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部 1978~1983 没有规则的骚动 1980 告别浪漫的年代(3)

1980年的中国离世界还是有点遥远。

4月14日的英国《卫报》刊登了一幅来自中国的新闻照片,那是上海的一家照相馆的橱窗,里面挂了一件西服,贴着一个牌子,牌子上面写着:“这里出租西装。”这张照片透露出一种机智的隐喻。而《新闻周刊》发表的另一幅新闻照片则有别样的意味,一个西方女游客在故宫参观,而走廊上则站麻满了参观她的中国游客。这实在是一种彼此陌生的好奇。

这一年,全国每人平均消费粮食428斤,比1952年增长8.2%,猪肉22.3斤,同比增长88.6%。全国共卖出了1.69亿双皮鞋,大概地说,也就是平均每十个人中有一个穿上了皮鞋。因为人口增长超过了房屋的建筑,全国每人居住面积为3.9平方米,比1952年还减少了0.6平方米。为了控制人口的持续增长,国务院组建了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一对夫妇最好只生一个孩子”,很快这成为一条被长期严格执行的基本国策。从这年的11月1日起,电视机终于被允许“敞开供应”,在此之前它是一个需要得到配额和批准才能购买的商品。到年底,全国人均用于购买日用商品的零售额为42.2亿元,其中,购买“四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电视机的比例由1952年的0.5%提高到24.5%,在当年,姑娘嫁人对南方最高的要求是备齐了这“四大件”。

在国际上,日本经济还是一枝独秀。按国内生产总值来计算,在20世纪60年代中日两国基本相当,而到1980年,日本已经是中国的四倍。1980年年底,日本通产省宣布,该国的汽车产量首次突破1000万辆大关,达1104万辆,占世界汽车总产量的30%以上,一举击败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汽车是工业文明和现代国家竞争的标志性商品,为此,美国NBC电视台在黄金档时间播出了一个名为《日本能,我们为什么不能?》的电视专题片,时间长达两个小时,其主题是比较美国与日本的工业。NBC的主持人说道:十年前,日本人以制造伪劣产品昭著于世,“日本制造”一词成为取笑劣质产品的口头禅。但时至今日,“日本制造”已经品质优秀的代名词,美国的年轻人现在以开日本的小跑车为荣。在当时的西方传媒界还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某日,一位彬彬有礼的日本人以学习英语为名,跑到一个美国家庭里居住。奇怪的是,他每天都在做笔记,美国人居家生活的各种细节,包括吃什么食物、看什么电视节目等,全在记录之列。三个月后,日本人走了。此后不久,丰田公司就推出了针对美国家庭需求而设计的价廉物美的旅行车,大受欢迎。该车的设计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考虑了美国人的需要。更让美国人憋气的是,丰田公司还在报上刊登了他们对美国家庭的研究报告,并向那户人家致歉,同时表示感谢。

为了应对日本人的挑战,美国公司只好尝试着学习。被日本的复印机公司打得抬不起头来的施乐公司开始推行“标杆管理”,就是把生产经营的每一个环节都拆解出来,一一地与最强悍的竞争对手日本富士通公司进行比较,从而找到改进的关键点。施乐的这项工程坚持了十年,终于在复印机领域击退了富士的进攻。

同样面临巨大压力的美国通用电气公司要换CEO了,临退休的雷金纳德·琼斯力排众议选中了杰克·韦尔奇。当时韦尔奇并不在继任候选人名单之列,因为他太年轻、太急躁,而且有点口吃。20年后全世界都相信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选择。

这年的11月4日,好莱坞演员出身的罗纳德·里根当选美国第40任总统。他一上任就面临石油危机、美苏关系紧张、日本经济的崛起等挑战,谁也没有想到他后来会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成功的总统之一。

12月8日,英国披头士乐队的偶像人物约翰·列侬在自家门口被崇拜者刺杀。这个从利物浦小酒吧里闯出来的颓废青年是摇滚史上最受欢迎的歌手,他和他的音乐一度被媒体认为是“青少年闹事起哄的原因”,而他的传奇人生在很多年后仍然被人津津乐道。如果要在中国找一个与他有点关联的人物的话,那么可以关注一下北京城的一个叫崔健的中学毕业生,当时他正待业在家,他最大的理想是考进北京歌舞团当一个小号手。在六年后他写出了颇有“列侬气质”的《一无所有》,因而成为日后中国最著名的摇滚歌手。列侬的去世似乎预示着富有浪漫气质的嬉皮士年代结束了,一个新的商业奢华周期如期而至。

全球商业界,还有一个值得记取的事件是,记者出身的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出版了轰动一时的《第三次浪潮》,他将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及后工业社会进行了重新的定义,指出它们创造财富的重要手段分别是土地、资本和信息。托夫勒发现,在美国和欧洲一些国家,现代服务业的就业人口已经超过工业劳动人口,成为新的领导型产业,他由此提出了以新技术革命为前提的“第三次浪潮”,这个观点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思考。此书于两年后引入中国,在非公开的范围里“内部发行”。

在约翰·列侬被刺杀的两周后,在北京的中国科学院的一个仓库门口,46岁的陈春先站在寒风中,与一个个骑着自行车前来的人热情地打招呼,来的人共有14个,每个人都相貌文弱,语调温和。他们都是中科院物理所、电子所和力学所的研究人员,这次他们都是被老陈“忽悠”来的。在这一年,他们将一起开办一件“大事情”。

这个“大事情”的首倡人就是陈春先。他是中科院出名的科学才子,他早年留学苏联,因成绩优异曾经受到过斯大林的接见。他的学科专项是十分前沿的核聚变,他建立了国内第一个托卡马克装置,并在合肥创建了中国的核聚变基地。1978年,中科院评聘第一批教授级研究员,全院只有十大名额,他和著名数学家陈景润一起上榜。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作为中国最重量级的科学家之一三次访问美国,而这三次考察却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陈春先去了著名的硅谷和波士顿128号公路,他深深为那两个地方高科技公司的繁荣而心动不已。报国心切的陈春先直觉地认为,中国也应该有自己的硅谷,让那些沉睡在实验室里的科技成果可以转化成为市场价值的商品。回国后,他多次在各种场合发言呼吁。在他的方案中,甚至已经圈定了“中国硅谷”的地点,那就是他工作所在的中关村。

中关村是北京城北面的一个小村庄的名字。1949年以前,这里是一个有70户住家、276口人的自然小村,周边的坟地占了土地的30%多。1952年,中国科学院定址于此,再一年,燕京大学与北京大学合并,又在这个小村的北部形成一个教研院区。日后,中关村一带先后建起了中科院的几个重点研究所和大面积的员工宿舍,成为科研人员聚集度很高的一个区域。在陈春先的心目中,“这里的人才密度绝不比旧金山和波士顿地区低,素质也并不差,我觉得有很大的潜力没有挖出来”。

陈春先已经为他的这个设想激动了很久,第三次考察回国后,他终于决定从自己做起,来催生出中国的硅谷。在他的奔波下,北京科协成了他的支持者。这个力量弱小的协会借给了陈春先200元钱,并帮助他开设了一个公司帐户。于是,在年关将近之际,陈春先在中关村的一个仓库办起了国内第一家民营科技实体——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

陈春先的举措在中科院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是在社会上,这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事件。没有一个媒体对此进行报道,陈春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多远。这位中科院里思想最活跃的中年人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科学家生涯,他将开始一段平庸而坎坷的企业家经历,日后他整天为业务而奔忙,甚至还曾经因为债务纠纷而被人两次绑架。他是一个失意的公司经营者。

可是,就是这个陈春先却以一人之力撬动了中国高科技产业。他为服务部所设定的经营原则后来成为中国民营高科技公司创办的共同规律,那就是:科技人员走出研究所,遵循科技转化规律、市场经济规律,不要国家拨款,不占国家编制,自筹资金、自负盈亏、自主经营、依法自主决策。在他被怀疑、辱骂和嘲笑的身后,一家又一家科技公司在中关村出生了。三年后,在没有国家任何投资的前提下,中关村赫然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电子一条街”,到1992年,这里的民营科技公司达到5180家。

1980年的北京之冬十分寒冷,整个12月共下了五场鹅毛大雪,有报道说,这年冬天的降雪量是近20年来最大的一次。陈春先的服务部在开业的两个月后终于接到了第一单生意,海淀区一个街道小厂的厂长向上门兜售业务的核聚变科学家陈春先:“你能帮我们解决一下电源上的问题吗?”陈春先楞了一下,然后说,“这当然,你可以给多少钱?”【与陈春先动议“中国硅谷”并在中关村创业的同时,台湾地区创建新竹科技园,试图打造“中国台湾硅谷”,为此,当局成立了科技管理局,制定科教园规划,设计发展框架,在资金筹建、人才训练、环境优化等方面出台了以系列优惠措施,并为入园创业者提供“一站式”快捷高效服务。据首任管理局局长何宜慈博士称,到1984年,新竹科技园已创办了70余家高科技企业,产值100亿元台币,一个东方“硅谷”的雏形初露端倪,到2000年,方圆六平方公里的新竹科技园,吸纳了300多家高科技企业落户,2000年总销售额达9300多亿新台币。新竹科技园成为台湾高科技产业的孵化器。几乎同时起步的中关村与新竹科技园,两者命运相异,颇可对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