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色"七月,流火满街。一场高考弄得全民皆兵,心情压抑。
考场里是凝眉瞪眼,摇笔鏖战;考场外翘首企盼,惶恐难安。考生家长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沉默无语。一有考生出来,所有目光便像聚光灯般将其罩住,老师家长迎上去问长问短。
叶青儿躲在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考场门口。铃声一响,大批考生如羊群出栏,乱哄哄往外挤,雷雷双眼通红,神情倦怠地晃荡在人群中。青儿忧心忡忡地看着,见他走近,忙背过身子悄然离开。
雷雷走向存车处,突然意识到有人凝视,回头看时,见叶青儿背影一闪即逝。他想要追过去,忽听旁边响起汽车喇叭声,偱声望去,见母亲坐在车里招呼他。
雷雷坐进轿车,心神不宁地往窗外张望,母亲的唠叨全当耳旁风。他看见了她,在路边慢慢地走,神色茫然伤感,不禁揪心。她的身影他怎么也看不够,直到小车远远地抛她在街道的尽头,他还扭着脖子不舍放弃。
雷母自顾自唠叨半天,也不见儿子说话,暗地里生气白白对牛弹琴了。雷雷也是满脸不高兴,让母亲别再接呀送呀的,说那是变相施加压力。雷母不敢过分,怕惹恼了儿子,连声道:明天你自己去,自己回,谁还爱管你啊。
雷雷心里有牵挂,叶青儿也是心如油煎。只不过是为着自尊,为着负气,都不肯捅破这缠绕的茧丝。
女儿心情的冷暖,自然逃不过母亲比温度计还敏感的眼睛。叶母觉着自打回城后,与女儿之间便生出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女儿近日神情淡漠,郁郁寡欢,好像满腹心事,想问又怕她生气。叶母把自己的忧虑告诉老叶,让他跟女儿谈谈。老叶叹气说,女孩子大了,总归是有心事的,还是当妈的去谈更适合。
叶母想想也是,寻个由头到厨房端了碗绿豆汤去敲女儿的门。青儿正斜躺在床上听邓丽君的情歌,见母亲进来忙关掉收音机。叶母关切道:天热,容易上火,喝碗绿豆汤吧。
青儿知道母亲不喜欢她听小情小调的歌曲,怕她耳濡目染移了性情,如今被抓了现行,多少有些尴尬,便摇头说她没上火,就是不想吃东西。
叶母拉了把椅子坐下,意欲与女儿长谈一番,可是从女儿的眼神里她发现了抵触情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放缓语气问道:青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
青儿勉强一笑,摇头否认。叶母有些伤心:以前在农场,你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儿,都跟妈说,说说就过去了。读了大学反倒不爱跟妈说心里话啦。
青儿不愿母亲为自己操心,赶紧靠着母亲撒娇:妈,您这是怎么啦。我好容易过得好一点顺一点,您倒不舒服了?
叶母搂着女儿,爱抚着她的头发问,是不是交了男朋友了。青儿吃了一惊,像被烙铁烫着,猛地站起身瞪着母亲:妈,您听谁胡说八道啊。我好容易脱离那个烂环境,以为没人再恶心我了,怎么刚上几天大学又这德性。您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叶母盯着女儿,神情越来越紧张:青儿,妈和爸可不是老封建,虽然你现在学习紧张,我们也并不主张你在个人问题上分散感情,可正当恋爱我们也是不会反对的……
青儿苦笑着打断:妈,听您这意思好像怕我嫁不出去似的。
竹筒盖子既然掀开了,里面的豆子就得倒出来,叶母索性坦诚说出心里的想法:其实你这个年纪如果有合适的,在大学期间解决个人问题也是件好事。大学同学之间毕竟知根知底,四年也有一个相当长的互相了解阶段,毕业后过一两年就结婚,工作家庭两不耽误,挺好的。
青儿心里一动,试探着想说点心里话:妈,那您说什么样叫合适的啊?
叶母笑了:傻丫头,都是老生常谈的条件啊。有一技之长,政治上积极进步,相貌周正。比方说,像韩阳那样的就不错,也不知他有没对象。
青儿脑子想着别的,答非所问:妈,人特别好又聪明能干,可不一定有高学历,这种男孩你觉得怎么样?
叶母心思全在韩阳身上,对女儿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聪明怎么会没学历?将来社会就是文凭社会,没有文凭就没有社会地位。
青儿摸到母亲的底线,刚要敞开的门立马关上:妈,班上的男生大部分都是应届生,比我小。现在我还不想谈恋爱。
叶母铁了心吃定韩阳:我看韩阳这岁数就特合适,成熟稳重,人品又好。
青儿有些烦躁:他现在是我老师,你总这样琢磨人家,我还好意思见他吗?
叶母不以为然:他不正在读研究生嘛,不过是兼着班主任罢了。我就不信你俩谈恋爱,学校会出面阻止。
青儿急赤白脸地嚷道:妈,你说什么呢,谁要谈恋爱啦。
叶母也变了脸: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急什么?
青儿找了个借口推门出去,把母亲孤零零留在屋里。
叶母怔住,翻看着书桌上邓丽君的磁带,越发觉得这靡靡之音迷惑了女儿的情感,瓦解了她的上进心。
情感可以否认,心却不能欺骗。高考第二天,叶青儿又身不由己地悄悄往考场而去。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见是雷雷。他们并肩走着,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慢慢的,两人拉开了距离,雷雷在前,叶青儿在后。
雷雷回头盯住叶青儿,她却偏头看着远方。雷雷冷冷地问她来干什么,青儿不说话。雷雷又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她镇定住心神说,就是来看看,见他精神挺好,也就放心了。说罢,转身要走,被雷雷一把拽住,他冷言冷语地问他好不好跟她有关系吗?青儿冷静地说她不是来吵架的。雷雷逼视着青儿,盯着她的眼睛问:连着两天偷偷盯着我,是不是喜欢我。
青儿生气了:你放手,懂点事儿成吗?
雷雷是火种,一点就蹿火苗: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天下最虚伪的女人。别以为长得漂亮谁都爱看你,太自恋了吧。
青儿气糊涂了,扯着嗓门跟雷雷吵。不想引起马路对面三个人的注意——叶氏夫妇和韩阳。原来叶母陪老叶看完病,路过考场时看见韩阳。夫妻俩对韩阳很有好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青儿在学校的表现,韩阳自然是满嘴好话。
叶母正听得眉开眼笑,突然听见女儿与人争吵的声音,放眼望去,瞧见雷雷紧拽着女儿,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情绪看上去很激动。叶母大吃一惊,猛地拽了老叶一把:你瞧那个小痞子在干什么?
老叶也瞅见这一幕,既怒又惊:他是谁?
叶母气冲冲道:他就是雷雷,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混混,小流氓。在398农场时天天缠着青儿。
平时蔫头蔫脑的老叶闻言大怒,土豹子似的就要蹿过去,叶母跟着助威。韩阳忙上前拦阻,诚恳地劝说道:这事儿让我去处理吧,您二位现在过去是火上浇油,搞不好越弄越糟!
老叶冷静下来,沉吟道:这种事情张扬出去对青儿不好,还是让小韩处理吧。
叶母对韩阳是既信任又放心,便点头同意。韩阳身负使命,大步流星向马路对面奔去,一把推开雷雷。
雷雷攥起拳头刚想发火,回头见是韩阳,坏笑道:哟,韩医生又来英雄救美啦!青儿趁机甩开雷雷,气呼呼转身离开。隐身在人群中的叶氏夫妇看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满脸忧虑。
雷雷不等韩阳开口教训,主动出击:你想上课,去教育叶青儿吧。问她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到考场外影响我明天最后一天考试,我要考不好,她负全部责任!
韩阳被问得瞠目结舌,眼睁睁瞅着雷雷扬长而去,心乱如麻,不是滋味。
狠话说起来解气,可雷雷心里并不痛快。他来到护城河边,一屁股坐下,看着河水发呆。一只小水虫张着八只纤细的长腿,灵活地在水面上划行,逍遥又自在。雷雷瞧着有气,拿起一块小石头扔过去,"扑嗵"一声,激起的水花将水虫淹没。可一瞬间那虫子又浮出水面,慌张地没了方向感。雷雷一个石头接一个石头地扔,荡漾的水纹像一张大网,一波波扑向水虫。
这时,大头骑着自行车火急火燎地赶来,扔了自行车奔下来,气喘吁吁道:你明天不考试啦?你妈到处找你,都要急疯了。
雷雷继续往河里扔着石子,淡然道:你不是说过嘛,越是考试越要好好休息放松,我这不正放松呢。
大头踢踢雷雷的屁股问:撞什么邪了?你又见叶青儿吧?
雷雷不解地道:说是不理我,跟我断了,可又偷偷摸摸跑来看我考试,还眼泪汪汪的。明明心里有我嘛,却鸭子嘴死硬,就是不承认,真是虚伪啊。
大头挨着雷雷坐下,呵呵乐道:哎,你要是真的那么爱她,就别死乞白赖缠着她。这种女孩儿得欲擒故纵,使点手腕儿。你傻不棱登,既粗野又蛮横,就是七仙女也被你吓跑啦。
雷雷顿时火起:你他妈的有手腕,露一手我瞧瞧。张军那杂种倒是有手腕,可他是流氓。我喜欢她就死追,她喜不喜欢我是她的事儿,我不会强迫她的。
大头瞅着直摇头:哎哟,你算是完啦,早晚得栽死在这上面。
晚上回到家里扒拉了几口饭,叶青儿就回自己的卧室倒头睡下。老两口面面相觑,为女儿的事儿发愁。叶母一遇见事儿就胸闷心疼,烦躁地在饭厅走来走去,抱怨说女儿怎么会跟雷雷这种小流氓纠缠不清呢。老叶义愤填膺地说,像这样不学无术的小流氓就该有地儿好好管教。
叶母拿出雷雷送给叶青儿的收音机,郁闷地说:这半导体是那个姓雷的小子送青儿的,咱闺女从398一直带到学校,走哪儿带哪儿。
老叶神情紧张起来,沉思着摇头:不可能,我女儿怎么会看上小流氓呢。你是惊弓之鸟,多虑了。
叶母感伤道:你对孩子了解多少?她打小就受尽欺辱,后来被人骂破鞋,连个朋友都没有。那个小流氓为她豁出性命跟人去打架,青儿很感激他,两人同病相怜在一起聊聊天也就罢了,可是要发展成男女朋友实在太可怕,太危险啦。
叶母说着流下眼泪,老叶听了眉头直跳,生气地擂着桌子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么大事儿,为什么要瞒着我!
叶母哽咽道:我以为回城了,青儿又读了大学,这事儿慢慢就淡忘过去了。没想到这个小流氓厚颜无耻,死缠着青儿。
老叶猛地站起身,被妻子一把拽住:你要干啥?
老叶说跟女儿谈谈,叶母极力反对,说这会儿谈适得其反,激起女儿的逆反心理更麻烦。
老叶低吼: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叶母冷静地道:你喊什么,想点办法成不成?
老叶沉思半晌,说道:我去跟他母亲谈谈,女同志总是通情达理一些。
叶母皱着眉摇头:别提那个女人啦,她可不是善茬儿,我们在398农场遭罪那会儿,她从没正眼看过我们母女,整个一铁石心肠!
老叶试探着问:那就去找他爸爸?他总不能看着儿子堕落不去管教吧。
叶母不以为然地看了丈夫一眼:要找你去找吧,那种当官的肯定特护犊子!
老叶犯了难,一个劲儿地自责,怪自己没本事连累了女儿。商量了半天,老两口决定还是去找雷雷本人把话谈开了。
考试第三天,雷雷的狐朋狗友们都来助阵,希望他再接再厉,金榜题名。大头、黑皮、麻杆等围着莎莎臭贫,拿莎莎的高考成绩寻开心。她趾高气扬,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雷雷混迹在考生里晃晃悠悠走出考场,莎莎眼尖,冲着他又是挥手又是喊叫。雷雷踌躇满志,大摇大摆走过问,干嘛中午来,下午还有最后一门要考呢。大头说莎莎非要拉着来劳军,他们哪能不舍命陪君子。莎莎关心地问考得怎么样,雷雷得意地说写作文时灵感大发,一分钟写了一百多字,龙飞凤舞,笔迹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大头担心地说,那不白写了嘛。
雷雷自作多情地说:改卷老师看我这么有感觉,长篇大论的,怎么着也得给点印象分吧。
莎莎撇着嘴:得了吧,听说去年有个考生洋洋万言,才给了二十分。敲鼓要敲在点儿,作文离题千里写再多也没啥用啊。
雷雷顿觉扫兴,不拿眼看莎莎,抱怨道:谁让这扫帚星来的,成心咒我呢。
莎莎生气地上前推搡雷雷:你妈让我来的,还以为谁爱搭理你。
雷雷最恨拿家长说事儿,一把甩开莎莎,脸沉下来:滚蛋!
莎莎下不来台,虎起脸骂:我跟这儿晒一上午太阳,来找你骂啊!你他妈知道不知道好歹啊!
雷雷怒火腾得蹿起老高,跟莎莎吵起来。众人忙劝了这个,安抚那个,乱糟糟像煮开的热粥。就听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叫雷雷,他回过头,见叶母正蔑视地冷冷盯着他。
雷雷被她眼神扎了一下,脖子立刻变得铁硬,满脸桀骜不驯,一言不发。
叶母扫了一眼周围乱哄哄的环境,皱着眉头问: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雷雷点点头。叶母有备而来,对他的放肆无礼心存容忍,神色平静地商量道:这儿太乱,能换个地方说吗?
雷雷耸耸肩,说无所谓。莎莎满怀敌意地挑衅:有什么话见不得人啊,就跟这儿说吧,我们也好做个见证人。
叶母诚恳地看着雷雷,他依着一棵树,浑不吝的样子。叶母心头憋着恶气,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雷雷交谈:你应该知道我为啥找你吧。雷雷冷冷地摇头。
叶母索性免去开场白,撕开脸皮道:那我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叶青儿。她是学生,对她影响很不好。
此语一出,几个孩子惊得面面相觑,再看雷雷,已是脸色铁青。
口子撕开了,还得往下撕,哪怕是尴尬疼痛,都得继续:你帮过叶青儿,我们都很感激你,只是你别误会了她对你感情。早恋对你和她都没好处,希望你理解当父母的一片苦心。
雷雷脸上浮现出坏笑:噢,你说我跟叶青儿谈恋爱?
叶母一怔,硬着头皮说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想把道理讲清楚。雷雷嘴角挂着讥笑说,阿姨,你这可是干涉婚恋自由,违反婚姻法啊。叶母强压着怒火,让雷雷今后别再接近叶青儿,这也是叶青儿本人的意思。
叶母把雷雷送女儿的收音机递到雷雷手中,冷冷地转达女儿的话儿,希望他高考成功,考个好大学。雷雷冷着脸不伸手接,叶母强行往他手里塞,一不留神收音机"咣当"掉落在水泥地上,摔成几块。
雷雷呆愣住,看着摔坏的收音机慢慢蹲下身子去捡。一群人都傻了眼,不知怎么去安慰他。叶母既懊恼又别扭,说是她不小心,愿意赔一个新的给雷雷。
雷雷抬起头,死盯着叶母,眼睛里只有距离和冷漠。叶母被这目光吓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雷雷把收音机碎片塞进口袋,转身抓过自行车,骗腿跨上,招呼也不打,骑着就走。大头等人紧随其后,呼啦啦一阵风似的刮走。
叶母呆立着,嘟囔道:小流氓,眼睛比蛇还毒。她刚要扭头离开,雷雷突然右脚支地,调转车头猛冲过去,唰一下横在叶母面前,她吓得一哆嗦:你……你想干什么?
雷雷死死盯住叶母,一字一顿地说:我和叶青儿的事儿,我俩谈清楚,和你们没关系!请您记住。还没等她作答,便一溜烟儿蹿出老远。
叶母气得骂道:小流氓,没教养,这是跟谁说话呢?
雷雷一路狂蹬自行车,恨不能俩轱辘化作哪吒的风火轮,大头、莎莎等人奋起直追,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雷雷越想越气恼,莎莎和黑皮在一旁煽风点火,说那狐狸精真那么漂亮?是个男人就往她身上贴。麻杆嘻嘻笑,漂亮,起码比你白莎莎漂亮。莎莎气不过说,你是眼前黑,懂什么漂亮,那叫风骚。
黑皮笑说,她在398农场时臭名远扬。那会儿对咱雷司令抛媚眼儿,说小话儿,读了大学就翻脸不认啦,真是水性杨花。
雷雷虎着脸大喝一声,都他妈给我闭嘴。莎莎不怕他,瞪起眼睛骂,跟谁穷横呢,哥几个又没摔坏你东西,捅你心窝子。雷雷气得只喘粗气,眼睛红得滴血,他猛地抓起自行车,就要朝莎莎砸过去。大头、黑皮大惊,忙冲过阻止。
大头怒气冲冲地骂:你他妈疯啦!白莎莎说得没错儿。那女的想甩你,才让她老妈出面羞臊你。瞧你这德性,连老娘们儿都给你窝囊气受,还是爷们儿吗?
雷雷火起小了点儿,可脸上挂不住,怒道:看我笑话是不是?都给我滚,滚一边儿去。
大头、黑皮、麻杆等哥们儿脸色渐冷,都斜眼看着雷雷,他毫不示弱冷眼以对。大头痛心疾首:你就是一个重色轻友的混球,为那么个女人跟我们翻脸,我算是看错人了,以为你是一辈子的兄弟。
大头言罢,一甩头:咱们走。
雷雷木然地站着,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他没想到会为一个女人跟兄弟闹翻,众叛亲离。心痛不如行动,他得找那个女人当面问清楚,做个了断。
雷雷想着直奔修车铺,他把修好的旧三轮摩托暂存在那儿。跟修车师父打了声招呼,他推着破三轮就往外走。
马达轰鸣,雷雷正要启动,眼前一个黑影拦住去路。他抬头一看,是大头。哥俩儿互相盯着,像好斗的小公鸡,僵持了几分钟,都咧嘴乐了。大头上来当胸一拳,雷雷顺手一带,他栽进三轮车斗里。
雷雷哈哈大笑,大头却一脸严肃,劝他别再瞎闹,赶紧吃饭把最后一门考完。雷雷收敛笑容,扭脸看着别处,瓮声瓮气地说,这事儿他不当面跟叶青儿说清楚,心里就烧得难受。大头说,讲不讲清楚,都没有意义。雷雷咬着牙说,他不管什么有没意义,他为了他的心必须那样去做。大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是这种男人,跟他妈二姨子差不多。
雷雷狠踩油门,冷静地说:老子就让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男人。摩托车箭一般射出去,大头惊呼一声,跌坐在车头里。
摩托车拐上街道时,沿着马路往东行驶,大头看见黑皮缠着莎莎套近乎,便喊了一嗓子。黑皮见是雷雷,便小跑着过来,雷雷减速让他上车,莎莎死乞白赖想跟着,被雷雷甩下,气得她顿足大骂。
叶母捂着胸口回到家中,见老叶跟女儿聊得高兴,便问老叶去医院检查结果如何。老叶说,没什么大碍,多亏韩阳帮着张罗,才挂上专家号。他赞不绝口夸奖韩阳品貌俱佳,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叶母偷偷给老叶递眼色,两人前后脚走进卧室,然后关上门。叶青儿很是纳闷儿,家里有什么事儿要瞒着自己呢。她拿起一本《大众电影》乱翻,隐约听见父母的争吵声,好像还牵扯到雷雷,她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商议了半个钟头,夫妻俩达成一致意见,跟女儿把话挑明。青儿看着父母走出卧室,愣头愣脑地问母亲,今儿是不是找过雷雷。叶母坦然相告,说她是去找了那个浑小子,让他别再骚扰她。青儿顿时变脸,发作说她自己的事儿,让她处理好了,别跟着瞎搅和。
老叶发火了,为女儿对母亲的态度。他很少对女儿发脾气,加之有心脏病,叶青儿一时不敢回嘴,只是心里气苦。她说自已是成人,应该有隐私权,她要去找雷雷,面对面把话儿说清楚,断绝一切来往。
叶青儿说完就往外走,被老叶一声断喝叫住:用不着!对话的基础是彼此文化相当,跟那种官宦子弟痞子恶少小流氓小混混,怎么可能沟通?
青儿转过身,嘴唇颤抖着道:爸,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
叶母冷冷地答:哼,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青儿倔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地说,她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跟雷雷有什么关系,可眼下她要和雷雷说清楚。
她拉门出去,把父母的喊叫关在门里。街上行人稀少,大概都在午睡。知了扯着嗓子嘶鸣,叫得人心烦意乱。叶青儿在树阴下急急地走,突然一阵摩托车轰鸣声传来,她惊讶地抬头看,雷雷已将摩托车稳稳地停在跟前儿。
他盯着青儿,不言不语。大头和黑皮催促他快说,下午还要考试呢。然后两人溜达到一边儿吸烟。
雷雷是软硬不吃一根筋,而父母又苦苦相逼,青儿感到冰冷绝望,从牙缝里挤出话:以后不要再找我了,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联系,知道吗?
雷雷不为所动,问是不是她让母亲来找他了断的。青儿不答,只是催他赶紧去考试。雷雷说,不问清楚,他就没办法静下心来考试。
两人僵持着,青儿父母气喘吁吁赶过来。叶母喊:你还找上门来啦,赶紧走,不然我喊警察了。雷雷看着青儿问:是你叫他们跟着?他语气里满溢着绝望和伤情。青儿不忍,便劝父母先回去,她会处理妥当的。叶氏夫妇死活不肯,这时路人渐渐围拢过来。
大头怕雷雷火暴脾气上来失去控制,忙过来打圆场,说他和黑皮跟着雷雷,不会出事儿的。叶母认识大头,知道他在省大读书,还算知书达理,便默许了他的建议。
雷雷沿着马路走,叶青儿跟着。黑皮载着大头驾驶着摩托车兜圈子,练习转弯技巧。
雷雷心情沉重,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面临如此复杂的情感困局。他想跟叶青儿谈,可他谈什么呢?谈完后只能是更痛苦,更绝望,他很在乎她究竟怎么看他俩这段感情。
青儿看了看手表,站住,冷冷地说:有话快说,离考试还有两个小时。
雷雷突然开口问:你喜欢我吗?
青儿怕刺激他,也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雷雷看着她,眼里是单纯的痛苦,偏激的执着:你说真话,如果真不想见我,就一辈子都不联系了。
她不能接受霸道的感情,尽管眼睛湿润,可话语还是决绝的:我愿意跟你做朋友,而不是交朋友。你在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儿,在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
雷雷盯着她,眼神阴郁,声音湿冷:我不跟你做朋友。你不做我女朋友,咱俩之间什么都不是了,就像你说的,再也不要联系!
青儿瞪着他,眼里的泪慢慢收干,她见雷雷冷若寒冰,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心跟着凉了,点点头:好,就这样吧。
她走了,雷雷的声音追上去:哪样儿啊,说清楚。
青儿头也不回:谁也不认识谁,再不联系,永不见面。她说着,眼泪断线珠子般流下来,也不去擦。
雷雷看着她痛苦而决绝的背影,愣在那儿,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黑皮把摩托车开过来,催他赶紧上车,直奔考场。
路过省大时,大头说得去学校办点事儿,就近下车。雷雷脑子灵光一闪,突然调转车头往叶青儿家的方向开。黑皮傻眼了,拍着车斗喊,错啦,这哪儿是去考场的路啊。
雷雷不管不顾,把摩托车开得飞快。
叶青儿的眼泪流干,神情茫然地走着,话说完了,心里也空了。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屡次回头观瞧,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马路如一条白线,没有半个人影。她继续走,越走越慢,四周火热,可她全身冰冷,仿佛走在空寂的坟场。
这时,轰隆隆的摩托车声传来,她的心莫名地猛跳了几下,竟然有些喜悦。雷雷把车停在她身边,平静地说送她回家。青儿不理睬,雷雷执着地跟她耗。旁边的黑皮晒得发晕,哀求青儿:我的小姑奶奶,赶紧上车吧,雷子送完你还得去考试,可别耽误了。
青儿知道雷雷的脾气,只得上车。两人面无表情,谁也不看谁。可是彼此内心潮起潮落,往事如落英缤纷,无限感伤。
离叶青儿家越来越近,她父母站在院门外驻足观瞧,等着女儿回家。远远的见雷雷骑摩托载着女儿靠近,他们脸上的神情严峻起来,叶母甚至张嘴谩骂。雷雷咬紧牙关,血贯脑门儿,耳朵嗡嗡直响,他一不做二不休,使劲猛踩油门。摩托车从叶氏夫妇跟前疾驰而过,所有人都惊声高呼"停车"。
雷雷面无表情,把油门踩到底儿,摩托车绝尘而去。他这一脚改变了两个人一生的命运,只是他后来才知道。
叶氏夫妇疯狂地追着三轮摩托高喊:抓流氓,抓流氓啊!
暮色降临,在警车的追逐下,雷雷驾驶着摩托驶进山区,消失在夜色中。
莎莎到雷雷家向雷母打小报告,说叶青儿引诱雷雷犯错误,如今见事态闹大,怕影响自己,就想抛弃雷雷,还让母亲到考场侮辱雷雷,气得雷雷连高考都没心思参加。
雷母气得眼睛发绿,肝儿发颤,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莎莎见状忙过去殷勤地抚胸拍背,端茶送水,百般劝慰。
这时,传来"嘭嘭嘭"猛烈短促的敲门声。莎莎打开门,大头满头大汗地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雷雷……绑架了叶青儿!警察现在通缉他呢。
雷母一听,面如死灰,摔倒在地。
叶青儿家里更是热闹,几个警察围着叶母,听她哭诉雷雷绑架她女儿的过程。老叶也急得直掉眼泪,说雷雷性情暴躁,很可能狗急跳墙,伤害他的女儿。
警察最是镇定,临危不乱,再三安慰叶氏夫妇,要他们相信人民警察的铁拳和恢恢法网。
此时,雷雷已经知道后果相当严重,他把摩托车停在一座山神庙旁,霜打一样耷拉着脑袋走进庙里。
庙宇正堂里居然还供奉着香火,微光闪动,香烟缭绕,煞是恐怖。雷雷见泥塑彩绘剥落,蛛网四结,放眼望去,一片凄凉。他一屁股坐下,呆若木鸡,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黑皮鬼鬼祟祟进来,被庙里的气氛吓得变了脸色,看见雷雷呆坐着,才有了底气。他凑到雷雷近前,低声说:欸,你想办了她,我……我可不当帮凶!这事儿要判刑的。
雷雷气得轰他出去,脑子里空白一片,只是傻傻地呆坐着。叶青儿走到他面前,神情冷静地盯着他,他无助地垂下头去。黑皮并没走远,扒着庙门缝儿看里面的动静。
雷雷坐在地上,青儿靠着墙,两人看着灶台上明灭闪烁的香火,心潮起伏。青儿问:你就后悔!雷雷神色淡然:扯淡!
青儿又问:你不恨我吗?
雷雷反问:恨得着你吗?
青儿愤然道:你不傻不笨,为什么做啥事儿都这么冲动?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雷雷烦躁地让青儿闭嘴,少给他上课。青儿问,现在警察要抓他,他打算怎么办。雷雷冷笑一声,说在她眼里,他一直就是流氓痞子,进了局子正好不担虚名。青儿骂他自甘堕落,还怪别人。
雷雷瞪着青儿,青儿还以颜色。他咬着牙说,这荒郊野岭的,就不怕他动歪脑筋?青儿摇摇头,雷雷猛地抓住她手腕,声音颤抖着问,她怎么知道他不会?
他深深爱着这女孩儿,把她放在神龛上供着。如今,她已被他攥在手心,却不知该怎么办。他哆嗦着,心里满是痛苦和悲伤。青儿被他的眼神震撼,不知如何是好,眼里苍茫一片。
雷雷喘着粗气,猛地甩开青儿,冲出破庙。他扑到一棵参天大树前,用拳头使劲擂着树干。累了,乏了,他靠着树坐下来。黑皮悄悄靠过来问,他打算怎么办。雷雷发着呆,不搭理他。
莎莎和大头把雷母抬上沙发,按太阳穴,掐人中,紧着忙活儿。雷母长出一口气,苏醒过来。她接过莎莎递过的水杯,咚咚喝完,说她去市委找老雷。莎莎忙拨电话叫司机。
新官上任,百废待兴。天天加班到深夜对老雷是家常便饭,他正在灯下批阅文件。见老婆气急败坏地闯进来,便知一定是雷雷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雷雷居然绑架了人,还被警察通缉。气得老雷拍桌子大骂,怎么养下这么个畜牲。雷母流泪说,都是叶氏母女勾引雷雷犯错误,才酿下大祸。到这个节骨眼儿,老婆还袒护儿子,老雷大光其火,说省里正在严打,这时候往枪口上撞,不是找死呢嘛!
雷母收住眼泪,赶紧让老雷想办法。老雷恨得咬牙切齿,说儿子成年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要真是流氓,就让他去坐牢。他说着,把桌子上的茶缸,文件夹等砸得乱七八糟。
雷母呆呆地看着暴怒的丈夫,为他刚才的话感到心寒,她骂老雷官迷心窍,铁石心肠。除了官位,他就从来就没关心过老婆和儿子。老雷吼道,儿子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她无原则溺爱造成得恶果。她要负全部责任。
雷母冷冷地说,他不要儿子,她要!他要大义灭亲,她不干涉。可是她活动找人时,他不要设置障碍,否则就甭过了。老雷大吼,他要真成强xx犯,你也要包庇纵容他吗!雷母一愣,盯着丈夫,嘴唇哆嗦着说,她相信儿子,他不会干那样的事情。说完转身往外走,老雷想了想,一脚踢开椅子,追了出去。
叶氏夫妇送走警察后,坐卧不宁。叶母不想坐等,要自己采取行动寻找女儿的下落。老叶说这事还得靠警察,再说也没有线索。叶母说可以找那个小流氓的狐朋狗友,还有他的父母。老叶皱着眉说,这半夜三更的,上哪儿去找啊。
叶母气得大发脾气:这不行,那又不成,你倒是给想个法子啊!再这样拖下去,那流氓坏了咱女儿怎么办啊。她的生活还没开始呢,这辈子可咋办呀。
叶母声泪俱下,老叶边陪着流泪,边自我检讨。到底还是女人有主意,她擦干眼泪:走,找流氓父母去,跟他们要人。
叶氏夫妇打听到老雷在市府机关加班,便直奔机关大院,不承想与雷氏夫妇碰个正着。两个女人扬眉剑出鞘,冷眼相对,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对方;男人则含蓄得多,老叶谨小慎微,压抑着满腔仇恨;老雷不动声色,冷静观察。
叶母作为受害者,理直气壮开炮道:你们儿子干的好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雷母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只知道你女儿勾引我儿子,玩弄他纯洁的感情,致使他精神失常,耽误了高考。我还想找你算账呢。
叶母气急,怒骂:你儿子耍流氓,你还敢明目张胆地包庇他?
两个女人唇枪舌剑,越战越勇,话越说越难听。老雷适时制止,平静地说:对不起,我爱人态度有点过激,对解决问题没有帮助。现在情况还没弄清,请您不要一口一个流氓,他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老叶不能不说话了:雷副市长,"文革"期间有好多青少年因缺乏管教,走上犯罪道路。这话出口,他也觉有些底气不足,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老雷敏锐地察觉到,眼神寒冷,咄咄逼人。
儿子还没审判,就被人定了罪,雷母火冒三丈:你什么意思?你的女儿好,从小就臭名远扬。就是出了事,也是她引诱所致。
叶母气得浑身颤抖,还没等她开口,老叶早控制不住情绪,泪如雨下:雷副市长,这二十年来我的处境您最清楚。这辈子,我最对不起女儿。她现在被你儿子绑架了,要是出了事,她还怎么做人啊。求求你,想办法救救我女儿。
夫妻俩相拥而泣,看得老雷夫妇呆愣住。
黑皮掏出烟,点着火递给雷雷,愁眉苦脸道:送她回家吧,你又没把她怎么着。不然过了今夜,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雷雷豁出去了,说他压根儿就没想洗清,爱怎么随便,你害怕受牵连赶紧走。黑皮好心被误解,气得站起来想走,可是见四下里漆黑一片,心里害怕,便探头向庙里张望。青儿冷得双手抱肩,蜷缩在庙宇一角儿。
黑皮走到雷雷身边坐下,说叶青儿冻得直哆嗦,别生病了。雷雷想了想,起身轻手轻脚走进破庙,见半明半暗的烛光中青儿微闭双目,因紧张害怕紧缩着身体,心生怜爱,脱下外衣正要给她盖上。
青儿突然睁开眼,吓得尖叫一声,用脚猛踢雷雷,大喊大叫。雷雷又气又怒,把衣服扔在她身上,狠狠地道:老子要是想耍流氓,不会等到现在。说完转身离开,青儿把身上的衣服扔得远远的,满脸气恼。
雷雷是一点儿辙都没有了,他一拳一拳狠狠地击打着树干,发泄内心巨大的迷茫与痛苦。黑皮凑近庙门儿观瞧,回来报信:没吃没喝快一天了,山上又冷,她躺着不动,别什么出事儿啊。
雷雷说,我送她回去。黑皮说黑灯瞎火的,山路不好走,摔着可就没命啦,还是等天亮走吧。
雷雷说他去弄点吃的,让黑皮看着叶青儿。说罢,朝山下跑去,迅速被暗夜的浓雾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