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部 1978~1983 没有规则的骚动 1979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2)
忙碌的邓小平在全世界寻找振兴中国企业的榜样。1月,他按原先的安排出访美国。邓小平结束访美后,2月7日抵达东京,同老朋友大平正芳在日本首相官邸会谈。
去美国访问,邓小平最重要的任务是政治性的。在佐治亚州的州长官邸,他与16位前来拜访他的州长共进晚宴。邓小平不厌其烦地介绍中国走向开放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希望中美正常外交关系得到美国人民的认同。而到日本去,他则带有更多的学习的意味。
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以简短地回顾一下1979年的世界。不夸张的说,那是一个不太平的年份。4月,巴基斯坦总统布托被处死;乌干达独裁者阿明被推翻并流亡国外。5月,美国发生244人死亡的大空难。8月,霍梅尼统治伊朗,为了报复美国支持伊朗旧国王,霍梅尼宣布石油禁运,油价从每桶15美元上涨至35美元,因此引起第二次石油危机。9月,菲律宾总统马科斯因腐败和散布谣言罪被逮捕。10月,韩国总统朴正熙被射杀。11月,玻利维亚发生政变。12月,苏联出兵阿富汗,联合国宣布对伊朗实行经济制裁。这些事件让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年充满了神经质般的紧张。
跟这些动荡的政治事件相比,在商业领域,全世界的话题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日本的崛起。这个二战的战败国以其倔犟的国民性格和现实的公司成长战略实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经济奇迹。
1945年,盟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从菲律宾来到日本,他拒绝去皇宫会见裕仁天皇,而是要求后者到美国大使馆向他致意,他叼着烟斗对《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说,“日本已经沦为第四流的国家,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成为世界强国了。”1955年,中国的国民收入占世界的6.5%,而日本只有2.5%,到1960年,日本已经开始与中国并驾齐驱。
日本复兴的象征性事件发生于1970年3月,当时,世界博览会在大阪举办,日本政府史无前例地拿出20亿美元举办这场空前的商品交易会,全球77个国家蜂拥而至,未来学派创始人之一赫尔曼·康恩首次在25年前麦克阿瑟发表过言论的《芝加哥论坛报》上预言:“日本已经进入世界经济强固的行列,21世纪将是日本的世纪。”在整个70年代,日本是全球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1979年7月,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EzraF.Vogel)出版了他的成名之作《日本,世纪第一》,这本书让全世界在整个80年代继续谈论日本。在国际市场上,日本产品——从家电、手表、照相机、汽车到半导体——几乎是风靡一时,举世无敌。而日本公司的管理经验成为全球企业家和政治家争相学习的榜样,后来创办了著名的甲骨文公司的美国人拉里·埃里森常常提起他在1979年聆听日本企业家演讲时所听到的一句话,那位日本人说:“在日本,我们认为低于100%的市场份额是不够的。我们相信只有我成功还不行,其他人必须失败。我们必须击败我们的竞争者。”【领导了战后日本经济重建的吉田茂首相在《激荡的百年史》中宣传称,“日本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民族,日本人的目光决不狭隘,不会只局限于日本这个范围。”与此类似,日本企业家也同样有着“天下独尊、舍我其谁”的霸气,这种气质对建立于新教传统和欧洲骑士精神之上的欧美商业伦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而缺乏协作性和共赢意识的全球竞争理念,是不是日后造成日本公司十分孤立并陷入十余年成长低迷的肇因,至今还未有共识。】
在新加坡,高傲的李光耀总理要求政府、企业和学校都要学习日式管理,引入日本企业管理制度。譬如由政府举办日式管理研讨会,延聘日本知名企业高阶主管到新加坡现身说法,大学管理教授们都要参加,做笔记,并作为教材的一部分。
在刚刚苏醒过来的中国,邓小平也把向日本当做第一个学习的对象。时任外交部亚洲司日本处副处长的王效贤回忆说:“小平这次到日本除了互换条约的批准书以外,他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向日本学习。我记得他在松下电器公司对松下幸之助老先生说,要搞四个现代化,没有电子工业不行,所以我要看你的工厂,而且希望你能够把日本的电子工业动员起来共同到中国去投资建厂,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几个月后的6月29日,松下幸之助【1989年辞世的松下幸之助是中国企业家的第一个商业偶像。他从自行车店学徒开始,数十年成就一个商业帝国,这样的传奇很能够激励同样出身卑微的中国企业家。另外,松下提出了很多最基本的经营理念,譬如注重质量、培养人才、建立销售网络、为顾客提供服务等等,它们都成为中国企业家的第一本教科书。海尔的张瑞敏回忆说:“80年代初国内能找到的只是松下幸之助的那些大厚书,所以以开始在质量管理的办法上,我借鉴的都是松下的东西。”华为的任正非在松下参观时看到,“无论是办公室,还是会议室,或是通道的墙上,随处都能看到一幅粘贴画,画上是一艘即将撞上冰山的巨轮,下面写着:‘能挽救这条船的,唯有你。’其危机意识可见一斑。”任因此写了一篇《北国之春》:“在华为公司,我们的冬天意识是否那么强烈?是否传递到基层?是否人人行动起来了?”】应邓小平的邀请访问中国,邓小平在接见他时又多次请教加强企业管理和电子工业发展方面的问题,他在交谈中表示,中国需要真正地引进一些先进技术带动提高,需要更多地向日本请教,中国的现代化只跟在别人后面走是不行的。
邓小平的这种谦逊姿态,无疑直接诱发了日本公司投资中国的热情。在中国第一轮引资开放中,日本公司表现的扩张心最强,它们纷纷捷足先登,这也使得日本商品在中国风靡了整个80年代。在1979年各种关于日本公司的合作、合资新闻层出不穷:上海金星电视厂从日立公司引进彩色电视机生产线;长虹从松下公司引进了黑白电视机生产线;天津市计算机中心从富士通引进第一台计算机富士通F160;三洋公司在北京设立了“三洋电机贸易株氏会社北京办事处”。索尼公司创始人之一盛田昭夫还访问了中国,几乎同时,索尼公司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便携式音乐系统——TPS-L2型“随身听”(Walkman),它成为20世纪最受欢迎的电子商品之一,日本工程师从此展现出他们强大的技术开发能力。在接受《读卖新闻》采访时他认为,任何面向中国的产品都应该要“简单、实用、便宜”。这是日本企业家第一次对他们的中国市场策略提出意见。
与日本人相比,美国公司的动作就要慢一点。除了可口可乐,运通公司、伊士曼公司也在北京设立了代表处,IBM决定回到这个它已经离开了70多年的东方国家。这年秋天,一辆装载着“庞然大物”的重型卡车缓慢驶入沈阳鼓风机厂,车上令工人们异常好奇的“大家伙”,正是来自IBM的System/360。除了上述公司,诸如摩托罗拉这样的大企业要等到1987年才转过脸来看中国。而欧洲公司则在忙着抵挡日货浪潮,根本无力顾及东方。面对日本的经济挑战,美国总统卡特在1979年提出“要采取独自的政策提高国家的竞争力,振奋企业精神”,并第一次将知识产权战略提升到国家战略的层面。从此,利用长期积累的科技成果,巩固和加强知识产权优势,成为美国保持经济霸主地位的国家战略,其成效将在10年后开始全面呈现出来。
1979年,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一年,中国最著名的企业家是一个名叫乔光朴的虚拟人物。
天津作家蒋子龙的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发表于1979年7月的号的《人民文学》。这是一个平白无奇、却暗含玄意的小说名,它似乎预兆这某一种开始,某一种现力量的出现,某一个新时代的赫然登场。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人们都习惯用“乔厂长”来形容那些搞改革的人。
乔厂长的故事好像来自生活本身。有一家重型电机厂已经有两年半没有完成生产任务了,一个叫乔光朴的人打破沉寂毛遂自荐,他还当众立下了军令状,“不完成国家计划请求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这个军令状现在听起来很有点莫名其妙,可是在当时却是对一个人最严重的惩罚。
乔厂长到任后,他的副手是厂里原来的造反派头头,在“文革”时期曾经批判过乔——将改革的对立面进行“政治符号化”这又是当时最流行的手法,于是他们的矛盾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这个工厂的情况当然非常的糟糕,工人没有积极性,干部之间矛盾重重,乔厂长不久就开始“放火”,他将全厂9000多名职工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留下精兵强将,把考核不合格的,组成服务大队替代农民工搞基建和运输。乔厂长还亲自出差去“搞外交”,去解决原材料、燃料和各关系户的协作问题。他的这些举措自然得罪了很多人,于是告状的、造反的、摸黑的事情连连发生,乔厂长表现得非常勇敢,他大声嚷道:“我不怕这一套,我当一天厂长,就得这么干!”
这显然是一部不可能流传太久的小说,它与时代扣得太紧,太有“改革样板戏”的特征,但是,它在当时却真是轰动一时。人们从乔厂长身上看到了一个敢于对企业负责任、敢于挑担子、敢于得罪人的企业领导者,看到了“假装工作”、沉乱如泥的局面被一下子打破后可能出现的新景象。“一定要改了,不改真的不行了”,这是无数人读完《乔厂长上任记》后的感慨,它曾经那么直接地激发了一代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激情。
在现实生活中,最像乔厂长的人是首都钢铁公司的周冠五。
我们甚者可以说,周冠五看上去比乔厂长更像一个改革小说的人物。他他军人出身,由贵溪军分区的一个副参谋长转而筹建首钢(一开始叫石景山钢铁厂),大半辈子都扑在这个工厂里,1979年,在年近60之际却赶上一场宏大的变革。他仪表堂堂,声音洪亮,爱梳一个光亮的大背头,个性坚毅张扬,好做惊人事。有一年,首钢厂庆要在厂大门口塑一只钢鹰——这是当年中国企业的一个共同爱好,在厂门口塑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这个爱好将一直持续到90年代中期。周冠五问:“北京市目前塑的鹰最大个的是多少?”答:“2米。”又问,“全国呢?”答,“6米。”周说,“那好吧,我们来个12米的。”这个12米的超级大鹰一直蹲在首钢的东大门。
在上一年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中央认为:“现在我国经济管理体制的一个严重缺点是权力过于集中,应该又领导地大胆下放,让地方和工农业企业在国家统一计划的指导下有更多的经营管理自主权。”正是基于这一共识,扩大企业自主权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始发站,在今后的将近20年的时间里,这一直是国有企业试图挣扎着焕发活力的改革主线。
1979年,国务院宣布,首都钢铁公司、天津自行车厂、上海柴油机厂等八家大型国企率先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验。7月,扩大国营工业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实行利润留成、开征固定资产税、提高折旧率和改进折旧费使用办法、实行流动资金全额信贷等5个文件一并发布,首钢等企业的改革举措成为一个举国关注的焦点。历史让周冠五在将近60岁之际一下子站到了时代的镁光灯下。
周冠五是那种舞台越大越亢奋的人,成为“试点”后,他迅速地提出了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管理法——“三个百分百”:每个职工都必须百分之百的执行规章制度,出现违规违章,都要百分之百地登记上报;不管是否造成损失,对违章者要百分之百地扣除当月全部奖金。这个管理法在当时纪律涣散、动力全无的中国企业界确乎让人眼睛一亮,也很又震撼力。【一个可以参考的例子是,1984年,张瑞敏被委派去领导后来成为中国最著名企业的海尔公司,他出台的第一条厂规是,在厂区内不准随地大小便。】首钢的生产秩序迅速恢复,工人的积极性被激发出来,于是产能年年上涨,改革似乎一夜成功。改革后的头3年,首钢实现利润年均增长45%,上缴国家利润年均增长34%,是当时全球钢铁公司年均利润增长率的2.4倍。首钢的业绩足以让全国产生幻觉,以为国有企业的痼疾在于内部管理无序和自主权不足,只要解决好这两个问题,它们是完全可以在产权不变革的前提下完成改造的,这种幻觉将一直持续到1997年。
回过来再说周冠五的改革。自主权的下放,意味着首钢与上级管理部门的职权关系的调整,周冠五不再是一个管理20万人,却只有权力签字改造一个厕所的厂长,他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这里便直接触及国有企业管理者与资产所有者的权力调整,这是中国企业变革的重要命题之一。事实上,从改革的第一天起,这种权力调整便是在一种暧昧的、纠缠不清的情景下持续着的,博弈在既得利益集团内尖锐的进行着,在产权没有清晰的前提下,它将缠绵永续,无始无终。首钢并非是首例而已。
在自主权落实之后,周冠五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设法理清企业与国家的关系。首先,他提出了承包制,“包死基数,确保上缴,超包全留,欠收自负”,这16个字堂堂正正,掷地有声,日后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标准阐述。在1979年前后,它的先进性毋庸置疑,但是它所解决的难题却也是那么明显,那就在最后四个字——“欠收自负”。当企业真正出现“欠收”的时候,它的体制和功能是否真的能够“自负”?这个问题在商品短缺的年代不会出现,它如同一处险恶的伏笔埋在国企改革的前路上,不动声色却无比致命。
在1979年之后的若干年里,周冠五的改革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不断地与国家讨价还价。在一个商品极端短缺的年代,在一个垄断性的重工行业,在需求日渐旺盛而企业内部机制渐渐改变的情况下,首钢的效益增长几乎是一种必然。于是,首钢越来越有钱,周冠五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有关部门对它的利润索取便也越来越大,首钢的上缴利润承包基数以开始为5%,后来上升到6.2%,再又上升到7%。双方矛盾在1986年终于激化,这年12月,北京市财政局下达通知,要求首钢补缴1.0899亿元的利润。周冠五拒不执行,财政局于是通过银行强行扣掉首钢账上的2500万元资金。此时已是全国改革人物的的周冠五当即给国务院和邓小平写信,信内称,“如果让我们缴出一亿,正在施工的技术改造工程、住宅和福利设施工程只能立即停下来,职工按原包干和挂钩办法已拿到的工资奖金一部分要退回来,而且12月份职工的工资也无法支付。”其行文至此,已颇有要挟之意。一个月后,邓小平的批示下来了:首钢的承包办法一切不变。
这一段公案,在很多报告文学中被描述成周冠五与反对承包制的旧势力之间的较量,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却是国有资本集团内部两个不同利益群体的一次拉锯和争斗。这样的争斗在几乎所有的国有企业中都将出现。【我们似乎可以用“周冠五模式”来描述国有企业当家人的命运轨迹:其而传奇、中则辉煌、晚年落寂。周冠五当了十多年的中国改革典型,其风光荣耀一时无二。1995年周冠五之子、首钢国际公司总经理周北方卷入北京市前市长陈希同案,以涉嫌经济犯罪被捕,后来被判处无期徒刑,周冠五退休。此后,首钢的改革效应日渐减退。】
首钢与主管部门的矛盾是一个日渐扩大化的普遍现象。当企业自主权落实,本来被压抑着的生产积极性在短时间内就会被激发出来,产量便很快增长,但在这时,计划体制与企业内在冲动的矛盾就开始尖锐。比首钢改革更早的四川省第一批列入试点的重庆钢铁厂厂长王宇光也又同样的经历:1979年前后,产量很快上去,新生产出来的钢材没两个月就堆满了工厂的仓库,可是国家物质储备部门下给重钢的收购指标却已经用光了,而另一方面,想要钢材但没有计划指标的单位却在重钢门口排成了长队。一个厂门内外,里面因为胀死要停产,外面大声要货却不能给,厂长王宇光一咬牙,开门出货,重钢的钢材顿时一泄而出。计划部门很快察觉到重钢的“违规行为”,1980年,国际计委、国家经委联合下文,认定“钢材自销违反国家的有关规定,必须被坚决制止”。重钢的快活日子只过了几个月就戛然而止,王宇光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我们是试点企业,否则我就倒霉了。”
以首钢等八家试点企业为首,以“放权”为主题的国有企业改革在1979年正式拉开序幕。【海内外学者普遍将中国国有企业改革进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78年—1993年):以放权让利为主线,探索国有企业改革目标模式阶段。第二阶段(1993年—2001年):明确国有企业改革的目标,尝试探索建立现代企业制度阶段。第三阶段(2001年以后):改革国有资产管理新体制、建立健全现代产权制度,使股份制成为公有制的主要实现形式阶段。】
到1979年低,全国的试点企业达到4200家。我们即将看到,在未来的30年里,中国庞大的国有企业集团是如何被松绑、被打散、被挟持、被偏袒以及被肢解的,它们因规模的不同、行业的不同,以及际遇的不同而有着迥异的命运轨迹,而贯穿始终的则是,作为这一部分资产的拥有者——中央及各级政府——如何竭尽全力地试图保全它们、壮大它们。
从改革开始的第一天起,利益的博弈就开始了。先是被下放了权力的国有企业与管制了它们多年的政府之间的博弈,然后是这些企业背靠政府的政策支撑与“意外”兴起的民营公司的博弈,再到后来,跨国公司也进来“搅局”、“抢食”,于是,利益的格局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30年的中国企业变革,看上去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国家政策貌似东摇西摆,效率低下,但是严格来说,其改革的利益诉求、战略目标则是非常的清晰,而且从第一天起就没有摇摆过。
国有企业改革的核心命题是什么?30年后,几乎所有学过经济学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会很顺口的背诵出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在1959年写过的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清楚界定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因此,国企改革的核心是产权制度的改革。可是,从1978年开始的中国国有企业变革在很久以后才能意识到这条规律,或者说才逐渐将改革的主轴扳转到这个方向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从决策者、学术界、企业界到普通的公众,大家都认为,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可以靠“内部改造”来解决的。
当北方的周冠五们为了企业自主权在抗争的时候,在南方,另一群人则试图无中生有,创造一个新的经济王国。在邓小平的直接干预下,在高层被讨论了一段时间的“经济特区”悄然走向现实。一个叫袁庚的人走到了前台。
在中国百年企业史中,天字第一号大企业名叫“招商局”,它跟江南制造总局、纺织新局是清政府当年最大的三家国有企业,在晚清的洋务运动中,招商局的地位一时无二,李鸿章曾在《复刘仲良方伯》一信中得意地对人言:“招商局实为开办洋务运动四十年来,最得手文字。”民国及新中国后,招商局虽然职能多重变幻,已不复当日显赫,但是这个招牌却不可思议地保存了下来。到1979年,招商局的第二十九任董事长叫做袁庚。
招商局当时在编制上隶属交通部,担任了交通部外事局副局长的袁庚监管这个历史名声很大、现实权力很小的机构。袁庚身材魁梧、方脸大眼,一派军人气质。他早年随军南下,曾当过东江纵队的情报科长,在1944年盟军登陆中国东南沿海时提供过重要情报,后来参加了解放珠江三角洲的战役。1949年,当上了炮兵团长的袁庚率部解放了深圳,50年代初他随陈赓入越担任胡志明的抗法军事顾问,1955年出任中国驻雅加达总领事,“文化大革命”期间以“国际间谍罪”被关入北京秦城监狱达七年之久。“四人帮”被打倒后,袁庚重回人间,他到招商局不久,即提交了一份大胆的报告。
这份题为《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是1979年10月9日以交通部的名义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报告第一次提出了“适应国际市场的特点,走出门去搞调查,做买卖”的对外开放建议。数日后,袁庚正式提出了在深圳蛇口筹建蛇口工业开发区的构想,他提出:“选定在临近香港的宝安蛇口公社境内建立工业区。这样既能利用国内的较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又便于利用国际的资金、先进技术和原料,把两者现有的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并结合起来。”12月18日,也就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正式开幕的同时,交通部和广东省同意了袁庚的构想。25天后,1979年1月31日,上午10时,袁庚飞赴北京,在中南海当面向中央领导汇报。袁庚提出要给招商局一块工业用地,“当时我把所有的地图都带去了,说了招商局成立106年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希望国家能给我一块地方。”中央领导用笔在地图上一画,就把包括现在的宝安区到华侨城的七八十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划进去,说:“袁庚,这个都给你。”袁庚吓了一跳,说:“我怎么敢要这么多。”于是,中央领导用红笔在地图上轻轻一勾,笑着对袁庚说:“那就给你这个半岛吧。”
这个半岛,便是日后的蛇口工业区。所谓“蛇口”,顾名思义便是半岛的一个延伸处。袁庚回忆说:“办工业区之前,这里是海上偷渡香港的口子,经常有外逃人员被淹死后的浮尸漂上沙滩,这些荒野陈尸大多数是农村的年轻劳动力。”蛇口工业区的出现,从空想到行动,前后仅三个月,这一决策过程之简捷和快速,在当时的官僚体系内实属罕见。袁庚以一个副局级中层干部的身份直接推进中国第一个开发区的建立,也算得上是际遇奇妙。
蛇口工业区仅方圆2.14平方公里,袁庚却在这个螺丝壳里做出了一个大道场。工业区一经批复,他的第一项工程就是移山填海兴建码头,招商局花了近一年时间建成600米的码头泊位,可停靠5000吨以下的货船。这样,蛇口顿时具备起港运的功能,工业区与香港互通航班客轮,解决了货运交通的瓶颈。
袁庚办工业区,一没有被纳入国家计划,二没有财政拨款,但他却争得了两个权力:一是可以自主审批500万美元以下的工业项目,二是被允许向外资银行举债。于是,他遍走香港,向港商和银行借贷资金,前后两年,招商局借进15亿元,这笔钱被用来平整土地、建设工业基础设施和生活设施,袁庚同时大大简化招商程序,外商到蛇口办公司,从土地、协议到招工,往往个把月便全部搞定。蛇口很快成为中国最开放的“工业区”,企业和人才纷拥而入,两年多时间,蛇口的企业已超过百家,一片海涂沙滩顿时热闹非常。
在1979年的中国,蛇口和袁庚的出现,让铁幕般的计划经济被捅开了一个再也补不回的大洞。在蛇口开发区筹建半年后,深圳特区开始建立。
现在,我们把目光放得更宽广一点。如果说,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一个存在已久的老难题的话,那么,一个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挑战在这年春天逼近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