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部 1978~1983 没有规则的骚动 1979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3)
1979年2月,760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大军如潮水般地返回他们当年出发的城市,一些小型的骚乱在各地此起彼伏,就业问题顿时成为中国第一个亟待解决的燃眉之急。十年前,由毛泽东发动的知青下乡运动风起云涌,中学生走出校门,打起背包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今还是这些被称做“知青”的人群,经过整整十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洗礼,如同一群群从梦中突然醒来的游行者,集体地逃回到城市来。数据显示,除了700多万人,尚有300万人还将在未来两年内陆续返城。他们要吃饭,他们要工作,他们要生存,这是一个精力旺盛、自认为被耽误青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却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们干的庞大族群。美国的《新闻周刊》在《邓小平能救中国吗?》一文中提问:“我们看到了一个被唤醒的中国,但中国面对很多的问题,‘文革’破坏的生产秩序和工作环境,大量返城青年等。邓小平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变动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的情况下,拯救一切。”
邓小平在第一时间作出决定。在上一年12月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通过了两个农业文件,宣布解禁农村工商业,家庭副业和农村集贸市场得到认可。就在知青集体返城的当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又迅速转批了第一个有关发展个体经济的报告:“各地可根据市场需要,在取得有关业务主管部门同意后,批准一些有正式户口的闲散劳动力从事修理、服务和手工业个体劳动。”全国的第一张个体户执照据说发给了温州的小贩章华妹。到这一年底,全国批准开业的个体工商户约十万。
面对汹涌的就业压力,最明智的做法莫过于“开闸放水”。中国经济民营化的必然性,在1979年毕露无遗,顺之则存,逆之则亡。
在法律和政策意义上,中国民营公司的合法性,是在此时被确定下来了。在两年后,它将遇到第一个考验,而它要构成一个完整的法律保护还要断断续续地进行20年。但是,新的故事真的开始了,尽管开始得不情不愿,磕磕绊绊。
在安徽芜湖,一个目不识丁、自称是“傻子”的小商贩给全中国的理论家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42岁的年广久在当地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是个文盲,7岁开始在街巷捡烟头挣钱,9岁做学徒经商,十几岁接过父亲的水果摊开始持家。1963年他因“投机倒把罪”【投机倒把,指“以买空卖空,囤积居奇,套购转卖等欺诈手段谋取暴利”。在计划经济年代,它被广泛运用于对个人经济交易行为的限制,因其定义边界含糊,所以有“投机倒把是个筐,什么罪都往里面装”的说法。1987年9月,国务院发布《投机倒把行政处罚暂行条例》。1997年,《刑法》修订案中删除经济犯罪中的“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出狱后为了维持生活,年广久炒起了瓜子。他不知从哪里偷学了一门手艺,炒出来的瓜子竟非常好吃,一磕三瓣,清香满口,慢慢地出了名。这一年,他想给自己的瓜子起一个名字,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他的父亲被街坊称为“傻子”,他自小也被叫成“小傻子”,于是索性叫个“傻子瓜子”得了。
“傻子瓜子”的牌子一挂出,没想到因为特别竟引来一片叫好声,他的生意越来越兴旺,一天的瓜子可以卖出两三千斤,他便请来一些无业青年当帮手,这些人一个个多起来,到秋天,别人帮他一点数,居然有了12个,这下子捅出一个大娄子了。
年广久生意好,本来就让四周的人眼红,现在他请的雇工居然有了12个,有人马上联想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做出的那个著名论断:“雇工到了8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于是,“安徽出了一个叫年广久的资本家”、“年广久是剥削分子”的流言顿时传遍安徽。这场争论好像没有在当时的公开报纸上出现过,但是,在政府官员中却流传甚广,“安徽有个年广久,炒瓜子雇用了12个人,算不算剥削?”这成了一道十分敏感的命题流转在全国各地,争论,辩护,讨伐,一场带有浓烈的意识形态特征的大辩论开始了。
很显然,在当时正统的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中,年广久的剥削性质是毋庸置疑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九章《剩余价值率和剩余价值量》中,曾经明确地划分了“小业主”与“资本家”的界线,按他的计算,在当时(19世纪中叶),雇工8人以下,自己也和工人一样直接参加生产过程的,是“介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中间人物,成了小业主”,而超过8人,则开始“占有工人的剩余价值”,是为资本家。在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理论中,“七下八上”是一条铁定的界线。如今,年广久的瓜子工厂居然雇工12人,其性质几乎不言自明。
傻子是资本家,说了谁也不信,但用理论一套却还真是的。在鲜活的现实面前,“经典”终于显出它的苍白和尴尬来。如果年广久的傻子瓜子应该被清除的话,那么,“家庭副业”怎么能够发展得起来?难道所有的工厂人数都必须控制在7个人之下?“傻子”出的这道难题,让全中国的理论家们争辩得面红耳赤。
事实上,在当时中国,年广久绝非孤例。对于刚刚开业的10万工商户来说,雇工数量是否应该限制,到底能不能超过八个,已经从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直接衍变成了实际难题。在广东高要县,一个叫陈志雄的农民承包了105亩鱼塘,雇长工一人,临时工400个工日,当年获纯利一万多元,这在当地引起一阵激辩。在广州,一个叫高德良的个体户,下海创办“周生记太爷鸡”,做了不到半年就雇了六个帮工,被社会上指责是剥削,他很不服气,写了一封长信上书中央领导人,反映放开雇工等问题。1979年底,任仲夷到广东任省委书记,发现广东的个体户相当多,雇工十几个,二十几个,甚至几百个都有。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他也很苦恼,当时就要广东社科界“好好研究”。
这场大辩论要一直持续到1982年,年广久的瓜子工厂已经雇工105人,日产瓜子9000公斤,赚的钱据说也过100万元了,关于“个体户到底雇几个人算是剥削”的争论却是尘埃未定。这时候,邓小平出来讲话了。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次讨论会上,邓小平建议对私营企业采取“看一看”的方针,他当时便举到了年广久的例子。
年广久因邓公一言而名留中国改革史。而在对待民间企业的政策上,这仅仅是第一道撕开的小口子,一道很小很小的,却决定了中国企业命运的小口子。在政策上,真正去掉对雇工数量的限制,还要等到1987年,在那一年的中央5号文件中,私营企业的雇工人数才被彻底放开。
这一年,写出了《日本,世界第一》的美国人傅高义跑到了广东,他发现,一大批的小工厂正在这里悄悄地、大面积地兴起,他们的创始人竟绝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而他们办工厂的形式被当地人称为“三来一补”。
所谓“三来一补”,指的是工厂的产品样式、原料和设备均由境外运来,生产出来的产品再以补偿贸易的方式出口,内地劳工和政府收取一定的加工费。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工厂是1978年8月创办于顺德县的大进制衣厂,第一年港商支付的加工费是80万澳元。这种形式在珠江三角洲一带迅速蔓延开来。它依靠港商解决了原料、技术和市场渠道问题,成为南方工业兴起的主要模式。【就在大进制衣厂创办后的3个月,东南亚最大的毛纺制造商——香港永新企业有限公司的曹光彪在珠海创办了香洲毛纺厂,香港媒体在报道中第一次使用了“来料加工”和“补偿贸易”的新概念。】
而有意思的是,这些创办工厂的港商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据傅高义的记录,“东莞官员估计,与香港签订的合同中,约有50%是与原来的东莞居民签订的。很显然,广州的省政府与它下属的县政府在对待偷渡客的问题上产生了微妙的差异。”这一年,广东省的报纸上充斥着打击偷渡客的各类新闻:12月,省政府还通过了一个《关于处理偷渡外逃的规定》,对偷渡未遂者的处罚相当严厉,而同时,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些县市,地方官员则开始欢迎早年的偷渡客回乡办工厂。特别是在东莞、中山等县,大量的“三来一补”项目都是当年的逃港者回来办的。一位东莞干部对前来采访的傅高义说:“十年前我的主要职责就是防止偷渡和拘扣偷渡犯,过去我们把他们当作坏人,但现在我们认为他们富有冒险精神,才能出众,与那些留下来的老实农民不一样。”
为了提高政府的效率,也是在那一年,东莞县政府设立了以个叫做“对外加工装配办公室”的机构,宣传“一个窗口对外、一个图章办事”,港商在这里签一个合同,顶多个把小时,这在当时中国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个全国独一无二的机构一共了十年,东莞的工厂数目年年猛增,从1978年到1991年,东莞引进外来资金17亿美元,为全国县级城市之冠。
在70年代的最后一个年份,中国人开始从革命的狂热中醒来,贫穷如一根芒刺穿透刚刚复活的肌肤,让人感觉疼痛。在南方的福建,一个叫舒婷的女诗人以更委婉的手法写出了人们对摆脱贫困的渴望:我是贫穷∕我是悲哀∕我是你祖祖辈辈∕疼苦的希望呵∕是“飞天”袖间∕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祖国呵!
《经济学人》在年终报道中统计说:“在经过了20年的匮乏后,北京的各项指数开始疯长。1979年,中国制造了3.34亿条麻布口袋,8.5个白炽灯泡,18.6万辆摩托车,130万台的电视机产量更是比1978年年增长了157%。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国的通货膨胀率达到5.8%,因此中国政府承认一些人的实际收入事实上下降了,但是国有企业的工人和干部的收入平均增长达到了7.6%。”一位叫H·詹森的欧洲人回到了上海,35年前他在这个远东最大的殖民城市度过了童年,他的父亲是丹麦化学工程师,母亲是俄国人,如今他看的上海是一个处处遗留着殖民地痕迹的城市。“在毛泽东发起‘文化大革命’的上海,已经没有一张毛泽东的画像,没有一个人提及政治。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商品、进口、美国人是否真的人人都有轿车。”
一个物质化的年代到来了。
1979年12月31日,方脸瘦高的四川万县人牟其中被释放出狱,四年前他因为写了一篇《中国往何处去》的长文而被打成反革命,据说最初已经内定为死刑,后来案子一拖再拖才没有真的判下来。这年下半年,四川开始清理“文革”的冤假错案,牟其中等人被宣布无罪释放。他没有回到县玻璃厂继续当他的烧炉工人,而是在出狱一个月后,向人借了300元钱,成立了一个“万县市江北贸易信托服务部”。这时候,他已经是将近40岁的人了,19岁那年,他曾经填过一阙《虞美人》,词曰:“九人踏雾入山来,重登太白岩。一层断瓦一层草,不似当年风光一般好。垣颓柱斜庙已败,何须再徘徊。愿去瑶池取玉柱,莫道大好山河无人顾。”
好一个“莫道大好山河无人顾”,写得如此好词的牟某人终非池中物,他的一腔少年意气在政治理想上空掷二十载,现在却要一股脑儿地宣泄到商业大海中了。“牟其中的年代”果然很快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