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七九年秋天,雷雷遇见他最爱的女人。
只是他那时浑,压根儿就没意识到。他的恋爱就像伤口结痂粘连着纱布,稍微一动就有撕皮烂肉的痛感。有的人命里注定,只要遇见了,就一辈子都躲不掉。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躲,迎着棍棒砖头钢丝锁被打得头破血流。血性是他人生的底色。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社会彷徨而混乱。男孩子们像好斗的公鸡,三五成群形成小团伙,瞅着谁不顺眼,就一拥而上集体斗殴,把人打得满脸是血然后作鸟兽散,那场面让大人们都心惊肉跳。雷雷是一群城里孩子的头儿,打起架来身先士卒,命都不要,在398农场称得上是谈虎色变。他之所以百无聊赖地在这个贫困凋敝、毫无浪漫可言的地方鬼混,不愿意回城,就是因为跟这儿他能像野马驹似的撒着欢穷折腾,空前自由解放,没人管得了。
当时农场里的人要么一身土鳖黄,要么一身海军蓝,满脸阴霾;惟独雷雷牛气,喇叭裤,夹克衫,鼻梁上架着副蛤蟆镜,吹着口哨,流里流气的。上房堵人烟囱,半夜往人院里丢砖头的事儿干腻歪了,他明目张胆地组织小分队到养鸡场"打牙祭"。为保证顺利脱逃,他还偷来农场的苏式军用三轮摩托车作接应。
远远的,四个少年手里拎着拼命挣扎扑腾、嘎嘎乱叫的活鸡,朝雷雷狂奔而来,嘴里喊着"快,快来!"后面一群恶狼般的养鸡工人手提棍棒,骂骂咧咧紧追不舍。
雷雷慌忙发动车子,因没摸准摩托车的脾性,他把车开得东倒西歪。眼见着追兵越来越近,他狂喊:快,快点儿!我他妈走啦,走啦,不跟你们玩儿啦!
偷鸡少年们疯跳上摩托车,有的倒栽葱扎到车斗里,有的一条腿还横在外面,有的窜到雷雷身后,抱住他的腰,一通狂呼:走,走,走!
雷雷手忙脚乱,技术又差,摩托车歪歪斜斜几欲翻倒。追兵及至,摩托车不进反退熄火了,扔来的棍棒差点砸着雷雷,他急出一身冷汗,拼命骂着,猛踩油门。少年们跟着疯狂拍打车身,叫骂着,摩托车终于发动。随着鸡鸣狗叫,少年们一路哈哈大笑,跨着摩托车七倒八歪驶向远处。
工人们追不上,停下来喘着气大骂,雷雷这小王八蛋,连厂部摩托车都敢偷,要再不教训教训小子,看他敢上房揭瓦啦!
一拨人乱哄哄地吵吵:找场长去,关他禁闭!判他几年!
事情报到保卫科长耳朵里,他气得跳着脚骂,赶紧让人召集民兵连,并嘱咐带上枪。厂里就这一辆摩托车,要是偷车的事儿被人汇报上去,可是重大事故!
保卫科的人边往外跑边问,那开枪吗?
保卫科长气得一脚踹过去:笨死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是省里干部的孩子,开他妈什么枪,吓唬吓唬得啦!
雷雷驾驶着摩托一路狂奔,直开到江边的据点才停下来。气还没喘匀了,一群人便各司其职,宰鸡拔毛,架柴生火,为大头考上大学的饯行宴忙碌个不停。雷雷在地上铺报纸,大头拿出一瓶酒,得意地炫耀,沃特卡,正宗沃特卡。黑皮接过酒瓶,将信将疑说,别是酒精兑的,能喝死人哪!大头不干了,说是他哥跟老毛子换的,不可能假。
雷雷打开酒瓶一闻,唔,闻着挺冲的。他咚咚咚往破搪瓷缸里倒酒,喝完一轮后说:咱哥们儿今天请假,专门为大头送行。大头,你上了大学可别跟个臭老九似的,酸文假醋,娘娘腔。见了哥们儿大舌头,满口外国鸟语。要那样,说一句哥们儿扇一大嘴巴。
其他人跟着起哄,说学经济管理忒没劲,还是学造导弹带劲儿。谁把哥们儿惹急了,电钮一按,炸他娘个稀巴烂。雷雷懒得跟他们瞎扯,从车斗里拿出崭新的台半导体收音机。几个哥们儿好奇地凑过来,七嘴八舌问跟哪儿买的。雷雷撇撇嘴,什么买的,别人上供的。几个人正羡慕不已,还是大头眼尖,一眼就瞅出这收音机是398农场的奖品。他嘿嘿笑着,许大马棒可把那些球奖品特当回事儿,雷子你是专捅马蜂窝啊。
雷雷一边抽出天线开始调台,一边说:你们说那许大马棒成天捧个半导体搁被窝里跟搂个女人似的,干嘛呢?
黑皮一脸坏笑:听靡靡之音,腐化堕落呗。
雷雷耐心地调着频道,竖着耳朵在嗞啦嗞啦的噪音里找歌听,他慢慢兴奋起来,嘴里嚷着:嘿,这声儿我听过,就是这声儿……
几个小子居心叵测地嘎嘎大笑,你怎么听见的,你钻许大马棒被窝啦!
雷雷瞪眼暴喝一声,听着!几个人敛神屏气,侧耳倾听,除了刺耳的杂音,隐约有袅娜的女声传来,正待细听,这声音却弱了下去。雷雷让麻杆抓住天线,调试了半天那声音如羚羊挂角,了无踪迹。麻杆胳膊举累了,满脸不耐烦地抱怨。
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一阵甜美圆润的歌声,这声调从来没听过,众人一起愣住。雷雷迫不及待地调台,越紧张越乱。几个脑袋聚过来,都想听,可是听不清,便起急上火:嗨嗨什么呀,谁唱的呀。
雷雷烦躁地大声嚷嚷,都一边去。几个人被吼得搓火,刚要发作,那天籁之声不期而至,温柔甜美得让几个愣头青浑身麻酥酥的: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他们如雷击般震住,雷雷本来嘻皮笑脸完全不当回事儿,此时脸上笑容慢慢凝固,呆着不动,歌声渐渗入他心里。
歌声如袅袅的青烟远去,几个孩子仍一动不动,只听见主持人软绵绵声音介绍:以上是邓丽君小姐演唱的《甜蜜蜜》……突然杂音又现,雷雷如梦初醒,急得抓着半导体晃来晃去,又不敢大动。几个哥们儿跟着急,这节骨眼儿,怎么回事儿啊,
邓丽君歌声突然闪现:一个小心愿,藏在我心田……听丝丝小雨,轻轻打在屋檐,丝丝的小雨,悄悄来到人间……
众人咧着嘴,开心地傻乐,脑袋凑在一起,陶醉在歌声里。这时,不远处有人叫喊:兔崽子在那儿呢,抓住他们。几个人大惊,回身一看,一群民兵手持步枪奔过来,一个个拉着枪栓煞有其事的样子。麻杆吓得手一哆嗦,半导体落地,邓丽君声音立刻消失。
民兵们将雷雷等人包了饺子,狂呼着:小兔崽子!站住,都站住,不许动!雷雷眼疾手快,顺手操起一根木棍大喊,同志们,冲啊!
拳打脚踢,棍棒乱舞,一群人混战在一起。因这几个半大的孩子身份特殊,民兵不敢太动粗,怕伤了他们不好交代。雷雷看准这点,越战越勇,像不要命似的冲锋陷阵,嘴里大喊大叫: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他率先冲出包围圈,狂奔向摩托车,几个哥们儿甩开纠缠也都奔了过去。雷雷正要上车,突然想起那台半导体还半埋在砂土里被人踩来踩去,便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他的目中无人惹恼了一个民兵,迎头就是一枪托,打得雷雷一个趔趄,顿时头破血流,趁着众人一发愣,他抓起收音机扭头便跑。
民兵们虚张声势地大声叫嚷,不停地拉着枪栓吓唬着:站住,站住,再跑就开枪啦!
哥几个跌跌撞撞跳上摩托车,雷雷拍着胸脯,得意地狂喊:开枪啊,开枪啊,有种的朝这儿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打你就是我孙子!
民兵们气得挥舞着枪托子冲上来,雷雷大笑着启动摩托车,摇摇晃晃往前猛闯。摩托车慌不择路乱窜,冲进渠沟里,摔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民兵喊叫着逼近,雷雷一声令下:各小组注意,我们各自为战,各自为战。哥几个四散奔逃,民兵们恼恨雷雷,对他是"宜将胜勇追穷寇",紧追不放。雷雷一路狂奔,高呼:我是王臣,我是王臣,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民兵们围追堵截,雷雷东躲西藏,情急之下他一头钻进医务所,在晾衣场飘飘扬扬的白色被单床罩里跟民兵捉迷藏。
听说398农场医务所新来了个姓叶的护士,水性杨花,生了一张狐狸般娇媚的脸,凡是见了这张脸的男人,无不想入非非、夜不能寐。传说总是既邪性又离谱,却偏偏最能勾起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于是经常有三三两两的好色之徒趴在诊所窗台前,门缝边儿窥视,彼此暧昧地笑,龌龊地议论。医生韩阳每每见到,厌恶气恼得不行,便出言斥责。那些人贼眉鼠眼嘻嘻玩笑,说韩医生近水楼台先得月,滋味怎么样?韩阳气得骂他们无聊庸俗,叶青儿忍无可忍推门出来。她戴着大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一双秋水般寒冷的眼睛鄙夷地瞪着那些人,他们一哄而散,边跑还边回头看。
叶青儿瞪着那些人的背影,无奈又愤怒。走廊里只剩下韩阳和青儿,韩阳脸上浮起客气的笑,转身往回走。
叶青儿看着韩阳那谨小慎微的样子,有些伤感和失落,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韩医生"。韩阳回头,脸冲着叶青儿,眼睛却不看她,拒人千里之外地客气问,有事儿吗?
青儿想摘下口罩,但看着韩阳那谨慎的样子,手放到耳朵上,口罩拿下一半,便不再动。她盯着韩阳问,什么时候走?因声音隔着纱布,沉闷又模糊。韩阳说要等普检完了才能走。他和青儿考的是同一家医学院,听说青儿的成绩相当不错,可却没接到录取通知书。青儿怀疑通知书被农场的许大马棒扣住,韩阳见有人过来,没有接话,他神情别扭,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和青儿单独交谈。青儿情绪波动得厉害,声音颤抖地问: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韩阳慌乱地说: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别急,别急。说完扭头匆忙而去。青儿看着韩阳走进诊室,眼睛里的泪水慢慢凝固,结成了寒冰。
青儿转身回到自己的诊室,呆坐片刻,拿起书埋头看。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雷雷倒退着进来,一只手抵住门,将门插死,另一只手紧攥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他额头上有一道血痕,整个人脏兮兮的。门外已经能听到杂踏脚步声,嚷嚷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青儿看着雷雷,眼睛显出厌倦之情,正想轰他出去,门外已有人敲门。
雷雷左看右看,一眼看见青儿,便冲到她身边,拉开她面前抽屉,将半导体塞进去,还胡乱划拉过几本书盖在上边。
青儿口瞪口呆地看着雷雷,她从没见过这样肆无忌惮的人。雷雷刚关上抽屉,就听见一片砸门声。外面的人喊着:出来,快出来,我们看到你了!不出来砸门啦!雷雷到处想着退路,跑到窗边要往外跳,一看外面有人,立刻猫下腰,回过头冲着青儿臭贫:喂,小姑娘,跟他们说这屋里就你一人啊,我不在。青儿瞪着雷雷,根本就不理会他。
敲门声越来越重,大有破门而入的阵势,青儿起身要开门,被雷雷冲过来拦住。青儿伸手推雷雷,雷雷的手不经意地伸到青儿脑后轻轻一碰,青儿的口罩滑落……
雷雷一脸顽劣的笑容,他拎着口罩笑道:姑娘,脸上有麻子吗,捂这么严实。说着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青儿,惊鸿一瞥……
青儿的美丽令雷雷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像个傻子。青儿冷冷地盯住雷雷,一句话不说。雷雷下意识将手伸出,把口罩递过去;青儿淡漠地看他一眼,根本就不理会,拉开抽屉,拿出另一个口罩戴上。
敲门声更重,有人大喊:雷雷,你个胆小鬼!害怕你就别干缺德事儿啊!青儿拿起书,就当屋里没人似的,静静地翻阅。雷雷挺没趣儿,随手将口罩塞进口袋,作出一派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大踏步走到门口,猛拉开门。民兵们要往里拥,雷雷伸手拦住:哎,这是医院啊,医生在开刀动手术呢,出事故算谁的啊。有什么事儿外面说去。
民兵们伸手要抓雷雷,他一瞪眼嚷嚷道:干嘛,干嘛呀,仗你们人多欺负小孩儿啊!雷雷说着往外推人,民兵们七嘴八舌骂雷雷,说他小子一天到晚偷鸡狗死不改悔,今天是人赃俱在,看他今天还怎么抵赖!
雷雷往门上一靠,大言不惭地百般抵赖,说捉奸在床,捉贼见赃。他们根本就没有证据,红口白牙诋毁诬蔑他,犯的是诽谤罪。一个民兵气恼,上前推了他一把,质问:那摩托车里灌得全是砂子,许副场长知道了还不得要你小命!
雷雷一脸无赖相:哎,谁看见我开摩托了?我一小孩儿我怎么敢开摩托车呢!是不是,老哥?
雷雷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偷偷往屋里看,青儿端坐在那儿,像石膏塑像般静默,外面就是闹翻天也影响不到她。
此时,雷雷妈正在医务所瞧病,与刘所长不咸不淡地聊着天。雷雷妈姓余,曾在政府机关任党支部书记,丈夫调回省城工作,为了陪宝贝儿子,她暂时留了下来。最近被她雷雷的事儿弄得焦头烂额,严重失眠,患上神经衰弱,常来卫生所看病。不知怎的,她看不惯青儿清高冷漠的作派,便跟所长东扯西拉说青儿的闲话。她认为青儿思想有问题,全医务所就她戴着个大口罩,不知是怕传染病,还是嫌弃病人脏。所长不愿意纠缠这类事儿,支支吾吾敷衍着。
雷雷妈偏偏还较上劲儿了,说跟这儿来看病的好些都是老干部,弄这么个不正经小娘们儿来,也太不负责任了!所长苦着脸,暗示青儿有来头。雷雷妈认真地问青儿后台是谁。所长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许副场长呗,本来咱所里编制就满了……
雷雷妈生气地打断道:这个老许!裤腰带扎紧才几天啊,又要犯错误!
所长吓得赶紧摆手说,这种话不能乱讲。雷雷妈气哼哼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小娘们儿也不什么好东西。所长变了脸色,慌张地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正说着就听门外一片混乱,有人高喊:雷雷,我们今天这么多人作证,你还敢抵赖!走,到保卫科去!判你几年大牢,看你再偷!
雷母一听大惊,赶紧往外跑。
只见医务所走廊里,雷雷与民兵们推推搡搡,正大声狡辩着:唉,你们说我偷我就偷了?场里就那么一辆宝贝摩托车啊,你们不好好看着,让人偷了你们赖到我头上。我告儿你们,我可有病啊,精神病,遗传的,你们这么欺负我,我发作起来可六亲不认。
说着雷雷做出剧烈的疯疯颠颠、张牙舞爪吓唬人表情和声音,跟真的似的,民兵们还真吓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雷雷一乐,正准备拔腿就跑,不想母亲走过来,上前就是一拐脖,骂道:又现什么眼呢!
雷雷一见母亲立刻蔫下来,嘀咕着:他们诬蔑诋毁我。
几个民兵对雷母显然很犯怵,赶紧辩白:余书记,雷雷真的偷场里摩托车了,您也知道,场里就这么一辆摩托车。
雷雷吹胡子瞪眼说,再敢玷污他的清白,他跟他们没完。雷母假模假式地打了雷雷一巴掌,将他拉到身后,陪笑脸道:我教育不够,我回家教育,许副场长那儿我做检讨,雷雷还小,就原谅他一回吧!一个民兵嚷嚷说,他还偷了鸡场四只鸡呢!雷雷义正词严地反驳说,这是栽赃陷害打击报复革命群众,他要上访,他要伸冤!
雷母一边拽着雷雷的脖领子就往外走,一边向民兵们点头哈腰,说回家一定好好教育儿子,造成什么损失她包赔。
雷雷经过青儿的诊室时,努力地探头想再看她一眼,坐在角落里的青儿正一脸茫然看着窗外,听到门外的动静下意识回头,眼神冷漠。
雷雷不再嚷嚷,看着青儿在自己面前消失……
回到家里,雷雷免不了被母亲打骂一番,可他一声不吭,低眉顺眼,装出非常懂事孝顺的样子。看着儿子一副倒霉蛋的模样,雷母气不得恼不得,惟有长吁短叹。
自从见了青儿一面,雷雷心里便痒痒的,忍不住偷偷溜到医务所,趴在窗台上探头探脑看她。韩阳路过时,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咳嗽一声,雷雷吓了一跳,身子后仰,差点摔倒。韩阳打趣说,雷雷,你鬼头鬼脑干嘛呢,卫生所可没什么值钱东西啊!
雷雷回过身,大模大样道:韩医生,我一直拿你当正派人,你怎么也跟着那帮官僚狗腿子瞎起哄啊!医务人员不是国家财富,不值钱啊?你这思想很成问题嘛,我要汇报上去,你就等着做检查吧!研究生也甭上啦!
韩阳听了这话直乐,问他偷鸡摸狗偷摩托还闹不够,现在还想偷人。话一出口,他顿觉有些别扭。雷雷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对偷人这样龌龊的男女之事不大明白,根本没当回事儿。雷雷跟韩阳磨叽半天,才说出有东西落在他们诊室,想托他给拿出来。他边说边推着韩阳往诊室走,韩阳皱着眉头问:我们诊室怎么会有你的东西。
雷雷推着韩阳进来,青儿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雷雷眼前又是一亮。青儿现在不戴口罩,光彩夺目、满室生辉,她根本不睬雷雷,仍低下头看书。
雷雷走到门口就停下,想看青儿,又不敢太放肆,用下巴示意韩阳:就那儿,小女医生抽屉里。有一半导体,懂什么叫半导体吧,就是收音机。雷雷也不抬头看青儿,眼睛冲下,做出听收音机状,一个劲打哑语。青儿看得莫名其妙,韩阳拍雷雷脑袋一下嗔怪:不会说话啊!雷雷前言不搭后语说了句"邓丽君"。青儿与韩阳糊涂了,瞪着他问什么意思。雷雷急了,直比画说半导体里唱歌的女人叫邓丽君。青儿总算明白过来,拉开抽屉,将半导体拿出,往桌上一推,再不理会雷雷。
雷雷想上前拿,似乎又不敢,拽着韩阳,让他帮自己拿。韩阳看一眼雷雷,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上前拿过半导体,塞到他手里。雷雷扭头要走,不甘心地回头看了青儿一眼,她心如止水,眼前似乎没有人,埋着头看书。
韩阳见怪不怪,转身出门,雷雷傻乎乎面对着青儿,像被点了穴位,呆站了片刻。青儿转过脸,一脸漠然,看着雷雷。雷雷目光刚与青儿接触,便慌张起来,溃不成军,立刻撒丫子往外跑。
跑出老远,雷雷还没明白味儿来,他为啥落荒而逃,他雷司令啥时怕过,怎么这小丫头让他浑身不自在。夕阳西斜,三三两两的职工扛着农具回家吃饭。雷雷将半导体掖在衣服里鬼鬼祟祟往家走,几个哥们儿从邻居家窜出,叫着:雷子,半导体找回来没有,听邓丽君呀。
雷雷竖起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把耳朵伏到自家门上听着里面动静。他悄悄推门,没推动,便回头龇牙一笑:我妈不在。他说着又去推门,没承想门"咣"一声打开,雷雷妈黑着脸站在门前。雷子吓一跳,撒腿就要逃,那帮小哥们儿"嗖"的一下全藏起来。雷母喝道:往哪儿跑你,赶紧给我写检讨!明天全场大会你就等着挨批吧!
雷雷逃出老远,回过头跳着脚大喊:我不能开会,一开会我就发烧……告诉他们说我病了!
雷母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病了才好,我才省心呢!说着狠狠把门关上。雷雷一脸沮丧,那几个哥们儿重新钻出来,轮番安慰雷雷说没啥大不了。雷雷生气地说道:还没事儿呢,明儿要全场开会念检讨书,你们谁他妈替我念。几个哥们儿相互推诿,说这么光荣的事儿还是雷司令自己来比较好,别人替没资格,再说许大马棒也不会同意。这臭脚捧得雷雷有些得意,可得意之余还是有点挠头。大头出主意说,最好糊弄张病假条,装病便可以逃过一劫。
主意倒是不错,可是动起真格的让他们帮忙,几个人又推三阻四的。雷雷气得直出粗气,不愿意搭理哥几个。黑皮暧昧说道:你不是跟那个姓叶的妞儿熟吗,窝赃都敢,这点球事儿算什么?
几个哥们儿嘎嘎怪笑着,不怀好意。雷雷兴趣浓厚地问,她哪儿来的?贼漂亮啊!麻杆不屑地说,那是,不漂亮能当破鞋吗?
几个人相顾又笑,这个话题对于他们这个年龄而言,既神秘又刺激。雷雷发怔,不解地问,什么破鞋?黑皮说,你找叶青儿开假条一开一个准儿,我妈说只要是男的,找她办事贼痛快。
雷雷半信半疑:胡说八道,那妞儿傲了吧几的,都不正眼看人的,还老戴个大口罩,怎么可能是破鞋呢!
麻杆认真说:唉,真是破鞋。她和她妈原来在双犁公社,是许大马棒那个老色鬼把她们调过来的。我爸去办的调动手续,我爸看过她档案材料,说她上中学起就有作风问题,特破!
黑皮肯定地说:她要不破,许大马棒那老流氓怎么那么上心调她呀,我姐去年卫校毕业想进卫生所都没进成!
雷雷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戴口罩是怕见人啊!得,明天找她去,非要这小破鞋给咱开假条。还不能开少了,怎么也得开个十张八张的!
哥几个随声附和:对,对!十张都少了,开它一沓存着,啥时用啥时拿。哼,敢不给开!
青儿知道明里暗里到处都有人编排自己,她用大围巾把头脸严实地包起来。然而她所经之处,仍会引起农场里的人注意,嘀嘀咕咕、指指点点,青儿一脸漠然,如入无人之境。
韩阳斜次里走来,起初还是漫不经心的,离得近了才看见青儿,立刻左顾右盼。正想躲避时,青儿已经到近前,韩阳于是一脸尴尬,进退不得。青儿看着韩阳的窘状,淡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径直朝自己家走去。她孤傲的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痛苦和忧郁。
韩阳回过头看着青儿孤傲的背影,犹豫片刻,朝许大马棒家走去。大概是因为韩阳要走的缘故,许大马棒对他倒是很客气。韩阳有些不自在地向他打听青儿录取通知书的事儿,许大马棒避实就虚问,我不太清楚,韩医生很关心叶青儿啊?
韩阳故作轻松地说:谈不上关心,考的是一所医学院,顺便问问呗。许场长也费心帮着打听一下吧,小姑娘初来乍到,挺需要帮助的。
许大马棒冷冷地盯着韩阳说:她可不什么小姑娘,复杂着呢,你可别被她表面现象蒙蔽了。再说这高考的事儿,她就没经过农场,私自参加考试,根本就不合法。
韩阳愣住,他知道叶青儿是在双犁公社参加的高考。然而许大马棒有意刁难说,双犁那边就没开介绍信!叶青儿私自考试,是违法的。见许大马棒那副奸猾的样子,韩阳不敢得罪,小心地为青儿说好话。许大马棒满脸邪恶地说,你们什么关系?你要和她有一手,你直说,咱哥们儿谁跟谁呀。说着他淫邪地捅了韩阳一下。韩阳吓了一跳,慌忙否认说只是同事关系。许大嘴角闪现邪笑,那你回去跟她说,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拐弯抹角干嘛?
韩阳表面点头称是,心里骂他祖宗八代。
青儿对韩阳很有好感,可是连他都防防犯着自己,这让她黯然神伤。她家住在一排平房的中间,要回自己家就得经过几户人家。正是做晚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青儿离很远时就低下头,匆匆走过。即便如此,那些家庭妇女们一见青儿便开始交头接耳,男人只要多看青儿一眼,家里的媳妇就会骂起来。
青儿把头巾裹得几乎都看不见脸,那些污言秽语全装得听不见,她紧赶几步冲到家门口,急慌慌拉开门。碰巧母亲端着锅往外走,门前有水,叶母脚下一滑,青儿赶紧上前扶住。母女同时低头,发现门前甩着一大一小两只脏兮兮的破鞋子。
母女俩同时要去拦对方,怕对方看见伤心受刺激。可彼此眼神对视,尽在不言中,不禁凄然一笑。叶母抓过扫帚,把破鞋扫到一边,青儿接过锅去做饭,她眼里含泪,但不愿意母亲看见。
叶母慢慢回头,看着女儿羸弱单薄的背影,眼睛红了。当女儿转过身来,她脸上立刻浮起淡淡的笑容,青儿也在笑,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夜里,青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恨命运的不公,恨人情的冷漠。母女俩同睡一张床,两人背靠背躺着,其实谁也没睡着,但装着睡着了。
叶母眼皮发沉,恍恍惚惚正要睡去,隐约听见女儿的一声抽泣。她瞪大眼睛,侧耳倾听,一动也不敢动。青儿在哭,眼泪哗哗地流,她努力忍着不哭出声,但怎么也忍不住。哭了几声,咬住嘴,实在忍不住又哭几声。
叶母翻身坐起,不敢碰女儿,跟着流泪。青儿翻过身,也不看母亲,把头埋进母亲怀里,哭着说:妈,我们要离不开这里可怎么办啊?
叶母流着泪,紧紧抱住女儿,无力地安慰着她。
第二天大清早,雷雷跟三个哥们儿骑车上班,像踩着风火轮,骑得贼快。他们一路旁若无人地大唱跑了调的"甜蜜蜜",感觉特好,惹得路上行人侧目。
路边一辆拖拉机熄火趴在那儿,几个工人忙得满头大汗,听见雷雷的歌声都乐了,一起喊,好啦,好啦,雷子来了。雷子,赶紧的,给瞧瞧是啥毛病。雷雷热心地跳下车,拿着扳手东扭西扳,鼓捣了一阵子,指挥司机大李踩油门,车发动起来。
雷雷擦干净手上的机油,推着车子回头冲大李说:大李,给捎个话,哥几个今天病假。大李认真地伸手要假条,雷雷不高兴了,骂大李白眼狼多管闲事。大李看着雷雷骑车离去的背影直摇头:这小王八犊子全他妈小聪明,一点不上正道!
雷雷路过卫生所时捏刹车扎停住,歪着脑袋问青儿真是破鞋?几个哥们儿齐声答,当然是啊,不信去试试。雷雷有些臊,骂道:滚蛋!回你们家试去!
雷雷等人悄悄溜到诊室外往里看。大头低声说就那妞儿在,还有一个病人。黑皮窃窃低笑说什么病人啊,是许大马棒。大伙儿一听来了兴趣,争着想大饱眼福。雷雷抢先爬上窗台,只能看见青儿后脑勺和许大马棒侧脸,两人脑袋离得很近,说话声音很小,听不清,但许大那肉麻表情是看在眼里了。
雷雷自言自语说:果然是破鞋啊,许大马棒光天化日之下都敢往这儿跑!
麻杆在一旁注释说,那许大马棒就是属苍蝇的,十里外都能闻着破鞋臭袜子味儿。几个孩子兴奋地嘻嘻笑着看着。
许大马棒的确没安好心,吃惯了鱼腥的猫儿哪有不贪嘴的。他早就对青儿垂涎三尺,一直得不了手耿耿于怀,便企图借扣压青儿录取通知书逼她就范。青儿心里明镜似的,老是躲着他,躲不过就冷着脸敷衍。
屋里没人,许大马棒蠢蠢欲动,他贴近青儿。青儿别扭得想起身,可许大马棒用眼神压迫着她,她手忙脚乱,不得不声音轻微地问:许副场长,您哪儿不好?
许大马棒声音很轻:哪儿都不好,小叶医生,你说我该怎么办?
青儿紧张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搭话。许大马棒眼睛盯着青儿,表情和声音极为肉麻地说,要不你给我检查检查?
青儿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敢得罪许大马棒,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让人作呕的男人手中。她磕磕巴巴说,那太复杂啦,您……您还是去省里大医院看吧。农场卫生所就是看些常见病,感冒发烧什么的。
许大马棒紧逼不放,贪婪地死死盯住青儿,声音粘稠地说,他就是发烧,烧得夜里睡不着觉,老胡思乱想的。
青儿低头说,给他开些安眠药。看着青儿清新可人,许大马棒春心荡漾,暧昧地说,安眠药可不成,人睡死了啥球不行了。青儿,你有办法帮我治的。这声音阴暗肮脏,让青儿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她吓得身体直往后缩。眼前这个男人继续利诱,温柔得恶心:没人的时候,不用这么正式,叫我大许就成。
青儿要站起身拿体检表,被许大马棒拽住。青儿吓得身体哆嗦起来,他以为青儿是装模作样,便放松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声音很轻地问:我听人说你会针灸还会按摩?
青儿低声说会一点点。男人说按摩很舒服,他想试试。青儿说,她去做准备。男人话里有话地说,白天工作那么忙,没有时间,晚上去家里吧。家里宽敞,你嫂子也不在家。他眼睛里里透着他能想像到的温柔,青儿吃了苍蝇一样难以忍受,她脱口而出:对不起。
男人肉麻地问,对不起啥呀?青儿不敢看他邪气的眼睛,他趁机抓住她的手抚摸。青儿吓得语无伦次:许……许副场长,别这样,这……这样不好。
男人感觉鱼儿要咬钩了,便紧攥着那柔弱无骨的小手不放,接着问,咋不好?挺好的。晚上去我家吧,想吃点啥?巧克力还是咖啡?
青儿用劲甩开男人充满欲望的大手,脸通红,瞪着眼睛不客气地说:许副场长,您有病去省医院看吧,我也不是正式医生,我不能随便给人看病!
男人的脸色慢慢变冷,盯着青儿那张漂亮的脸,一只手在桌上划着,鼻子里出气问,没上过医学院没有医生执照,凭啥进卫生所?青儿咬牙,低下头低声说:我们母女一直感谢许副场长……我妈说……男人打断她的话,直截了当说,对青儿妈没兴趣,他想听青儿说。
青儿终于无法忍受,一脸正色地说:许副场长!你羞辱我可以,不要侮辱我母亲!
男人冷冷一笑,我侮辱了吗?我是怎么侮辱的?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嚣张地说,你要愿意,你们娘俩今天就可以回双犁公社。说完,冷笑着往外走。
青儿屈辱地说,她并没有不敬重许副场长的意思。男人回过头,满脸肉麻的微笑:有什么话,晚上家里说,我等着你。青儿觉得有必要挑明态度,冷冷地说,您有病应该去医院,我去您家里不合适。
男人哼了一声,脸色变得很难看,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青儿喊住他,问录取通知书的事儿。男人狠狠地说他会帮着好好查查,不过他倒想知道,像她这种作风不好的女人,哪个大学敢要?!
青儿气得说不出话,男人冷笑着推门,扬长而去。她眼泪涌出,眼前一片模糊。许大马棒在走廊气冲冲走着,迎面遇见韩阳。韩阳满脸堆笑问他好,许大马棒瞪着韩阳说,你告诉那臭婊子,她录取通知书就在我手里,我给她撕了!她想离开398,趁早死了这条心,她这种破鞋,就得在398劳动改造一辈子!
韩阳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大马棒,神情错愕,不知青儿怎么得罪了他。
青儿心里难受,眼泪禁不住扑簌簌流下来。这时,门开了,一个黑影晃动着走来。青儿泪眼模糊,看不真切,以为那个男人去而复返,忙开口说:许副场长,我知道我欠您很多,我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现在只有您能帮我,您一定要帮我……
那黑影却不搭话,一抬腿坐上桌子,嘿嘿笑着。青儿赶紧擦掉眼泪,定神一看,气歪了鼻子,只见雷雷跷着二郎腿坐在诊桌上,居高临下看着青儿直乐。他模仿许大马棒声音:小乖乖,帮什么你说吧,我帮你。
青儿气得上前猛推雷雷,让他出去。雷雷偏偏不动,赖皮赖脸地说他是农场职工,有病凭啥不能来。青儿冷着脸让他找医生看去,她不是医生。雷雷讥笑地说:你不是医生,那你在卫生所人模狗样地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干嘛呢?调戏人啊。哎,走后门进来的吧?许大马棒特照顾你吧?
青儿怒视着雷雷,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雷雷大声嚷嚷说,他来看病,他又没心怀鬼胎,别有用心!青儿见摆脱不了纠缠,就大声叫,所长,有病人。雷雷赶紧关上门,讨好说:叫所长干嘛,这事儿,有你就成!
青儿快被气疯了,扯着嗓子问他想干什么,有什么事儿。雷雷赖兮兮说:小事儿,你嚷什么,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告诉你,我可不是那些老色鬼啊。我吃素,坐怀不乱,对风骚女人没兴趣。
雷雷叽哩咕噜说得快,青儿没听清,瞪着他问刚才说什么。雷雷赶紧赔笑脸,没说什么。接着夸青儿特漂亮,气质好,就跟李铁梅似的。边说边比画,摆出一副手提红灯的架式,嘴里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哎,许大马棒是你第几个表叔啊。
青儿气得抓起桌上茶杯,又重重放下,声音颤抖地叫:你滚,滚!
雷雷吃软不吃硬,态度蛮横起来,大大咧咧说,他是农场职工,有权利到农场卫生所看病,他凭什么滚啊!他让青儿赶紧给他看病,少跟他废话!
青儿气得拿他一点儿辙也没有,雷雷没心没肺冲着青儿坏笑。青儿转身就往门外走,雷雷伸手拽住她,让她给自己开病假条,诸如发烧,拉痢疾,脑膜炎,气管炎,肺炎,肠炎,阑尾炎等,一张开一种病,先开十张。青儿好气又好笑,像看臭虫般看着他,冷冷地说,你走。
雷雷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你没开假条我哪儿走啊。赶紧的,我这儿还等着用呢!他说着把病假条拿到到青儿面前。
青儿的怒气压抑不住,发作道:你神经病啊!我凭什么给你开病假条?我告你,我根本就没这个权力!懂吗!出去,出去!她使劲猛推雷雷。
雷雷被惹毛了,他推开青儿,轻蔑地说:哎,你不是破鞋嘛,是个男的找你,你都挺大方,跟我这儿装什么正经啊。
青儿精神崩溃,她狂甩了雷雷一大嘴巴:滚!
从小到大,还没人哪个女人打过雷雷耳光,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挥舞着拳头就要打下去,可看到青儿疯狂的眼神,他愣了愣,放下拳头,咬牙切齿道:要不看你是女的,我打得你满地找牙!破鞋!给脸不要脸!
青儿气疯了,歇斯底里地胡乱抓起桌上的东西,朝雷雷砸过去,嘴里狂吼着:滚,你滚!
雷雷跳着脚边躲边骂:破鞋,你打呀,砸呀。再打再砸你还是个小破鞋……
青儿彻底疯狂了,她披头散发,在医务室转着圈砸东西,劈里啪啦声音震耳欲聋。
韩阳听说雷雷在医务室跟青儿找事儿,飞奔而来。他撞开门,见青儿疯狂的举止吓了一跳,而雷雷却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韩阳气得揪住雷雷的衣领,将他拉出医务室。青儿气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站立不稳,噗通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都哭不出声来。
雷雷使劲挣扎着,企图摆脱韩阳的控制;韩阳下死力气把雷雷抵在墙上,雷雷不甘心,跃跃欲试还要往医务室扑。他嘴里骂道:她一小破鞋凭什么打我啊?我到场里告她去,开她批斗会。脖上给她挂一大串破鞋,叫她敢打我!
韩阳知道雷雷尽管爱瞎胡闹,可幼稚单纯,如今说出这等恶毒伤人的话,一定是听信了流言蜚语。在内心深处,他暗暗喜欢着青儿,想保护她,又怕受牵连。雷雷这样欺负青儿,韩阳不由得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人事儿不懂啊,你父母怎么教育你的?
雷雷闻言转移炮火:哎,韩医生,我骂那破鞋,跟你球关系啊!你怎么连我父母都捎带上了?我招你惹你啦?你不会也跟那破鞋有一手吧,小心许大马棒饶不了你。
韩阳被激怒,骂道:雷雷!你小小年纪就黑心烂肺啊!叶青儿怎么得罪你了,你这么骂人家?有点儿人性没有啊!
雷雷奇怪素来不愿惹火上身的韩阳总爱替青儿出头,好奇地问道:她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维护她?
韩阳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说啥好。他一转念想,对雷雷这样的人不能认真,不然越描越黑,他生气地说道:我犯得着跟你这小屁孩儿解释嘛。我告儿你啊,叶青儿是个好同志,那些流言蜚语都是诽谤,是造谣诬蔑!
雷雷来了兴致,纠缠道:是好同志还是好女同志啊,什么流言蜚语啊?哎,你跟我说说,我来给你分析判断一下,到底是不是诽谤造谣。
韩阳不想跟他胡扯,气得转身就走,一旁看热闹的伙伴儿喊:雷子,假条!
雷雷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赶紧追韩阳,一个劲儿地道歉:韩医生,别生气!叶青儿是个好同志,好女同志,叶青儿同志万岁。韩医生,帮我开张病假条吧,求您啦。
韩阳对雷雷不理不睬,埋头走路。雷雷紧追不舍,唠唠叨叨紧着认错:哎,我错啦!要不,我给叶青儿女同志写份检讨书,放农场广播站广播;要不,让我妈给省报写封表扬信?这还不成?唉哟,韩大哥啊,您要不开这病假条,我得挨批斗啊。您那么有人性,您怎么就专同情那漂亮女同志,也同情同情我呗……
韩阳走哪儿,雷雷跟哪儿,怎么都甩不掉他。韩阳认真地告诉雷雷,以后不准再欺负叶青儿,她和她母亲真的不是坏人,她们日子过得很艰难。雷雷点头如捣蒜,满脸虔诚悔过之情。韩阳气馁,嘀嘀咕咕数落了他半天,末了问了一句:唉,跟你这种没家教的野孩子有什么可说的!几天啊?
雷雷没反应过来,问什么几天。韩阳不说话,扭身就走,雷雷醒悟过来,高兴得蹦着高说:三天吧,五天也成啊。
拿到假条,就等于有了护身符。雷雷与几个哥们儿唱着走调的"甜蜜蜜",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往小树林里钻。麻杆问,老跟这儿钻来钻去干嘛呀?去我家听邓丽君吧,我妈去姨家串门了。
雷雷说:一边去,我这执行侦察任务呢!我倒要看那破鞋破到什么份儿上。待会儿她来了,你们不许出声啊,要严密监视,懂吗?
几个惟恐天下不乱的男孩一个劲儿地点头。他们藏好自行车,潜伏起来。远远看见青儿身影摇晃着走近,她用大围脖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眼睛红肿,步履机械,像是丢了魂儿。雷雷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她浑然不觉。
青儿低眉顺眼地走过一排平房,几个接水的女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只听到一声清晰地:破鞋见青儿走来,一齐回头,满眼敌意蔑视地瞪着她。青儿不抬头,朝自己家走。只听到一声清晰地喊叫:破鞋。青儿猛地收住脚,控制不住情绪,狠狠地瞪着那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怎甘示弱,与青儿眼神对峙着。一场无声的较量在眼神之间往来着,女人懂得往那儿扎最疼,青儿毕竟小,抵不住过来人复杂龌龊的神情,扭头便走。
她走得急,没留意路边扔着一双小孩破鞋,脚踩上去一软,身子踉跄了一下。旁边一户人家"哗"的泼出一盆脏水,正好浇在青儿头上。青儿摔倒,立时变成落汤鸡,那几个聚在一起的妇女们哄堂大笑,雷雷哥几个也跟着哈哈笑。
叶母闻声赶来,看见女儿受辱,看见以雷雷为首的那帮坏小子们在狂笑,她狠狠瞪着雷雷,这个小流氓的影像就此深深刻在心里,永远无法改变,无法抹去。
青儿慢慢爬起,挺起身,脏水顺着她的脸、头发、衣衫慢慢淌下。她直着身体,挺着胸堂,仍然一派高傲……正在大笑着的雷雷,渐渐笑不下。
青儿冷冷地盯着泼水的女人,那个健硕的女人也和那些女人一样在狂笑。青儿死死盯着她,盯得她慢慢收敛笑容,她瞪起眼睛:你想咋地?破鞋!
青儿不言不语,就这样看着那个女人,看得那女人跳着脚骂:你想吃人咋地?你咋这么看人,毒蛇眼!破鞋!
叶母奔过来脱下自己棉袄外的罩衣,包住女儿,搀着女儿往家走,这对柔弱的母女走得抬头挺胸。
那些女人本来围在一旁看热闹,见青儿母女过来,下意识退后,让开一条道,青儿母女相搀扶着走过。
雷雷看着青儿痛苦压抑但高傲的眼神,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