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管杜见春怎样想着柯碧舟的悲剧,怎样暗暗地怜悯着他,事实上,自从邵玉蓉与邵思语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后,柯碧舟已经在开始变了。

    邵大山从坡上采来的草药,捣溶了敷在小柯严重骨折的大腿上,他的腿逐渐好转了。起先是能下床拄着拐杖走路,随后扔了拐杖,也能在院坝里慢慢挪动着步子。自然,这个样子,出工劳动是不成的,上坡放牛也翻不了沟坎,还需要休息。看起来,这个月的工分肯定是打落了。但由于精神上获得了新的力量,邵玉蓉天天给他端来好吃的,柯碧舟消瘦的脸上气色好多了,能够走出院坝那天,邵思语都觉得他脸上泛起了红润的光彩。

    邵大山的家坐落在鲢鱼湖岸边的一座小土坡上,砖木结构的小屋团转,栽着几棵紫木树,一棵穿天的柏枝,还有几蓬青秀挺拔的蒿竹。小屋台阶前头,是一个三合土院坝,用一块块山石砌起的院坝墙,只有一道进出的稀竹笆门。小屋后面,是一块园子土,园子里栽着樱桃、李子、杨梅、桃子、花红五六种果树,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头,邵大山父女两个,把泥巴薅得又细又匀,栽满了菜蔬、香葱、豆豆、南瓜、茄子、辣椒。乍一眼望去,后园土简直像个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花园。

    这几天里,紫木树正开着鲜艳艳的大朵大朵的花儿,邵玉蓉闺房窗外,喇叭花、康乃馨、茉莉正开得逗人,湖上的风吹来,花香直扑鼻子。柯碧舟常喜欢站在坝墙边,柏枝和紫木遮下的绿阴处,向着鲢鱼湖那边眺望。湖岸边,上船桥板旁边,清碧的湖水中打着一根根木桩桩,暗流大队的几十条小船,都停泊在那里。每条小船上的绳子,都拴在湖岸边的桩桩上。湖水荡漾的时候,停泊着的小船便随着水的浮漂,也轻摇慢晃着,很是恬静怡然。小船头,常有两只浑身乌黑、嘴壳长长的鱼鹰蹬在那儿梳理羽毛,注视着水面。这是邵大山喂来抓鱼的当地人也叫它们鹞鹰。

    鲢鱼湖呈扇面状舒展开去,碧波荡漾的湖水显得妩媚辽阔,阵阵微波涟漪舒徐有致,有一种意态丰满、婉顺柔从的慵怠之美。看了叫人心扉顿开。狭长的鲢鱼湖两岸,也是风光瑰丽,奇彩交迸。湖的北岸,是一长道屏风般的山壁,远远望去,列峰排空、你挤我挨,露出股摩肩接踵的亲热相。湖的南岸,山势虽比北岸平缓一些,却也是峰峦重叠,绿阴四覆。两岸的山山岭岭间,都有回峰抱水的奇景,林壑深邃的峡谷,曲径通幽的庙宇,烟云霭霭的密林。

    这样壮美别致的风景,在上海知青们初到山寨的时候,曾经深深地吸引过爱好文学的柯碧舟。可这些年来,艰苦生活使得他双目迟钝,忧郁的重压使得他丧失了欣赏美景的情致。可现在,大自然的娇美,又像个久违的好朋友般,陡然出现在柯碧舟面前,使得他不由感到心旷神怡。尤其是在这凉爽清澈的空气中,天宇碧蓝似靛,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四月天的阳光下面,柯碧舟更觉得情绪极为开朗,精神勃然振奋。他在内心深处暗叹道:谁能不说这是美不胜收的山乡呢?

    每当这时候,县气象局的干部,邵玉蓉的伯伯邵思语,总会来到柯碧舟身旁,同他一道欣赏鲢鱼湖团转的美景,陪伴他沿着湖边、顺着田埂散步。在闪烁银光的露珠缀满草叶的清晨,在树梢梢上抹满余晖的静静黄昏,邵思语一边和柯碧舟并肩而行,一边用打动人心的语言和深邃的思想,拨动柯碧舟心灵深处的那根琴弦。有这么一段话,多少年之后,柯碧舟还记得那么清楚,思语伯循循善诱地说:"是啊,这几年来,好些事情搞糟了,搅乱了,不说你们小青年迷惘,我这老年人都忧心哪!不过,小柯,你得记住,谁都没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谁都别想指望一生下来就活在天堂里,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不顺心的境遇和磨难。不能因为如此,就忧忧戚戚。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是有勇气克服艰难的环境造成的阻力,把自己身上的热能,献给祖国建设事业的。"在邵思语有意无意的帮助、启发下,柯碧舟的内心逐渐开朗,胸怀也慢慢开阔了。他不再只想着自己那该诅咒的家庭出身,他不再只想着自己的出路和命运。他开始想到集体的利益,山寨上社员们的生活,想到我们的山寨农村,为什么还那样贫穷、闭塞、落后。

    春耕大忙季节到了,那是个细雨霏霏的早晨,邵思语要回县里去了。腿脚还没痊愈的柯碧舟,一定要送送自己的救命恩人。邵大山、邵玉蓉、柯碧舟伴送邵思语到了湖边,邵大山解开系住木桩的绳索,高声嘱咐亲哥子,有假期一定回家乡来看看,预备撑篙划船送伯伯到县城去的邵玉蓉,已经站在船头。邵思语却不急着上船,透过蒙蒙细雨,他眯缝着双眼久久地向远处的田埂小道上眺望着。邵大山不解地大声问:"你还忘了啥东西吗?"

    邵思语摆摆手,指指田埂小路上一个个挑着谷箩、牵着驮马、背着背篼的社员,对柯碧舟说:

    "小柯,你看,他们在干啥?"

    "都是去榨油房、舂米房、面机房的,"柯碧舟不以为然地瞅了那些田埂小路上的社员一眼,用司空见惯的口吻说,"湖边寨没有电,打米要到暗流河边的米房去,榨油要走六七里地。换面条、打灰面,要走十几里哩!"

    "是啊,"邵思语拧起眉毛,语气凝重深沉地道,"小柯,解放快二十二年了,为啥湖边寨、暗流大队、镜子山大队、还有镜子山更往里的一些大队,都还没有电呢?有了电,湖边寨人不都可以在自己家门口打米、换面条、榨油,做更多的事了吗?天天晚上打黑摸,你这个上海人,怕不习惯吧,哈哈!"

    邵思语走了,可他的话,却一直在柯碧舟的耳畔回响,激起他内心深处的老大震动。是啊,我为什么总是沉湎在自己的忧郁寡欢之中,我为什么只能面对现实哀叹忧伤呢?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来改变眼前落后的面貌呢?

    这一天,柯碧舟一直木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一处,沉思默想着。

    天擦黑了,送伯伯去县里又回到家的邵玉蓉,端着一只

    杯子,走进屋来,柔声问:

    "你咋个了?听阿爸说,你呆痴痴坐了一整天。"

    "……"柯碧舟没吭气儿。

    "是不是又在想心事了?快莫想你那家庭出身了,喝杯水吧。"说着,邵玉蓉把杯子送到柯碧舟跟前。

    平时,柯碧舟总要说声谢谢,再接过杯子。可这次他望也不望邵玉蓉,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口。他咂咂嘴,才品出味来:

    "甜的?你放了糖?"

    "不,是蜂蜜。"邵玉蓉温存地一笑说。

    柯碧舟疑惑地:"蜂蜜,哪儿来的?"

    "自己家里养蜂酿的呗。"

    "自家的蜂?"

    "这有啥稀奇,"邵玉蓉哧哧地笑着说,"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嘛!"

    "说得好啊,劳动换来蜜甜的生活。"柯碧舟由衷地自语着,他显然受了启发,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扬起两道眉毛说,"玉蓉,你说,湖边寨没得电,为啥不能从外边引进来呢?"

    "嗬,你在屋头呆坐一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啊!"邵玉蓉欣悦地笑了,两片嘴唇一掀一掀地说,"从外头引电进来,要好些电线啊!前两年我们寨上算计过,有电的寨子,最近的,离湖边寨也有七里路。你算算,七里路要多少电线,莫说集体积累少,没那么多钱去钻路子、开后门买电线。即使有了钱,费尽心机买来了电线,牵进了电,也不见得点得上电灯……"

    "那又是为啥?"

    "为啥?你还不清楚?这几年生产不正常,电厂发的电少,一般工厂企业耗的电多。而新上马的基建工地、厂家又多,电力弄得很紧张。农村社队,扯得起电线的也经常停电。你没听说,一到天旱要电抽水时,往往抽水机抬来了,电却送不来,急死人呢!"

    柯碧舟兴致勃勃的脸色暗淡下来:"那么……那么湖边寨就一辈子点不上电灯了?"

    "你急个啥哟,"邵玉蓉嘻笑道,"伯伯随便说句话,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往后哪个还敢同你讲话啊。走,吃晚饭去吧。"

    柯碧舟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抹不去这个念头。他觉得不该再休息了,清明早过了,这一阵气候温暖,草木繁茂,山区进入了百物生长的春耕大忙季节,寨上的劳力紧张,自己虽不能去放牛,却还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再说,在邵家住了多天,太麻烦邵大山和玉蓉了,不能再在他家住下去了。

    谢辞了邵家的照顾和盛情接待,柯碧舟回到集体户,当夜找到了左定法。

    柯碧舟舍身救耕牛的事迹,通过邵大山和玉蓉的嘴,传遍了暗流大队,人们都称赞柯碧舟在关键时刻的果敢行动,两头水牛,价值千元之巨哩!左定法这回接待柯碧舟,比往常客气一点。当然啰,对柯碧舟的勇敢无私,是不能表扬的,这类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做好事,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对他们稍加赞许,已经是最大的奖励了,左定法卷着叶子烟,垂着眼睑听完柯碧舟的申述,而后移动了一下肥壮的身躯,仰起方正的黑脸,打着官腔说:

    "你的事,我们扯过了。"

    他总是这样,哪怕革委会、新建的党支部没有研究过的事,他也这么说。表明他说的话,句句都是代表整建党之后的支部、代表大队革委会说出来的:"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们认为很好嘛。我听说了,湖边寨那些高榜田缺肥,队上正组织妇女劳动力割"秧青",壅在田水里沤肥料。好像是缺一个称"秧青"的劳力,你身体还没好全,我看就照顾你,去给妇女劳动力称"秧青"吧!记住啰,你这活路清闲是清闲,也得认真、细心,莫给人家称少

    了斤两,也莫给人家称多了。"

    从这以后,柯碧舟一早起来,草草吃过饭,就到寨外的高榜田田埂上站着,手里拿着一杆大大的杠秤,兜里放着小本本、钢笔,给割秧青的妇女劳动力称重量。妇女们的干劲真大,勤快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一天能割上六七背篼秧青。天蒙蒙亮起床,她们就紧赶慢赶上了坡,把那些沾着露水的秧青,一把把割来塞进背篼,尖尖耸耸地割满一背篼背到高榜田,满满一背秧青总有七八十斤,甚至百把斤,少的也有五六十斤。割两百斤秧青评十个工分。劳力强的,割一天秧青抵到二三个劳动日。妇女们的干劲咋个会不大呢。其中最卖气力的,要数缺牙巴大婶。四十来岁的缺牙巴大婶,是寨上烧窑师傅阮廷奎的婆娘。这婆娘以只生女儿而被湖边寨阮家族人瞧不起。但她有个特点,就是劳力强,不管做哪样活路,她总是一边张开"咝咝"漏风的缺牙巴和人开玩笑打趣,一边下死劲猛干。因此,一年下来,她的工分总是超出其他妇女七八百分。加上她丈夫会烧窑技术,烧一窑砖瓦,连装窑出窑,合共十天时间,因为白天黑夜都要守在砖窑旁草棚内观察,集体开给他二十四小时的工分三十分。烧一窑砖瓦,他能得三百多工分。一年中无霜期长,烧十五窑砖瓦没得问题。光这十五窑砖瓦烧下来,只不过半年时间,阮廷奎就能得近五千工分。另外半年,不烧砖瓦的季节,阮廷奎下田土做活路,也能得到一两千工分,还有圈肥、粪肥的工分,帮集体喂养牲口的工分,光他夫妇俩,一年能做一万多分,即一千多个劳动日。在出工下力挣工分的社员中,阮廷奎和缺牙巴大婶是年年都挣得最多的一对。尽管这样,缺牙巴大婶还嫌挣的工分少,要她那十七八岁的

    大姑娘,十五六岁的二姑娘,十二三岁的三姑娘,都出工干活挣工分。大队小学校老师动员她把女儿送进学校读书识字学文化,她不同意,还振振有词地说:"女儿都是赔钱货,长大了就不是阮家人,读书干啥子?早一天赚工分,屋头多一份收入。我要生下个儿子啊,不七岁就送他进学堂。"

    缺牙巴大婶见割秧青能挣工分,不但把她三个女儿拉上了阵,还把那刚满十岁的四姑娘,也带上了。每天,她领着四个女儿,从天亮干到黑尽,一天能割三十来背秧青。足足能肥一亩田。每当由她领头,身后紧随着压弯了腰的四个女儿,背着高耸耸的背篼,慢慢走到高榜田埂上来时,柯碧舟总要迎向前去,帮着缺牙巴大婶一家,把背篼卸下来,劝她们歇一歇再过秤。四个女儿都像妈,也是好劳力,只只背篼都重得惊人。柯碧舟看到嫩青的狼箕叶、马桑苔、青杠叶、杨梅叶、薅子、蕨苔、野鸭板这些秧青倒进田头时,心里总要想,只要雨水好,今年的高榜田准能得个大丰收。过秤时,汗流满面的缺牙巴大婶,尽管累得敞开衣衫,露出贴身的那件被汗水染成土黄色的小褂子,喘个不住,她还要殷勤地来帮着抬秤,一面要柯碧舟看清秤杆,一边夸赞他:

    "小柯,你舍己为人,兹(是)我们学气(习)的榜样!要不兹你啊,队头的两条耕牛都没得命啰!"

    要不就是:"小柯啊,我一天就要跟自家姑娘说几道,做人要枪(像)小柯一样做,忠厚、诚次(实)!看着都叫人喜欢。"

    柯碧舟觉得缺牙巴大婶啥都好,唯独回回说这些过分夸奖的话,叫人受不了。

    高榜田足足有六七十亩,是湖边寨名副其实的望天田。雨水好,年成就好,队里要多打四万斤谷子,每个劳力也能多分百把斤谷子。雨水不好,只能改田变土,种包谷,收获减半不说,入夏、进秋雨水一多,常常还收不起多少包谷来。

    站在高榜田田埂上,望着那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水田,枕头块、薄刀块、底脚大土、方田、大弯块、小弯块、裤裆田……柯碧舟又想起了邵思语的话。只要湖边寨有了电,安上抽水机,这一带有的是水,把水抽上来,高榜田每年的收入保住了,年年要闹的春荒,不就消除了嘛!可是,这个电,从哪儿来呢?

    柯碧舟在没人背着秧青来过秤时,总要蹙着眉头向前后左右望,好像山山岭岭上,就藏着电似的。高榜田前方不远,便是暗流河。暗流河由西向东流过来,急泻狂奔的河水,流到湖边寨门前坝前头的一个山垭时,一半河水轰隆隆流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大龙洞,另一半河水,继续穿山绕岭,往双流镇方向流去。因此,这地方就叫暗流,挨着暗流的大队,就叫暗流大队。高榜田紧挨着的山岭,连绵好几个大坡,都长满了八月竹。柯碧舟听人讲过,这满山遍岭的八月竹,因为古历八月生笋,故名。它的生长期三五年,高二三米,寨邻乡亲们除了年年春天砍点来搭四季豆、豇豆的架架,其余的就让它们自生自灭,集体很少顾及它。这近

    根部长着刺的八月竹,看去蔚为奇观,挺有趣味,但千百年来,当地人谁也没想到派它的用场。柯碧舟想的是电,也觉得它起不了作用。他的眼光,常常望着暗流河的那一头。

    电,电,电!火力发电,水力发电,暗流河湍急奔腾,轰隆隆注入大龙洞,是不是能利用它来发电呢?

    柯碧舟沉思着,没发现邵玉蓉背着满满一大背秧青,费力地勾着腰,已经走到他身旁了。

    "小柯,帮我接一下。"

    听到邵玉蓉的招呼,柯碧舟才猛然从深深的思索中回过神来,他睁大了一双陷进眼窝的眼睛,看到邵玉蓉修长细弯的眉毛上,直直的鼻梁巅上,红润发光的脸上,都淌着豆大的汗珠。柯碧舟急忙伸出双手,帮助玉蓉接下背篼,一过秤,九十七斤。柯碧舟打开小本本记上,抬眼看到俯身倒秧青的玉蓉背脊上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花布衣衫,他忍不住说:

    "你少背一点嘛,看你的汗哟……"

    "没啥。"邵玉蓉秀气的菱形眼灵活地一转,眼角里泄漏出一丝喜悦的星光,脸颊上喷红喷红,她倒尽秧青,灵巧地一拉背索,背篼轻盈地上了肩,说:"小柯,我要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看到邵玉蓉一本正经的脸色,柯碧舟连忙问。

    邵玉蓉的脸变得严峻了,她压低嗓门说,"缺牙巴大婶的秧青,回回都很重,是吗?"

    "对啊!"

    "你晓得她家的秧青为啥回回都那么重吗?"

    "她们割得多嘛!"

    "不,"邵玉蓉回头张望了两眼,急促地说,"告诉你,缺牙巴大婶糊弄你呢!她家的背篼里,每回都搁了石头。称秤时,她一边说话吸引你的注意,一边伸脚踩住背索,那背篼就重了二三十斤。"

    "啊,有这种事?"柯碧舟像头上挨了一棒,"你咋晓得?"

    "这你就莫管啰!留神着呗。"邵玉蓉含蓄地一笑,不无责备地扫了柯碧舟两眼,"你呆眉呆眼的,一天在想个啥呀?"

    一句话提醒了柯碧舟,他赶忙伸手指着暗流河说:"玉蓉,你看暗流河的水多急!我想……我想……这水能不能发电呢?"

    "又是想这个,我看你是钻了牛角尖。"话是这么说,邵

    玉蓉的语气却是柔声细气的,"跟你说呗,这法子湖边寨人头两年就想过,县头还请专家来勘察过,说暗流河水能搞小型发电……"

    "那太好了。"柯碧舟两眼闪出光来。

    "白搭,"邵玉蓉说,"安发电机,要钱哪!大笔的钱!湖边寨砍了果园,不准养鱼,哪来这么多钱呀?小柯,我劝你莫胡思乱想了,干好称秧青的工作吧,莫又让人糊弄了。噢,你看,缺牙巴大婶一家又来了,你留心吧。"

    邵玉蓉像害怕什么似的,急匆匆走了。

    一大瓢冷水浇在柯碧舟的头上,柯碧舟新想到的办法又被否定了。钱,到哪儿去找钱呢?他柯碧舟自己穷得理发也愁钱,还梦想装发电机呢。柯碧舟失望地抬起头来,果然,田埂小路上,缺牙巴大婶和她的四个姑娘,背着满满的五背篼秧青,一步一摇晃地走来了。

    "小柯,快过秤吧!"待柯碧舟帮她们把背篼全部卸下,缺牙巴大婶主动拿过大秤杆,招呼柯碧舟。

    柯碧舟瞅了她一眼,平心静气地说:"大婶,有社员说,少部分妇女割秧青玩假,要我在过秤时,把每个人的背篼检查一下。先检查,再过秤吧。"

    缺牙巴大婶的脸色变了,不等她回出话来,柯碧舟已经把一背篼秧青倒在田埂上,从中拣出了两大坨石头。柯碧舟掂了掂,足有头十斤。

    "小柯,这怕次(是)哪个龟儿开老娘的玩翘(笑),整老娘哩!"缺牙巴大婶连忙扭过身来掩饰。

    柯碧舟不再理她,挨次检查了五个背篼,每个背篼里都

    有两三坨石头。柯碧舟瞅瞅说不出

    话的缺牙巴大婶,指着一堆石头说:

    "这也是开玩笑吗?大婶,用这样的手段骗工分实在要不得。工分

    的价值,是大伙儿淌着汗水创造的呀!你说,该不该扣除石头的分量和脚踩背索的重量呢?"

    缺牙巴大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确实尴尬、狼狈。豆大的汗珠顺着她那起皱的脸皮淌下来,她也顾不得擦拭。待柯碧舟说完,她一见身旁左右没人,连忙探过脑壳,声气低低地说:

    "小柯,这事儿你次(知)我次,天次地次,旁人都不次,你就高抬贵手,放我过门吧!我一家烧香磕头,都感激你哪!"

    柯碧舟摇了摇头,说:"这么做,对你好吗?"

    "有啥子不好?"缺牙巴大婶鼓出一对眼珠说,"其实,这次(事)算个啥哟。左定法当个主任,整天不干活儿,到年终结算,他两夫妇的工分比我家两口子还多。我一提意见,他

    婆娘还骂人说:"莫非大队主任一年到头还比不上个烧窑汉子。"小柯,你想想,我们耍点假,挣点工分,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几块石头能多给我们几个工分?和左定法比,不过是这么一丁点!再说,这石头我们也是花劳力背来的……"

    柯碧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他指着那堆石头,心平气和地问:

    "这也当得肥料吗?"

    "你真憨,就是它当不得肥料,大婶才央你行行好呀!"

    柯碧舟不说话了。他晓得,阮廷奎这人,五十年代做过转手投机,在外面耍荡,学会了一门烧窑手艺,回到湖边寨,仗着一技之长,才安下心来,专门烧窑赚高工分。阮廷奎的婆娘缺牙巴大婶,却是从来没有停止过赶流流场,做投机小买卖。在湖边寨,她是个出名的泼妇,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哪个把她惹恼了,她能搬一把椅子,堵在你家门口,不指名地把你祖宗十八代全部咒翻。今天要得罪了这个人,她真大吵大闹,该咋个办呢?

    想了一阵,柯碧舟面对眼巴巴盯着他的缺牙巴说:"大婶,集体委我干这个事,我不能昧着良心对集体。你这件事,已经承认。我一点不跟你添油加醋,照实报告队长,由领导来管,你说好不好?"

    "好,好,好吧……"缺牙巴看到柯碧舟一脸的严肃,撇了撇阔嘴,嘴皮子抖动着,话也说不完全了。她晓得,要叫柯碧舟瞒过这件事去,是想用纸去盛水,不可能的了。她把

    脸一沉,气冲冲地拉过竹篾背篼,悻悻地说:"我这才认识你姓柯的。走啊,回屋头去,老娘也懒得割这个背时秧青啰!"

    缺牙巴气咻咻地发泄着怒气,挺胸昂头顺着田埂疾步走去。走了几步,她又猛一回头,以命令的口气道:

    "四姑娘,你慢点走,掏几把猪草再回家!"

    四姑娘应了一声,在狭窄的田埂上停下脚步,磨磨蹭蹭地弯下腰去。

    柯碧舟看着缺牙巴和她的三个女儿远去,不由低垂着脑壳,内心深处还在搅腾。这件事,处置得对不对呢?以后,缺牙巴堵住集体户的门撒起泼来,我怎么办呢?她这个人,什么话骂不出口呢?一骂,不又要骂到我的家庭出身了吗?唉,做这件事真得罪人啊。

    随后,余下的半天时间,柯碧舟一直处在郁闷不悦之中。也难怪啊,是知识青年,谁不指望自己在山寨社员中,有个好印象啊!招生、提干、招工,如今都兴群众推荐,机会来了,有人在群众会上公开贬你,你总不能被推荐出去啊!

    黄昏来了,犁牛打田的社员在沟水里洗犁盘、耙子,几头大牯牛,散放在田埂上低头懒洋洋地咀嚼着嫩草,山窝窝那边平地上,拴在地桩桩上的一匹咖啡色川马,昂着马脑壳嘶鸣着,不耐烦地催促主人来把它牵回圈去。远处的山脊上,收工回寨的人们,扛着锄头慢慢走过。西边天,金色的余晖像面巨大的纸扇,抖开道道橘红绚烂的晚霞,峡谷深处,树根脚开始黑下来了。

    割秧青的妇女劳动力一个个从田埂上走来了,柯碧舟聚精会神地给她们过秤,记数,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说笑、打趣,他都听而不闻。留心着每个背篼,注意着过秤时有没有人踩背索。大伙儿都惊问着,缺牙巴大婶一家,下半天为啥没来割秧青,她家挣工分不是最凶嘛!

    柯碧舟给妇女们称完秧青,发现湖边寨的女社员差不多都回来了,独有邵玉蓉,还没背回秧青来。他站在窄窄的田埂上,等待她。

    妇女们顺着田埂鱼贯而行,渐渐回寨去了。左定法的婆娘,每背秧

    青只割五十来斤的秦明娟,一个翘嘴鼓眼的中年妇女,连连回头望柯碧舟,掀开两片厚嘴唇,尖声拉气地问:

    "小柯,天都擦黑了,你还不回家?"

    "还有社员没回来呢。"柯碧舟简短地答道。

    秦明娟故意眨着眼睛:"是哪个呀?"

    柯碧舟的脸微微一红,他指指手中的小本本说:"参加割秧青的共有五十四个妇女劳力,只回来五十三个,我不知道哪个还没来。"

    "我可知道她是哪个,哈哈哈!"秦明娟发出一连串大笑声,背着背篼走远了。

    柯碧舟被她的笑声弄得脸通红,不知答个什么好。好在天色已晚,浓重的暮色从山岭、河谷间升了起来,群山已经不像白天那样浓淡有致、气象万千,而都像泼了墨一般,黑黝黝的了。

    蛙儿在叫,小虫子在鸣,沟渠里的清水,在轻吟着流去。早出的星星,在紫薇薇的天幕上婴儿似的眨着眼睛。山野里的小道,只能依稀分辨出来。柯碧舟担心地想,玉蓉为啥还不回来呢?是遭毒蛇咬了?是被镰刀割破脚杆了?还是割得太多了背不动?他的心像沉浸在滚烫的油锅里,焦灼万分。

    正在这时候,几十步外传来了玉蓉的小心翼翼的探问声气:"还有人在田埂上吗?"

    这不是玉蓉的嗓音吗!柯碧舟的心头一阵兴奋,他连忙迎着声音跑去,边跑边嚷着:

    "有人,有人啊!"

    玉蓉背着高出脑壳的一满背秧青,略微弯着腰,站在靠近沟渠的那道地势较低的田埂上,看见柯碧舟向她跑来,她无声地微笑了。

    柯碧舟跑到玉蓉身旁,帮着她卸下满背秧青,嘴里委婉地咕哝着:

    "又是这么一大背篼,叫你少割点、少割点,你为啥偏要割这么多?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

    邵玉蓉听得出,柯碧舟的声气中抱怨的成分少,爱怜的成分多,心头甜丝丝的,只是默默地笑着,伸手抹去额上、脸的汗珠,不反驳,也不解释。看到柯碧舟拿过秤来,她悄声细语地问:

    "小柯,下半天不见缺牙巴上坡,你是不是揭了她的短呀?"

    "嗯。"柯碧舟正要用秤钩去勾背篼,听见这话,直起腰杆说,"我还怕她撒泼呢。"说着,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就该这么治她!"邵玉蓉听完柯碧舟的话,肯定地点着头,气愤愤地说,"哪能由着她弄虚作假,尽吃大伙的汗水钱!你要担心她撒泼,晚上,到队长家去,把事情如实汇报吧!"

    柯碧舟点点头,没吭气。

    黑暗中,邵玉蓉没见柯碧舟点头,也没听见他回话,以为他犹豫不决,赶紧问:

    "你怕吗?要是心怯,我陪你一道去!"

    "不,不用陪。"柯碧舟略有些着慌地答道,"我不心怯,我会去!"

    邵玉蓉赞同地说:"对了,就该有这股劲。小柯,你莫怕她撒泼,社员们会支持你!"

    "谢谢。"此时此刻,柯碧舟得到这样的支持和鼓励,心头热烘烘的,他忍不住感激道:"真要多承你!"

    邵玉蓉嘻嘻笑了:"这也值得谢吗?哪个心眼里没杆秤啊!"

    柯碧舟把秤钩勾住背篼,好不容易把玉蓉那背秧青称起了,但因为天黑不见亮,只依稀辨出秤戥超过了一百斤,究竟超出好多,怎么也看不清楚。

    "都怪你!"柯碧舟鼓起嘴嗔怪道,"这么晚才回来,秤戥都看不清了。割又割得那么多,也不知累不累,时间也忘了。"

    邵玉蓉调皮地伸伸舌头:"你看见天黑,明知看不见秤戥,还呆站着干啥呢?"

    柯碧舟脱口而出:"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过个秤嘛,明天也可以称。"

    "我想等等……"柯碧舟有些心跳,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怕你被蛇咬,怕你脚杆被镰刀割破,怕你割得太多,背不回来。"

    "哈哈,你把我当作上海城头的娇小姐了。"邵玉蓉开心地大笑,"哪里有这么多怕的。实话对你讲,摸黑赶路,对我是常事了。不用你担惊受怕。哎,你干吗这么担忧呢?"

    "我……我也说不上来。"

    "你呀……"邵玉蓉既惊又喜地嗔了半句,也不说话了。

    虫鸣、蛙叫、渠水响,两个人站在田埂上,四面是浓浓的春夜的帷幕,两个人都有些心慌、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一种崭新的,原先似乎是毫无准备的感情,像突来的洪水般,在他俩的心田里泛滥。

    邵玉蓉抓过背篼,把里面的秧青往田头扔。柯碧舟一把逮住她的手腕:"慢着,还没看清秤呢!"

    "就算一百斤吧!"邵玉蓉的手有些颤抖,嗓音也有点激动,但并不把手挣脱。

    柯碧舟这才发觉自己的莽撞,他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了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邵玉蓉把满满一背篼秧青都扔到田里,双手扶着背篼,对柯碧舟说:

    "小柯,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柯碧舟茫然不知:"啥日子?"

    "你不晓得吗,明天是端五节啊!在山寨上,家家户户都要团拢来吃饭。"

    "什么节日,对我都是一样。"柯碧舟垂下头,凄戚地说。

    邵玉蓉温柔地邀请着:"去我家吃晚饭吧!"

    "不,我麻烦你家已经太多了。"

    "这有啥?吃顿饭,也算不得麻烦。"

    "不,我不去。"柯碧舟断然摆了摆头。

    "为啥那么怕去我家?"

    柯碧舟眼前闪过秦明娟那狡黠的眼神和一连串的笑声,他迟迟疑疑地说:

    "我怕人说闲话……"

    "哪个人说闲话了?"邵玉蓉紧追着问。

    "没……没得哪个说……"柯碧舟更是窘迫、嗫嚅地答着,"反正我不去……"

    "我料到你怕去。"邵玉蓉说着,俯身从背篼底拿出一只饭盒,送到柯碧舟胸前,"给!"柯碧舟不敢接:"啥呀?"

    "你接着就知道了,快拿着!"邵玉蓉以命令的语气说。

    柯碧舟接过沉甸甸的饭盒,打开一看,他又惊又喜地怔住了。

    满天的星斗都出来了,把天幕映成了绛紫色。借着些微的星光,柯碧舟看到,饭盒里端放着一盒子白米粽粑。啊,下乡几年了,每逢过年过节,春节、元宵、端五、重阳,从来没人送过柯碧舟什么东西,也从来没人请小柯吃一顿饭,欢度节日。苏道诚和华雯雯经常送礼品给左定法,一到节日,秦明娟便来拉这两位吃顿饭。王连发、唐惠娟也各有几个相好的社员,会来拉他们去过节。连肖永川,名声虽坏,但在山寨上和几个赌钱、做转手买卖的,关系也很亲密,阮廷奎就常拖他去喝酒。这些人吃了回来,少不了说几句贫下中农待客的热情,和他们关系亲密之类的话。言语之间,苏道诚、华雯雯、肖永川几个,也不避贿赂之嫌疑,大吹自己孝敬了这类人一些什么东西。每当这种时候,柯碧舟不但觉得厌恶、头皮发麻,还受到很深的刺激。这更显出他一个人的孤寂、冷漠、无人问津的凄凉境地。

    可是,今年端五还未到,邵玉蓉就主动请他去吃饭,还送给他满满一饭盒白米粽子。这怎不叫他激动万分,心涛不平呢。他开始猜到,玉蓉为啥拖到这么晚才回的原因了。

    闪烁的星光下、薄暗里,柯碧舟的胸脯在剧烈起伏,两眼中噙着泪珠,嘴唇微微翕动。

    "憨乎乎地站着干啥?回寨吧!"邵玉蓉站在一旁,早看见了他按捺不住的感情流露,她提起背篼,催促一句,就顺着田埂走去。

    柯碧舟端着饭盒,手中提着秤杆,随着邵玉蓉,向湖边寨走去。

    天早已黑尽了,寨子上空,夜色浓浓的,横着一抹淡蓝色的雾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