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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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场的噪音够大,篝火也噼噼啪啪作响,却不足以挡住这清晰的一唤。清晰到所有的男士都转头过来;所有的女士——虽然明白是谁的声音——仍要回头确认一下。还有一道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叹息:“可怜的贺兰——”

  真是众目睽睽。

  皮皮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旁边有人捅了捅她,悄悄地问:“嗳,皮皮,八卦一下,谁是家麟?”

  见皮皮一脸想要上吊的表情,吞声了。

  过了好几秒,皮皮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脖子,隔着人群,偷偷观察贺兰静霆的动静。心里悄悄地想,这下贺兰可是糗大了,会不会暴怒之下,一口将她吞了?

  还好,还好。看不出很生气的样子。

  他很镇定地拧开矿泉水的瓶盖,一饮而尽。将空瓶往回收桶里一扔,继续上场打球,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是,他一定心里很不高兴吧!

  所以,那场球皮皮也看得不自在,开始还知道哪一边在换发球,哪一边得了多少分。看着看着,视线越过球场,停到远处一望无际的湖面上。

  她想起了家麟更多的往事,无一不是甜蜜的,除了那个雪夜刺心的一幕。她仔细回忆每个细节,回忆家麟说过的每一句话,家麟从没对不起她。恰恰相反,家麟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以为除了“天造地设、命中注定”没别的解释。而那一刻的羞辱、背叛、愤怒、伤心重现眼前,却令她感觉万分无力,就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同学们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在她身上不可能有好运,她永远得不了第一名,爸爸永远也不会发财,家麟永远不可能爱上她,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她想发生的事,都不会成功,都不会如愿。所有的结局都以不可更改的面目向她压来,就像一道墓碑将她死死地钉在地下,除了接受,别无他路。是这样吗?永远是这样吗?她就不能摆脱,也不能改变吗?她脑中一团混乱,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质问自己。直到球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才骤然惊醒,忙随着人群用力鼓掌。

  有人抢着收拾餐桌,皮皮捡起地上散落的几个空瓶和餐巾纸,将它们一一投入回收桶。观众渐渐散开了,只剩下贺兰静霆独自留在场中折叠球网。皮皮默默站在原地等着他。

  月光下的贺兰是那么地不真实,就像一道孤影,风一吹便会羽化登仙,变成沧海一粟。她怔怔地站着,那道孤影忽然折向她,她听见贺兰静霆说:

  “怎么样?刚才的鸡翅好吃吗?”

  “挺好吃的,谢谢。”她咬了咬嘴唇,讪讪地道,“对不起,刚才我把你的名字叫错了。真是不好意思。”

  贺兰静霆“嗯”了一声,嘴角溜出一道讥讽的笑:“没关系。其实我和家麟还挺有缘的。”

  “……”皮皮瞪大了眼睛,“有缘?”

  “你发现没?家麟、静霆,这四个字,又双声又叠韵,难怪你记错。一次两次不要紧,老这样可不行,没准以后你一提起静霆就想起了家麟,那就更糟了。要不我干脆改个名字吧?”

  呵呵,她在心里苦笑,这狐狸挖苦起人来,还真是不动声色。当下赶紧解释:“真的只是口误,你不要当真,好不好?何况刚才我拼命鼓掌替你喝彩,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贺兰静霆很窝火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我去篝火那里弹吉它,你想来听吗?”

  皮皮连忙说:“好啊好啊!”

  到篝火边坐下,李青青正好坐在左边,附耳过来说:“皮皮,你和贺兰有仇啊?”

  皮皮摇头:“没有哇!”

  “那他的球打输了你还拼命鼓掌?”

  “啊???”

  皮皮窘出一脑门的汗。完了,这下完了,有她关皮皮来搅局,祭司大人在狐族几百年的声望今宵可算是毁于一旦了!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贺兰静霆拿起吉它,拔弄了一阵,弹出一段悠扬的前奏,然后用很低沉的声音唱道:

  离酒榷须眉长,

  见斗茶掩鼻忙。

  数说朝市屈伸量,

  睨窥衣履皂白状,

  撩拨左右浮沉望。

  鬻缯绢晨钓德生堂,

  沐白身宿歌甜水巷。

  他的嗓音非常动听,低缓而富有情感,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浪漫。这像是只很古老的曲子,歌词也令人费解。皮皮却听得心头一震,不禁抬起头来,久久凝视贺兰静霆,痴痴呆呆地,直到自己的脸上颜色顿失。

  然后她听见很多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说再来一个,有人推了推她:“皮皮,大家都等着呢!你来唱个‘十索’吧!”

  皮皮忙问:“什么是‘十索’?我不会啊?”

  那人说:“怎么可能呢?是个女的都会啊!”

  皮皮心里想,我还是别再继续给贺兰丢脸了。当下站了起来,走到贺兰静霆的身边,大大方方的向四座拱了拱手,朗声说道:“诸位盛情相邀,我关皮皮也有一道小技献上,仅供取乐,希望大家不要见笑!”

  她这么一大方,倒把在场的人愣住了,过了一秒,又齐刷刷地鼓掌:“关皮皮,来一个!关皮皮!来一个!”

  皮皮说:“我给大家表演一套二十六式七星螳螂拳吧!”

  当下也不啰嗦,抱拳挥掌,踢腿推背,一比一划地打了起来。

  这还是皮皮在散打班时学的副产品。教散打的教练其实是位南派拳师,同时开着武术课。如果散打班因事取消,他会让学生们去他的武术班补课。这套七星螳螂拳便是皮皮补课时学来的。有段时间早锻炼天天打,被几位练*****的中年妇女看中了,要求跟她学,所以皮皮打得浑熟,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众人看罢,哗啦啦地鼓掌。音乐又起,大家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不少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迪斯科。

  跳舞皮皮可不在行了,深知自己舞戏之状,如同猕猴,便识趣地走到一边的桌子,假装要休息,给自己倒了一杯汽水。一转身,正好碰上贺兰静霆。

  “皮皮,这七星蟑螂拳是从哪里学的?打得还真不错。”他说。

  皮皮差点把汽水呛到肺里:“不是蟑螂,是螳螂。”

  “你确信你学对了?”

  “确信。”她说,“我打得真那么难看么?”

  “不难看,就是不像螳螂,像蟑螂。”

  “噗——”皮皮喷了一地的水。

  过了一片刻,她忽然问:“你唱的那首歌是从哪里听来的?”

  贺兰静霆说:“是我自己写的。怎么啦?”

  “那你以前经常唱吗?或者说,也像朱雀街那样流行过?”

  “没有。”他不解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上唱,绝对没在外界流传。”

  “不对,”皮皮轻轻地说,“这首歌我以前听过。很小很小的时候。”

  “不可能。”

  “是真的。这首歌我从小就会。是我奶奶教给我的。”

  贺兰静霆愣了愣:“你奶奶?”

  皮皮点点头:“我不大记得歌词,但调子就是这样的,绝对没错。我奶奶还说,这首歌的名字叫‘寄生草’。”

  “这是词牌名。是叫寄生草。”贺兰静霆想了想,又问:“你确信是你奶奶教的你?而不是你教给你奶奶的?”

  皮皮笑了:“我怎么可能教给我奶奶?这么古老的歌,这么怪的歌词,就算你写给我看,我也不明白。”

  贺兰静霆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一言不发,低头喝水,显然想回避这个话题。

  皮皮偏要追问:“既然是你写的,你能告诉我德生堂是哪里?甜水巷又是哪里吗?我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地名。小时候还问过我奶奶呢,我奶奶说她也不知道。”

  “唔……我也不知道。”他说。

  “你知道,这曲子是你写的。”

  “很多年前的事,我忘记了。”

  “你们狐族有强大的记性。”皮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话是你说的。”

  “好吧,我知道。”他说,“可我偏偏不告诉你。谁让你刚才把我的名字叫错了呢。”

  “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去一个地方。”皮皮说。

  “去什么地方……”

  她转身向桑林跑去。

  身后传来众人狂喜的尖叫。

  她跑得飞快,贺兰静霆却在桑林的边际一把拦住了她,淡淡地说:“皮皮,咱们今天不去桑林。”

  “为什么不去?”她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向桑林的深处,“这里多浪漫啊!”

  她走了一百多步,发现贺兰静霆一直跟着她,却不肯和她靠近,而是有意保持一段距离。

  “啊!”她恍然大悟,“贺兰静霆,是不是一到了桑林,你就会变成原形?变成一位大狐狸?”

  “皮皮,跟我出去!”他厉声喝道。

  “我不出去,”她说,“除非你告诉我什么是德生堂,什么是甜水巷,为什么我会知道这首歌?难道你从小就盯上我了?贺兰静霆,你想要我的肝,由来已久,是吗?”

  “如果我真的变成了狐狸,你怕吗?”他冷笑。

  “我不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群什么人!也许你不是狐狸,是狼,是蛇,是任何一动物,随便你说,除非你在我面前显现原形,别想让我把你当然成一个人!或者狐狸!或者板凳!或者任何一样东西!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本质!”

  “本质!”贺兰静霆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怎么?关皮皮同学,你被爱情吓破了胆,终于关心起人的本质来了?告诉你,我可以骗你,可我从来不骗你!我是狐狸,这就是我的本质。我或者吃花,或者吃肝,这也是我的本质。好吧,皮皮,你这么质问我,好像你的本质很充分似的。那么你的本质是什么?说来听听?”

  皮皮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走到她面前,发现她站在一个树桩上,他们几乎是同一个高度了。

  她说:“我是个衰人。”

  月光如雨,从树缝间洒落,在他光滑的面颊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皮皮注意到他有一张十分性感的嘴唇,饱满的唇峰,他的目光格外柔和纯净,混合着怜爱和期待。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忽然吻了他。

  皮皮曾经想象过不止千次自己的初吻会是什么样子。有好几次她和家麟也站得有这么近,她也像这样循循善诱地鼓动过他,都未成功。暗暗地想,这是她的初吻,功夫一定要做足。她把言情小说里说的技巧都用上了,几乎是侵略性地吻了他。可是贺兰静霆不是很配合,甚至有点想逃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的脑袋死死地按住。

  他的呼吸很急促,带着芬芳的花气。看得出他很渴望,却不是很有技巧,他浑身发抖,比皮皮还紧张!皮皮在心里悄悄地打赌,此时他的心跳绝对不止三下,三百下都不止。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过是数秒,她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已迅速地起了化学反应,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几乎跳到了他的身上。贺兰静霆的身子却猛然一震,紧接着,便将她强行推开了。

  “皮皮,”他的眼神一片迷茫,似乎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刚才你,是不是……吻了我?”

  皮皮很大方地点点头,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滑稽:“嗯。你都几百岁了,这总不会是第一次吧?”

  可是,听了这话,他脸上的神情何止是震惊,简直是恐惧了。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颤声说:“皮皮,我们得马上去一个地方!”

  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林子外面跑,跑得飞快,皮皮几乎跟不上。她一边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什么事这么急啊!我……我跑不动了!”

  他们已经跑出了桑林,贺兰静霆将她打横一抱,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停车场,将她塞到车上,扣上安全带,便发动了引擎。

  汽车飞快地出了公园,上了高速公路。贺兰静霆几乎是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当中有好几个转弯都没有减速。皮皮紧张得将双手紧紧扣住扶手,车窗大开,外面的树影水波般地地向后倒,风在车门外呼啸。她看了看仪表板,时速已超过了一百八十里。

  在这样惊险的速度下,贺兰静霆居然只用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居然在拨手机!

  皮皮想提醒他,却老实地闭住了嘴。这种时候,悄有闪失便是粉身碎骨,她只能相信开车的人是狐狸大仙了。

  手机响了几下,似乎有人接了,皮皮听见他说:“宽永,是我,贺兰。”

  ——“我有麻烦。”

  ——“嗯。我正往你这儿赶。”

  ——“没那么严重。……不敢说。……只是一个吻。”

  ——“时间?”

  他回头问皮皮:“我们吻了多少时间?”

  “……”皮皮瞪他,“你说什么啊!你猪头啊!干这种事我会按秒表么!”

  他不理她,对电话里的人说:“我觉得,可能超过了五秒。五秒到十秒之间。”

  ——“是的。”

  ——“好的。”

  贺兰静霆的神色很不镇定,挂掉了这个号码,又去拨另一个号码。

  显然那个号的主人不在。对方半天也没有动静,似乎留言机响了。皮皮听见贺兰静霆说:“嗨,休闲。是我,贺兰静霆。起来接下电话,有急事找你。”

  他等了一下,那边电话通了,皮皮听见他说:“哦,宽永已经告诉你了。那我就不废话了。你现在能马上去医院吗?你们同时在我会比较放心。”

  ——“谢谢。等会儿见。”

  他将话机一放,一言不发,专心开车。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他双眉如蹙,似乎在咬牙切齿,便觉事态严重,忙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去医院?”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皮皮,你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没有啊。我感觉挺好的啊。”

  然后,她打了一个呵欠:“就是……有一点点犯困。”

  他拍拍她的脸,急切地说:“皮皮,你能向我保证一个事儿吗?”

  “什么事儿?”

  “无论你有多困,都不能闭眼睛。”

  “我只是有点困,但还不至于要睡觉呢。”她笑了,很轻松地向他眨眨眼。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感到一阵胸闷,眼皮便开始打架:“奇怪,你不提还罢了,你一提,现在我想睡觉了。我先打个盹吧。”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噢!”皮皮吃痛,大叫了一声。

  “叫你别闭眼睛,听见了吗?”他吼道。

  “我就是困了!”

  他又咬了她一口,是真地咬,她的手背不但有牙印,还出了血:“你若敢闭眼睛,我就继续咬你。”

  皮皮也火了,叫道:“你神经啊!我招你惹你了?”

  “皮皮,你不可以随便吻我。如果想吻我,得事先通知我。至少提前三天,我们得先做计划。”

  “什么?”皮皮傻掉了,这辈子只听说了计划生育,没听说过计划接吻啊,“你说什么?”

  可是,她好像立即就明白了:“是不是我吻了你,就会有……就会有生命危险?”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放心,我认识两个很好的医生。”

  她不敢再问下去了,因为贺兰静霆现在的车速已超过了两百里,她不敢打扰他,便努力地和渐渐袭来的睡意做斗争。艰难地斗争了二十多分钟,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浑身不断地流汗,那感觉就好像虚脱了一样,身子不禁一歪,头靠在了贺兰静霆的肩膀上。

  “贺兰静霆,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忍不住抽泣起来,“为什么我老是这么倒霉?老是做错事呢?”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事先没告诉你。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那你告诉我,趁我还活着,德生堂和甜水巷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告诉你。因为你肯定能活着。”他的话音忽然变冷了,紧接着,车速忽降,皮皮抬头往窗外一看,汽车停在了一家医院的入口处。

  可是,等她一看到医院的牌子,脑袋又要炸掉了。

  “千美医院”

  这是C市最大的一家整形专科医院,据说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还是医疗团队在全国都数一数二。不少知名的影视歌星都曾慕名到这里来整容。就连张佩佩都曾带着她的两个表妹到这里来拉过双眼皮。

  皮皮觉得自己病得再怎么厉害,也不需要整形。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紧紧抓住贺兰静霆的手,声音都哆嗦了:“贺兰静霆,你该不是病急乱投医吧?这是一家整形医院!”

  “我知道。”他说。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车。早有三个医务人员推着一辆平车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放到平车上,盖上一张薄毯,再用皮带捆好。

  为首的医生三十出头,身材颀长,白面微须,仪容英俊,一脸镇定的笑。他过来拍了拍贺兰静霆的肩,道:“阿西。”

  “宽永。”贺兰松了一口气。

  皮皮微微一怔,原来他还有别的名字,叫‘阿西’,似乎还是昵称。

  宽永的样子很和善,笑容更是迷人,他握了握皮皮的手,说:“你好,我是赵宽永,这里的主治医生,也是阿西的朋友。”

  见她一脸惊恐的样子,他的语气变得很安慰也很自信:“放心,阿西已经及时地将你送来了,你不会有事的。不过,我得先检查一下。”

  他翻了翻皮皮的眼皮,又摸了摸她颈上的动脉,对手下的人说:“送她去手术室。”

  皮皮本已困不可及,头一垂,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个赵医生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洁净,却光着脚,穿着一双和贺兰静霆一样的沙滩凉鞋,露出一双白净的足。

  这是专业人员吗?穿着这样的鞋子能进手术室吗?皮皮不觉头皮一阵发麻。

  紧接着,她就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

  那医生的右踝上系着一根黑色的丝带,丝带里穿着一颗湛蓝色的珠子。

  如果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叛逆青年,这样的打扮当然不算太诡异。可是他看上去明明是个很成熟稳重的男人,而且也是个事业有成的专家,再穿这么一双不专业的鞋子,就实在太奇怪了。

  而且,那珠子的颜色和皮皮手腕上的那颗很不一样,但形质和大小却极类似。

  那是一颗媚珠。

  在手术室的门口她遇到了另外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漂亮男人,面白似雪,神态高贵,有一头丝缎般光滑的垂肩长发。皮皮觉得,那人看上去比贺兰静霆还要好看,有一股阴森森的媚态。他更随便,连凉鞋都不穿,穿着一双拖鞋,左踝上也系着一颗同样颜色的媚珠。显然他在医院里的地位很高。推车的护士看见他,立即停下来,向他致意。

  那人走到皮皮的面前,用一双如梦如幻地眼睛打量她,半晌,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怎么又是你?”

  皮皮受不了他的语气,眉头一挑,问:“你认得我?”

  “当然。”

  皮皮说:“请问阁下您是——”

  “我姓休,叫休闲。”

  “休闲,”她也哼了一声,“这名字有趣。”

  “不是休息的休,是修养的修。也不是悠闲的闲,是那个闲字再加一个鸟旁。”

  “也就是说,你是一只闲鸟?”

  “对了。”

  他不再说话,因为推车已经进了手术室。皮皮看见他和那个白面微须的人一起尾随而至。然后,修鹇转了一个身,打开抽屉,似乎要拿什么器械。

  皮皮看了他的背影,又吓了一跳。

  他西服的背面用白色的涂料画着一只鸟——

  作者注:凌天笑先生特邀为本章填写《寄生草》一词。天笑兄妙笔如花,不仅令定柔远愧不如,亦令本章增色不少~~为此郑重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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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皮的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可是,眼前的那只白鸟忽然飘动起来,接着那件西装也飘动起来了,好像变成了一面旗帜。旗帜越变越大,向她头顶盖去,她只觉一阵窒息,情急中想伸手向修鹇求救,可她全身发软,根本抬不起一根指头。就在顷刻间,她昏迷了过去。

  那是一种半梦半醒的昏迷,眼前一片黑暗,同时又是清醒的。她听得见四周有模糊的话声,话音在耳间回响,好像进入了一个闹哄哄的电影院。有人将她的上半身抱了起来,替她脱掉了衣服,将某种冰凉的液体涂在她的胸口上。有针头刺入了她的手背,不知为什么,很痛,针头仿佛将她的整只手都穿透了。紧接着,一股冰凉的液体输入到她的体内,令她寒透肺腑。

  她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皮皮发现自己躺在另外一间房子里,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地酒精味。她的手上挂着点滴,一整瓶药水已快滴完了。窗外是黑色的,不见一点星光,大约是深夜的光景。

  头顶的荧光很亮。她的眼对光线还不是很适应。等她看清了房中的一切,她发现贺兰静霆并不在她的身边,坐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个叫修鹇的大夫。

  他正埋头写病历,发现了床上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放下笔,来到她身边,替她拔掉了手背上的针管。

  修鹇的身上也散发着一股神秘的香气,他有一副比贺兰静霆更深的轮廓,浓眉深目,双颊廋削,鼻子异常□,有点像外国人。他熟练地将点滴架移开,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脏和肺,然后又埋头在病历上写开了。

  看样子,他只是例行公事,并不怎么想理睬床上的病人。

  皮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请问,贺兰静霆在哪里?”

  “在门外。”

  虽然贺兰静霆也不是很熟,听见他在门外,皮皮还是松了一口气。她的好奇心又来了:“为什么你们叫他‘阿西’?你们很熟吗?阿西是他的小名吗?”

  “阿西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难道不是贺兰静霆?”

  “他叫贺兰西,静霆是他的字。”

  “哪个西?西方的西?”

  修鹇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不是。这样吧,我给你十次机会,如果你猜中了他是哪个‘西’字,我输你五百块钱。”

  好玩哦,这个人。皮皮心里想,你不知道我是学新闻的吧,新闻系和中文系靠得很近呢。十次机会我都猜不中,这个研究生我也不要考了。

  “你说话算话吗?”

  “当然。”

  鉴于贺兰比她年长八百岁,她决定从比较古雅的字猜起:

  “康熙的熙?”

  “不是。”

  “伏羲的羲

  “不是。”

  “晨曦的曦?”

  “不是。”

  她开始说简单的字:“溪水的溪?”

  “不是。”

  “希望的希?”

  “不是。”

  “珍惜的惜?”

  “不是。”

  她开始说不大可能的字了:“归去来兮的兮?”

  摇头。

  “白晳的晳?”

  不对。

  “清晰的晰?”

  不是。

  “犀牛的犀?”

  “不是。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她想出来一个怪字,以前看古文时查过一次字典,只知道它读作“西”,但不知道会和什么词一起用:“那个……月字旁的肸?”

  “你是指‘芬腹肸肸’的肸?”

  她不知道什么是芬腹肸肸,显然修鹇也很有学问:“那个肸是月字旁吗?”

  “是的。”

  “那我猜对了?”

  “不是。”

  “好吧,”皮皮叹了一口气,很气馁,“我放弃,你告诉我吧,究竟是哪个西字?”

  “不如你自己回去查字典吧。”他笑得很得意,“给你一个线索。他的西字,无论是在同音字还是在自己的那个偏旁里,都是笔划最多的。”

  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还没有问到答案,皮皮觉得自己被戏弄了。顿时想找他的茬:“我昏迷的时候你没在我身上干什么吧。如果你要替我手术,改变我身体的结构,需要征得我的同意哦。”

  修鹇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怒了:“小姐,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皮皮面不改色心不跳:“怎么就救命了?我不过是头昏了一下,想睡觉而已。”

  紧接着她想坐起来,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她想动一动手指头,发现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指头抬了一下就软了下去。她又想抬抬脚,发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淀淀的,不能举动。

  她的眼光顿时有些惊恐。

  修鹇端起手边的一杯茶,懒洋洋地喝了一口,看着她徒劳无益地在床上挣扎,轻轻一笑,道:“竟敢擅自亲吻祭司大人,哼哼,不是找死是什么?也就是这个朝代,若是搁到八百年前,在狐族,无论是你还是他,都是杀身之祸。”

  “自由恋爱,国家提倡、政府支持,你管得着吗?”

  修鹇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又细又薄的手术刀,他完美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拿着那把刀在她的脸上来来去去地比划,用一种梦呓般地声音说道:“关小姐,既然来了一趟,不如我替你做个整形吧。就你这副脸配阿西,太寒碜了。”

  她一时无语,被他阴森森的神态吓着了。

  那森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从各个角度研究着。然后,他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她的脸上划着各种草图:

  “怎么说呢,你的眼睛不够大,如果开个眼角,去掉内眦赘皮,会更有神采。嗯——鼻子也有点低。垫个鼻梁,再取自体耳软骨隆隆鼻尖吧。放心,放心,手术会在鼻孔内切口,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了正面又看侧面:“嘴长得还行,就是下颌角太宽,下巴有点短,做个下颌角切除术吧。顺便用取出来的骨头垫垫下巴。”然后他掀开了毯子,眼睛继续往下瞟,“身材也不怎么样,胸太小。不如把腰上的脂肪吸出来填充到胸部……

  皮皮反唇相讥:“难怪你的脸看上去那么好,大概是做过一千次手术吧。就快赶上迈克尔•杰克逊了。”

  “没有,我从没做过手术。”他说,“我是天然美。”

  “我的脸蛋虽然不够好看,也是天然的。我可不喜欢人工美。”

  修鹇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好象和女人抢白很让他丢面子。

  沉默了半晌,皮皮忽然说:“我以前来过这里,是吗?”

  他拒绝回答。

  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千美医院的前身是一家著名的肝病专科医院,解放之后才成立,不是什么百年老店。

  他没有回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请你远离阿西。”

  “为什么?”

  “你早晚会害死他的。”

  她的心猛然一震,继而咚咚地乱跳起来:“为什么?我从来不害人!”

  “他不是人。”

  “我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

  “等会儿他进来,会要求带你走。你要坚持留下来,留在这个医院,十天。”他的眼光很奇怪,“我保证这十天你会受到很好的照顾,十天之后,身体完全康复。”

  这又是为什么?她不能和贺兰静霆在一起吗?

  皮皮的嗓子有点痛,她想让自己尽量显得很理智:“修医生,你我初次相识,我为什么要信任你,将我的健康交到你的手里?”

  “因为我是医生,而且,我救了你的命。”

  “你以为我真地相信亲吻了一下贺兰我就会死掉?”她躺在床上,挑衅地说道,“你以为我是傻子,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故事我都会相信?”

  修鹇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傻子,那就是贺兰静霆。所有的人都比他聪明。”

  他还想说什么,很快地闭住了嘴。因为门开了,贺兰静霆进来了。

  修鹇很自觉地站起身来,向他点了一个头。

  贺兰静霆说:“我需要和她单独呆一下。”他的神色凝重,却是充满权威的。修鹇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病房。

  皮皮抬眼看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很多胡子茬。他还穿着那件白衬衣,却皱得很厉害,领口不对称地耷拉着,好像在哪个不舒服的地方和衣躺了一夜似的。床边明明有张椅子,他没有坐,而是握住她的手,将它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屈膝半跪在地板上。

  “你觉得好些了吗?”

  皮皮迷惑了,虚弱地哼了一声音,她一辈子也没听见过这么温柔的声音。

  “挺好的,就是浑身发软,没力气。”她轻轻地说道。

  说话的时候,贺兰静霆一直默默地看着她,从那双深情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怜惜几乎要将她吞没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问道:“皮皮,你信任我吗?”

  她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十天之内,请你完全信任我,就像信任你的家人一样,可以吗?”他诚恳地问道,神色非常郑重,目光坚定不移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皮皮觉得,被这种目光审视,自己的灵魂都无法遁形。

  “出了什么事吗?”她吓到了,“我……我会死掉吗?”

  “不会。”他的声音很安慰,几乎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你只是不能动,需要我照顾你。”

  皮皮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我吻了你,你就……就自动地吸掉了我的元气?”

  他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原理很复杂,不过简单的说,就是这样。”

  “那你……那你能把我的元气……还给我吗?”皮皮急忙恳求,“我倒不是吝惜我的元气,只是我最近正在准备考试,我很需要元气的!”

  他笑了,嘴角并没有动,是那种浅浅的笑意,埋在眼光里:“你的元气一旦进了我的身体,就变成了我的。我没法还给你,不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元气替你疗伤。会有些麻烦,所以需要十天。”

  皮皮觉得,十天并不是很长。因为以前她得肺炎住院,都住了两个月。但她迅速想了修鹇的话,连忙说:“如果很麻烦的话,不如我就住在医院里吧,也不要动用你的元气了。修医生说他能治好我。”

  她尽量让自己的话音显得很坚决。

  “小丫头,你是在担心我吗?”他的眼光一晃,摸了摸她的鼻子。

  “不是……你是祭司大人,元气一定很多,只是……只是……”大约是昏迷的时间太久了,皮皮觉得自己的脑子不是很好使,平时她看上去很木讷,一到关键时刻就变得寸土必争,伶牙俐齿。现在,她想找个理由都找不出。

  他的眼光沉淀淀的,见她支吾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一个整句子来,终于说:“皮皮,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为了救你,他们给你输了一种药,会有很大的副作用。”

  一听这话,皮皮立即觉得头皮发麻,喘不过气来了:“什么……什么副作用?”

  “你会掉头发。”

  她松了一口气:“不要紧,我天天都掉头发,掉一点没关系,我头发多着哪。”

  “是会掉光的。”

  “什么?什么?”她大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药啊?早知道我会掉头发,你也不拦着点?知道头发对女人有多么重要吗?”

  贺兰静霆轻轻掩住了她的口:“如果你跟着我,十天之后,头发会渐渐地长回来。如果你跟着修医生,头发就长不回来了。你究竟是跟我,还是跟他?”

  Tobe,ornottobe.这还有挑的吗?

  皮皮看着他,怔了半天,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们叫你阿西,你的名字是贺兰西,对吗?”

  他点点头:“我有名,也有字。静霆是我字。”

  “是哪个西?”

  他掏出原子笔,在她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字。

  很大,是因为那个字的笔划很多,真的很多,而且皮皮从来也没见过这个字:

  “贺兰觿。”

  她一向自诩学问渊博,这下可有点窘,只好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古代人用来解结的椎子,有用骨头做的,也有用玉做的。”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颈子上吊着的那块玉,一头尖,一头圆:“就是这个东西吗?”

  “是的。”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是我父亲起的。”

  皮皮看着他的脸,神情很古怪:“你……你还有父亲?”

  “我不是孙悟空,不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

  “那你……父亲还健在吗?”

  皮皮悄悄地想,贺兰静霆都八百多岁了,那他父亲会有多少岁呢?

  贺兰静霆迟疑了一下,说:“他大概还健在吧。”

  “你不知道你父亲健在不健在?”

  “嗯。”

  “你从来……不和你父亲联系?”

  “我不大知道他的事。”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勉强,似乎极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那你……母亲呢?”

  “很早就去世了。”

  “你不是说你是狐仙吗?狐仙是长生不老的,对吧?”

  “如果我们一直都有元气的话。”他果断的中断了这个话题:“你别问个不停了,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最后一个问题,”皮皮锲而不舍,“贺兰觿——”

  “我喜欢你叫我静霆或者贺兰。再说,以前你……”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改口,“你一向喜欢简单的东西。什么东西一复杂,你就糊涂了。”

  皮皮是喜欢简单,所以讨厌数学。她喜欢简单的颜色、简单的式样、味道简单而浓烈的菜、甚至人与人之间,一旦变得复杂,变得充满阴谋,她就觉得不可理解。

  “这么说来,贺兰,我们……以前认识?”

  他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不认识。如果认识,你怎么会不记得我?”

  “那么,告诉我,那两位医生是不是你的朋友?”

  这个问题他显然很乐意回答:“是的。”

  “你和他们……谁的年纪更大?”

  “嗯……我比他们大。”

  “可是,为什么昨天他们没有去那个party?”

  “是前天。小姑娘,你睡了一整天了。”

  “哦……是吗?”皮皮继续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去party呢?”

  “首先,他们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修鹇来自意大利,宽永来自英国。有人将他们从国外带了过来,因为他们是种狐。换句话说,他们有非常优良的血统。有人希望他们的加入能改善本族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