜里取出两本书,递给我,低声说:“还你吧。”我问:“看完了?”
她摇摇头。
我说:“那你留下看吧。”
她又摇了摇头,望着河面,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母亲前几天去世了。父亲被‘扫地出门’了,过几天我就要跟我父亲回浙江农村老家了……可能我们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谢谢你经常借书给我看……”
我怔怔地望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我忽然觉得,我心中对这姑娘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爱。也可能是同情。至今回想起来,分辨不清。爱情加同情,使男人对女人的爱成为怜爱。
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凝眸睇视着我,几乎是用请求的语调说:“对我讲几句话吧。”
我说:“我想退学。”
“退学?……”她脸上显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我又说:“我实在不想念下去了。”
她问:“为什么?”
我说:“没意思。”
她很能理解我这句话的含义,沉思了一会儿,说:“再有一年多你就毕业了,什么事儿都忍着吧。多少人都在忍着啊!”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那么小,那么柔软。
她愣了一下,矜持地抽回自己的手,呐呐地说,“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我说:“我也想到浙江农村去。和你们父女一块儿到你们的老家去。我可以当小学教师,也可以当农民。”她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我说:“不是胡说,我爱你。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打报告退学。”
“不,不,你千万别这样。”她慌乱地说,“你就是打了退学报告,被批准了,也只能回北大荒去……咱俩没缘份……”
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情不自禁地第二次抓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将手抽回去,任我紧紧地握着。
河里的大青鱼,纷纷聚拢岸边,将嘴冒出水面,比赛吐水泡。
她的眼泪落在我手背上,一滴,两滴……她又抽出了她的手,从布包里取出一支笔,双手交给我,说:“我特意买了送给你的,留着作个纪念吧!”我握住了那只笔,也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忽然将头靠在我怀里,说:“我们没缘份……”说完,她就无声地哭了……
回到学校,沃克见我便问:“你终于将头靠在一个姑娘怀里了?”
我说:“和我梦到的相反,一个姑娘将头靠在我怀里。”沃克说:“都一样。她很美丽吗?”
我说:“女子们的美丽是不同的,有的使男人想到性,有的使男人想到绞刑架,有的使男人想到诗,有的使男人想到画,还有的能使男人们产生忏悔的念头……”
沃克说:“这不过是男人们的想象,你那位姑娘属于哪一类呢?”
我说:“她如同一颗橄榄,我要用心永久含着她。”沃克看了我半天,说:“你动真情了。”
我说:“是的。”
沃克问:“你果真爱上了她,为什么不跟她结婚?”我说:“我不知我的命运会在何方?”
沃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被H偷去那封信,是不是仍使你心中不安?”
我说:“不安极了。”
“你仍恨他?”
“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她告诉了我离开上海的日期和车次,却不许我去送她,很坚决很断然地不许。
我还是到火车站去了,怕火车站人多,寻找不到她,很早就去了。
在一排长椅上,我发现了她,呆呆地坐着,脚旁放着一只帆布皮箱,身旁坐着她的父亲,一位头发苍白,气质斯文的六旬以上的老人。
我隐蔽在一个角落,不想让她发现我。
我望着她一手搀老父亲,一手拎那只旧的黑色的小皮箱,微微低着头,被缓缓移动的人流裹入了检票口,像一个幻影似的,从我眼前一晃,倏然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我隐蔽的那个角落,被充满心间的忧郁压迫得有些窒息。
她的命将会是什么?
那一时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命运中也画着一个问号……
开学后,复旦园内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物理系三年级的一位女同学,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批驳张春桥和姚文元的两个小册子——《论资产阶级法权》和《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
那是工农兵学员中反叛精神的第一次公开的大无畏的宣战。
那是孤单无援的勇士舍身取义的行为。
正直的师生们肃立在她那张大字报前,用他们严峻的表情,沉思的目光,互相传达着他们心中的敬佩。反叛的潜流在复旦园内暗暗地汇聚着。
政治投机者们却认为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大好机会。于是就有一些学生“自发”地前去围攻那个物理系的女学生。操纵幕后的则是工宣队。
我们专业的支部副书记C,也带着她“革命的伙伴们”参与围攻。
她也叫我去,她说我善于辩论,最应该去。还应该“立功赎罪”。
我冷冷地问:“赎什么罪?”
她说:“别忘了你作为专业发言代表的那次发言。”我回答:“你忘了我有口吃的毛病吗?我现在正要读《列宁选集》。”便打开一本《列宁选集》,伏在桌上读起来。她悻悻地走了。
我却读不下去。
我终于坐不住,便独自走到大字报栏前,看那张勇士的“宣战书”。
大字报写得犀利极了,使人读罢,热血沸腾。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从衣兜取下钢笔,就想在那张大字报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然而那种强烈的冲动很快就变成了最大的怯懦,握着钢笔的手出了汗。
产生得最快的勇气也消失得最快。任何冲动如果不能变成行为,不过就是一种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证明你有这种本能,再无其他意义。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手中仍握着钢笔,内心里对自己充满了蔑视。
“梁晓声,梁晓声,在那个无畏的女同学面前,你不过是一条被政治的电棒击怕了、学乖了的狗!”我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这样诅咒自己。仿佛诅咒了自己,就能驱除内心里的羞耻感似的。
无畏者敢作真勇士。
懦夫却只希望别人为真理拔出决斗之剑,将胜利的小旗背在身后,连一声助战的呐喊也不敢发出。倘邪恶倒下了,他们便举起小旗,分享勇士的荣耀。倘勇士倒下了,他们便悄悄丢掉小旗,退隐到什么安全的角落,固守着卑下的沉默,期待着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回到宿舍里,我锁上门,为自己,也为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在一本日记的中页写下了这几行字。也写下了我对自己的认识和评判……沃克回来了,一进门就气愤愤地大声对我说:“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可以打她!”
我合上日记本,问:“都是什么人打了她?”
沃克说:“有男学生,也有女学生!你们专业的C带的头。他们将她拽到一张桌子上,那么多人围攻一个姑娘!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他们还摔掉了她刚买回来的饭!他们还不许她穿上自己的鞋!我喊了一句:‘不许打人,’就有许多人也围攻我!看,拽掉了我两颗衣扣!……”
我站了起来。我望着窗外。我流泪了。一个龟缩在安全角落的懦夫的眼泪。没有什么价值的眼泪。
小莫突然推开门闯进来,对沃克说:“沃克,你快躲蔽起来,有几个男学生要来揍你!”
沃克说:“他们敢!我要向‘留学生办’去汇报的!”小莫说:“就是‘留学生办’那个姓庄的工宣队员怂恿他们来教训教训你的!”
我说:“沃克,你就先躲蔽一下吧!”
沃克坚决地摇头:“不!”
小莫扯着沃克想往外走,晚了。走廊里传来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
小莫刚放开沃克,门就被踢开了,闯进来四个男学生,也不开口说话,揪住沃克就打。
沃克没有反抗,没有还手。
我和小莫阻挡,被粗暴推开。小莫的头咚地一声撞在书架上,我的暖水瓶不知被哪个家伙踢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