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看着她。她的脸红得好象桃花一般。冲着他一个劲儿地笑。

  “慕容无风,你终于……回来了。”她打着招呼道。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荷衣,你喝多了。”

  “你还有没有酒?我还……还要喝。你的酒真……真好喝。”

  “荷衣,你醉了。”他无奈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醉的时候,样子很好看。

  “醉了有什么不好。你快……快找些酒,我们……一起喝。”

  他看着她,有些忧伤地道:“荷衣,我知道你难过,你……你不开心。是我对不起你。”

  “我恨你。”她笑着道:“我恨死你了。”笑完了,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杀死了她,是你杀死了她。你是骗子……你真狠心啊。”

  她不再理他,一个人扒在桌上伤心得哭着。

  他推着轮椅走近她身旁,撩开她被泪水浸湿了的长发。

  “荷衣。”他轻轻抬起她的头,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她的泪水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肩膀。

  “你累了。”他叹了一声,将她抱了起来,放了自己的腿上,转动轮椅,把她放到床上。替她拉上了被子。

  这一用力,他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不已。却看见她在床上已熟熟地睡了过去。

  她睡着的样子好象一个孩子,全身弯曲着,紧紧地抱着一个枕头。

  他掏出小瓶,一口吞下好几粒药丸。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开始攫住他,他靠在椅背上,开始吃力地呼吸着。

  这种时候他通常会用最后一点气力拉铃,会叫人来帮他。现在他却只想让自己多看看她,宁肯为此而死去。

  他僵直地坐在她身旁,感到浑身逐渐冰凉。好象自己正坐在一潭深水当中,正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在最后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失知觉,却不由得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脸。

  她的脸光滑得好象缎子,睫毛里还有一滴未干的泪水。他的手很轻很轻,好象一片羽毛拂过她的脸颊。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的浑身便好象是放松了一样,他笑了笑,已没有了气力说话,却强自清醒着。

  她居然也笑了,轻轻地道:“别动,让我来。”她把他放在床上,舒展开他的四肢。然后按住了他的玉枕穴,一股真气缓缓地注入他的体内。

  他吃力地看着她,吃力地呼吸着。

  “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她跪在床头,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胸口。用一种奇特的掌法助他呼吸。然后他的上身渐渐地暖和了起来,渐渐地手指不再冰冷。

  “睡吧,你累了。”那只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直到他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停云端着药走进竹梧院时,已过了晌午。慕容无风却才刚刚醒来。环眼四周,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荷衣已经走了。

  难以捉摸的女人。他苦笑地坐起身来。被子很暖和,他的身子也很暖和。大多数时候,他总是下身冰冷,上身却极易发热出汗。多年以来,这几乎是第一次他全身上下“统一”地到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温度。一个人在这种温度之下,总是比较舒适。

  所以他坐起来的时候,竟也不象往常那晕眩。

  看着他好象饮茶一样地把药慢慢地喝了下去,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种少见的红晕和血色,谢停云高兴地道:“谷主,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慕容无风倚在床上,淡淡地道:“是么?”思绪不知怎么,却飘出了很远。

  “昨天晚上楚姑娘来过,我按照你的吩咐,没让她进来。”谢停云道。

  “嗯。”他开始转移话题,“冯大夫的情况如何?”

  “说是暂时脱了险。已转到了陈大夫的屋子。蔡大夫一夜都没有合眼。”

  “他们两个都累了。你去把病人搬到我的诊室。由我看着就行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他觉得一切都在好转当中。每年冬季他都会病,今年最严重,却似乎好得很快。他明白,这是因为他体内有荷衣的真气。那是一种至阴至柔的真气,可以暂时贯通了他原本气血阻滞的上身经脉。当然,任何真气都无法作用到他的下身。所以他的腿是他自己早已放弃了的部分。放弃了,却还有无究无尽的麻烦。比如腿上的风痹最严重,而且完全不听使唤。以至于无论什么时候,他必须先得用手将腿“搬”到某一位置,然后才能顺利地挪动身子。为此他常常要花好几倍的时间,去做很多常人轻易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与生俱来的不方便。任何事情,只要一个人能习惯,就不会再觉得是一种痛苦,或是一种困难。一旦成了习惯,习惯就会自动着推着你往前走。

  “谷主,这一个月你只能躺着休息,什么事也不能干。不然我们就要去请舅爷过来。”谢停云搬出了杀手锏。

  舅爷是他外祖母的大哥,又是他外祖父的好友。一个嗓门大脾气也大的老头子。骂人的时候谁都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退了休的翰林。他每年只来谷里一次,只要看见慕容无风生病,便会把谷里所有的总管都叫过来痛骂一顿。骂完他们,他又柱着拐杖到竹梧院骂慕容无风。

  “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跟我老头子逞能!还不跟我乖乖地躺着!你那些个总管,连这点子事都劝不了你,个个都是草苞!”

  然后他就住在竹梧院里,一直等到慕容无风病好了才会走。一到这个时候,慕容无风就只想自己的病马上好起来。他实在没法子跟这个老头多呆一刻。

  “那就把他交给王大夫罢。”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让了步。这一病折腾的人已够多了,还是让别人少操些心罢。

  天已放睛,院子里的雪却还没有化。窗子旁边种的梅花却早就开了。随着冰凉的空气点点飘浮过来的,是一股沁人的幽香。房子里却很温暖。谢停云早已离去,临走时,终于在他的命令下,搬来了这些天因病耽搁下来的所有医案,满满地放在床上。床侧的矮几里,放着沾好朱砂的笔。他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

  看了将近一个时辰,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寒气从书房里传了过来。没有声音,却好象有人轻轻掀开了门帘。

  他皱了皱眉。

  有人进来了。却肯定不是荷衣。自从他生病之后,荷衣走路总是故意地显出自己脚步声,不想惊了他。这个人却完全没有脚步声。当然也不会是谷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进来的时候一定会先敲门。他暗暗了拉了拉手中的绳铃,却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道:

  “它不会响的。因为我已经割断了它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然后卧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穿著白衣的男人。

  陌生人披着一头长发,很冷,很俊,身材也很魁梧。他的衣裳是纯白的,白得一尘不染,他的肌肤也很白,白得很健康。好象他是一个很会保养自己的人。他的身后,斜插着一柄形式极古的剑。

  四目相视,陌生人道:“拿你的兵器。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慕容无风怀疑他走错了地方,在床上冷冷地道:“阁下要找的人是我?”

  白衣人道:“我从不会找错人。除非你不是慕容无风。”

  “阁下是谁?”

  白衣人一言不发,走上前去,揭开了他的被子。

  “唐门的人怎么会要我来抓一个残废?”白衣人看着他的腿,皱了皱眉,不屑地道。他的腿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残废的。

  然后他看见了摆一旁的轮椅。这个人的腿显然完全不能走路。他把慕容无风从床上抓起来,一只胳膊夹住他的腰,就把他好象是拎一罐水似地拎了起来。

  白衣人并没怎么用力,但对于慕容无风来说,动作还是太猛,他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白衣人又皱了皱眉,道:“你有病?”当然是病着,因为屋子的药味实在太重。他找了一件狐袭将慕容无风一裹,便带着他出了门,轻轻一纵,上了屋脊。

  速度。

  慕容无风从没有享受过这种飘飘乎如凭虚御空般的速度。白衣人长着一双仙鹤般的长腿,优雅地在空中跨越着,触地时只用脚尖轻轻一点,身子便又如风中之羽,向前飘去。若不是因为正被劫持,这种感觉完全可以称作是一种享受。

  陌生人一上屋顶便向南疾掠。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另外两个白衣人。显然是他的同伙。其中一人的白衣不能说是白的,而是以白布为底色画满了某种令人费解的图案。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无声无息地从谷口大门的斜侧悄悄纵落。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实际上,谷口大门经常停满了运送病人的马车,今天似乎格外地拥挤。吵吵嚷嚷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其中的一辆只是在大门口略作停留便调头离去。赶车的白衣人戴着帷帽,在大雪天气里也是常见。

  马车是最平凡的式样,显然是从车行里租来的。里面并不干净。慕容无风靠在车壁上,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作出了长途旅行的准备。两个白衣人坐在他的对面,一个脸色淡黑,留着微髯,手指上戴着一枚黄灿灿,沉淀淀的戒指。另一个人的眼睛总是眯缝着,露出懒洋洋的目光。打量人的时候,显出一幅与已无关的审视态度。慕容无风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图案是手绘上去的,色彩也很纷乱,好象是一个人喝醉了酒之后的涂鸦之作。

  “唐家要的人,就是他?”一上车,留着微髯的人便将慕容无风左右打量,那神态好象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吃亏的买卖。

  “老大抓的人会有错?”同伴冷哼了一声,“只是实在是犯不着叫上我们。他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你发觉了没有?老三。这小子好象不会武功。”微髯人道。

  “你现在才发现?”被称作“老三”的人又哼了一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睬他,而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飞驰。慕容无风勉强地按奈着一阵阵作呕的冲动。他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头上开始冒冷汗。胃部开始一阵一阵地翻涌。正在他张口欲吐的一刹那,老三一把拎起他,把他的头伸向车外,他就冲着奔驰的马道呕吐了起来。

  吐了半晌,老三道:“你吐完了没有?”

  慕容无风点点头。老三又把他拉回车座。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车厢上。

  无意间,扫了一眼白衣上的手绘,慕容无风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地道:“好名字”。

  “什么好名字?”老三一怔。

  “山水。”

  老三心头一震,竟有些失色:“你看得懂我的画?和我的字?”

  他的画实在是乱得一塌糊涂。充满了各式各样古怪的线条。仔细一看,线条只是线条,并没有组成什么有意义的图案。倒好象是一堆被猫儿扯乱的线团。

  “你画的是一条船。下着小雨。里面坐着一个人,打着伞。落款是山水。所以你姓山。”慕容无风眯着眼睛道。

  “你还看见了什么?”

  “打伞人的脸和他的表情。”

  “什么表情?”

  “哀伤。淡淡的怀念。忆旧。惆怅。悔恨。无奈。……”慕容无风神色迷离地读着图案:“这个人裸着身子,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而倒影里却是一个穿著衣裳的他。”

  山水的眼中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他忽然问:“为什么人和倒影,会不一样?”

  “因为他不认识他自己。”慕容无风道。

  目中又复现迷茫,山水沉吟片刻,抬起头,道:“贵姓?”

  “慕容无风。”

  “幸会。”他居然道。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外一片嘈杂。神农镇到了。

  老二站起身来,准备下车。他将慕容无风的衣领一抓,准备把他抓到手中。山水却在一旁冷冷地道:“你别碰他,让我来。”

  他居然小心翼翼地将慕容无风抱起来,抱着他走进客栈。放到客房里的一张床上。

  “抱歉,床单不是很干净。”仿佛知道他有洁癖,把人放下时,山水竟用袖子拂了拂床单。

  房间很小,并没有火盆,所以很冷。慕容无风只好把自己裹在并不怎么干净的毯子里。三个人围在桌上商量着对策。

  “他的人追过来了?”山水问道。

  “暂时还没有,不过这里会很不安全。我们要尽快离开。”老大道。

  “不用担心。我们有人质在手中。可以走得很从容。老三,你说呢?”老二道。

  山水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没有回过神来,客房的门突然“砰”的一声碎了,两个人影闪电般地冲了进来,直奔慕容无风的卧榻!

  人影快白衣人更快,就在来人的手几乎就要搭到慕容无风的手上时,白衣人的剑也搭到了慕容无风的颈上。

  那手刹时间一惊,仿佛被火烫了一般地缩了回去。

  白衣人冷冷地看着来人,道:“谢停云?”

  来人收回剑,点点头,道:“白星?云梦谷真是天大的脸面,竟引得诸位从西北连袂而来!”三个白衣人人称“三星三煞”,是江湖上要价最高,信用最好的杀手。出道以来从未失手。但他们一向是单干,绝少连手合作。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的名字。

  白星道:“不敢当。生意所至,不敢怠慢。”

  谢停云道:“既然是生意,一切都好说。床上这个人,别人给你什么价,我们加倍。”

  白星淡淡地道:“阁下应当明白,对做生意的人而言,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信誉。阁下如果不往后退三步,床上的人就会立时没命。”

  投鼠忌器,谢停云不得不往后退了三步,道:“阁下想把他怎么样?”

  “带走。”

  谢停云道:“家主正在重病当中。各位若想把他活着带到唐家,沿途非旦不能让他辛苦劳累,还要保暖得当,定时服药。不然……只要他有三长两短,各位当然明白,云梦谷对三星,对唐门,都不会再有顾忌!”说着,他抛过去一个玉瓶。转身带着随从离去。

  白星一手接住。唐门要的是活口,不是死人。

  一行人又回到了马车之上。三星三煞断定这一带是云梦谷的地盘所在,不宜久留,又怀疑连长江水路上只怕也有他们的同伙,过了江之后便放弃了水路,居然冒险沿着江边森林往西行走。

  这原本是鄂西群山中最为蛮荒的一带,传说中野人出没的地方。却有一道狭窄的车道弯弯曲曲地通过全境。那还是一百年前一个大将征西时为了行军运粮开辟出来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再翻过几座山,就是唐门。

  马车不分昼夜地走了一天,三个白衣人轮流赶着车。

  出了客栈之后,山水又换了一件衣裳。依然是白为底色,上面却只用毛刷子画了红、绿、蓝三条硬生生的直线。换衣裳的目的,当然是想让慕容无风看一看他的杰作。

  慕容无风心中暗笑,却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红泥小茶炉,是山水怕他受不得冷,不顾白星的脸色,特意添置的。美其名曰“烹茶”。“这么冷的天气,走这么长的路,我们总要喝一点热茶罢!”他振振有辞地道。蓝星表示同意,因为他是爱享受的人。虽然愿意为杀人或别的生意吃吃苦,如果能有不吃苦的时候,他当然更加高兴。

  “这一幅画,你怎么看?”山水坐到他面前道。

  “三条线?”慕容无风挪了挪身子,扶着桌子坐了起来。“仅仅是三条直线?”

  “是。”他有些得意。前一幅画,因为线条复杂,固然难以看懂,这一幅却是过分简单,简单得让人无话可说,难度更大。

  “生活。”慕容无风想了一想,道:“你说的是生活。”

  “愿闻其详。”

  “生活原本简单,不必跳到三界之外去寻求意义。就好象这种三种最常见的颜色,处处都是。”

  山水的脸兴奋得发了红,高声道:“对,对,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

  慕容无风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些虚弱。除了面对极疑难的病例,他很少有时候能够如此兴奋。他的身体,他的病,也不允许他过度地兴奋。但他却能够理解这种兴奋的感觉。

  “你的腿冷么?”山水看见他光着脚,毯子很短,只能盖住上身,竟哗哗两下,脱下了自己的一双厚袜子,套在他的脚上。

  “多谢。”他宁肯光着脚,也不要穿别人袜子。不过他的脚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然后山水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掏出了另一件衣裳。

  “这是我目前为止画得最好的一幅画,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从没有人看得懂,连我自己也看不懂。所以你一定要看一看!”

  “连你自己都看不懂,我怎么又能看得懂?”慕容无风失笑了。

  山水慎重地展开衣裳。坐在他对面的蓝星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笑什么?”山水回过头,冷冷地道。

  “哈哈哈,老三呀老三,你藏着掖着,不舍得给我们看的,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破玩意儿!这有何难,不用问他,我都可以告诉你。这是一只蜗牛。左看右看都是蜗牛。这一回你可别再笑我们恶俗了。你这几把刷子,也就到此为止罢了!明儿你要蜗牛,我老二一口气可以画上一百条……哈哈……”他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山水的脸已气得通红,强按住心头的怒火,对慕容无风道:“你别理他。他狗屁不懂。”

  可是衣裳上画的,确是一条蜗牛。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你画的是恐怖。”

  “恐怖?”山水一愣。

  “没有形状的东西藏在一个标准的形状之内,当它走出来的时候,是如此令人恐惧。就好象蜗牛的软件从硬壳中慢慢伸出……”

  “我不明白……”山水喃喃地道。

  “你明白。这三幅画其实是同一个意思,同一个暗示。”慕容无风看着他,慢慢地道。

  山水的脸通红了。好象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了怀疑。他呆呆地坐着,久久地,沉迷在思索当中。

  忽然间,他抬起头,幽幽地道:“我明白了。”

  车上的人却并没有看他。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好象断了线一般地向前飞了出去!山水抓紧慕容无风,三人无路可退,竟分头从车窗中狼狈地窜出,整个车厢“轰”地一声撞到了前面的一棵大树,摔得粉碎。

  马。两匹马倒在地上。马碲竟然全都被某种利刃削断了!

  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茶亭。

  小小的茶亭里有一个小小的桌子,和一把小小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个头的红衣女人。

  红衣女人有一张涂着红红的嘴唇,十指纤纤,染着红红的凤仙花汁。她的长发用一根鲜红的丝带束着,却是黑油油地。

  女人一双修长光洁的腿,便斜搁在桌上,鲜红的长裙若有若无从腿边滑落,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足,“格拉,格拉”,足指上吊着的两个木屐悠闲地碰撞着。

  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这一双柔嫩纤细的双足,男人看了,未免会有些发痴。

  涂着凤仙花汁的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红色的陶壶,陶壶的旁边,放着几个红色的小茶杯,茶烟细细,在二月的天气中凝成一条直线。

  “哪一位想要红茶?请便。”女人懒洋洋地浅啜了一口。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挑,眼光流转,秋波明媚,娇滴滴如新荷出水,俏生生如雨打梨花。

  直看得老二感到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某种变化。

  “马是你杀的?”白星冷冷地道。

  女人笑了笑,点了点头。

  “好快的剑。”山水喃喃地道。

  “你也是为了这个人?”白星指了指山水怀里的慕容无风。

  “不是。”

  “不是?”

  “我只是今天想杀人而已。”女人眠起嘴来,柔媚地笑了起来。“三位是一起上呢?还是分头来?”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地站了起来,突然身形一晃,剑已如乱花纷飞,风驰电掣般地刺向了白星。

  “你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白星淡淡地道。抽剑一斩,“呛”地一声,几乎要把女人斩成两断,女人却好象漏雨急风一般地从他的剑尖之上飘走,木屐居然还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踩了一下,留下两个小小的木齿。

  他这才知道女人第一个要攻击的人不是他,只是故意借他来分散注意力。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她的剑已刺穿了“老二”的咽喉。正向山水攻去。

  她居然只用一剑,就杀了一个人!

  聪明的女人当然知道先攻击最弱的敌手。

  山水用的是单刀。但他的手上有慕容无风,所以被女人闪电般攻来的快剑逼得不停地闪身跳跃。

  女人显然和慕容无风不是一路的。她的剑几乎招招都直奔慕容无风的咽喉!

  苍皇之中,他只好把慕容无风往灌木丛中一抛,以便全力以赴地回挡女人的凌厉攻势。

  “谢了!”女人冲他一笑,左袖挥出一条白绫,在空中一卷,卷住慕容无风的身子,疾掠十丈,眨眼间已把他带到了一棵大树之上,将他放到树枝中间,道:“坐好,这是你的药,我可下去了。”

  白绫一闪,人已借力弹了回来。

  红衣白绫,长袖在空中微卷,宛如花朵般的颜色,好快,好美的身手!

  山水并没出手,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飘落,道:“你和慕容无风,认得?”

  女人的脸微微一红,道:“你说呢?”

  “我要走了。麻烦你告诉他,就说我明白了,谢谢他。”他收起了刀,慎重地道。

  女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走了?你是说,你不打了?”

  “不打了。我厌了。”他冷冷地道。突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抬起头,看了看坐在树上的白影。然后回过头来,对着白星道:“你呢?你还打不打?”

  他一言不发,只是举起了剑。

  他的剑比女人的剑长出三寸,攻势沉稳却暗含机变,迅疾处如狂龙出海,优美时如月照秋波。他的白衣在静悄悄的林中,无风而激荡,剑花穿梭如行云流水般写意。

  而女人用的全都是平庸的招式,速度却要快出三倍,只在每一招的最后一刻才突然变招。令人完全无法猜测。

  三十招后,“铮”地一声,双剑相交,她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左胸却露出了破绽。

  她需要时间换招,只好硬生生地接了他拍过来的一掌。“扑”,那一掌沉沉地击在她的左胸之上,顿时胸中一阵巨痛,一股血腥之气翻涌而来,她的嘴角开始有血。

  而白星的剑却并不没有回头,而是趁机向她的心脏刺去。等她见势回救之时,已经慢了一步。

  剑光如水,所到之处,雾气似乎也跟着跳动。她已然嗅到了剑尖上传来的死亡之气。

  她明白,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回剑也刺向他的心脏,也就是围魏救赵之策。但是她的剑短了三寸。

  这意味着当白星的剑刺进她的心脏时,她的剑离白星的心脏还有三寸。

  三寸对于任何一个高手而言都已经足够逃生。

  七八种计算只在瞬间完成。女人的身子沿着剑势突然向后,向一个意想不到,常人绝不可能弯下去的方向,弯了下去!剑却从右腰之下斜刺了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剑已经完全刺入了白星的胸口。而白星的剑同时也已赶到她的腹部,已将她刺了一个对穿。

  四目相视,均有些惨然。他没有料到她居然会从这么一个角度,补回一剑。她却料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他这一击。

  两个人计算出来的结果,几乎是同样准确。

  女人咬咬牙,将手中的剑往前一送!男人心跳的那种极轻微的悸动和挣扎,便通过剑身传到了她的手心。她抽出剑,以剑支地,勉强地站了起来,看见白星面色恍惚地倒了下去。

  白星的剑却还插在她的腹中。她捂着伤口,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刺痛和痉挛,却踉跄着,挣扎地走到那棵大树之下,仰起头,颤声道:“无风……你只怕……只怕得靠你自己爬……爬下来了……”说罢,便倒在了大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