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白到底的墙上挂着一只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闪着铜光的旧军号。军号喇叭口的地方被子弹击凹了一块。系在它上边的红绸布,因岁月的打磨而褪色,快变成黑色的了。还有几枚勋章,与军号挂在同一根钉子上。军号对面的墙上,挂着毛泽东的肖像。肖像下面,赵氏兄弟的父母正在接待晚饭后来访的刘江。
赵母拿起了暖瓶:“阿姨再给你加点儿水?”
刘江赶紧摆摆手:“阿姨,我不喝了。”
赵母:“阿姨给你沏的可是好茶。”
刘江:“喝出来了,好像是龙井。”
赵母:“曙光他爸的一位老首长,托人从杭州捎来的。”
赵母往茶杯里加完水,放下暖瓶,小声对赵父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赵父犹豫了一下,问:“曙光,他和晓兰的关系,还亲密吧?”
刘江抿了一口茶:“亲密。亲密无间!我们几个知青都看出来了,他俩爱得很铁很铁!”
赵父脸色陡然一变:“嗯?!”
刘江不由得看赵母,想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赵母见状,对赵父说道:“你皱什么眉头啊!他俩能那么相爱,不正是我们愿望中的事吗?”
赵父脸色沉了下来:“是你愿望中的事,却从来不是我愿望中的事!”
他的话使刘江和赵母同时为之一愣。
赵母:“你今天又哪儿不对劲儿了呀?当着人家刘江的面,你这是说的什么嘛!”
赵父:“我说的是严肃的话!毛主席是部署他们去接受再教育的!是派他们知识青年去帮助广大农民群众战天斗地的!刚去插队没多久,就谈情说爱,这成什么话!”
气氛一时尴尬。
半天,刘江才支吾着说:“我们也没都在谈情说爱……”
赵父一脸严肃地问道:“刘江,你告诉我实话,你开始谈情说爱没有?”
刘江:“我……我倒没有。”
赵父:“听!听到了吧?人家刘江并没有,他为什么就那么急?”
赵父站了起来,挥舞手臂:“亏他去时还是知青队长!现在还成了代理支书!他带的什么头,起的什么榜样作用?刘江,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说的,绝不允许!必须给我立即停止进行!”
刘江有些尴尬:“我……我回去还早呢,要到明年开春儿。”
赵父对赵母说道:“李淑芬同志,那你要立即给他写信!明天就寄出!”
赵母替儿子和冯晓兰辩解:“刘江是初二生!曙光高三毕业都两年了!晓兰是高二的,他俩谈恋爱,那也不能算太早嘛!”
赵父:“早晚姑且不论。我的儿子赵曙光,他以后爱上什么样的姑娘都可以,但就是不许他爱冯晓兰!只要我一息尚存,绝不允许晓兰成为咱俩的儿媳妇!”
赵母一拍茶几:“那我就偏要和你做这个对!我将来的儿媳妇如果不是冯晓兰,那我这个婆婆连儿媳妇的面都不见!”
赵父:“你那叫封建!”
赵母:“你那就不叫封建啦?刘江,你回去后告诉曙光,就说我说的,希望他和晓兰好好相爱,爱到地老天荒都不要散!”
刘江后悔地:“我刚才的话有点儿……有点儿夸大其词了。其实,那只是我个人的一种观察,也许,也许他俩之间,只不过是一种正常的友谊,男女知青之间的友爱……而已。”
赵母怔怔地看着刘江。赵父却松了一口气:“要是这样嘛,那我没什么反对意见了。替我告诉曙光,他必须对晓兰友爱!多么友爱我都支持,都赞同,但绝不允许把友爱变成爱,这是个原则问题!”
刘江站起身来:“伯父,伯母,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这……”赵母瞪着赵父生气,“你看你,莫明其妙地嚷嚷了一通,让人家刘江都不好再待下去了!”她又转脸对刘江说:“那我就不强留了,我送送你!”
刘江:“伯母不必送。往后,我们几个之中不管谁回北京了,都会常到没回来的人家里去去的。”
“这对,应该这样。伯母不远送,就送你到门外,啊?”
刘江和赵母走到门口,赵父忽然大声喊道:“小刘江,等一下!”
刘江和赵母同时回头望赵父,他也走了过来:“小刘江,我喜欢你!我刚才有点儿失态了,别见笑啊!”
刘江笑了:“伯父,哪儿能呢!我爸我妈也常这样,世上哪儿有没争过没吵过的父母呢!”
赵父:“这话我爱听!争吵是为了形成统一的认识嘛。淑芬同志,把我那两样收藏送给刘江吧,收买收买他,那他回去后就更是咱们曙光领导的一名好知青了。”
刘江:“伯父,不用收买了,我本来就是曙光倚重的人。”
赵母:“你伯父跟你开玩笑呢。你等着,你伯父那两样收藏值得你接受。”
她转身走入另一房间,片刻出来,手捧大小两样东西走到刘江跟前——小的东西装在盒子里,大的东西在上边。
赵母先把小的东西递给刘江:“打开看看。”
刘江打开一看,见是部队发的两个“文革”纪念章——上件是中间有“八一”二字的金色五角星,下件是有“为人民服务”五字的横徽。赵母解释道:“总理、林副统帅胸前戴的和这枚是同一批。这是刚发给你伯父的‘四合一’,毛主席语录、最新指示、诗词和语录歌曲全编在一本里了。”
赵父大声问:“刘江,喜欢吗?”
刘江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喜欢!可是伯父,这么宝贵的收藏品我不能……”
赵母:“你伯父真心实意要送给你,你不肯收他会不高兴的。”
赵父:“对,我会不高兴的。既然明年开春儿才回陕北去,这段日子里可要经常来玩儿,把你们在坡底村插队的那几名知青也带来,我愿意听你们讲陕北农村的事。”
刘江感激地接过礼物:“那谢谢伯父了,过几天我就带他们来玩儿!”
赵母将刘江送出门外,刘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差点儿忘了,伯母,曙光他还让我带回来一封信。”
他从内衣兜掏出一封看去装有不少页信纸的信封,递给赵母:“这封信曙光原本是让晓兰捎给你们的。可晓兰跟我们走到半路,又回坡底村去了。她怕曙光独自一人留在坡底村那么长的日子,太寂寞了……”
赵母:“刘江,曙光和晓兰之间,是爱情,不仅仅是友爱吧?”
刘江:“这,我也说不太准,我和女孩子连友爱都没友爱过。也很可能,他俩那是友爱,我给误当成爱情了。伯母,晓兰是这么嘱咐的,让我一定亲口告诉您和伯父,现在不要拆开这封信看。等某一天曙光他觉得你们有必要看,并且让你们代为转寄某方面的时候,他会想方设法通知你们的。”
赵母不安起来:“你不是说他现在是代理支书了吗?那这信……”
刘江:“伯母放心,曙光他现在很好,在老乡中威信最高。我们知青,大家也都很团结,很服他管。但他在这一封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确实一点儿也不清楚。晓兰说她也不清楚。她说曙光怎么嘱咐她的,她就原话怎么嘱咐给我听了。”
赵母心里困惑,嘴上却说:“明白……”
赵母手拿信进入家门,插好门,在过道那儿看着信,疑惑,信封很厚,两面无字。她拿着信坐在沙发上,仍疑惑地翻过来调过去地看。
赵父:“同志,多包涵啊!刚才,我确实不该当着咱们小客人的面,和你那么大声嚷嚷。失态,失态。可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冲动的理由,一听那小刘江说曙光和晓兰爱上了,而且还爱得很铁,我这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急火直蹿脑门儿。”
赵母:“别跟我说话,我这会儿不想理你!”她伸臂将信放在桌角,目光仍望着信。
赵父也坐在她坐的那张长沙发上了,摸索到了她一只手,握着又说:“连人家小刘江都说了,世上哪儿有没争吵过的父母呢?所以,你不接受我的道歉,还不想理我,那是不对的!”
赵母挣出了手,起身坐到另一只沙发上,气闷地说:“你这不是烦人吗你!我说不想理你,就是不想理你!我心里对你火透了!”
赵父:“同志,你还别得理不让人。我请求原谅是因为我的修养问题。但我对于曙光和晓兰的关系,刚才的态度是不变的!怎么友爱都可以,就是不允许爱。这是原则问题。我这人,在原则问题上是从不让步的。明天,你还非给曙光寄出一封信去不可!”
“如果我偏不呢?”
“那我就只得请别人代写。必要的时候,我要去陕北,去那个坡底村,当面教训教训咱家老大!”
赵母瞪着他,慢言慢语然而句句有分量:“老赵,咱俩成为夫妻二十几年了,以前,我自以为是特别了解你的……”
赵父:“你当然是特别了解我的!”
赵母:“现在看起来,倒也未必。”
“未必?!你……”赵父手臂伸向赵母,不停地指点。
赵母:“把手往下。”
“不!你不实事求是!”
赵母严厉地:“把手放下!我不但是你妻子,还是正营级军医,你别跟我在家里耍这套大男子主义,我才不惯你这坏毛病!”
赵父不得不把手放下了。
赵母:“我问你,如果你怕受什么政治牵连,当初又何必把晓兰接到家里来住?又何必说服曙光陪她去陕北插队?曙光本已做好了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准备的!那天亮也就不必替哥哥去履行当年的誓言了!现在,咱们眼前起码还能留住一个儿子!”
赵父张张嘴说不出话。
赵母:“当初的正义冲动过去了?后悔了?我是个现役军官都不怕,都敢于担当,你一名残退军官倒是怕什么?我丈夫还是当年那位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战斗英雄吗?”
赵父受辱地:“我不是怕什么政治牵连,我是怕别的!”
“怕别的也是怕!如果真的连那个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别的好怕?”
赵父:“我怕……你给我坐过来!”
“你先给我说清楚!”
赵父伸出双手,摸索着抓住沙发的左右扶手,一使劲,将赵母连同沙发拖到了自己跟前。
赵父几乎脸对脸地对赵母说:“你有权问我,我更有权问你!我问你,晓兰她是谁的女儿?是我老首长的女儿,对吧?我老首长又是什么人?曾是堂堂大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对吧?为什么我一说把晓兰接到咱们家保护起来,你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因为我们都是出于政治道义,对吧?可如果某一天,我老首长官复原职了,前来咱们家接她的独生女儿了,咱们却把他的宝贝独生女儿,变成了咱家的大儿媳妇,可能还有一个小孩子冲他叫外公,那么这算是怎么一档子事?”
赵母推开了他:“那又有什么不好?你救过他的命,两家关系本来就不一般!”
赵父:“不一般怎么了?我救过他命怎么了?在战场上,谁都可能救谁的命,这是军人之间的常事!但他毕竟是堂堂的副司令,我只不过是一名团级的残退军人!他不忘我这老部下,以前逢年过节总派人给我捎东西来,这是一回事,我去外省看望他,就住在他家里,和他一个饭桌上吃饭,都喝得脸红脖子粗,这也是同一回事!可是,在他落难的时期,我如果把他的宝贝女儿变成了我一个儿媳妇,这事儿不就变味儿了吗?!”
赵母怔怔地瞪着赵父,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赵父:“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不过是一些野心家当道,但我就不信,他们靠今天打倒一批明天打倒一批,自己的光景能长得了!等到我老首长复出那一天,他的地位肯定比以前还要高!即使他心里没什么不好的想法,他夫人会怎么想?即使他夫人心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想法,别人会怎么看我赵力雄?会在背后怎么议论我?”
赵母:“你不觉得你这种顾虑很自私吗?”
赵父一拍茶几:“我从来就不是个自私的人!我也是为你的好名声、为咱们这个家的好名声着想!在这小人当道的年头,以及后来,我都要别人谈到咱们家时说,‘这一家四口都很正义’!我认为这是咱们家共同的荣誉!我要纯纯粹粹的正义!纯粹才经得起别人评说,经得起指指点点!”
赵母垂下了目光。
赵父:“再说,我也不能适应一位中将变成了我这名团级残退军人的亲家公!你替我想想,我,我我我怎么适应啊?你就适应吗?你,一名营级军医,能适应一位中将的夫人是自己的亲家母吗?咱们做父母的,不能让曙光那小子,把两家的关系搞得……搞得那个那个变质了呀!”
赵母只是瞪赵父,不说话。
赵父:“你在瞪我,对不对?我感觉得到你在瞪我!算我用词不当,行了吧?我是大老粗,但是话糙理不糙!我的意思无非就是说,我不愿两家的关系搞得太那个那个……不自然!我还是更喜欢将来有户普普通通的亲家!即使我们两个儿子中,有一个将来娶的是农村姑娘,那我也没什么意见!能回农村去当一位瞎眼的爷爷,也不错。强过在北京成了一废人。明明废人,人人还总拿我当英雄敬着,起初行,日久天长,那也烦心啊!”
赵母:“天亮回家一次,让咱们给他哥寄一千元钱去,你没等他说上几句话,把他打跑了。曙光写来信,也是请求家里给寄钱去,可我一看存折,你不知什么时候都快把两千多元钱支取光了!”
赵父:“当时怕你不同意,没敢跟你打招呼,这是我不对。可我老家遭了灾,两千多元钱能救许多人的命……”
赵母:“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我就单论这事儿。曙光那边急得火上房,专门从县城往我医院里打电话,孩子口口声声说妈我是向家里借,我可以写借据,我以后有能力的时候一定会还你们……你知道我听着心里边什么滋味吗?曙光那也是为了正事啊!是要为他们那个村里打成一口机井啊!怎么这样些事儿,都得我来出面应对呢?现在你又要阻止他对晓兰的爱情,你倒是让我这当母亲的信上怎么说呢?你刚才说那些,那能写在信里吗?你怎么也不想一想,爱是双方面的关系,如果晓兰特别爱曙光,你的阻止,不是也在伤害人家晓兰吗?”
赵父:“晓兰性格很坚强,即使当时觉得伤害了一下,我看她也是经得住的。何况我们不是恶意的伤害,我们也是为她好。她那样家庭的独生女,更应该找一位门当户对的丈夫。”
赵父握住赵母一只手,又说:“明天的信,我说,你写,以我的名义寄给曙光,行了吧?”
赵母挣出了手:“明天的信,究竟应不应该写,有没有必要写,再议。眼前还有一封信的事儿,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要不我怕我今晚会失眠。”
赵父有些惊讶:“还有一封信的事儿?”
赵母掏出刘江交给她的那封信:“刘江刚才在门外交给我的。是曙光让晓兰捎给咱们,晓兰又让他捎给咱们的。”
赵父:“刘江捎回曙光的信来,却要背着我在门外交给你?他小子怎么可以这样?我还说我喜欢他来着!我还送给他……”
赵母:“你看你,我没把话说完,你就又打断,还疑心!你到底想不想听我把话说完啊?”
“好好好,你说,我洗耳恭听!”
“本来,信是要让晓兰捎回来的。可晓兰那孩子,跟刘江他们走在半道,又决定不回北京了。”
赵父:“她回北京那也是回咱家,赵家的家门永远对她敞开。”
赵母:“她不回来,是考虑到咱们曙光一个人留在那村子里太孤独了。于是呢,她就又让刘江把信捎回来了。”
赵父:“不管谁捎回来的,反正是咱们儿子的信!你就念给我听听吧!”赵父急着想知道信中内容,不耐烦地说。
赵母:“不能念给你听。非但不能念给你听,连我也不能拆开来看。曙光交代,信先由咱们保存着。等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会通知我们。那时我们才可以看,还要按照他的希望替他转寄给什么方面。晓兰呢,就把曙光的嘱咐,原话又嘱咐给了刘江。刚才咱俩一争吵,人家刘江那孩子忘了兜里揣着信了。我把他送出门,他才想起来,他把晓兰嘱咐他的话,对我嘱咐了一遍。要说人家刘江这孩子,还真是值得信托的孩子。”
二人一时沉默。在沉默中,赵父伸出了一只手。赵母一言不发,起身将信从桌上拿起,又看了看,递在赵父手上。赵父双手摸那封信的边缘,似乎想找到一点什么。
赵母:“不必摸,封着口。信封两面,一个字都没有。”
赵父:“很厚。牛皮纸的,中号的宽信封。估计里边至少有五六页稿纸……”
赵母:“这信闹腾得我心里更乱了。如果我今晚对你发火,那可是有理由的。”
赵父:“你觉得,刘江会有关于他们几个知青的什么事,瞒着我们,并没说吗?”
赵母点点头:“他在门外交给我信的时候,我有这感觉了。”
“会是什么事儿呢?”赵父自言自语,又将脸转向赵母,“你猜,会是什么事儿?”
赵母猜想:“会不会是,关于他自己和晓兰的事儿?”
赵父摇头:“不会。那曙光没必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看看就知道了。”
“是啊,看看就知道了。”
赵父将信递向赵母,命令地:“拆开,念给我听。”
赵母拿着信封,却并没有拆开:“不好吧?对曙光是不是太不尊重了?”
赵父:“是。但如果我们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今晚都别想睡觉了。这对我们当父母的太不公平了!”
赵母接过信,犹犹豫豫的,还是没拆,又将信还在赵父手中:“你拆,我念。”
“我拆就我拆!”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递给赵母。赵母接过信纸,念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当妈妈念这封信给爸爸听的时候,那么肯定的,我已经失去了自由。而在这封信交给你们的时候,我的知青伙伴武红兵,被某些人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赵母停止念,愕然地看赵父。
“别停!念!”
赵母念道:
爸爸妈妈:
我对这一种几乎是任意将人打成反革命的做法,深恶痛绝。如果说我在北京的时候,还只不过感觉到我们共和国的首都病了,那么我在大串联的时候,进一步深切地感觉到,我们的共和国总体上病了!而在陕北这个又穷又小的农村里,我更加确信我的感觉并没有错……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不能不为武红兵与某些人进行斗争。这已经全然不是出于个人关系的感情冲动。许多现象都是不正确的,必须有人呐喊出这一事实。我深切地体会到,那些错误的事,也是多么严重地危害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连许许多多善良的农民老乡都因而欲哭无泪。爸爸,您曾是英雄,而我很平凡,我认为我血管里并没有多少英雄的血液。也许弟弟身上倒是有些的,尽管他还分不清楚什么是英雄行为,什么只不过是青春情绪的宣泄。但平凡的我,毕竟是多少有些思想的。所以,为着我们的国家,我再也无法沉默……
赵父突然大吼:“别念了!”
赵母骤然停止了念信,呆若木人。
赵父猛地站起,挥舞手臂,激动不已:“反动!反动透顶!头脑里有这样的思想,那就是板上钉钉的‘现行反革命’!”
赵母劝道:“你小声点儿!”
赵父:“满纸的胡说八道!什么事儿就单论什么具体的事儿!为什么要扯到中国怎么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头脑里有些什么伟大的部署,他赵曙光懂个屁!我坚信中国是不会被某些野心家搞垮的!他如果还承认是我的儿子,他也得承认这一点!”
赵母哀求地:“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啊!”她双手捧脸,低声哭起来。
赵父把眼一瞪:“你……你哭什么?”
“我……我觉得曙光的信,写得很真诚。可是……可是我太为他担心了啊!”
赵父又默默坐在沙发上了,自言自语:“他,他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为什么?!”
赵母:“咱们……咱们可该怎么办啊?天亮那儿,受了处分,曙光又……我从来也没为他们两个操过这么大的心啊!怎么一离开身边,就都变了呢?”
赵父:“烧掉它,烧掉它!信在哪儿?给我,快给我!”赵父一把将信抢了过来,掏出打火机按出火苗。信纸、信封在赵父手中燃烧,烧痛了他的手,赵父将燃烧着的信丢到地上,信瞬间成为黑蝶般的纸灰。
赵母呆呆看着。
赵父:“明天不要写信了,我看,咱俩一块儿去陕北一趟吧!”
赵母为难地:“我是主治医生,恐怕请不下假来……我不知道这个假怎么请。”
赵父却很坚决:“那我就自己去!我必须去,不能不去。而且,得快!”
“你离开我都不敢一个人走到大院外去,交通又不方便,怎么去得成?”
“顾不了那么多了。曙光信上说的,是不是以前来过咱家几次的那个武红兵?”
赵母:“肯定是。”
赵父:“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一个青年?”
“当年和咱们曙光一样,都是属于爱思考问题的高中生。他俩经常互相推荐书看。”
赵父咬牙狠狠地说:“是书把他们害了!书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忘了,你当年追求我,正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姑娘。”
“可你头脑里为什么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危险的思想?”
赵母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赵父的脸转向赵母,僵直不动:“如果你也有,说出来。”
“不想跟你说。”赵母用手绢擦鼻涕抹眼泪。
赵父强硬地命令:“你必须说出来!我是你丈夫,我有权了解你的政治思想。”
“我不想被谁了解,你是我丈夫也不行。”
“怎么搞成了这样?连多年的恩爱夫妻都显得生分了。”
赵父正叹着气,敲门声响了起来。他赶紧对赵母说:“快把地上弄干净,让外人看到了会起疑心的!”
赵母慌乱之下,从沙发背上扯下罩布,将地上的纸灰擦尽,将罩布卷几卷,塞到了沙发底下。赵父看了看她的脸:“让外人看出你哭过也不好。”
“来了,等会儿。”赵母一边应答,一边急忙走入洗漱间,拧开水龙头洗了几把脸。她手拿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开了家门。
来的是三位女性,都是当年知青母亲的年龄,其中一位还穿着军装。
穿着军装的女人对赵母说:“李姐,她俩是街道居委会的。她俩的孩子和咱俩的孩子,都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她俩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情况,想咱们四个做母亲的一块儿交流交流看法,否则不会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赵母强打笑脸:“快到屋里坐下说。”
她引着三位母亲进客厅。赵父见来了人,正扶着家具,一步一挪地要离开客厅。
赵母问他:“你要干什么去?”
赵父:“回避啊。”
穿军装的母亲:“老赵,我的声音还听不出来啊?你回避个什么劲儿啊?”
赵母瞥了丈夫一眼:“就是,毛病!”
一位母亲说:“我俩听到别的街道传着一个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消息,说有一个师的好几个团的知青,都得了一种眼病,有的连队,所有知青的眼睛集体失明了!”
赵母:“是谣传吧,这也不太可能啊!”
另一位母亲:“肯定不是谣传,有些当父母的,已经动身去东北了。”
穿军装的母亲:“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孩子们去的都是人烟稀少、特别荒凉的地方,什么古怪的地方病都有可能找到他们身上。”
“我想起来了。”赵母问赵父,“我记得,天亮上一封信里提到过,说连队里有些知青得了什么眼病,而他比较幸运,没得,和几名男知青组成了架线班。”
赵父也想起了这回事,忙说:“对对,快去把信找来!念给她们三位当妈的听。”
赵母:“是雀盲眼!”
她将信拿来,抽出信纸,找了一段字念起来:“由于较长期吃不到带叶蔬菜,导致集体缺乏某些维生素,结果又导致了普遍的雀盲眼病发生。就是眼睛像麻雀一样,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见了,跟瞎子差不多。但各团已在采取紧急措施……”
北风在东北的雪夜中呼号。风雪中,隐约能看见一溜还没架线的电话线杆,其中三根上,有人影在安装着什么。这个架线班要完成的任务很艰苦,要将电话线拉到所有的连队,工作范围在一百公里以内,离哪个连队近,就到哪个连队吃住。赵天亮他们已在严冬来临之前将几千根线杆竖牢了,只剩下安瓷葫芦和架线的任务了。
齐勇攀在一根线杆上,口中叼着线手套,一双棉手套吊在脖子上,垂在身体两旁,被北风吹得乱摆。他拧好一个瓷葫芦,从口中拿下线手套,一边往冻得红肿的手上戴,一边喊:“天亮!好了没有?”
赵天亮:“马上就好!”
齐勇又转问“小地包”:“‘小地包’,你那儿怎么样?”
“小地包”:“我手弄破了,但也马上就好!”
齐勇溜着线杆往下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眼前一黑,掉在地上。
赵天亮:“班长!”
他飞速地下了杆,从鞋上蹬掉齿钩,跑到齐勇跟前,扶起齐勇的头连声叫,“班长!班长!……”
齐勇昏迷不醒。
赵天亮冲“小地包”大喊:“孙敬文,快下来!”
“小地包”慌乱地往下移动齿钩,快到地面时,也一个不慎跌落于雪地,他爬起来,原地转圈。
赵天亮生气地喊:“你干什么呢?过来呀!”
“小地包”惊恐地在原地打转:“我过哪儿去呀?!”
赵天亮:“你他妈装什么装!到这儿来,班长摔昏了!”
“小地包”哭喊:“我眼前一片黑!我看不见你俩!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赵天亮背起齐勇,让“小地包”扯着他腰间的保险索,三人踏着深雪来到了避风的灌木丛后面。赵天亮放下齐勇,大口喘着粗气。
“小地包”一屁股坐下,哭咧咧地埋怨:“我肯定也得了雀盲眼了!”
赵天亮:“那么多人都得了雀盲眼,就你神圣啊?不能得啊?”
“小地包”:“我刚才在杆上还能看得见,让你突然一喊给吓的!”
“小地包”踹了赵天亮一脚,又指着昏过去的齐勇说,“都怨他!我说要起风了,早点儿收工,他偏不,非坚持要把这几根杆子也安装好!”
他又接连乱踹,前几脚落空了,最后一脚,差点儿踹中齐勇的头,多亏赵天亮将齐勇的头护住,“小地包”的脚踹在赵天亮身上。
赵天亮:“再乱蹬乱踹的,我揍你!”
“小地包”拖着哭腔:“现在可怎么办?离最近的九连也有三十来里!去不到九连,今晚非都冻死在这儿不可!”
赵天亮:“你把班长扶在怀里!”
“小地包”:“不!我恨他!他把我搞到这种地步的!”
赵天亮用棉手套扇“小地包”几下,“小地包”安静了,乖乖将齐勇扶在自己怀里。
赵天亮:“坐这儿别动!”他说完,起身便走。
“小地包”慌张地:“你哪儿去?!”
赵天亮:“把咱们的大衣都找过来!”
“小地包”:“你可别耍花招啊!”
赵天亮回头瞪他:“你!”
赵天亮顺着线杆找去,只找到两件大衣。他抱着两件大衣回到灌木丛这边,将一件大衣铺在雪地上,对“小地包”说:“旁边是大衣,坐上去!”
“小地包”伸手摸了摸铺在地上的大衣:“谁的?”
赵天亮没好气地:“现在还问什么谁的?我分不清!”
“小地包”倒也听话,坐在了大衣上,赵天亮也将齐勇扶到大衣上,仍让“小地包”怀抱着,之后将另一件大衣盖他俩身上,自己坐他俩旁边,大口喘气。
“小地包”眼睛虽然看不见,却知道只有两件大衣,便问:“另一件呢?”
赵天亮:“没找到!”
“小地包”:“就这么一块儿坐到天亮?”
赵天亮:“那是找死!摸摸班长衣兜,看有打火机没有?”
“小地包”掏齐勇兜,说:“还有烟!”
赵天亮:“给我!”
“小地包”没给他,自己倒是先叼上了一支。他虽然按着了打火机,却对不准火苗。
赵天亮吹灭打火机火苗,夺过打火机和烟,吸着后,塞在“小地包”嘴里,这才给自己又点着一支,放到嘴边吸着。暴风雪将烟头刮得通红,无数火星飞向远处。
“小地包”的眼泪和鼻涕都冻在一块了:“天亮,求求你,快想办法,老坐这儿不是回事啊!”
赵天亮也没好气地说:“正想呢!”
猛烈的风扫过来一阵雪,赵天亮身上,盖在齐勇身上的大衣,顿时一片白,赵天亮抚雪,齐勇呻吟了一声。赵天亮捧齐勇的头轻唤:“班长,班长!”
齐勇睁开了眼睛:“我……我怎么了?”
赵天亮:“你从杆上摔下来了。怎么回事?”
齐勇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当时,我的头忽然一晕。从今天下午开始,我觉得……我在发烧……”
赵天亮摸齐勇额头:“你是在发烧。”
“小地包”将齐勇从怀里推开:“苏醒了就别他妈再靠我怀里了!既然下午就开始发烧了,还非逞什么能啊!”
齐勇:“我不是想早点儿完成咱们三个的任务嘛!”
“小地包”:“早点儿完成又怎么样?回到连里,不是还得接着干别的活儿吗?你拖累了我你知道吗?”
齐勇:“你少跟我说这种话啊!你就不想想整天看着你在我眼前晃过来晃过去的,我心里有多烦!”
赵天亮:“都少说两句吧。他也患雀盲眼了,眼前一片黑了。”
齐勇:“哼!那么现在,就明明是你在拖累我俩!扶我起来。”
赵天亮扶齐勇站起来,齐勇却“哎呀”一声,又一屁股坐下去。齐勇感到自己的左腿又痛又软,使不上劲:“糟糕。我这左腿,怎么像骨折了似的?”
“小地包”:“真他妈的赶上了!到底是谁拖谁?!我眼睛看不见了,可我毕竟还能走!天亮,咱俩走!我还像刚才那样,拽着你的安全索!……”
赵天亮大叫:“都他妈给我闭嘴!”
三人中片刻沉默后,齐勇掏自己的兜,却没掏到什么,问:“我烟呢?”
“在我这儿。”赵天亮却只掏出了打火机,没找到烟,便问“小地包”:“他烟呢?”
“小地包”恼火地:“我等于是个瞎子!你问得着我吗?”
赵天亮抱歉地对齐勇说:“我俩吸来着,我随手放大衣上了,肯定被风刮跑了。”
齐勇沮丧地:“算了,那我只有忍,打火机你揣着,千万别丢了。天亮,一个瞎子,一个瘸子,这事儿你摊上了,认倒霉吧!暴风雪一停,往往会更冷!你说怎么办吧?”
赵天亮:“无非三种选择:一、我赶到九连去求援。三十几里,我尽量快,估计那也得两个小时。他们会派辆马车来,三个多小时后会把你俩儿从这儿接走。二、用大衣当爬犁,我俩拖着你,一块儿去九连,那差不多也得三个来小时。三、像他说的,大衣你铺你盖,我俩一块儿离开。”
听到这里,齐勇挥挥手:“你俩一块儿离开吧,我留这儿,不就是三个小时四个小时的事儿嘛,没问题的。”
赵天亮:“万一狼来了怎么办?咱们三个白天在杆上,可都亲眼看到了一只狼。”
齐勇:“刮这么大的风,连狼也会躲在窝里不出来。”
赵天亮:“那可不一定!所以,首先在我这儿,第三种选择就pass了!与其那样,我倒宁肯陪你俩挨到天亮!”
“小地包”:“这是北大荒!天亮了就冻不死人了吗?!如果没人来接,挨过了夜晚,那也肯定冻死在白天!”
赵天亮恼怒地:“那你说怎么办?!”
讨论终于有了结果,齐勇仰躺在大衣上,盖另一件大衣。赵天亮和“小地包”用各自的安全索拴住那件大衣的两只袖子,拖着齐勇顶风冒雪往前走。
齐勇躺在大衣上嘱咐:“要顺着咱们竖的杆子走!大约二十里以后,向右转,过一片塔头甸,再走七八里就是九连!”
“小地包”:“闭上你臭嘴!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他妈指挥!”
赵天亮仿佛听到了什么:“你也闭嘴!听!”
远处隐约传来了狼嚎。
齐勇也听到了狼嚎:“别理!走你们的!”
赵天亮和“小地包”又耳听着狼嚎前行。赵天亮顶着牛吼似的风,大声喊道:“万一遭遇了狼,都拿安全索当武器啊!可以用带卡的那一头抽,还可以勒!不管是脖子还是肚子,勒住了就别松劲儿!”
齐勇:“放心,狼是在窝边上嚎呢,不会往远处走。”
顶风冒雪走着的赵天亮和两眼一抹黑的“小地包”不时撞在一起,或各向一旁而去,如同两匹瞎眼马。
二人又撞在一起时,“小地包”生气地:“这样不行,四个小时也到不了九连!我得解下一根鞋带儿来,两头系咱俩皮带上。”
赵天亮:“那你那只鞋会掉的。”
“小地包”:“你用打火机,把我另一根鞋带烧断!”他说着,弯腰解大头鞋的鞋带儿。
赵天亮:“也是个办法。你省点儿事吧,我解我的。”
“小地包”一听,就真不解自己的鞋带儿了,一屁股坐下喘息不止。赵天亮蹲下,解下自己一根鞋带儿,揣兜里。又解下第二根鞋带,按着打火机烧。打火机火苗却烧不到鞋带儿。
在赵天亮的眼看来,打火机的火苗小得像萤火虫屁股上的光,而且,似乎离得很远很远。他将双手凑得很近,才终于烧到了鞋带儿,也烧到了手指。他疼得一甩手,两根烧断了的鞋带儿甩在雪地上。他双手在雪地上摸了一阵,才终于摸到鞋带儿。
“小地包”催促道:“你怎么这么磨蹭?”
赵天亮镇定地:“就好。”
二人又起身拉着齐勇往前走。因有一根鞋带儿互相拴着,不再各向一旁而去了。但却仍不时撞在一起。“小地包”看不见,摸着黑往前走。而狂风暴雪让赵天亮也看不清前面的路,他们歪歪扭扭地走偏了道,走到了公路的边缘,却也都没有注意到。而这公路,一边傍着山脚,另一边则是斜坡,他们正是走到了公路靠近斜坡的边缘上。就这样,三人一齐滚下公路,一直滚到坡底。
三名知青在坡底各自爬起,他们是滚到了冰封的河面上。由于赵天亮和“小地包”的皮带被系在一起,赵天亮压在“小地包”身上。而齐勇,则滚到了离他俩挺远的地方。
齐勇趴在地上大声喊着:“天亮,天亮!你在哪儿?”
“小地包”从身上推开赵天亮,赵天亮应道:“班长,我在这儿呢!你没事儿吧?”
齐勇忍住腿上的疼痛:“还好,你们呢?”
赵天亮从地上爬起来:“我没事儿。你别动,我俩过去!”
齐勇想挪动一下,他咬着牙,用手扳了一下左腿,剧烈的疼痛立刻沿着神经传遍全身。
赵天亮往起拉“小地包”,“小地包”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要过去你自己过去!我不过去!我宁肯冻死在这儿啦!”
赵天亮也生气了:“咱俩拴一块儿呢,你不过去,我怎么过去?!”
“小地包”:“都他妈落这地步了,还拴一块儿干吗!”
赵天亮踢“小地包”一脚,厉声道:“都落这地步了你还犯浑!”
“小地包”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赵天亮把手拢在嘴边:“班长,再答应一声!”
齐勇:“天亮,我、在、这儿!”
赵天亮和“小地包”循声走过去。摸着黑的“小地包”被齐勇的腿绊倒,三人这才聚到了一起。
“小地包”和赵天亮坐下,而齐勇手压住右腿,直吸冷气:“孙敬文,你踩我腿上了,不想道声歉吗?”
“小地包”明知自己踩到了齐勇的腿,却一点歉意也没有:“我瞎了,怎么能看见你腿在哪儿?”
齐勇:“你们老孙家的人,说话都这德性吗?”
“小地包”:“你们老齐家的人,都像扫帚星吗?”
齐勇:“你再摄火,我修理你!”
“小地包”:“放马过来。不,爬过来!平时不怕你,现在更不怕你!”
齐勇:“不怕我,你姐俩一个接一个死乞白赖要调走?!”
“小地包”:“那是因为,我们孙家姐弟不愿和你这个齐家的扫帚星同在一个连队!”
齐勇循声挥过去一拳,却没打中“小地包”,自己反而扑倒在雪地上。
“小地包”觉察到了齐勇的攻击:“我警告你啊王八蛋,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可就有机会反过来修理你了!”
齐勇一翻身,仰躺下去,不再有所动作。
在他俩又开始言来语去时,赵天亮早已仰躺了下去,他这时才说:“吵啊,打啊,平时没机会,现在不正是个机会吗?”
齐勇寻着赵天亮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说道:“天亮,半小时前,我眼也看不见了。要不,我怎么也会提醒你别往路边走。”
“小地包”呸了一声:“活该!”
齐勇:“你这是咒谁啊?你不是也落到同样地步了吗?”
“小地包”:“你是自找的!我是被你这扫帚星拖累的!如果少安装那二十几根杆子,就不会都落到这地步!”
齐勇:“一人背着两大串剩下的瓷葫芦往九连返,那不累吗?都安装在杆子上了,回九连虽然晚了点儿,走得不也轻快吗?我怎么能料到天一黑就起暴风雪?我又不是诸葛亮!”
“小地包”:“你再狡辩也没用!我孙敬文被你拖累了这是一个事实!如果我侥幸没冻死,我会更记恨你!如果我冻死了,我会在阴曹地府天天咒你!如果咱俩一块儿冻死了,那咱俩就是互相看着都不顺眼的两个敌视鬼!”
齐勇:“不可理喻!”
狼嚎在远处响起,二人一时缄口。
赵天亮:“掐呀!怎么不互相掐了?听到狼嚎,心里都有点儿发毛了是不是?”
齐勇一下子坐了起来:“天亮,现在可不是开你这种玩笑的时候啊!”
“小地包”也缓缓坐了起来:“赵天亮,你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干脆光明磊落地说出来,用不着耍花招!谁也没强求着谁陪自己一块儿冻死!我孙敬文这点志气还是有的!”
赵天亮默默地听着,大睁着看不见东西的双眼,任雪粉一阵阵覆盖脸上。
“小地包”见赵天亮不说话,便说:“你如果自认为你有能耐带着他回到九连,你们请自便!留给我一件大衣,我听天由命了。你如果想自己走,我也绝不拦你。只不过你走后,我要离他远点儿,冻死也不愿和他就近冻死!”
赵天亮:“说完了?”
“小地包”:“我的话也是声明。你说你俩,啊,‘班长、班长!’,‘天亮、天亮!’口口声声那亲密劲儿的!你俩谁那么亲密地叫过我‘敬文、敬文!’,我整天跟你俩一块儿早出晚归,在你们眼里,我根本不存在啊我?!……”
“够了!”赵天亮猛地坐起,愤怒地说,“那是因为你动不动就犯浑!我俩不是你姐!没责任哄着你!我耍什么花招我?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为什么咱俩走着的时候总往一块儿撞?为什么我引路引出了这么个结果?我是闭着双眼瞎走的啊!”
“小地包”冲着赵天亮声音的方向愣了片刻,直挺挺地又仰躺下去了。赵天亮也又仰躺下去了。
齐勇捧起一把雪,用冰冷的雪搓冻得麻木的脸:“我承认,是我的决定,使咱们落到了这种地步。我罪过。我该死。但是咱们都不能就这么冻死!谁也不愿被冻死是不是?所以,尽管我们三个的眼睛都看不见了,那也还是必须先有一个人去到九连求援。我肯定不能是这个人了。孙敬文,我心平气和地问你一句,你也要好好回答我,你能吗?”
良久,孙敬文口中吐出一个字:“不!”
齐勇:“谢谢,你总算开始好好跟我说话了。”
他又问赵天亮:“天亮,你听清楚了吗?”
赵天亮:“听清楚了。”
齐勇:“那么,那个人,只能是你了。你没有另外的选择。非提出什么另外的方案那也肯定是错的。对你,对我俩,都将是不利的。”
赵天亮又坐了起来:“可我……”
齐勇打断他:“摸摸兜,打火机还在不在兜里?”
赵天亮摸兜,低声地:“在。”
齐勇:“千万要揣好。你认真听我说啊,上边的路,左边是山,右边是坡。一会儿我俩帮你到达路面以后,你要贴左走。你手里要握着安全索。走几步,就用安全索抡一下,抡到山壁上了,就可以继续放心大胆地走下去。这样你就可以一直走出十几里……你应该还记得,白天咱们走过的路上,有辆团里运麻袋的卡车爆胎在路边上了。我当时爬上车厢看过,里边有两条破麻袋,还有一根扁担。我想,油箱里肯定还剩有汽油。如果你能找到它,你去到九连就顺利多了。找到了车也不要先点燃什么,因为离九连还有十几里呢,点燃也没人会看到火光。而如果你没找到,千万不要慌,继续往前走五六里,向右转。九连有酒厂,有个大酒糟池。风是从九连那边刮过来的,你走一段路站住闻一闻,也许你能闻到酒糟味儿……”
叮嘱完赵天亮,齐勇又转而叫“小地包”:“孙敬文,我在叫你,敬文,你听到了吗?”
“小地包”:“在听呢,接着说!”
齐勇:“一个小时以后,你也照我说的走法离开这里。”
“小地包”:“如果我走错了呢?”
齐勇:“那咱们三个的小命,今天夜里就都难保了。刚才我已经认过错了。现在我再郑重地对你俩说一句,对不起了。万一哥仨今晚都到了阴曹地府,但愿你俩都原谅我。能像古代的大侠们那样,相逢一笑泯恩仇。”
赵天亮:“那,班长,我现在就走。”
齐勇拿出一把随身带的刀具:“把我这把宝贝刀带上。”
赵天亮:“不,你留着吧,也许你俩更用得上。”
“小地包”:“天亮,还是你带上吧,你成功的希望比我大点儿……”
风雪夹着严寒凶猛地扑向赵天亮,他艰难地挪动着身体,贴着山壁向前走。每走几步,就抡一下安全索。寒冷让他的大脑又昏又涨,他强打精神,在心里暗暗地计算着路程。走了一阵,他似乎觉得卡车就应该在附近,却又不敢确定。他开始失去自信,走走停停地向路边靠,一小步一小步探着往前走。
突然,他脚下一滑,摔进了路边一条沟里。他从沟里爬出来,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情形:由于轮胎爆裂,卡车急刹,在路面的雪上留下了两道光滑的轮痕。
他蹲下,从棉手套里抽出一只手,抚去路上的雪,摸着摸着,终于摸到了一道轮痕,接着,又摸到了第二道轮痕。他兴奋极了,仿佛摸到了珍宝。他跪着,沿着一道轮痕摸索着往前寻去。
果然,他的头撞到一处坚硬冰冷的金属尖角——那是卡车的后车厢。原来这辆被雪盖住的卡车,有一半车身落进了路边的沟里。他激动地爬到车厢里,摸遍车厢。然而,车厢里却没有破麻袋,也没有扁担。难道这辆卡车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一辆?他颓坐下去。
忽然,他又站起来,仔细地摸着车厢。老式卡车车厢的最上边,有两组木条。他用力踹蹬一道木道,终于踹断了一根,接着,他又用尽全力,扳下了一道断木条。
他坐下喘息片刻,脱下棉袄铺展开,从鞘中拔出短刀,一刀一刀划割。
赵天亮只穿件秋衣,肩扛从车上扳下的木条——木条另端,是他这个雀盲症患者所扎的不成样子的“火把”。
赵天亮拿着“火把”,在塔头甸中走着,狼的低吼声渐渐由远而近。没过多久,野兽粗重的喘息就围在他的身边了。黑暗中,他能感到,那些狼就在从他身旁蹿过来,又蹿过去。
他将带鞘的刀咬在口中,额上渗出了点点冷汗。突然,两只狼爪从后搭在他肩上,他镇定地从鞘中抽出刀,反手狠狠一刀刺去。狼的哀嚎声在耳边响起。而刀也从赵天亮手中飞了出去,他口一张,刀鞘落在了雪地上。
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然而,那火把头缠得太过大了,“轰”的一声,火把燃成大火球。赵天亮的脸颊顿时传来一阵炙烤的剧痛,他丢掉手中的火把,捧起一把雪捂在脸上,冰冷的雪让灼痛的脸镇定了下来。他的双手在地上摸,终于摸到了“火把”。
他抡起“火把”,在原地转圈,歇斯底里地大喊,仿佛把身上的疼痛都喊了出来:“畜牲!老子不怕你们,上啊,上啊!怎么再不敢把爪子搭我肩上了?”
而这时的齐勇和“小地包”还待在那个坡下。齐勇身下铺一件大衣,“小地包”也坐在上面,将齐勇抱在怀中,二人身上盖着另一件大衣。
齐勇叹着气自责:“我忘了让天亮穿走一件大衣了。”
“小地包”也自责:“我也忘了。”
齐勇:“让他穿走一件他也不会的。”
“小地包”:“我是他,我也不会,穿着大衣怎么能走快啊!”
齐勇:“像瞎子似的,不穿大衣也走不快啊!”
“小地包”:“我怎么这么困啊!”
齐勇:“别睡过去啊!这种情况下睡过去可是危险的!”
远处的狼嚎一阵接着一阵,一阵近似一阵。“小地包”倾耳听着:“被冻死,或者被狼吃掉,在这两种死法中,你更愿意选择哪一种死法?”
齐勇:“哪一种都不愿意,我根本就不想死。”
“小地包”搓搓耳朵,再听:“你不觉得狼嚎好像近了吗?”
齐勇:“很怕,是吧?”
“小地包”:“怕极了。”
齐勇:“记住天亮的话了吗?”
“小地包”:“什么话?”
齐勇:“安全带就是武器,可以抽,也能把狼勒死。”
“小地包”扯了扯手里的安全带:“我紧紧攥着呢。”
齐勇:“我也是。”
他习惯性地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看也白看。我觉得,你该走了。”
“小地包”:“天亮离开还不到一小时。”
齐勇:“肯定过了!”
“小地包”:“肯定不到!”
齐勇猛一转身,双手揪住“小地包”衣领,生气地:“刚才表现好好的,怎么又犯浑?”
“小地包”甩开他的手:“我没犯浑。”
齐勇口气很强硬:“你怕狼我就不怕狼吗?再怕你也得给我走!”
“小地包”:“也不只是因为怕。还因为,你这样,我不忍心离开你……”
齐勇慢慢放开了“小地包”衣领,两名谁也看不见谁的知青,互相“凝视”了一阵。“小地包”默默地站起身,倒退着离开。
齐勇:“等等!敬文,如果我不死,回哈尔滨探家时,我一定去找法院……”
“小地包”大声地:“别他妈说了!”接着,他又小声地说:“再叫我一声敬文……两家的事儿,在咱俩这儿,一笔勾销了……”
齐勇:“敬文,我可是满心希望……你和天亮至少有一个,能到达九连……”
山东屯的女知青宿舍早已熄了灯,周萍及两名上海女知青趴在被窝里,听另一名上海女知青讲鬼故事。那讲故事的女知青坐在褥子上,煞有介事地用被子蒙头包身,声音阴森森的:“那白面书生吓得浑身发抖,这时,就听一个女子在被子里说,‘其实,你是认得我的’。”
被子缓缓展开,原来讲故事的,背对着三个听故事的,长头发披散在脑后。三个听故事的相视而笑。
讲故事的突然转过身,同时将头发甩得遮住了脸,张牙舞爪地怪叫:“我要先吃人眼!哇哈哈哈……”
周萍等三人吓得一齐将头缩入被窝。讲故事的理理头发,若无其事地躺下,盖上被子,有功似的说:“表演结束。该你们三个哪个去外边抱柴进来,我可就不掺和了。”
说着,便要自顾自地睡觉了。周萍等人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一个胖姑娘:“昨天是我,也没我事了。”她说着,拍拍枕头,头一挨枕,也闭上了眼睛。
瘦小的姑娘对周萍央求道:“萍萍,求求你,替我去吧。我不是胆小,我是……我肚子疼……”
周萍:“那……好吧……”她不得已地起身下地,穿好毛衣,披上棉袄,下地,往门口走。
胖姑娘:“萍萍,小心点啊,说不定那女鬼正在门外候着你呢!”
周萍:“讨厌!”她说着,却在门口站住了。风在门外呼啸,听来有点儿像鬼哭声。周萍犹豫一下,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她抱了一大抱劈柴,转身时,望见对面塔头甸的方向,有火团在很远很远处出现,一忽儿平行移动,一忽儿形成火圈,一忽儿似乎在蹿跃。她手里的劈柴噼里啪啦地落了地。她逃也似的跑进屋里,惊惶不安道:“我看到了一团鬼火,这么大!”她双手比画出小盆口般大小的圆形。
瘦小的姑娘:“不许耍赖啊!反正你已经答应了替我,说话得算数。”
胖姑娘不睡了,翻了个身,好奇地问:“多大?”
周萍又做手势:“这么大!”
讲鬼故事的也一翻身,看着周萍的手势说:“骗人!不可能!鬼火最大也就乒乓球那么大。”
周萍蹬掉鞋,上了炕,爬到窗前,拉开窗帘,在窗户上哈了口气,用手使劲地擦着,在结满霜的玻璃上弄出一块无霜区,往外看看又说:“还在那儿呢!”
胖姑娘挤开周萍,也往外看,惊讶地:“真的哎,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鬼火?”
瘦小的姑娘和讲鬼故事的两个同时扑向另一扇窗,也从玻璃上弄出两块无霜区,各自贴眼外望。
瘦小的姑娘:“听屯里的老辈人讲,那塔头甸从前是一处沼泽,陷没过不少人,鬼魂们会不会都趁着今晚……”
讲鬼故事的女知青:“我看不是鬼火,说不定是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在摇联络信号!”
瘦小的姑娘:“他发信号给谁啊?”
胖姑娘:“给更多暗藏的阶级敌人,在这个风暴雪狂的夜晚,趁人们放松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来个先下手为强!”
周萍:“那,他们也得有针对的目标啊!”
讲鬼故事的:“方圆几十里内,除了咱们山东屯,再就是兵团九连。信号发在离咱们山东屯近的地方,很可能是要冲着咱们山东屯来场突然袭击!”
周萍半信半疑,又趴在窗上,向外看着。
刚刚入睡的支书梁喜喜被一阵敲窗声惊醒,她从床上坐起来问道:“谁呀?”
“支书,是我们!”
梁喜喜听出是周萍的声音,心里有些奇怪:“你们?几个?”
“都来了。我们有情况要汇报,您快开门!”
梁喜喜嘟哝:“这几个闺女,不好好睡觉,跑我这儿来胡搅什么!”她穿上鞋,开了门,周萍等几个女知青一拥而入。
梁喜喜叉腰道:“用不着往里进了,就在这儿汇报吧!”
周萍捅捅讲鬼故事的姑娘,那姑娘说:“支书,情况很紧急,我们发现有阶级敌人在塔头甸那儿发信号,可能已经发半天了!我们担心,他们是要集合起来,冲咱们山东屯搞什么破坏!”
梁喜喜瞪视她们,大声道:“都给我滚回去!”
胖姑娘小声嘀咕:“不骗你!”
梁喜喜:“已经在骗了!”
周萍认真地:“支书,是不是阶级敌人我不敢肯定,但情况就发生在那儿是千真万确的!”
梁喜喜叫她们吸气、呼气,四个姑娘不明白梁喜喜的意思,却也都照着做了。梁喜喜凑近她们的嘴巴,逐一地闻过去,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四个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儿的上海丫头,竟一块儿偷酒喝!半醉不醉的跑我这儿来耍酒疯!”
周萍争辩:“我们没偷酒喝!”
梁喜喜:“还嘴硬!当我没长鼻子啊?我明明闻到了一股酒味儿!”
周萍:“我们也闻到了,从您嘴里散出来的……”
梁喜喜瞪着眼睛:“你是想说我醉了吗?我醉不醉的,都能肯定这方圆百里内没有阶级敌人!今晚尤其没有!”
讲鬼故事的姑娘:“凡有人存在的地方就必定有阶级斗争!”
胖姑娘:“没有阶级斗争也有思想斗争!”
瘦小的姑娘:“思想斗争也是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
梁喜喜恼火地:“胡、说、八、道!我要躺下了,立马都给我滚回去!要不,我拎你们脚一个个把你们撇出去!哼!一块儿来搅我的清静。”
她转身要往屋里进,讲鬼故事的姑娘使眼色,于是,周萍将门一开,另外三个将梁喜喜拖出了门。
周萍指着远处大声说:“在那儿!”
可这时,塔头甸的方向,却不见了“鬼火”。
梁喜喜厉声问道:“哪儿?哪儿?”
胖姑娘指着远处叫:“又出现了!”
梁喜喜转身望去,但见“鬼火”慢慢离地,慢慢升高。火势比刚才弱,忽而又不见了,片刻又出现了,火势也强了,又抡成了环形。
梁喜喜晃晃头:“老天爷,这可耽误不得!……”说着,她猛转身进了屋,又饮一盅酒,匆慌戴狍皮帽子、棉手套,穿上毡靴、狍皮里子棉袄,用条红布带往腰间一扎,对跟进屋来的周萍她们说,“有人迷路了,还兴许被鬼打墙困住了,不能见死不救!我去马号骑马,你们去找几个老乡,传我的话,让他们套辆大车往那个方向去!要套三匹马!车上要有被褥!还要快!去呀!”
周萍她们连忙跑了出去。
梁喜喜骑着马,向塔头甸方向飞奔而去。一辆马车也向同一方向驰去,车上的几个人中,有的举着手电晃动。
而塔头甸的方向“鬼火”暗了,小了,忽而直坠,消失在黑夜里。
天已微明,周萍等四个姑娘站在梁喜喜家屋外,拿着脸盆、簸箕等工具收集雪。一些山东屯的乡亲聚集在她家的窗前和门口。
门突然开了,几名男知青被推出门外,有的被梁喜喜推得跌倒在地。梁喜喜叉腰斥骂:“再说些没人味儿的话,小心我扇你们!”
几名男知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逃开了。
一名老乡上前问:“支书,我们还能帮上什么忙?”
梁喜喜:“也用不上你们了,都回家补补回笼觉吧,今天你们不用出工了!”
一汉子:“那,工分怎么算啊?”
梁喜喜:“告诉记分员,都给你们记满分!”
老乡们满意而去,一妇女回头又说:“支书,用得着就让人找我们啊!”
梁喜喜冲周萍她们喊:“哎,你们几个,要收新雪,盐面子似的陈雪不行!”说完,便转身进了屋。
周萍等四个姑娘也端着雪进了屋。梁喜喜正坐在灶间往灶口续柴烧水,见她们端着雪进来了,便问:“是新雪?”
周萍她们点点头。
梁喜喜吩咐:“要用盐面子似的陈雪搓,还不都被搓下一层皮呀?现在你们四个听我说啊,要先搓心口窝和后心那儿,两处都搓热了,再搓手指、脚趾、手心手背和脚心脚背。也都搓热了,再搓耳朵、鼻子。搓耳朵鼻子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轻轻的,千万别给弄掉了!然后呢,搓胳膊、腿,全身各处。要哪儿都搓到,一处也不许落!要像给刚满月的婴娃洗澡那么耐心、细心,明白不?”
周萍她们又点点头。
讲鬼故事的姑娘小心地问:“支书,咱们还能救活他们吗?”
梁喜喜叹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看他们各人的造化了。”
周萍:“支书,求求您,千万想办法把他们救活!我认识他们三个,我在七连时……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她说着,眼泪淌了下来。
梁喜喜:“在北大荒,遇到这种事,也就这办法。我是没什么高招了,看你们的了。还不如我来说求求你们。快进去干活吧!”梁喜喜劝慰了几句,又蹲下续柴。
胖姑娘率先往里屋进,却将一盆雪扣在里屋地上,立刻退了出来:“支书,你……你怎么把他们都弄得光溜溜的?”
梁喜喜却不以为然:“废话!不替你们弄得光溜溜的,你们怎么搓?”
瘦小的姑娘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你也不应该把他们的短裤都扒掉了,对他们太不尊重了!”
梁喜喜摔掉一根木柴,猛地站起,手指戳着瘦小姑娘的额头:“怎么这么多说道啊你!那地方也得给我好好搓!搓掉了还不行!谁搓掉的谁给人家赔!都给我乖乖进去!”
周萍犹豫一下,率先走了进去,胖姑娘和讲鬼故事的姑娘也跟了进去。瘦小的姑娘还有些不情愿,被梁喜喜一把推进去:“你给我进去吧你!”
梁喜喜用背抵住门,掏出烟来点燃,深吸一大口,头往门板上一靠,缓缓吐出。
门被人从里往外用力推着,隔着门,瘦小的姑娘拖着哭腔哀求道:“让我出去!他们都冻硬了,我怕……”
梁喜喜用力抵着门,不肯放她出来:“搓热乎一个就放你出来。哎,你们再给我听着啊,干什么活,那都要讲究个方式方法。我建议你们一人包一个,另外那个当机动工,看谁更需要帮把手儿。搓热乎一个,就抬炕上去一个,焐被窝里!”
此起彼伏的鸡啼声迎来了一个阴沉的冬日,天上依然飘着雪花。几名男知青和男老乡们在粪池里刨粪,用土篮担着往地里送。
一个男知青一镐下去,粪点子溅到了脸上,他嫌恶地急忙掏出手绢擦脸,连啐几口,怨气冲天:“我就不明白,春天才开始种地,这大冬天的往地里送什么肥?”
旁边的一个老汉:“要是等到春天,这粪池一化,往地里送起粪来不是更麻烦了吗?现在就送到地里,开春的大风,能替人把粪撒均一半儿。剩下的粪里拌些土,不粘手,臭味儿也小,那不就省事多了吗?”
另一知青阴阳怪气地说:“好好记着,这就叫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那个怨气冲天的知青嘀咕:“也不知兵团那些贵族知青,干不干这么下贱的活儿。”
老汉不高兴了:“他们也得干!也是这么个干法。他们不往地里送肥,他们夏秋那也吃不上菜。这世上只有下贱的事儿,下贱的人,没有下贱的活儿!如果说积肥送粪这等活儿下贱,我们年年都少不了干这活儿,干了几千年了,农民就都是祖祖辈辈下贱的了?”
男知青们沉默下去,没人再言语了。
两名挑着担子的男知青在路上遇到,撂下担子议论:
“听说举火把那个冻得最惨?”
“想想吧——他把棉袄、帽子、手套,都绑到半截车厢板上烧了,昨天夜里零下四十来度,能有好结果吗?”
又有两名男知青挑着担子走到了这儿,也撂下担子加入了议论:
“要说我倒也挺佩服他们之间那份儿义气的——其中一个走半道又回到了另一个身边。还幸亏他回去了,要不留在原地那个肯定喂了狼了。”
“是半道回去那个,用安全索把一头老狼活活勒死了。他把狼骑住,勒狼脖子,把老狼的眼睛都勒出来了。”
“听周萍说,留在原地那个,是另外两个的班长,那小子也够狠的,找到他俩时,他俩背靠背冻僵在那儿,他嘴里还咬着一大块狼皮!”
“你估计能把他们救活过来不?”
“难说。不过听老乡讲,有过这样的事——一个男人冻僵了,用雪搓,用酒搓,都没缓过气来。人人都说没救了,他媳妇却就是不放弃救他,自己也脱得光不出溜的,把他紧紧搂在被窝里又焐了大半天,猜怎么着,还真让他媳妇给焐活了!”
“如果周萍她们四个也像那媳妇那样了,以后我就一个也不正眼看她们了。我赞美救死扶伤的精神,但是……”
说这话的不说下去,把手里的烟放在嘴边吸着。
另一知青接过话头:“但是分对谁是不是?”
“我没这么说。反正一想到他们挣工资,我们挣工分,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也是。要不我们和他们一样,也挣工资。要不反过来,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挣工分。那我心里才比较平衡。”
又一名挑着担子的知青也在他们旁边停住,撂下担子,新闻发言人似的说:“好消息!绝对是好消息——队里那头三百来斤重的大肥猪昨天夜里被冻死了,队长说今天分肉,咱们知青每人也能分到一斤多肉!”
梁喜喜家的里屋门开了一道缝,胖姑娘探出头惊喜地招呼梁喜喜:“支书,缓过气儿来一个!”
而梁喜喜却已坐在灶口旁边,手拿一截木柴,头靠着泥墙睡着了。胖姑娘见状把头缩了回去,关严了门。屋里传来了几个女孩的交谈声。
胖姑娘:“支书睡过去了。”
讲鬼故事的姑娘:“我这个也出气儿了!我这个也出气了!”
周萍:“你俩帮我把他也抬到炕上。”
瘦小的姑娘:“他还没出气儿呢!”
周萍:“他刚才出过一口气儿了!”
胖姑娘:“萍萍,那可是你的幻觉。”
周萍哀求地:“求求你们,听我一句啊,行不行?”
胖姑娘:“好好好,别急别急,我们都听你的!”
一阵搬放的响动之后,一个女知青吃惊道:“萍萍,你,你自己脱衣服干什么?”
周萍带着哭声说道:“你们别管……”
山东屯知青们的集体食堂里,周萍等四名女知青坐在一起默默吃包子。男知青们远离她们坐着,都在一边吃一边看她们。
胖姑娘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们他妈的都用那种眼光瞪着我们干什么?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啦?”
男知青们你看我,我看他,一个个默默起身走出去,最后走出去那个,探进头问:“我们男知青包的包子好吃不好吃?”
胖姑娘:“好吃个屁!”
那男知青的头立刻缩到外边去了。
瘦小的姑娘:“你这话就太不客观了,好吃还蛮好吃的。”
讲鬼故事的姑娘:“本来我吃得正香,你一说‘好吃个屁’,我这儿吃着不对味儿了!”
四个姑娘一时你看我,我看她,忽然都忍俊不禁,一个个笑得伏在桌上……
天黑下来,韩指导员、张连长、方婉之三人都在七连连部里。指导员手里握着电话,连声感谢:“十分感激,十分感激,我谨代表七连全体同志向山东屯的老乡们表达感激。也好,就照你们说的办。也请转告我们的三名知青,希望他们暂且安心在山东屯养伤。”
指导员放下电话,转身对连长和方婉之说:“谢天谢地,山东屯的人把他们给救了。他们三个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赵天亮的伤情更严重一些。好在山东屯的人有鄂伦春族亲戚,在用鄂伦春人的秘方为他们治疗冻伤,说那效果很好,让咱们只管放心。”
连长松了口气:“这仨小子,都捡了条命!第二批搜救的人正准备出发,我得去把他们拦下来。”
连长走后,方婉之说:“孙曼玲一白天不吃不喝,眼都哭肿了,我也得赶快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指导员点头,方婉之也往外走,她走到门口,转身又说:“快向团里汇报,啊。”
指导员在炕沿坐下,掏出烟,顿着说:“想先吸支烟。”
方婉之:“担心团长骂你?”
指导员苦笑:“有点儿。”他吸着了那支烟。
方婉之:“骂什么都听着吧。他们三个脱险了,比起挨骂来,咱们心情还是好多了,是不?”
指导员点头,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窗子玻璃内面的霜融化着,逐渐形成一些细微的水流往下淌。窗台上垫了几块抹布,还有一条看去比较新的毛巾,防止水流淌到炕上。屋里很暖和。
梁喜喜披着棉袄,站在炕前,俯视着被窝里的齐勇、赵天亮、“小地包”,三名知青或仰躺或侧睡,脸上都有细密的汗球,也都有皮肤发黑的冻伤。除了冻伤的部分,其余部分红扑扑的。
院子里传来咳嗽声,有个男人走进院子里来。
梁喜喜:“别进!”
她将胳膊伸入棉袄袖子,掩着袄襟走出了屋。灶间站的男人正是山东屯的生产队长。他缩着颈耸着肩袖着手,冻得稀里哗啦地:“冷得嘎嘎的!估计还得冷上四五天。那仨小子咋样?”
梁喜喜挺高兴地说:“情况挺好。”
队长:“我看看他们……”
队长说着就要往屋里进,却被梁喜喜拦住:“你带一身凉气,闪了他们的汗!说吧,啥事儿?”
队长咂巴了一下嘴:“咱们救了他们兵团三名知青的命,他们应该感激咱们,是吧?”
梁喜喜:“那当然。”
队长:“感激也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信啊,锦旗啊,那些虚头巴脑的,不实在,是吧?”
梁喜喜:“也不能那么说。依你,怎么样算实在?”
队长:“你是支书,我是队长,我一向服从你领导。但这件事儿,我有个建议,咱们山东屯可以对他们提出点儿报答要求……”
梁喜喜:“救人是应该的,提什么报答要求,风格方面,不太高吧?”
队长:“你看你!山东屯在你的领导下,荣誉不少了,还缺风格呀?去年,咱们不是还在秋收互相支援活动中,被评为全县的风格标兵了吗?都是全县标兵了,另外还要多高的风格?”
梁喜喜:“得啦得啦,别扭弯抹角的,单刀直入行不行?”
队长:“单刀直入就单刀直入!咱们要求他们,也给咱们山东屯拉上电话线,安装一台电话。咱们如果有了电话,许多事儿那多么方便。”
梁喜喜:“倒也是。还应该要求他们把电线也给咱们拉上,我早就盼着有一天用上电灯泡了。”
队长:“那就更好了呀!他们团长是你堂姐夫,那就看你的了呀!”
梁喜喜点头道:“就照你队长的建议办。”
周萍和另外三名上海女知青一溜地坐在山东屯男知青宿舍的炕沿上,似乎在接受集体审视。
白天那个对挑粪的事满腹怨气的上海男知青,在三个姑娘面前煞有介事地走来走去,一边语言暧昧地说:“你们别误会啊,千万别误会。我们没别的意思,只不过都很想知道,你们……究竟把他们怎么了?”
瘦小的姑娘小声地:“我们把他们救活了。”
满腹怨气的上海男知青点着头:“是啊是啊,你们把他们救活了,这已经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我们都知道了……”
炕上一名男知青插言道:“证明她们很伟大,是中国的南丁格尔!”
胖姑娘没听清:“什么尔?”
另一男知青:“而且,是活着的!”
胖姑娘:“我们当然是活着的,二百五!”
满腹怨气的男知青:“停止,停止!是什么尔,那不重要,总之我们承认你们都是很伟大的女性,但是呢,伟大往往是用代价换来的。你们都付出了什么代价?”
胖姑娘问瘦小的姑娘:“什么代价?”
瘦小的姑娘也挺纳闷:“没有啊!”
满腹怨气的男知青促狭道:“坦率说说嘛,伟大都伟大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满足一下我们集体的好奇心嘛!”
又有一名男知青插言:“也不只是好奇心的问题。我们对你们,都……挺有好感的,说不定将来,你们中的谁和我们中的谁,会……会……”
三个姑娘一齐看他,他“会”不出口。
“明白了。”讲鬼故事的姑娘终于开口了。
满腹怨气的男知青挤挤眼:“明白了?明白了你先说。”
“到跟前来,我小声告诉你。”她钩着一根手指,男知青凑到了她跟前。她忽然伸出双手一推,将他推倒在地,然后猛地往起一站,挥舞手臂,愤慨道,“逼供诱供呀!你们有什么权力?卑鄙!你们的好奇心是卑鄙无耻的好奇心!我们要告诉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