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一九三七年四月是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十周年的好日子。市府充分利用这一机会,开始筹备多种多样的展览会,议定各项活动的具体办法。户口统计处发表了首都人口的精密统计,经过三个月零五日才整理完毕的数字,是九十四万五千五百四十四人。新生活运动仍然是第一运动,国民政府号召大家继续学习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意义》。各有关机关研究的结果,得出首都应绝对禁娼的一致结论,并责成警察厅制定取缔私娼措施,救济院研究妓女出路问题。建都纪念是一件大事,灭蝇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全市分成六个区,共组织二十支灭蝇队,对全市的茅厕进行初步调查。早在一个月前,百忙中的蒋委员长就手谕马市长,立刻设法整饬南京市容,让工务局拟定详细办法切实执行。市清洁总队发出禁倒垃圾于大小池溏的紧急通知。首都松毛虫防除协会正式成立。卫生部门警告南京市民,脑膜炎的前锋已到达本市,赶快注射防疫针。从四月一日开始,防疫运动如火如荼地全面展开,报纸上用醒目的大标题注明:要免做麻子,快去种牛痘。最近一周的传染病况也被精确计算出来。在一周内,南京患伤寒者二人,全部死亡。患赤痢者四人,天花二人,死亡一人。患白喉十八人,死亡八人。此外还有脑膜炎四人,腥红热四人。
南京的第一家火葬场开放了四个月,仅火化了两名外籍妇女。首都的市民对殡葬改革的意义显然认识不足。位于中正路的"中国殡仪馆",几乎天天都在报纸上登着广告。这广告引起了许多人的纷纷不平,市府正式做出决定,勒令这类有伤国体的名称限期修改。一起被勒令改名的还有"国民肉店"和"首都从良委员会"。一九三七年三四月间的南京热闹非凡,蒋介石似乎还没有完全从西安事变的的疲惫和惊慌中恢复过来,过多频繁的应酬正在侵害着他的健康。医生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得出他务必节劳的诊断。中央于是专门召开了第四十次常委会,做出议案如下:
蒋委员长中正电请再给假两月,以资调养案,决议蒋同志久膺国重,备极忧勤,所请再给病假两月,并以王同志宠惠代理行政院长职务,自应照准,尚望为国摄卫,早复康健。
许多要人都效仿委员长,纷纷出走离京。国府主席林森去视察两广,刚从欧洲归来不久的汪精卫,飞抵绥远致祭抗日阵亡将士。蒋介石长返回故乡静养期内,正逢他的哥哥蒋介卿灵榇安葬,以冯玉祥为代表的党国要员均赶去徒步执绋,要员中有宋子文,有陈果夫,有何应钦,还有陈布雷和张治中。从表面上看,真是一派和平气象。四个多月以后,淞沪"八·一三"抗战打响,自此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张治中担任了上海战场的总指挥。没有人会想到,在奉化老家休养的蒋介石,在四月间便和自己的爱将张治中密谋,准备适当的时候在上海和日本兵较量一场,他们研究作战时的细节问题,分析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果。上海这场恶战势在难免。还是在西安事变以前,中央军的精锐三十六师,还有八十七师和八十八师就偷偷调往上海附近。根据清政府签订的丧权辱国的条约,上海附近不许驻扎中国军队,而中国军队为了在未来的军事对抗中,占据主动,必须在战争开始的那一瞬间,在上海狠狠地给租界里的日军一个致命打击。已经启动了的双方战争机器正在轰隆作响,表面的和平根本掩盖不了战争正在逼近的事实。
南京的市民陶醉在和平的假象中。四月四日是国民政府钦定的儿童节,在首都儿童节国语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的是山西路小学的宁北棣,他演讲的题目是《非礼勿哭非礼勿笑》。全国的美术展览在儿童节过后几天举行,剧校的学生在国民会堂处女演出两幕喜剧,上海工部局管弦大乐队在南京举办音乐会,进行时装表演,并率领市民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各大学中学小学都举行不同形式庆祝活动,庆祝定都南京十周年,南京的一班文人为金陵王气的本义展开了热烈讨论。报纸上的日本人仍然在我国各地挑衅,国民政府对待日本政府的态度显然变硬。
丁问渔所在的大学里,举办了一系列的学术讲座。一些名教授纷纷利用这一机会,阐明自己的学术观点。由于特殊的时事气氛,大学生对教授们的讲演并不热心。一九三七年不是一个做学问的年头,许多名教授初次尝到了冷场的滋味。有些讲演讲到一半便作罢,因为来听讲座的同学实在太少,那些专业性太强的讲演不仅枯燥,而且和火热的现实生活几乎没什么关系。有些教授随机应变,将讲演的题目更名为"国防化学"或"大唐的作战史",听讲座者依然寥寥无几,一些激进的学生煽动罢课,号召大家参加全国学生联合救国会。国家并不承认全国学联会这一说法,因为所谓学联无法律上之根据,因此被定为非法组织。既为非法组织,煽动罢课者便被校方领导勒令停学一年,准于第二年春季参加补考。
相形之下,丁问渔的讲演获得了预想不到的成功。他讲演的题目是《中外娼妓的传统之比较》,虽然大学充满了自由的学术空气,但是当他的选题被报上去以后,校方领导不能不感到有些犹豫,这显然也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讲演开始前,大教室里已经人满为患,让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这次讲演创下了人数最多的纪录,走廊里和窗台上挤满了人,学生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当讲演结束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同学带着些起哄地鼓起掌。丁问渔在他的讲演中,信口开河,对中外娼妓作了精辟的分析比较。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两者起源之间的根本不同。根据丁问渔的观点,娼妓的起源都不是源于金钱,最初和罪恶也毫不搭界。西方的娼妓是宗教的产物,而中国的娼妓却是爱情的产物。西方的娼妓把自己献身给寺庙,她们毫无羞耻地躺在寺庙的大门口,尽情地满足那些即将出征的男人们生命的本能。中国的娼妓却是对传统包办婚姻的反动,因为中国的士大夫在法定婚姻中注定没有爱情,于是他们不得不去妓院。丁问渔讲演的最精彩处,是把情和欲用一把斧子从中间劈开,西方的娼妓发之于欲,中国的娼妓止之于情。发之于欲的男人因此凶狠善战,而止之于情的男人也就越来越温情柔弱。
丁问渔的讲演被激进的同学认为是有伤风化。讲演结束以后,学生们分成不同的阵营,为丁问渔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吵得面红耳赤。持反对意见的同学认为,丁问渔这样的浪荡子,根本就应该从大学的殿堂里轰出去。有了这样的大学教授,国家不亡反倒怪了。好在丁问渔对同学们的反应也不在乎,他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了,便回到公寓里去给雨媛写情书。讲演结束的那天晚上,丁问渔正在伏案写信,突然被敲玻璃窗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隔着玻璃窗,丁问渔认出了和尚。和尚示意他打开玻璃窗,并且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让丁问渔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别让人知道我到你这来过,"和尚十分慌张地拉上窗帘,脸色惨白,眼睛发直,用发抖的声音说着,"我闯大祸了!"
丁问渔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坐和尚的车。前一阵,和尚参加市民训练,歇了生意。丁问渔曾在操场上见过和尚受训的情景,只见他穿着灰色壮丁制服,束装裹腿,带着军帽,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对着草扎的靶子练习刺杀,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几年来,市府坚持为市民进行军事训练,那些商店中持筹码算盘的伙计,那些街头肩挑背扛的苦力小贩,那些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一个个都被轮流集中起来受训。丁问渔公寓附近的大操场几乎天天都有壮丁在训练,刚住进这所公寓的时候,他常常被壮丁喊口令的声音惊醒。现在,有一段时候不见面的和尚,神色惊慌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丁间渔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大概杀了人了,丁先生。"和尚沮丧地说着,眼睛抬起来,求援地看着丁问渔。
丁问渔又吓了一大跳。杀人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事,从和尚的惊恐表情来看,也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丁问渔绝非那种有幽默感的人,和尚和他虽然很熟悉,毕竟还是一种雇佣关系,他始终对丁问渔保持着一份敬重,有时说几句笑话,却是从来不出格的。在和尚的心目中,丁问渔只是一个有钱同时又有身份和学问的教授,有一点好色的小毛病,喜欢把很多精力都放在女人身上。他所以跑来找丁问渔,是因为在情急之中,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找。他在学校的附近已经稀里糊涂地徘徊不少时间,走投无路之际,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丁问渔家的灯亮着,便不顾一切地敲起了玻璃窗。丁问渔不知所措地看着和尚,希望他能够把话说说清楚,和尚看着丁问渔的眼睛,结巴着说:"我这次是真的杀了人了。"
"你杀了谁?"丁问渔比和尚更慌张。
"我将小月杀了,用羊角锤,在她脑袋上敲了好几下"和尚惨白的脸上开始有些发红,他咽了一口唾沫,说不下去。
丁问渔不知道小月是谁,更不知道和尚为什么会下杀手。既然是杀了人,再跑来找丁问渔,这事从法律上来说,就是件很尴尬的事情。丁问渔立刻想到这事会有些麻烦,因为窝藏杀人凶犯,这是违反法律的,因此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让和尚立刻去投案。和尚说,他还不知道他杀的那个人,究竟死没死,如果已经死了,他就得抵命,去投案就等于去送死。丁问渔让他这么一说,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和尚连声说当时他心慌意乱,用羊角锤在小月的头上敲了几下,她就昏了过去,他一慌就逃跑了,也没有顾得上细看。丁问渔顿时从和尚的叙述中,发现了有很大的漏洞,显然和尚只是一时失手,而且后果也许根本就不像他所讲的那么严重。
和尚在丁问渔的安慰下,对自己是否将人杀死也充满了侥幸心理。为了证实这种可能性,丁问渔换上衣服,立刻出发去小月家。这时候,丁问渔已经弄清楚小月是谁,他想起自己去和尚住处要车子的时候,见过这位刚刚十六岁的大眼睛姑娘。临走时,丁问渔关照和尚不必过于紧张,他去探听一下消息,马上回来。好在去和尚的住处并不远,丁问渔刚踏进那条小巷子,就看见仍然有许多人围在那,走近时,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都在议论。他装着只是偶尔路过的样子,非常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没人愿意回答丁问渔的提问,大家自顾自眉飞色舞他说着。丁问渔一眼瞥见有两名警察正在和尚的屋子里搜查,他松弛的心情顿时又紧张起来。看来问题很严重,在另一个门洞里,丁问渔听见有一个女人正在大声嚎丧,他走到那个门洞前,看见嚎丧的女人是自己曾经见过的俏女人。俏女人一边哭,一边痛骂和尚。一看房间里的气氛,丁问渔知道事情很严重。
2
雨媛在武装赛跑的前一天,决定搬到陆军司令部去住。早在这之前,她已经动了好几次念头。住在余克侠的公馆里,雨媛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没有办法忍受余克润嫂子的唠叨。她向余克润发出了最后通牒,要么自己找房子住,要么她搬到宿舍去。她实在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为了不把问题弄得过僵,雨媛没有在大家不高兴的时候,赌气搬出去住。她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说陆军司令部这段时间要加强机要员的学习,因此住在宿舍里方便一些。
她的这个借口,一眼就能看出站不住脚。余克润的嫂子既高兴弟媳妇总算搬出去住了,又害怕承担不容人的罪名,一口咬定雨媛搬出去其实别有用心。余克润明知道她是不想在这个家里住,不忍心说嫂子的不是,反而怪雨媛缺乏忍让的耐心。余克润说,我嫂子是没受多少教育的女人,你和她怄什么气。余克润又说,你搬出去,正好给我嫂子有话说。
小两口子都在有意避免吵架,大家都是一肚子不痛快。雨媛知道余克润不想得罪自己的哥哥嫂子,他除了移情迁怒,没别的忍耐。他想说她搬出去住接丁问渔的来信就更方便了,想说她搬出去只是想给丁问渔提供机会。然而,正是因为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雨媛处处都能感觉到他的那种压抑着的窝火。她发现他们之间的冷战,有时候要比面红耳赤的争吵更伤感情。余克润常常表现出一种不在乎的样子,这种不在乎正好说明他很在乎。当雨媛决定要搬出去住的时候,他开着汽车去送她,一路上,他故意不说话,故意把速度开得飞快。
"你当心撞着人。"雨媛冷冷地警告着他。
余克润将油门踩得更大,雨媛注意到路上的行人,正做出吃惊的样子,看他们的车子呼啸着飞驰而过。余克润的驾驶技术很娴熟,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卖弄他的车技,前面有一个老人正在慢腾腾地过马路,余克润不得不踩刹车。吉普车尖叫着突然停住,雨媛整个身子冲了出去,脑袋差一点撞在玻璃窗上,幸好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抓住把手。她回过头看了看余克润,只见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受的惊吓。雨媛本来想责怪他几句,看他那表情,不愿意再说了。余克润在等待着雨媛的怪罪,雨媛不吭声,他感到有些无趣。
外面春光明媚,街面上走着色彩艳丽的女孩子。花坛里的蔷薇如火如荼地盛开着。雨媛和余克润都感到他们之间固有的距离,并没有因为结婚变得越来越近,恰恰相反,他们似乎越来越陌生了。他们都意识到了在他们之间有一道裂痕,这道裂痕也许早就存在。他们是一对傲气十足的年轻人,都希望对方能够让步,都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当汽车在一九三七年南京的柏油马路上飞奔的时候,他们仿佛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就是他们的结合是否真的太草率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脆弱,婚姻把他们拴在了一起,但是任何一些细小的事件,都可能使得他们怀疑自己的结合是否值得。有些事情是存心的,就像余克润故意夸大丁问渔的离间作用一样,雨媛也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归结为是他的嫂子在捣鬼。
"我既然已经搬出来了,那么实话告诉你,除了住自己的房子,我绝对不会再住到你哥哥那里去。"雨媛像一只挣脱牢笼的小乌,向余克润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难道我不该有一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吗?"
余克润说:"我并不觉得住在自己哥哥那里,是寄人篱下。"
雨媛说:"可是我觉得。"
雨媛的态度得到她的同伴的一致支持。她们当初就反对雨媛住到余克润的哥哥家去。同伴们认为,像余克润这样年轻有为的飞行员,就算是暂时买不起房子,也应该在外面去租一套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是必须的。余克润是一只在外面飞来飞去的小鸟,倦鸟归林,马马虎虎有个歇脚的地方就行。雨媛和他不一样,她不能像个东西似的寄存在别人那里。余克润把雨媛送到宿舍时,雨媛的女同伴和他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谈话,她们说,把雨媛存放在她们那里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她们会很好地照顾她。
"这种存放是免费的,但是你得尽快地替雨媛找到房子。"雨媛的女伴和余克润都熟悉,她们七嘴八舌地教训着他,一边声色俱厉,一边不时地和他说着笑话。陆军司令部的女孩子一个个见多识广,都野得狠。余克润做出诚恳听话的样子,他给人的感觉是马上就会去租房子,可事实上他并没有这么做。余克润是航校的教官,这种教官和学校的一般教师不一样,因为他的教室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一往无际的蓝天上。随着中日冲突越来越升级,培养能够作战的飞行员已经迫在眉睫。中国的空军很薄弱,蒋介石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仅自兼航空委员会的主任,还让其夫人宋美龄兼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航校的教官实际上都兼着双重身份,这就是一方面教学,一方面随时做好迎接日本空军可能发起攻击的准备。
余克润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和雨媛都满意的办法。他们一有机会,就去开旅馆。这想法刚开始听起来有些荒唐,然而很快被证明极有创意。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是旅馆业兴旺发达的年代,那时候有许多来首都找差事的人,一时没有合适的房子住,便在旅馆里包房间。因为旅馆多,一般的旅馆价格并不贵。既然雨媛拒绝再回到余克润哥哥的公馆里,余克润也不愿意和雨媛一起回娘家,旅馆便成了他们幽会的好地方。他们常去的旅馆在大行宫附近,紧靠着大街,离雨媛的宿舍并不远,走十分钟路就能到达。
第一次去旅馆非常偶然,雨媛住到宿舍去的第三天,余克润去看她,他们离开陆军司令部的大门,像一对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一直往南走。不远处是励志社,是他们四个多月前结婚的地方,望着励志社宫殿似的大屋顶建筑,他们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拐了个弯,向西面的大行宫散步过去。一路上,春风拂面,己成规模的法国梧桐树,正开始长出一片片的嫩芽。原来只是计划在外面吃一顿饭,然而当他们经过一家旅馆的时候,余克润忽发奇想,他邀请雨媛和他一起进去参观一下。余克润最初的想法,是在旅馆里包一个长住的房间,他进去的目的,不过是想打听一下价格。旅馆的老板热情地接待他们,为了做好这笔生意,老板许诺用最优惠的价格,让他们先住一晚上,他把他们带到二楼最东面的房间,打开沿街的窗户,让他们欣赏街面上的景色。
"这是最好的房间了,"老板指着楼下一家生意红火的小馆子,"二位想吃什么,隔街招招手,马上就给你们送过来。"
那天晚上,他们果然就在那间房间里住了下来,而且根据老板教他们的办法,招手叫街对面馆子里的伙计送饭菜过来。在旅馆的房间里吃饭别有风味,一边吃,一边看街景,吃完了,伙计又过来收拾碗筷。雨媛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她突然想到这是余克润事先安排好的,看他和老板说话的样子,对住旅馆开房间显然已经是老手。她立刻想到他很可能和别的女人来过这里,不是这一家旅馆,也可能是别的旅馆,因此笑着要余克润回答。余克润十分尴尬,而且有些恼火,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拒绝回答这种无聊的假设。
雨媛笑起来,她并不想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无论是哪一种答案都不会让她感到满意。余克润怎么肯说老实话呢。不回答是一种最聪明的回答,她觉得自己最愚蠢的是,竟然会在这种应该高兴的时候,突然引出这样扫兴的话题来。今天晚上这样的气氛是不应该破坏的,她想到自己才走进旅馆时,旅馆老板偷眼打看她的表情,那眼神显然是把他们看成了一对野鸳鸯。这根本没什么可奇怪的,旅馆的老板怎么会相信他们是合法的夫妻呢。余克润不知道雨媛为什么总是笑,她的笑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但是她的笑毕竟让他感到不自在,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余克润索性也笑起来。
"你笑什么,"雨媛笑着问他。
余克润反问她为什么要笑。这同样是无法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自从结为夫妻,他们难得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夜晚。楼下人行道上,一位卖花的小姑娘用细细的喉咙吆喝着卖花,余克润把小姑娘喊了上来,为雨媛买了好几枝玫瑰花。花买好了,没地方插,雨媛便在一个喝水的杯子里倒了些自来水,然后把玫瑰花插在里面,搁在床头柜上。剩下来的时间真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现在就上床睡觉似乎早了一些,于是两人就坐在窗前看街景。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开始减少,街对面馆子里的生意依然红火,有几个人正在大声划拳,馆子门口,有人在买花生米瓜子,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也到那去兜生意了。一个衣著时髦的女郎在旅馆门口徘徊,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还有一个穿着旗袍的时髦女郎,这些女孩子是干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房间里充满了玫瑰花香。接下来该干什么,雨媛和余克润心里都有数,他们心不在焉地说着什么。雨媛注意到有人从馆子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掏出钱包向卖花的小姑娘买花,这时候,余克润突然拉灭了房间里的电灯,从背后搂住了雨媛。准备的时间仿佛过长了一些,雨媛早就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结果当她感觉到余克润迫不及待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时候,她也迫不及待地把余克润推倒在他身后的床上。她的动作野蛮得让自己也觉得滑稽,她想表现得主动一些,但是主动得过了头,以至于使余克润产生了误会。余克润以为她迫切地想着那件事,情绪立刻受了些干扰,他的反应也有些过头。
床头柜上的玫瑰花被他们碰翻了,杯子里的自来水淌了一地。雨媛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茫然,余克润显然是出色的,但是她的注意力根本集中不起来。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干什么才好。她的激动很有些做作的味道,为了不让余克润失望,也为了不让他感到她的失望,她不得不非常机械地搂紧余克润。两人要是好好他说一晚上话多好,或者就是坐在那慢慢地欣赏窗外的景色多好,为什么男女之间的事情,一上床便一切都结束了。雨媛又一次想到余克润完全可能和别的女孩子到旅馆里去开房间。这念头刚出现,她便警告自己此时此刻不应该想这事。她应该想一些高兴的事情,譬如他们刚见面的愉快时光,余克润带着她第一次坐吉普车,他们坐着吉普车一直往郊区开,翻山越岭,有一次竟然把吉普车开到了田里去。
余克润曾许诺要带她坐一次飞机,带她坐飞机是他们婚前经常要提到的话题,可惜自从结婚以后,这个话题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坐着飞机在天空上翱翔一定是件很刺激的事情,雨媛曾经许多次梦到自己坐飞机时的情景。她梦见自己在蓝天白云之间穿梭,星星和月亮近得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梦见自己坐的飞机在天空上打着滚,从高处对着地面急速俯冲。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雨媛全无困意,余克润早就睡着了,他不打呼噜。但是雨媛熟悉他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有好几次,雨媛想把他喊醒,对他重提带她坐飞机的话题,然而她不忍心喊醒他。雨媛知道就算是喊醒了他也没有用,他会讥笑她又在胡思乱想,每当雨媛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时,余克润就会不怀好意地暗笑半天,一直笑到雨媛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为止。
"不坐飞机也没什么了不起!"雨媛躺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地说着。
半夜里下起了小雨,响起了春天的第一声雷。天快亮时,雨媛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被窗外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了。她伏在窗台上往下看,只见外面大街上的两侧都挤满了人,有几名警察在维持着秩序。人们都踮着脚往东面看,不时有人溜到街中间,伸长了脖子张望。
警察挥舞着手中的棍棒,让跑到街中间的人,立刻回到旁边的队伍里去。突然有人大声地喊着"真的来了"。人群顿时激动起来,一个个把脖子伸得更长。余克润也被声音吵醒,他来到窗台上和雨媛一起往下看。雨过天晴,太阳刚刚升起来,地上还是湿漉漉的。从东面远远地正有人跑过来,越跑越近,终于能看清楚了,是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原来市府为了纪念南京建都十周年,和军事机关联合举办武装赛跑。跑在前几名的都是军校的学生,领先的几名和后面的大队人马相差不少距离,等他们过去了好一会,浩浩荡荡的人马才赶到,在参加武装赛跑的人中,除了军人,还有受训的壮丁和学校的学生。雨媛终于从人群中认出了陆军司令部的人,只见他们大汗淋漓,一边小跑,一边擦着头上的汗。参加武装赛跑的人很多,大家情绪昂扬精神饱满,一个个身上好像都有着用不完的力量。两名记者不时地跑到路中间的去拍照。有一个战士的鞋跑掉了,就穿着一只鞋跑过来,一名记者追在后面,想拍下这镜头,但是那战士跑得飞快,不时地又有别人的从后面插上来,结果也不知道那记者的照片到底是拍还是没拍。
3
丁问渔在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和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他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才去和尚的住处打听消息。谋杀对于旁观者来说,总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力。当他听说小月确切死亡的消息,返回家告诉和尚的时候,和尚的脸部没有任何表情,他木然地看着丁问渔,好像这事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丁问渔告诉和尚,两名警察正在他家里抄家,那个俏女人在家里悲伤地哭泣,和尚听了依然无动于衷。丁问渔被他古怪的表情弄得也有些莫名其妙,和尚应该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人死了,这纰漏也就闯得太大了一些。警察也许一时不会想到他躲在这里,但是,他还能往哪跑呢。丁问渔劝和尚天亮时就去自首,既然他只是一时失手,主动投案或许还能宽大处理。
丁问渔不知道和尚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事实上,这时候的和尚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他决心给小月一个教训以后,他就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今天中午,他怀里揣着那把羊角锤,徘徊在俏女人张氏的家门口,一个劲地自言自语,说今天肯定要出事。他意识到自己很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和尚出世不久,他的爹就死了,还没成年,娘又生病死了。成了孤儿的和尚脾气一直不太好,遇事爱钻牛角尖。自从张氏许诺要把小月嫁给他之后,他一直就把小月看作自己的媳妇。张氏说这话的时候,小月还是一个九岁的小黄毛丫头,但是和尚一直把这枕头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除了小月,别的女孩子难道不行?"张氏后来想反悔,可是已经有些来不及了,和尚认定了这个死理。他像狩猎的猎人一样,多少年来,总是在偷偷地监视着小月。他留神着小月身上任何细微的变化,看着她的两个小xx子渐渐地鼓出来,有一次甚至还偷偷看她洗澡。
张氏为他这种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用心有些看不惯,然而她拿和尚毫无办法。
"你说话要算话!"和尚执著地说着。
张氏说:"你总不能指望我们母女俩个,都同时陪你睡觉吧?"
和尚说他不管这些。他只知道小月应该成为自己的媳妇,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夏日里的一天,张氏把住在对门的和尚喊到自己家的小厨房间,借口喊他去帮她倒洗澡水。她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一股肥皂的香味,她让和尚一个人端着澡盆去倒水,自己一边梳头,一边在旁边看。情窦初开的和尚屁颠颠地忙着,张氏又把他喊到自己房间里,掀开了衣服,让他替她在后背上抹花露水。她把脖子伸长,把领子尽量往两旁边拉,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跳。
和尚的手开始有些不老实,他犹豫着从背后绕过去,抓住了张氏膨胀的xx子。张氏突然沉下脸来,说:"我当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知所措的和尚举着长长的花露水瓶,像个塑像似的傻站在那。房间里很热,和尚的脸上黑黑的,不是因为皮肤黑,而是因为脏,结果汗水留下了一道道印子。要不是张氏拉住他,他很可能就跑走了,张氏像捉贼一样捞住了他,毫不含糊地伸手去抓他早就竖起来的男人的玩意。和尚在张氏的肆无忌惮地紧握下更加不知所措,他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依然高高地举着花露水瓶,另一只手想去阻拦张氏。他抓住了张氏的手,想让她别这么做,可是几乎立刻就打消了这念头,他浑身一阵阵抽紧,用力压着张氏那只不安分的手,终于忍无可忍,把张氏推翻在一张椅子上。
事后,和尚在张氏的房间里,脸冲着墙,像小孩子一样哭了一场。无论张氏怎么安慰他,他都没办法忘了自己死去的娘对他警告。有一次,她娘发现他赖在背窝里不肯起来,便吓唬他说小孩子玩自己的小鸟会跑马的,而跑马是会送命的。今天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不过每次都是在梦中。在那些下流的梦境中,和尚已经和张氏有过一手。他为此吓得够呛,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张氏好不容易才让他不哭,她告诉他有人在他这岁数,早就做父亲了。那天晚上,张氏为和尚做了好吃的,并留他在自己家里洗了个澡。经过这次不同寻常的接触,和尚成了张氏的干儿子,再也用不着自己洗衣服,而且常常在张氏家里蹭饭吃,他很快真正地成熟起来。
和尚成了一名人力车夫,在等候生意的空闲中,他从那些同行的嘴里,听到了许多男人乐意谈到的话题。车夫们谈论着自己有过的或者根本不存在的艳遇,他们教年轻的和尚如何学会抓住机会,因为在坐人力车的顾客中,有许多愿意倒贴的寂寞女子。车夫的生活逻辑通常这样,生意做得好的时候,便去妓院里快活一番。他们不止一次想把和尚也带到妓院去。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公开的妓院被禁了,为了更好地做生意,几乎所有的人力车夫,都知道如何把客人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和尚很轻易地就学会了宰那些出手阔绰的嫖客,而且一眼就能识别出来自己拉的是不是正经女人。有一天,和尚送一位妓女去一名退休的警官家里,说好了下午再去接她时一起付钱。结果那妓女耍起无赖来,理由是那名警官根本就没有付钱。"老家伙没给钱,我拿什么给你?"那年轻的妓女理直气壮,坐在车上不肯下来,"你就认倒霉吧!"不给钱还能这么凶,除了妓女,没别的女人敢这样放肆。和尚也不和她多说,拉车就走。妓女见他不是送自己回家,问他要往哪送。和尚回头说:"我送你个狗屁,老子回家去。"妓女以为他是不怀好意,想从车上跳下来,她穿着紧身旗袍,试了几次,怎么也不敢往下跳。到了家门口,和尚恶狠狠地说:"你滚吧,别让老子再遇到你。"
和尚把这事说给他的干娘张氏听,张氏听了不住冷笑,说怎么不把她请回来呢,既然都到了家门口,还舍得放过她。和尚说:"我有了干娘,干吗还要把女人带回来?"张氏听了,脸红起来,说:"放你的狗屁,你把你干娘当什么人了?"就是在那天晚上,两人好一番恩爱以后,张氏向和尚许诺,只要他日后不去找别的女人,等小月长大了,就把小月嫁给他做老婆。张氏说,到时候,我就不是干娘,而是丈母娘了。张氏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当真,当时她眼里的和尚千好万好,还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她的丈夫已经离家出走好多年,天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有人带信回来,说他早就客死他乡,也有人说他还没死。在和和尚相处的最初日子里,张氏心里老想着怎么才能拴住和尚,她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人老珠黄,因此不惜想到用女儿来笼络他。
"你为什么非要让这个不要脸的和尚上我们家来?"小月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非常愤怒地对张氏说着。她早就知道自己母亲和和尚之间的关系,每次和尚来,小月便爬到阁楼上再也不肯下来。张氏以为和尚做了什么非礼的事情,然而弄明白原来他只是不怀好意地送了一个新书包给小月。小月从针线匾里取出剪刀,咬牙切齿地把书包绞成了碎布片。张氏在女儿的愤怒面前感到无地自容,她一声不响地看着女儿,看着她一剪刀一剪刀地剪着,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扇着自己的耳光。当女儿发泄完了她的仇恨以后,张氏叹着气说,女儿这么做也许是对的,她做娘的应该听女儿的话,立刻和和尚断绝往来。她用一连串的认错自责,来抚摸女儿心灵上受到的伤害,甚至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记耳光。
张氏找机会和尚大吵了一番,连续有三个月和他断绝了来往。在这三个月里,张氏又成了贞洁的寡妇,她拒绝了和尚几次准备和好的企图。一天夜里,和尚竟然越窗爬到了她的床上,但是张氏依然没有乱了分寸,他们在床上打来打去,打到后来,和尚急了,压低了嗓子说:"你他妈的扮什么假正经,是真不想干,还是假不想干?"张氏说:"你不打消娶小月的念头,我就不会让你称心。"和尚恼羞成怒,朝她脸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又从窗子里爬了出去。第二天,张氏的脸上青了一大块,她一边照镜子,一边暗暗垂泪。张氏的婆婆是一个瞎眼老太太,她睡在张氏隔壁的房间里,对媳妇的不轨行为早有察觉,在张氏一个人对着镜子偷偷垂泪的时候,她像个幽灵似的掩到张氏旁边,话里有话地问媳妇昨夜里是不是有贼光临。
"昨天是野男人来找我睡觉的。"张氏气鼓鼓地说。
瞎眼老太太让张氏噎得无话可说,她拿这个放肆的不要脸面的媳妇毫无办法,瞪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嘴角直哆嗦。有半天大家都不说一句话,临了,还是做婆婆的先开口,她说这野男人的话题,是张氏自己说的,她并没有这么说。"我眼睛瞎,有没有野男人,反正看不见。"张氏咬牙切齿,冷笑着说:"你好在看不见,要不然还不知怎么难受呢。你真要难受,我给你找个老头来好了。"瞎眼老太太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她的眼睛在空中打着转,张氏站起来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随手捞起一张小板凳,朝张氏猛打过去,这一下,正好打在张氏的腰眼,痛得她半天喘不过气来。
"我打死你这个臭婊子!"老太太恶狠狠地诅咒着。
张氏像小孩子一样趁机痛哭起来,她越哭越伤心,哭得比刚听见传说她男人死在外面的消息时还要伤心。刚开始是因为腰际间剧烈的疼痛,哭着哭着,便伤心自己的处境了,她恨自己无耻,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对不起女儿小月,也对不起瞎了眼的婆婆。瞎老太太听儿媳妇没完没了地哭着,不知道她伤在那儿,心头有些虚,毕竟这全家都靠张氏一个人支撑着。
老太太年轻时也有过相好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并不是真生儿媳妇的气,张氏没完没了地哭着,越哭,老太太越觉得该给张氏一个下台的机会。老太太说:"你正正经经找个男人多好,我告诉你,你那个干儿子不是个东西。"张氏知道老太太眼睛虽然瞎了,可心里明白。
她与和尚断断续续地又偷了几年情,总是藕断丝连,时时想到要断,断了又连上。和尚也不管张氏是否反悔,自认就是小月的未婚夫,一面对张氏的好处来者不拒,一面却对小月越来越垂涎。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偷偷地在外面给小月找了个婆家。那小月也不愿待在这个家里,男方是个刚毕业的中学生,两人见了一次面,小月便一口答应了。
等到和尚知道了风声,小月已经正式订了婚。张氏对他有愧,因此百般温柔,千骗万哄。
和尚越想越窝火,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恶气。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他开始涉足妓院,而且把妓女的种种丑恶表现说给张氏听。他开始对张氏不理不睬,发誓说有一天会让她为了食言,痛苦后悔一辈子。有一天,在院子里,和尚拦住了小月,责问她为什么兴高采烈。他说,你妈真不要脸,把你许给我了,又去许配别人。小月满脸鄙视地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和尚追在后面说:"神气什么,你本来就应该是我老婆。别以为你就能逃脱我的手心!"
和尚只是想给小月一个教训,让她出出丑,让张氏难过一辈子。当他把羊角锤揣在怀里,在门口又一次拦住小月的时候,他意识到可能会出事,但是丝毫也没有谋杀的动机。他不过是随手捞了个家伙,想吓唬吓唬小月。小月对他仍然是不理睬,和尚苦笑着说:"我知道你
因为我和你妈的事,看不起我。可是我所以要跟你妈,还不是为了你?"小月转身要回自己家,和尚拦住了不让她走。小月把他用劲一推,往房间里跑,和尚不顾一切地追了进去。张氏出去了,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小月看和尚竟然厚着脸皮跟了进来,便往搁搂上爬。
老太太听见小月的脚步声,警惕地说:"小月,谁在和你说话?"小月说:"没人。"老太太说:"我明明听见有人说话。"
小月说:"那是鬼在和我说话。"
和尚神差鬼使地也爬到了搁楼上,压低了嗓子说:"你不要假正经,其实也是和你妈一样的骚货。"小月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和尚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了小月。小月要喊,他便用力卡她的脖子。两人在搁楼上打成一团,瞎眼老太太在楼下大声问怎么了,小月缓过气来,大声喊和尚你滚走,和尚你这个臭流氓。和尚有些害怕,从怀里掏出铁锤子给小月看了看,然后灰溜溜地沿楼梯下去。这时候,瞎眼老太太恶狠狠地骂开了,她大骂和尚是畜生,是淫棍,是不要脸的臭狗屎。和尚越想越生气,越听越怒火中烧,他站在门口听老太太骂着,真想冲过去给她几锤子。老太太以为他跑走了,骂了一阵,不骂了。和尚突然恶向胆边生,掩手掩脚地又回到房间里,沿着楼梯蹑手蹑脚爬了上去。
在小月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和尚用锤子在她的后脑勺上连敲了三下。
小月双手抱头立刻跌翻在地上,和尚怕她叫出声音来,又上前捂住了她的嘴。事情到了这一步,和尚也不怕了,他看见小月眼睛似睁非睁,松开捂着她嘴的手,也没什么声响,便对她说:"你凶呀,你怎么不凶了?"小月没任何反应,和尚觉得还不够解恨,又自言自语地说:"老子日了你,你又能怎么样?"这一幕他已经想了很久,已经在梦中演习了无数遍,他小心翼翼地将小月的裤子脱去一只裤角管,然后解开自己的裤子,同样小心翼翼地褪到膝盖那里。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完全力不从心,完全身不由己。他发现自己此时此刻并不是真心想干这件事。一时间似乎非常的安静,突然,瞎眼老太太又在楼下试探着喊起来,和尚更加心慌意乱,他想控制住自己,一走神,脏东西便不可阻挡地流了出来,都喷在了地板上,和尚慌忙用手去捞,捞了一点在手指尖上,亡羊补牢地往小月的下身抹。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小月的脑袋上已经流了不少血。血正沿着地板往前面淌,像一条红颜色的蛇一样往前游着,而且从地板缝里在往下滴。血滴在楼下的瞎眼老太太的脸上,老太太用手一抹放在鼻子下面闻着,十分恐惧地喊起来。
4
丁问渔对和尚的故事半信半疑。和尚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已经是半夜了。丁问渔感到有些汗毛直竖,和尚不动声色的说着,仿佛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一开始的那种紧张已经消失殆尽,他慢腾腾地说着,害怕丁问渔不相信某些细节,说到这些细节时,都仔细叙述几遍,他详细地描绘自己使用过的那把羊角锤,这把锤子是他修车的工具,他向丁问渔比划着锤子的大小以及重量,然后再一次描述当锤子砸在小月后脑勺上引起的反应。他叹着气说自己并不想弄死小月,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事情弄到这一步他事先绝对没有想到,他告诉丁问渔,自己真的非常喜欢小月这丫头。
"你这种喜欢也太过头了。"丁问渔小声地说着。
"有什么过头的?"和尚不同意丁问渔的观点,"再说,她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媳妇。"
丁问渔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反驳和尚。他只能告诉和尚,他犯的罪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告诉他这是杀人奸尸,比仅仅杀人还要严重。和尚立刻对自己的罪行坚决否认,他很天真地对丁问渔说,自己并没有真的干成。"丁先生你说过,死和没死不一样,这干成了和没干成,
当然也应该不一样。"和尚拒绝接受让他去投案自首的建议,他苦着脸说:"丁先生不是让我去送死吗?"祸已经闯下了,和尚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样,他希望丁问渔在投案自首之外,能给他指出另一条路。丁问渔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应该能指出一条路来。
夜深人静,丁问渔惦记着给雨媛没写完的信,第二天上午还有课,他不想与和尚就他的出路问题继续纠缠下去。杀人就应该偿命,丁问渔觉得和尚既然有胆子敢杀人,就应该面对偿命的现实。和尚也看出了他的不耐烦,自言自语地说后悔没去当兵:"都说马上就要和小日本打仗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到战场上去和小日本拼个你死我活。"丁问渔懒得接他的话,坐在台灯下,继续完成给雨媛的信,写了几个字,他回过头来,对和尚说,他可以先在沙发上休息一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和尚知道他是不想再听自己唠叨,于是便靠在沙发上发呆。丁问渔自顾自写信,一边写信,一边忍不住打哈欠。写完信,和尚还坐在那发呆,丁问渔悄悄地回卧房睡觉。
第二天一早,丁问渔去学校上课,在校门口将信寄了。上课时,他忽然想到了留在自己公寓里的和尚,想到他做过的事。一走神,课也讲不精彩,有一段时间,他突然不往下讲了,害得坐在下面的学生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瞪着他。他想向学生提出这么一个荒唐的问题,就是一个人会不会为爱情而杀人。话到嘴边的时候,突然又收住了。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在课堂上讨论的问题,而且和尚那样做,根本不能算是为了爱情杀人。为了爱情怎么会杀人呢?和尚的杀人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爱和谋杀根本不应该沾上边,丁问渔脑子里乱成一团,于是自作主张地宣布提前下课休息。
在教师休息室,丁问渔奋笔疾书,他觉得应该很好地和雨媛讨论一下和尚的所作所为。
这问题只能和雨媛才能讨论,只能和雨媛讨论才有意义。给雨媛写信的时候,丁问渔从来也不曾感到无话可说,恰恰相反,只要是在给雨媛写信,丁问渔便会感到思如泉涌滔滔不绝。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大事小事,都能勾引起他对雨媛的思恋之情。无论遇到什么新鲜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告诉雨媛。他想象着雨媛可能会有的反应,想象着她赞成或者反对,想象着她笑了或者稍稍有些生气的样子。写着写着,丁问渔想到了尸骨未寒的小月,他告诉雨媛,自己曾见过这个女孩,说她是个美丽漂亮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一想到这些,丁问渔就觉得和尚的罪行不可饶恕。
丁问渔给雨媛的信还没写完,又去继续上课。自从他开始给雨媛写信,这是经常的事情。
写信已经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虽然雨媛根本就不给他回信,但是陷于单相思之中的丁问渔,并不觉得自己的信是石沉大海。写信属于谈情说爱的一种最古老又最有趣的方式,丁问渔已经习惯于信写到一半,又转身去做别的事情,因为这会给他一种持续置身于爱的气氛中的感觉。继续上课的丁问渔开始大谈北欧的童话,他引经据典,把学生蒙得一愣一愣。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用英文在上课,听课的全是高年级的外语系学生,有时候,为了准确地表达北欧童话中的原汁原味,他不得不大段大段地引用瑞典文。
放学的路上,丁问渔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邮局,伏在邮筒上把没写完的信写完,然后塞进邮筒。信刚丢进去,丁问渔便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处于恋爱中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因为有了爱,丁问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雨媛究竟爱不爱自己已经不是非常重要,丁问渔觉得自己能这样实实在在地爱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度的幸福。丁问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爱竟然如此实在,爱竟然如此具体,爱无处不在无所不有,空气中仿佛都飘着爱的气息,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爱。
丁问渔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和尚已不辞而别。房间里有很明显的翻过的痕迹,丁问渔没有想到和尚会窃了自己的钱物潜逃,他一时想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打开放钱的抽屉,发现放在一个小纸盒子里的钱全部不翼而飞。他询问女佣人,女佣人说没看见家里来过人。她说自己收拾房间的时候,房间里根本没有人。丁问渔苦笑起来,他想和尚一定是在女佣人收拾房间之前,就偷了钱跑了,转念一想又不对,东西显然是在房间收拾过以后才被偷走的,因为女佣人收拾房间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房间被翻乱。丁问渔想到了去警局报案,但是立刻打消了主意,这事很复杂,警局明摆着会怪他不应该收留一个杀人犯,因此只能咎由自取。
吃晚饭的时候,丁问渔看到了有关和尚杀人奸尸案的第一篇报道。报道很简略,就几句话,大标题很耸人听闻,说凶手已在逃,警局正在全力以赴缉拿归案。从这篇报道开始,连续很多天,在南京各报纸上,和尚杀人奸尸一案被连续报道,连篇累牍的小道消息和花边新闻跃然纸上,结果这案件成了一九三七年春天南京老百姓最热门的话题。记者通过各种途径打听消息,报道上常常出现"经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称"的字样,话越说越离奇,故事越说越玄。三天以后,警局在码头捉到了和尚,和尚先是不肯供认自己身上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经过连续审问,和尚交待这钱是偷丁问渔的。
丁问渔因此也被牵扯到报纸上去。警局的探员拜访了丁问渔,要他叙述有关和尚的问题。
丁问渔被质问为什么要收留一个杀人犯,而且失了窃也不报案。在警探的质问下,丁问渔有些狼狈,他不愿意和警探配合,因为他觉得如此仿佛是在出卖和尚。丁问渔不喜欢那个向自己频频发问的警探,这是一个太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似的,他总是说话只说半句,而且故意给被询问的人设下陷阱。他在和尚究竟是偷了丁问渔的钱,还是丁问渔主动给和尚钱上绕着圈子。丁问渔果然大上其当,他傻乎乎地承认钱是他给和尚的,因为他觉得这样或许能减少一些和尚的罪名。当丁问渔意识到自己陷入陷阱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那位老谋深算的警探立刻抓住不放,要丁问渔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动机。警探的用意突然变得很明显,他在暗示丁问渔有可能是这场谋杀案的同谋。
无话可说的丁问渔大发雷霆,挥舞着拳头请道貌岸然的警探立刻滚蛋。他宣布警探为不受欢迎的人,愤怒地拉开房门,说如果警探在一分钟内不告辞的话,那么他只好自己暂时先离开一下。丁问渔的无礼让这位自以为是的警探十分尴尬,他一肚子窝火,但是却奈何不了丁问渔。他试图以妨害公务吓唬丁问渔,暴怒的丁问渔懒得和他继续说话,摔了门就要出去。
作为大学的名教授,作为一个性情中人,警探的恐吓效果只能适得其反,丁问渔怒斥警方人员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绘声绘色地报道了这条花边新闻。不知道记者通过什么途径得到这条消息,耐人寻味的是,报道中居然加了这么一句丁问渔想说其实并没有说过的话:
"就是让一个白痴来当侦探,也比这个神气十足的家伙强。"
在以后的一个多月里,丁问渔接受了无数次的调查,甚至不得不被传讯到了法庭上作证。
和尚杀人奸尸案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报纸上刊登了和尚的照片,刊登了穿着学生装的小月的照片,以及俏女人张氏的照片。记者从法庭上录下了和尚的口供,有关一些通奸杀人以及奸尸的具体细节,在报纸上被反复引用。丁问渔的名字也一次次出现在报纸上,他由和尚载着去寻花问柳的丑闻也被抖了出来。虽然在披露时,只引用了丁问渔的姓,隐去了他的名字,但是任何熟悉丁问渔的人,都明白那位"姓丁的名教授"是指谁。
由于想到雨媛看到这条报道可能会引起的不快,丁问渔在给她的信中,坦然地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他深有感慨地说,所以觉得过去会是错误,完全是因为现在有了爱情的缘故。
是爱让丁问渔开始反思自己过去曾经有过的荒唐行为,世界上很多错误都是因为没有爱情造成的,爱会使人净化,使人变得更单纯。爱会使人忘乎所以,无所顾忌。在没认识雨媛之前,丁问渔只是一个可怜的没有爱情的孤儿,他在看不见绿洲的沙漠里迷失方向,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没有爱的孤儿永远走投无路,没有爱的猎艳永远抚不平心头的寂寞,爱是人类的起点,也是人类的归宿。
和尚的案子突然变得错综复杂,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张氏,在法庭上出人意外的改变了态度。她开始很冷静地反省,认识到这场悲剧中,自己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间接的凶手,既然女儿小月已经不复存在,她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干儿子。只要和尚立下毒誓,答应替她养老送终,她便恳求法庭不处以和尚死刑。她的请求在法庭上引起哗然,人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对她的一些同情立刻荡然无存。第二天的报纸上,记者用显著的大标题登出这一消息:
淫妇无耻,依然鸳梦想重温
凶手有望获释?!?!
很多善良的人们被激怒了,如果和尚真被释放,那将是对法律的庄严进行亵渎。法庭几乎当场就驳回了张氏的请求,她声泪俱下的一番申诉,充其量只是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出丑。当她把和尚肉麻地称为干儿子的时候,在场的听众先是一怔,待明白过来所指以后,立刻发出鄙夷的啧声。人们为自己的耳朵居然听到如此恬不知耻的声音,感到震惊和滑稽。
大家开始窃窃私语,并且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哄笑。徐娘半老的张氏并没有因为痛失爱女而忘记打扮,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穿得也干干净净。当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时候,人们不仅感觉到她风韵犹存,甚至还觉得她有些楚楚动人。人们从她外貌可以推断出,已经死去的小月一定也是个出色的美人。可惜她的一番申诉破坏了人们所有的好印象,很多人立刻想到了在她美俏的外貌掩盖下的不安分。人们立刻想象得出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能干出一些什么不要脸的事。
5
一九三七年的春夏之际,丁问渔的名字不仅因为和尚的案子,频繁出现在报纸上。人们记忆犹新的,是他在南京的各大报纸上刊登的离婚声明。发生在这一年的离婚大战,不仅让丁问渔筋疲力尽,而且还让他出了不少洋相,由于他没有按协定回上海履行"种人"义务,他的父亲连续给儿子拍了三封加急电报。第三封电报到达丁问渔之手的时候,佩桃已经买好了到南京的车票。丁问渔措手不及,不得不去车站接佩桃。佩桃大大咧咧地从头等的蓝钢车上走下来,见到丁问渔以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想见见他身边的那位不要脸的女人。
"我有这个权利,对不对?"这是佩桃和他结婚以后,初次来南京,她喜怒无常的样子,让丁问渔对她此行的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列车到达南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去教授公寓之前,佩桃要求先驱车看看南京的夜市。黑乎乎的马路上没几个人,当然不能和上海的夜生活的繁华相比。佩桃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挖苦说:"首都的气派也不过如此,这儿有什么好的?"走进教授公寓以后,佩桃变得更加挑剔,她试图在丁问渔的卧室里,搜出有其他女人的痕迹。丁问渔意识到佩桃这次来南京,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准备,她显然不仅仅是来找不痛快的。
年轻的女佣在佩桃不怀好意的注视下,感到明显的局促不安。吃晚饭时,佩桃对女佣做的菜肴评价极低,她问丁问渔为什么不换一个做菜手艺更好的女佣。"不过,我想你恐怕舍不得她,"她意味深长地说着,刚说完立刻把话题转移开,"我在想,这次我得在你这长住下去。"丁问渔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佩桃看在眼里,冷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谁叫我还是你没离婚的老婆呢?"她对女佣做的菜不满意,胃口却极好,慢腾腾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找出不同的话来向丁问渔挑衅。
学校里知道丁问渔的太太来了,派代表前来慰问。外文系的系主任太太和佩桃是小学的校友,知道她来了,一定要郑重其事地请丁问渔夫妇吃一顿。这顿饭有许多教授及夫人坐陪,于是一顿饭,吃出了一连串的饭局。佩桃在南京的那半个月里,几乎天天被请或者请别人。在公开场合,佩桃处处表现出一种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她给人留下贤惠和大方的印象。人们对丁问渔打算离婚的想法已有耳闻,这次看到丁太太,嘴上不便说什么,只好变着法子对丁问渔夸奖佩桃,没完没了他说着讨好女主人的话。他们开玩笑他说丁问渔这人不知好歹,说丁问渔在国外待的年头太多了,待糊涂了。
"不知好歹的是我,"佩桃不动声色地说着,"丁先生要和我离婚,我却厚着脸皮追到南京来了。"
佩桃总是在适当的时机,把丁问渔要和自己离婚的事,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挑明。她揭开了蒙着的那层薄纸,让丁问渔以及所有在席位上的人都感到很尴尬。她这一招非常厉害,人们听她的口吻,仿佛他们夫妇之间的感情危机已经渡过去了。所有的人对佩桃都有一个良好的印象,这就是她是个很宽容的女人,一次次地忍受着丈夫的风流却不知道嫉妒。佩桃很轻易把宴请变成了一次次声势浩大的社交活动,她如鱼得水地周旋在上流社会中,而且积极捐款赞助流亡的东北大学生,赞助在绥远作战中负伤的前方将士。丁问渔很快就明白佩桃所有的抛头露面都是故意的,她是个出色的演员,在公共场合,谁都会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妻子,故意处处显示出她由婚姻做盾牌的合法性,显示她的大度和教养,但是和丁问渔单独相对的时候,就完全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让人恐怖的女人。
在晚上,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时候他们成为真正的敌人。他们同床异梦,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丁问渔曾经想到过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履行"种人"的义务,但是佩桃总是在他有些把持不住的关键时刻,冷冰冰地警告他,如果他还是个有一点点志气的男人,请他自重一些,别爬到一个对他深恶痛绝的女人身上去,他不愿意尊重自己,但是起码应该知道怎样尊重别人。她的话让丁问渔整个地泄了气,而且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丁问渔在给雨媛的信中,非常沮丧地承认,自己仅仅是不爱佩桃,并不恨她。佩桃则不一样,她不仅是不爱,对丁问渔还有一种刻骨的仇恨。
佩桃终于以自己特有的敏感,嗅到了丁问渔疯狂的爱情所在。她读到了丁问渔藏着的尚未来得及写完的情书,并且翻到了雨媛的住址。那天她第一次和女佣失态地大发雷霆,用非常尖刻的话请女佣立刻滚蛋。她咬牙切齿地将客厅里的花瓶摔在地上,然后又去撕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发泄完了一通小姐脾气以后,佩桃立刻精心化妆打扮,然后要了辆车直奔陆军司令部。一路上,她盘算着见了雨媛应该说些什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比较着不同方案的优劣。都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佩桃仍然没有打定主意。她不知道自己是理智地和雨媛谈一次话更好,还是索性大打出手,让雨媛狠狠地出一次丑。
陆军司令部正在召开高级军事干部会议。佩桃被阻挡在了门外,无论她如何解释,守门的卫兵坚决不为她捎信进去。这一天的高级干部会议由何应钦亲自主持召开,大家都认识到中日之战不可避免,因此对即将开始的战斗形势进行研究。在这次会议上,抗日必败的阴影笼罩在许多人的心头,悲观主义的论点显然占了上风。经过对中日现有军事力量进行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一旦战争打响,局面将不可收拾。国军调整步兵师和日本步兵师的火力对比,精确计算后制成的表格显示,日军水平火力和曲射火力是国军步兵师的三点零七倍。日军步兵师中,普遍配有二十公厘战炮八十九门,三十七公厘速射炮二十六门,掷弹筒四百个,而所有这些火力配备对于国军来说都是零,国军唯一能和日军炮火相媲美的是山炮,每个师配有山炮十二门,日军则配备山炮三十六门。此外,日军的重机枪和轻机枪也分别比国军多一倍。
这种对比,还是拿装备精良的中央军和日军作比较,假如是地方部队杂牌军,由于连年内战的消耗,劣势将更为严重。许多地方部队使用的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旧枪,其枪枝的口径也不统一,作战时的弹药配给会成为非常严重的问题。然而,虽然处于绝对的劣势,虽然悲观主义的观点占着上风,大多数将领仍然赞成与日寇一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夫战,勇气也,中国人并不怕打仗,日本人既然已经把中国人逼到了这一步,刀架在了脖子上,打一仗出口恶气也没什么不好。军事会议对中国军队的士气,作了最充分的分析。何应钦指出,作为高级军事将领,对于敌方的优势,必须了然于心,但是作为高度军事机密,我方的劣势暂时还不能公布,否则于军心不利。根据获得的情报分析,日本军方未来的作战目标,主要还不是针对中国,日本陆军希望和苏联进行决战,而海军要想在太平洋取得霸主地位,不可回避地必须和美国争雄。日本的如意算盘,是用不多的军事压力,迫使中国屈从,通过蚕食的办法,一步步地使中国分化瓦解。而国民政府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没完没了的蚕食和瓦解,所谓"不怕鲸吞,只怕蚕食",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日本再强大,也不可能被它一口吞掉。谁要想把中国一口吞下非噎死不可。
一九三七年的国策是,中国已经无路可退。日本人把中国放在了砧板上,中国只有奋起反抗这一条路。打破日本沿着华北逐步"蚕食"的唯一办法,是在适当的时机,在上海开辟第二战线,迫使日军首尾不能相顾。当高级军事会议正在就这一问题进行深入探讨时,佩桃在陆军司令部门口的胡搅蛮缠,竟然发展到想硬闯进去。卫兵打电话进去,喊来了保卫人员,根本不听佩桃所作的任何解释,立刻将她视作是试图混入军事机关刺探情报的拘留起来。佩桃一直被拘留到天黑,才由宪兵押着送回教授公寓。如果不是因为佩桃大声报出了某要人的名字,她很可能被拘留几天,宪兵打电话给某要人,某要人听了,下令立刻释放佩桃。
宪兵向丁问渔表示了歉意扬长而去。丁问渔立刻感到事情很严重,不是因为佩桃被拘留了一天,也不是因为自己爱着雨媛的秘密已经暴露。当他听说佩桃并没能见到雨媛时,顿时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丁问渔首先想到的,是雨媛可能受到的委屈,这是他最担心的一件事。雨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他一见到佩桃,不是心怀鬼胎地安慰她,也不是向她解释,而是大声责怪她根本没有权利这么做。她这样让人厌恶的女人,根本不配和雨媛说话,根本不配用她肮脏的语言去污染雨媛的耳朵。丁问渔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一个女人,这是他第一次产生了要对一个女人动武的念头。他才不管她受了什么委屈,暴跳如雷,让她立刻滚回上海去。
不甘示弱的佩桃就自己有没有权利,进行了最简短最有力的辩护。她在丁问渔尚未动手之际,先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丁问渔被打懵了,他捂着脸站在那,不仅忘了还手,而且也不想还手。他用佩桃所不懂得的外国语言恶狠狠地咒骂着她,轮番使用那些只有在底层社会才流行的俚语脏话。
佩桃说:"我知道你在国外待过,少在我面前卖弄你的鸟语!"
丁问渔突然感到自己黔驴技穷,明白自己远不是她的对手。他想象不出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佩桃取消和雨媛见面的企图。他预感到这是一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女人,一想到雨媛可能会受到的羞辱,丁问渔便感到心口隐隐作痛。佩桃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不会相信他对雨媛的精神恋爱,她不可能相信雨媛的无辜。可是丁问渔又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他拿出了自己给雨媛的情书底稿,从中间随便抽出几封,把可以证明雨媛从未回信的词句读给佩桃听。他向佩桃起誓,雨媛绝对是一个信得过的清白女人,不仅无辜,而且无懈可击。他以抒情的句子,对佩桃大唱雨媛的赞美诗,越说越动情,越说越情不自禁。佩桃不动声色地听着,有一段时间,仿佛已经被丁问渔的花言巧语所打动。丁问渔忘乎所以地说着。佩桃从他手上拿过情书底稿,假装要看的样子,突然把它撕成了碎片。大吃一惊的丁问渔连忙去抢。佩桃又一把抢过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一大叠情书,拼命地撕,撕不开,用力往空中一抛,散落的信撒得满房间都是。
6
雨媛知道丁问渔的妻子要找自己兴师问罪的时候,她首先的想法是来得正好,她正好可以理直气壮把话说说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歪,白天没做亏心事,半夜就不怕鬼敲门,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丁问渔的太大,是她的男人死皮赖脸地盯着别人不放,是丁问渔一封接着一封写那些肉麻无耻的信,佩桃如果真要找人算账,还是和自己的男人算吧。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请佩桃管好自己的男人,请她琢磨琢磨为什么吸引不了自己的丈夫。雨媛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虽然这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很可能让雨媛在大庭广众下出丑,但是问心无愧的雨媛并不怕。
丁问渔在给雨媛的信中,诚惶诚恐地致以歉意。他为自己给雨媛带来的麻烦,感到深深的内疚。在信中,丁问渔没有对自己的妻子佩桃进行一个字的谴责,他只是不停地自责,那种害怕雨媛受到伤害的心情跃然纸上。佩桃显然是不肯放弃和雨媛见面,既然躲不过去,丁问渔在信中向雨媛建议,是否可以像上次在玄武湖见面一样,她带几个女伴做保镖,大家找个馆子吃一顿饭,草草地见一面,事情也许就算结束了,这是个十分荒唐的建议,雨媛觉得自己根本不会考虑同意,丁问渔的话似乎有些矛盾,既怕自己凶悍的太太会伤害雨媛,又想出了公开见面的馊主意。在下一封信中,丁问渔自说自话地已经约好了地方,地点是夫子庙的六华春。所以选中这地方,是因为任伯晋老人做寿时,丁问渔为了雨媛喝醉了酒。尽管雨媛从来不给他回信,但是丁问渔坚信她读到了他的每一封信。他不知道雨媛是否赴宴,说自己将连续三天,都带着自己的太太在那里恭候她。
没办法形容雨媛的生气,丁问渔真是岂有此理,她产生的第一个最强烈的冲动,就是能当面狠狠地教训一下丁问渔。他根本没有权利作出这样无礼的邀请。她想告诉他,第一,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收到了他的信,而且还读了这些信。第二,她并不害怕去参加这次无聊的会面,她不去的原因,不是不敢去,是不想去。然而,如果她贸然去参加这次宴请,并且向丁问渔提出质问,就等于是说明第一个问题已经不用回答,而她如果不去赴宴,却又说明她是因为心虚,不敢前去面对丁太太的问话。丁问渔在无形中,把无辜的雨媛置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雨媛开始产生了一种玩火的念头,她没有找同伴做保镖,保镖有时候反而会坏事。住宿舍的孤寂使她感到自己需要找些有刺激的事解解闷。雨媛属于那种敢于迎接挑战的女子,她并不觉得见见面对方就能把她怎么样。也许最合适的陪同对象,是带着她的丈夫余克润,雨媛想象着不同的会面场面,想到丁问渔的太太如果见到自己英俊的丈夫,一定会自惭形秽,一定会明白自己吃醋吃错了地方。丁太太的丈夫并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宝贝,世界上比他强的男人多的是。丁问渔充其量只是一个在爱情上不顾一切的疯子。雨媛比较着丁问渔和余克润,在许多方面,余克润都占着绝对的优势。即使让自己重新选择,雨媛想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重新选择余克润。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像余克润这样出色的飞行员,是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丁问渔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
雨媛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这就是正像丁问渔的太太想见她一样,她也想看看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从丁问渔的来信中,雨媛对佩桃已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她知道这位骄纵的钢铁大王的女儿,既不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儿,也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丁问渔要和她离婚,绝不是嫌她不够漂亮,也不是像社会上流行地那样要抛弃糟糠之妻,丁问渔要离婚,仅仅是因为没有爱情。从理论上来说,结束没有爱情的婚姻应该是一件好事。正像丁问渔在信中一再强调的那样,雨媛并不是什么离婚的罪魁祸首,她只是一种势在必然的化学反应的催化剂。她没有对他们的婚姻发表过任何意见,甚至都没有和丁问渔面对面地谈过几句话。雨媛想自己无非是像个信箱那样,无动于衷地收到了丁问渔的一大叠信。佩桃根本就没什么理由可以指责她,她是完全无辜的,清白的,经得起任何挑剔。
雨媛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这就是她除了想冒险见见佩桃,也想和丁问渔见上一面。虽然她相信自己始终是无动于衷,但是在收到了丁问渔无数封情真意切的来信以后,雨媛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起着潜移默化的改变。事实上,丁问渔充满了肉麻字眼的来信,已经成了她现实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不是不可缺乏的一部分,然而起码是非常有趣的一部分。雨媛谈不上被丁问渔的花言巧语所打动,又不能不承认,晚上睡觉前,坐在被窝里读他的信却是一种享受。丁问渔的信仿佛一面镜子,雨媛从这面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魅力所在,女人都喜欢听男人的恭维,女人生来就是被男人所爱的,女人只有活在男人爱慕的眼光里才有趣,才有意义。
雨媛在丁问渔约定见面的第三天,才单刀赴会为她摆下的鸿门宴。她不是犹豫,而是故意试一试丁问渔夫妇能否在六华春连等她三天。这是一个荒唐的约定,开始就荒唐,结果也荒唐。因为在约定的三天里,丁问渔正为和尚一案的调查,弄得情绪很坏。报纸上老话重提,再次披露了他由和尚领着四处寻花问柳的旧闻,佩桃因此又和他大吵了一通。丁问渔在约定的最后一天,对雨媛前来赴宴已经不存希望,而佩桃对他的单相思总算明白了一个大概,她陪着他在六华春等雨媛,与其说是在等人,还不如说是在看着丁问渔出洋相。丁问渔焦急地站在大门口,像个花痴一样注意着每一位经过的年轻女人。
雨媛的突然出现,让丁问渔和佩桃都大吃一惊。这是一个高度戏剧性的场面,丁问渔痴痴地看着雨媛,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忘了向佩桃作介绍,也忘了和雨媛打个招呼,结果是把等着他发活的两位女人都晾在那里,弄得佩桃和雨媛都很尴尬。一时间,两位女人都不明白自己干什么才好,还是佩桃先缓过气来,她十分高傲地说着:"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吃饭吧。"
丁问渔如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才想到连连招呼雨媛坐下,他过分的殷勤和胆战心惊,那种害怕雨媛会受委屈的惊慌模样,让佩桃感到很嫉妒,让雨媛感到非常狼狈。既然丁问渔如此慌张,就根本不应该安排这样针锋相对的见面。也许他在约雨媛见面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这次见面可能会有的结局,他只是太想见雨媛了,于是就不顾一切。也许他潜意识中没料到雨媛真的会来,他根本就没有雨媛会来的心理准备。了问渔傻呵呵地不开口,像个局外人一样东张西望,他的样子十分滑稽,仿佛只是想听听两位女士在今天有什么话要说。雨媛人来了,想后悔已来不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冒险有些莫名其妙。
唯一不乱分寸的显然是佩桃,她从内心承认雨媛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其他出色的地方。由于雨媛身着军装,佩桃更觉得可笑,天知道丁问渔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大名鼎鼎的教授竟然会看重一个女兵,看重一个乳臭未干的女机要员。像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丁问渔想娶作妾的话,佩桃甚至都不会反对,尽管国民政府已经不许娶妾,但是佩桃想到丁问渔为了她,要和自己离婚,实在是昏了头。
"任小姐对于我和问渔的离婚,有何见教?"佩桃在敬过酒以后,微笑着看着雨媛,直截了当地说。
雨媛脸上的红尚未退尽,立刻又红起来。她并不是就他们夫妇的离婚来发表意见的,在没来之前,她充满了好奇心,现在却有些手足无措。佩桃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很冷淡地说:"我这就去医院检查,如果我是怀孕的话,这就和问渔离婚。好吧,说句老实话,我很愿意成全你们。"丁间渔和雨媛脸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吃惊,丁问渔很意外的看着佩桃。佩桃扫了她一眼,把目光转向雨媛:"任小姐,我们离了婚,你真准备和问渔结婚吗?"
丁问渔在一旁结结巴巴地插嘴:"我们从来就没有谈到过要结婚。"
佩桃摆摆手,让丁问渔别插话。她像个高傲的公主一样,以不屑一顾的神情,在等待着雨媛的回答。雨媛请佩桃不要误会,她郑重地声明,自己和丁问渔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告诉佩桃,自己今天前来的目的非常简单,无非是为了发表此项声明。佩桃对雨媛的声明不感兴趣,她坚持要雨媛立刻回答是否嫁给丁问渔这一实质性的问题,嫁或者是不嫁。雨媛笑着说这问题根本就不值得回答。佩桃问为什么,雨媛说:"这太简单,我有丈夫,而且我还爱他。"
这时候,轮到佩桃感到吃惊,她从来没听说过雨媛也有丈夫。丁问渔从未对她说起过这件事。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爱上一个有夫之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