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黄效愚的书法在美国办展览
那天晚上,罗本没有返回酒店,干脆住在藏丽花家。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激动,反反复复地揣摩着黄效愚的字,情绪几近失控。出身名门世家的罗本很有些名士气,他自小在美国长大,受家庭传统影响,身上有着很扎实的中国文化根底。罗本的曾祖父是大清帝国的重臣,祖父在国民政府里担任过要职,家族中出了许多赫赫有名的人,分别在学术界和商界获得了成功。作为哈佛大学的著名教授,他的专业是古人类学,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几位专家之一。除了自己的专业,罗本最喜欢的两个业余爱好,一是意大利歌剧,一是中国书法。
藏丽花身体不好,熬不了夜,告辞先去睡了,罗本与黄效愚一见如故,大谈多年来的习字心得。在个人的书法趣味上,这个罗本与藏丽花完全一路,他看别人的字,总是先看到种种不好,以骂为主,以讥笑批评为基本表达方式。难得他能看上黄效愚的字,难得他对他的字评价非常高,偏偏被夸奖的黄效愚不擅言辞,罗本与他煮酒论英雄,他笨嘴笨舌,说到前辈书家的字,只会一个劲地喊好,碑也好,帖也好,手卷也好,真草隶篆,仿佛天底下就没什么不好的字。说来说去,也没有什么太深见解,谈到“兰亭”,说有人说是雄强,有人说是姿媚,雄强也是好,姿媚也是好,看明白了,学会其中一招,这个就很好。有人雄强一辈子,只有雄强,有人姿媚一辈子,只会姿媚,也有人,既能雄强,也能姿媚,当然更好。罗本听了,胡乱点头,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奇怪他一个奴性十足的人,怎么会写出这么一手好字。既然黄效愚不怎么会说,他就当仁不让,说了一套又一套,说得黄效愚目瞪口呆。
晚上睡得晚。罗本第二天很迟才起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每隔几年,他便有机会来一趟大陆,对中国的国情十分熟悉。让罗本感到意外的是房间正对着玄武湖,虽然早听说过南京是个美丽的城市,可是以往几次,都是来去匆匆,并没有切身体会。藏丽花家就在玄武湖边上,是那种很高的高楼,从窗户里一眼望出去,玄武湖的美景尽收眼底。过去的二十年,中国文化人生活水准已有了极大提高,根据藏丽花家的居住水平,充分说明一个出了名的书法家,在中国还是很能挣钱。罗本住的房间是黄效愚儿子的,房间很大,小家伙去新加坡上大学了。这里便临时成了接待外人的客房。
听到房间里有了动静,黄效愚便敲门进来,招呼罗本出去吃早饭。在喝牛奶的时候,罗本注意到墙上有一幅书坛前辈萧娴的题词,写着“卫管重来”四个字,写得酣畅淋漓,这原是当年康有为写给自己女弟子萧娴的,藏丽花小时候与萧娴是邻居,老太太一时高兴,就又写了转送给她。藏丽花注意到罗本正在琢磨这几个字,就问他对萧娴的书法技艺有何评价。罗本笑了笑,说她的字只能往大里写,遇到太平盛世,给人写写招牌还是很不错的。
接下来,藏丽花开始大谈自己的体会。作为一个书家,该有的荣誉都有了,该拿的奖都拿过了,最高规格的书法集也出过了,国务院津贴也有了,跨世纪人才也是了,钱也挣了,身体也坏了,还能活多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一想到这些,人生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特别是有一天。一向自恃甚高的她,突然发现名不见经传的老公,他的字竟然写得比自己还好,这更让她怀疑人生,觉得自己白活了,声名也是白得了。藏丽花口无遮拦,苦笑着说像罗先生这样,真知道字的好坏,能够品出味道的,又能有多少。
藏丽花十分感慨,说:“现如今,字哪有什么好坏,什么书法大师,什么主席副主席,全都是蒙人。”
藏丽花又说:“我老公字好,不过,我老公人更好!”
罗本说可以由他出面,邀请黄效愚去美国办个人的书法展览。出口转内销是很好的经营策略,既然他们都觉得黄效愚的字非常好,既然目前国内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不妨先走出国门,到海外去试试运气。藏丽花并没有太把罗本的话当真,根本没往心上去,只是觉得他随口说着玩玩。见多不怪,到国外举办书展,在她看来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影响固然会有,也十分有限。让藏丽花隐隐感到不快的,是罗本并没有邀请她一起参展,连一声客气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藏丽花的名声比黄效愚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如果只是以书法地位而论,她觉得自己的字在中国书法界差不多相当于省部级大员,而黄效愚则是道地的布衣。她承认黄效愚的字写得相当不错,写得甚至比自己还好,可是办书展没有她参与,真把他放在她前面,难免有些嫉妒,难免有些失落。
没想到这事最后竟然成了,罗本回美国,几个月以后,邀请函真的发来了,条件是藏丽花夫妇各拿出五幅精品,捐给某个基金会,然后由对方负责他们在美国期间的一切费用。藏丽花不止一次在国外办过书展,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立刻着手为黄效愚准备,没有装裱的字,赶快送去装裱,又突击写了一部分。又去商场买了最高档的西装,最时髦的唐装,说这些衣服都是正式场合要穿的。黄效愚平时随意惯了,这时候只好听藏丽花的安排。藏丽花本是大大咧咧的人,只知道挑贵的买好的,合适不合适反倒在其次,这些所谓的正装穿在身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办护照办签证都很顺利,因为藏丽花身体已经严重的不好,黄效愚很有些担心,怕她经受不起颠簸,然而她根本不在乎,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夫妻两个能一起出国,就是死在国外也值了。黄效愚知道她这是为了自己,因为藏丽花前前后后,已经出了许多次国。全世界凡是有华人的地方,最欢迎中国的书法代表团,一些在国外的商界领袖,最愿意接待的也是来自中国的书画家。出国对于藏丽花来说,已完全谈不上什么诱惑,一想到要坐长途飞机,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恐惧。三年前,藏丽花开始感到胸口不适,去医院做检查,先是查不出什么毛病,后来终于有了结果,是特发性肺纤维化。听上去,这个什么纤维化,好像并不太严重,然而医生与黄效愚谈话,告诉他危险性,说存活率多则五六年,少则两三年。这一结论让黄效愚目瞪口呆魂飞魄散,一下子都没办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想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并不严重的胸闷,呼吸不畅,会有那么可怕的严重后果。
医生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是肺纤维化,它的发病原因非常复杂,是现代医学中的难题。或许与抽烟有关,与喝酒有关,与熬夜有关,可是抽烟喝酒熬夜的人太多了,为什么偏偏是轮到藏丽花得了这病。人有旦夕祸福,因为这病,藏丽花开始改变生活习惯,烟也戒了,酒也不喝了,偶尔打打麻将,绝对不再熬夜。性格也有所改变,在家里不再是什么都不过问的大女人,而黄效愚却仍然还是事事都要管的小丈夫。黄效愚不得不更加细心地照顾她,因为肺已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藏丽花必须多休息,必须增强营养。按照医生的说法,像藏丽花这样的身体,真的是不适合出国。
黄效愚的书法展在国外也谈不上巨大成功,报纸上报道了,电视上亮相了。一位很有钱的富豪参与捧场,用很高的价格买了他的一幅字,这是非常抓人眼球的一条新闻。然而,种种一切,热闹了一阵也就都过去,好比一块石头扔在了波澜不惊的水面上,砰的一声,刚有了些动静,然后很快又恢复以往,又继续陷入了沉寂。这次出国,前后共计二十多天,黄效愚大开了眼界,毕竟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看什么事都觉得新鲜,听什么都觉得有趣,然而也不无遗憾和无聊。出了国才知道外语的重要,可怜他们一句洋文都不会,始终都得由热心的华侨陪同,限制在华人的圈子里活动,就仿佛没有出国,一旦狠狠心想离开翻译,又担心会找不到厕所,藏丽花憋尿的能力特别差。尽管罗本对黄效愚推崇备至,把他的字放在一个非常高的位置上,评价已接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海外的书法爱好者并不买账,他们仍然觉得这个人名气还不够大。爱好书法从来都不等同于懂得书法,与黄效愚相比,那些似是而非的爱好者们更愿意买藏丽花的字,因为她的名气大,头顶上有着种种头衔和光环,毕竟一上网就能搜索到她的名字。
藏丽花因此也明白了罗本的苦心,为什么会不让她与黄效愚一起举办书展。人们总是更在乎那些与书法艺术无关的细节和琐事,如果是举办夫妇二人的合展,作为陪衬的她一定会喧宾夺主,因为在世俗的眼光里,显然是她的名头更响亮,升值的潜力更大。这让她感到自慰,同时又有莫名的悲哀。看着黄效愚有些天真的激动,满脸成功的喜悦,藏丽花不由地想起自己初次办书展时的心情,那时候,好像真已攀登到了某个艺术高峰之上,看着观众喜气洋洋拥进展览馆,按捺不住心头的高兴,然后呢,就看着人群一脸茫然,几乎是不停步地从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前走过去,连最简单地瞄上一眼都不愿意,顿时一桶冷水浇了下来,所有的兴奋已不复存在。
回国前的一次酒会上,由于有太多的人索字,忍无可忍的藏丽花几近翻脸。作为一名书家,情绪好时随手写几张字,并没有什么太大难处,可是一窝蜂都拥过来,像一群乞丐那样围绕,死皮赖脸地跟你讨字,明摆着是要占便宜,并且还要指定写某某内容,这就显得太过分了,让人无法容忍。在国内,经常也会遭遇这种场面,要字的人不是喜欢书法,而是觉得不要白不要,觉得这字将来有可能会值钱。藏丽花都用相同的内容对付要字的人,像印刷品一样地写上“大音希声”四个字敷衍,黄效愚很少遇到这样的机会,因此有些兴奋,让他写就写,一点架子都没有,有求必应,真草篆隶,写什么都可以,最后藏丽花终于急了,红着脸说:
“喂,搞搞清楚好不好,你毕竟不是卖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