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八音盒、梧桐大街和撕开的录像带
站在清风拂面的窗台旁,邝亚滴手里捧着一只八音盒。这只八音盒饱满、娇小,通体墨黑,漆工极为精致。盒盖上的图案是一朵小小的金色玫瑰,它点缀在一角。八音盒的外形是半圆的,像一顶舞会中的淑女帽,整个造型处理得十分干净流畅,是一件出色的手工艺品。
邝亚滴把八音盒放在窗台上,把它打开,一段“叮咚叮咚”的音乐像小溪一样流进他的耳朵里。邝亚滴看着窗下那条梧桐大街,来往穿梭的车辆说明了这座城市的喧闹。邝亚滴喜欢以这样的姿态俯视这条大街,特别是像这样的夜晚,街灯亮起来,闪闪烁烁的小光点串成一条不太光滑的绸带,给视野以一幅缀有诗意的图画,邝亚滴与安波并肩在这画上可以走上好长一段篇幅。与所有热恋中的情人一样,他们把枯燥的散步当作了浪漫旅程,在梧桐的伴随下慢慢行走。
0〖〗夏商自选集〖〗0“先生,要马车吗?”常会有这样的吆喝在这对沉醉于絮语中的情人身旁响起,这座高度发达的城市还保留了很少一部分带牛皮雨篷的老式马车,它们代表了城市的高尚品位。对于现代城市来说,品位是很重要的,甚至是必须的。的确,在散步稍感疲劳之际,能坐上一辆这样的活古董感觉真是美妙异常。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安波说。
“好吧。”他露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他的脚掌已很酸疼了)。
于是马车把他们送了回来……
邝亚滴把目光从梧桐大街撤回,不知从哪个瞬间起,眼泪充盈了他的眼眶。
他拉上了窗帘,夜幕一样的黑暗均匀地涂抹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邝亚滴慢慢蹲了下来,户外吹过了一片风,使刚拉上的窗帘幅度很大地抖了一下。风坚持了几秒钟,窗帘呈船帆的造型鼓了起来,然后又被吸出窗外,在夜色中猎猎作响。这中间,有一样东西被窗帘击中,小溪一样的音乐荡漾在无边的空间里。随后,一记刺耳的碎裂声使邝亚滴突然警觉,等他站起来,把头探出窗外,已经晚了。
邝亚滴头冲下凝固了好久,这临街的楼房下面是坚实的地坪。由于光线的缘故,邝亚滴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已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爱情连同那只精致的八音盒已经被摔得稀巴烂了。的确,有时候虚幻的爱情会具体到一件物体的程度。邝亚滴转过了身。
他打开了蛋形顶灯,面对眼前的废墟,的确是一片废墟,破坏力之强令邝亚滴感到震惊。因为他看见的并不是被砸坏的衣柜、矮橱、报时钟,也不是那盘被拉出内芯,并被撕成破烂的录像带,他看见的是疯狂的安波正在哭喊中毁坏这一切的情景。他流泪了,不,他一直在流泪,可他眼泪的成分是不同的,它们分别可冠名为痛苦、后悔、内疚、绝望。邝亚滴终于哭出声来,嘴唇哆嗦成一团:“安波——难道我就这样失去你了吗?”
而安波给他的回答则是:“你这个该死的流氓,下流坯!”
这句话舞动在那盘录像带的贴纸上,笔迹潦草,甚至将厚厚的贴纸也戳坏了(那个感叹号的圆点)。可以想象,安波写这行字时,把笔当作了刀,把录像带当作了邝亚滴,她先是在情人身上一通乱砍,最后在他的胸膛上一记猛刺,用那个圆点把情人杀死在了心中。
满脸泪痕的邝亚滴捡起了录像带,至少,它已被安波摔了十次,塑料外壳龟裂成几瓣,内芯被拉出,地板上有长短不一的断线,如同巨大的蚯蚓。邝亚滴喉咙里有一种难以疏通的堵塞感,他捏紧了一截芯头,往外扯,他的身边很快堆起了一个小丘陵,他像拆一件毛衣一样手势飞快,终于,他的手被卡了一下停顿下来。
“去你妈的。”他看见窗帘再次在风中鼓起,在它被吸出窗外的一霎那,邝亚滴的身手像一个标枪运动员那样果断而敏捷,空空如也的录像盒见缝插针地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