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雨媛很快便听丁问渔说起陈小姐的预言,她最初并没有太往心上去。这种甜言蜜语,从浪荡子丁问渔的嘴巴里吐出来,不会有多少真实性可言。丁问渔的说话言过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雨媛只是感到有些恼怒,感到他不应该对自己明目张胆地说这些,但是她也没有生多大的气,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听有关自己的好话。蜜月里的雨媛自顾不暇,被一系列不顺心的事烦扰着。她自己老是感冒,刚要好,病情却又加重了。雨媛的母亲犯了老胃病,不得不被送进医院治疗。雨媛的一个好朋友因为车祸,好端端地会送了命,而在出事前,恰恰是来看过雨媛,就死在告辞回家的路上。新郎余克润一次次从她身边跑开,他总是有不同的借口,军校的老同学聚会,航校的上司过生日,委员长的座机要从南京飞往宁波。由于新房安排在余克润哥哥的公馆里,余克润不在的日子里,生性活泼的雨媛独守空房,感到很无聊,新婚的日子一点也不像想象的那样有趣。
雨媛和余克润认识的时间并不很长,她的五个姐姐,先后不同地都嫁给了军人,结果雨媛也有一种自己注定要嫁给军人的预感。作为任伯晋老人最偏爱的幺女,雨媛觉得自己即使是为了让老父亲高兴,也应该嫁给一个军人。在军政部举办的新年联欢舞会上,完全是偶然的机缘,雨媛和余克润不期而遇,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对方是谁。雨媛年轻漂亮,余克润英俊潇洒,两人引人注目地翩翩起舞,很快就成了大家羡慕的中心,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
到舞曲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事实上舞场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表演。他们舞逢对手,把其他跳舞的人,都比下去了。舞曲结束时,人们热烈鼓掌,要求他们再为大家表演一次。
雨媛舞姿出色并不奇怪,每到周末,司令部举办舞会,年轻漂亮的女兵常常被拉去伴舞。
在国民党高级军官中,实在不缺少舞迷,还有那些外国的军事顾问,要跳就是通宵达旦。但是那些年轻军官能跳舞的却不多,首先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根据新生活运动的要求,年轻人应该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在舞场里时间待长久了,便有了声色犬马的嫌疑。其次,级别不够高的青年军官也很难有机会,进入专供高级军官和外国军事顾问跳舞的小舞厅。余克润的出色舞姿引起了其他女兵的眼红,她们私下里打听这位穿着飞行员皮夹克的帅小伙子究竟是
谁。当她们从雨媛那里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她也不认识他的时候,立刻认为她是说谎。任何人都可以从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中,看出他们是一对老搭档了,他们配合默契,一招一式都仿佛事先排练好的。不用说别人会不相信,就是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是第一次在一起跳舞。
在舞会以后的几个月中,雨媛和余克润的关系有了飞速的发展。缘分这玩意在起着作用,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线悄悄地把他们拴到了一起。等到一年零两个月又二十一天来临之际,他们终于在励志社举办了婚礼。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周折,雨媛便嫁给了余克润,年轻有为的余克润顺理成章地便成为雨媛的如意新郎。飞行员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佼佼者,能够嫁给飞行员是当时很多女孩子的梦想,虽然当时的中国空军还很幼稚,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对于空军一直有着不友好的传闻。雨媛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女伴们只是出于嫉妒,才向她频频发出那种毫无必要的警告。女伴们告诉她,所有的飞行员都是花花公子,因为追求他们的女孩子实在太多。
一位吸毒被捕的妓女,在回答一家小报记者的提问时,谈起她心目中的男人形象,一口认定就是那种能在蓝天上翱翔的飞行员。"想到男人能在天上,像鸟一样活生生地飞着,你不可能不激动地把两条腿夹起来。"她情不自禁地说着。记者在报纸上十分肉麻地引用了妓女的原话,结果读者为了这句话的正式含义议论纷纷。一位无聊的读者打电话给报社,认为妓女的意思应该是把腿张开来,而不是像记者引用的那样是夹起来。著名教育家竺可桢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记中写道:"据传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近已撤职,因二千架飞机中只有二百五六十架可用也,飞行员多患花柳病,二百余人只七十余人可以支持四小时连续之飞行云。"
虽然在这一年的中日大空战中,中国飞行员有过出色的表演,许多人为国捐躯,但是部分飞行员的行为不检点,确实是当时老百姓议论的话题。竺可桢的日记未必精确,不过已足以说明问题的性质。
雨媛和余克润都属于那种对自己过分自信的人。雨媛所以不把女伴们的警告放在心上,很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相信余克润,而是太相信她自己。她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婚礼结束的那天,回到新房里,雨媛注意到在余克润左耳下的颈子上留着一个明显的唇印,显然是别的女人留下的,因为雨媛从来就不喜欢涂很重的口红,而且从来也没有吻过那个部位。
完全是出于傲气,雨媛掩盖住了心头的不快,毕竟是新婚之夜,她很快把这点不快忘到九霄云外。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无意地又一次地想到那个血红的唇印。这一次她的心头有点麻木,她想这一定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在余克润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故意留下的,否则余克润绝不可能把这个无耻的记号带回来的。
余克润相信自己正在扮演大众情人这一角色。为了使雨媛相信他的出色之处,蜜月中,他让雨媛欣赏他保存的几十份情书。这些情书,绝大多数是纯真的女学生写的,有大学生,有中学生,还有一名自称小学即将毕业的小女孩。当然,也有上了年纪的女人写来的,她们有的是毛遂自荐甘当情妇,有的却是在为自己的女儿作媒,愿意当丈母娘。中国人的抗日情绪,从来也没有像一九三七年这么强烈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浪漫过。作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员,余克润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在报纸上,在为蒋介石生日祝寿的献机仪式上,作为领队的余克润因为出色的飞行表演,一夜之间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蜜月度到一半的时候,雨媛在余克润的衬衫领上又发现类似的唇印。余克润喝得醉醺醺的,一口承认是酒店里的女招待留下的,当时他和几名航校的同学一起喝酒,酒喝完,结账时,有人提出让女招待吻余克润一下,酒钱便打八折,于是余克润就让那女招待吻了一下,酒钱是打折了,可是小费却增加了。
老百姓对飞行员的厚爱,还可以从大家踊跃购买航空奖券上看出来。抗战爆发前夕,每期价值三百万元的国民政府的航空奖券,已发行了三十八期。中日之间的大战尚未打响,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未来战争中,空军将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难怪菲律宾的一位官员在一九三七年初来中国考察,记者请他谈谈此行来访的目的和考察的感受时,这位官员深有感触地说:"贵国的航空奖券制度十分完善。"记者请他就奖券制度如何完善发表意见,他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反复复说:"贵国的航空奖券,确实很完善。"记者提示说,从人们踊跃购买航空奖券这一点来看,是否可以说明中国已做好了全面抗战的准备。因为购买航空奖券,便意味着捐款购买用于作战的飞机。记者说,中国人是热爱和平的,但是有人已经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中国人不能不奋起抵抗。记者告诉这位菲律宾官员,所有的中国人在购买奖券时,目的都不在想获得二十五万元的大奖,中国有句古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民族存亡之际,中国人只能用自己的血肉筑城新的长城。由于这话牵涉到敏感的国际问题,记者虽然没有提到日本这个词,可是这位来自英属殖民地的菲律宾官员,不可能不明白记者所指。作为外国人,菲律宾官员只能含糊其辞,避免正面回答这一问题。
2
任伯晋老人六十初度做寿那天,远在浙江奉化休养的蒋介石,专程派人送了一块匾来,上面写着"军界耆宿"四个字。委员长的题字,使得这次祝寿活动注定要热闹非凡。任伯晋做了一辈子的职业军人,虽然他从来没掌握过实际的兵权,甚至都没有领兵作过战,可是由于他从来不属于哪一派军阀,在各个军事阵营中,都有他的得意弟子和学生,任伯晋在军界的威望非常高。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德高望重的任伯晋的祝寿活动想简单也简单不起来。
贺客一个接一个地来,又一个接一个地去。寿宴设在夫子庙的六华春,规模之大,害得当地的老百姓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各界名流纷纷赴宴,小汽车排成了长队,最后不得不打电话给警察厅,让他们派人来维持秩序。
在任伯晋过生日的这一天,有两个人无意中,都把日子搞错了。一个是丁问渔,当他从报纸上看到祝寿的启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又有了一次和雨媛见面的机会。自从参加过雨媛的婚礼以后,丁问渔情不自禁地便想到雨媛。雨媛清纯的形象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撵也撵不走。他几乎立刻决定要去参加任伯晋老人的祝寿活动,但是太心急了一些,结果在生日的前一天,他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去。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会把日子搞错,他也一时想不明白当时的场面为什么会如此冷清。最让他失望的,是见不到朝思梦想的雨媛,直到他磨磨蹭蹭告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时间上出了问题,任家上上下下因此乐不可支。丁问渔一向就是这家人的笑柄,这一次又增添了新的可笑的内容。不过,这个错误对丁问渔来说并不严重,从谈话中,他无意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雨媛已经打了电话回来,说明天一大早就到。
余克润是另一位把日期搞错的人。他糊里糊涂地把祝寿日子推迟了一天,结果在日程安排上,便出现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误。他的顶头上司要陪一位要人去奉化向蒋委员长汇报工作,这位要人指名要让余克润驾驶飞机,想在空中领略一下余克润的特技表演。余克润的上司向他暗示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有了这位要人的关照,他在空军的前途将不可限量。顶头上司的判断是,也许他第一步会被荣升为航校的副校长,因为国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杰出人才。余克润当然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当时间已经最后敲定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把老丈人的生日记错了。他的上司已经考虑到了余克润要为老丈人祝寿的问题,但是,由于错误的记忆,余克润只能在飞奉化前,匆匆赶来为老丈人祝寿,他应卯似的在任家转了一圈,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
细心的美京子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任性的雨媛在蜜月里并不愉快,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不能原谅丈夫的不像话,因为这不仅是为父亲祝寿,而且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姐妹们聚在一起,就余克润匆匆而来,来了打个照面就走的行为表示愤怒。三姐雨姣嘴快,当雨媛试图为余克润辩护的时候,她十分尖刻地说:"克润再忙,总比不上蒋委员长吧,你看人家蒋委员长现在不是还在老家休养吗?"雨媛心里憋着火,一本正经地说:"克润有时候好像是比蒋委员长还要忙!"大家被她说得大笑起来,雨媛自己也忍不住笑,脸笑得通红。
姐妹们为余克润的缺席喋喋不休之际,美京子夫人及时地把话题扯开了,她问起雨婵在美国的一些事。新近从美国赶回来的雨蝉在国外一待就是七年,七年前,已经做了寡妇的雨婵嫁给了一名外交官。她原先的那位四川籍丈夫已死于内战中,雨婵守了三年寡。这三年中,她丈夫留下的三位姨太太先后都嫁了人,她想想自己也没必要为丈夫守下去。婆婆是个旧式的保守女人,跟她根本合不来。雨婵把和前夫生的小孩都留在了婆家,义无反顾地又一次嫁了人。她后来嫁的这位驻外武官也是丧妻的,再婚时,双方年龄都不小了,因此没有再生小孩。雨蝉和后夫的感情十分融洽,他们在美国待得还算顺心。
话题很快从美国的日常生活,过渡到丁问渔身上。任家所有的人谈到丁问渔时都会兴致勃勃。由于丁问渔连续两天都是魂不附体地出现在任府,大家以一种怀旧的心情,开始大谈丁问渔。这是女人们乐意议论的话题,说着说着,话题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已经进入更年期的雨婵,让几个妹妹说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红,她屡屡做出要生气的模样,可是从来不曾真正的生过气。她觉得有必要帮丁问渔说句话:"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雨媛抓住了大姐的这句话不放,话里藏着话地问着:"可现在他还是不是小孩子呢?"她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的脸不禁红起来。虽然大家现在还不会把丁问渔的话题牵涉到她身上,然而她已经有一种预感,就是这一天迟早会降临。雨婵被雨媛的追问弄得无话可说。她们姐妹之间一向是非常亲密的,开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她看着还在蜜月里的雨媛,红着脸说:"他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不过你起什么哄,那时候你还睡在摇篮里呢。"
三姐雨姣觉得她最有资格谈论丁问渔,有些话已经说过了,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又说一遍。
她模仿着当年丁问渔紧盯着雨蝉的狼狈样。把大家再一次逗得哈哈大笑。美京子夫人一边止不住笑,一边摆手让雨姣别学了,她是一个心地慈善的母亲,觉得女儿们不应该取笑别人受了伤的感情。不管怎么说,爱上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笑话的,爱从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她有那么一种直觉,这就是丁问渔似乎并不像女儿们所想象的那样,对雨婵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美京子夫人注意到,他在雨婵面前表现得非常正常,丝毫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丑态毕露洋相百出。事实上,他和雨蝉见面打招呼时,显然是已经把多少年前的自己遗忘了,他若无其事地和雨婵说了句什么笑话,然后又转身去干别的事。
丁问渔明摆着不是为大姐雨婵而来的,有这种感觉的,不仅有处于旁观地位的美京子夫人,还有作为当事人的雨婵。雨婵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丁问渔身上的那种心不在焉。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忧喜无常,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分神。多少年前的那个纯情少年的形象再也不复存在,到处都在传闻丁问渔已经变成了一个浪荡子,雨婵在美国甚至都听到过他的传闻。不过,自从他们再一次照面的时候,雨婵就已经明白,往事已逝,旧情不再,丁问渔绝不会像别人担心的那样再勾引她,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丁问渔已不是过去的丁问渔了。
雨婵主动上前和丁问渔打了招呼,她害怕他见到自己会难堪,其实是她自己更害怕面对他。她红着脸向他问候,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可惜我回来迟了,没能赶上雨媛的婚礼,你知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风暴,结果呢,被困在了中途。"无话可说的雨婵随口说着,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年前,雨媛还是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现在她已经成了新娘子了。"雨婵的这番话引起了丁问渔的深思,但是他所想到的,不是二十年前那个让他丢魂失魄的雨婵,而是那个处于混沌时期的婴儿雨媛。雨媛当时留给他的印象,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天真无邪又似乎带着一些狡黠。
雨婵雨媛姐妹俩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她们是两种不同的脸型,由于年龄悬殊,她们在一起,与其说是像姐妹,还不如说更像母女。
丁问渔丝毫也没在意当时有许多人正偷偷地注意着他的表情。他在雨婵面前表现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旁观者都感到失望。唯一使他有兴趣的话题是谈到雨媛,他殷切的眼光所以要看着雨婵,是希望她能继续谈谈雨媛。丁问渔在任伯晋老人过生日那天,和雨媛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少得几乎不可能再少。他一直在捕捉着这样的时机,但是偌大的任府中,要想找到雨媛并且和她单独相对实在不容易。任伯晋有六个女儿,如今这六个女儿凑在一起,加上来来往往的贺客,热闹非凡。雨媛像影子似的,刚在丁问渔的眼睛面前出现,转眼便无影无踪。丁问渔突然很无礼地离开雨婵,因为他的眼角里,似乎看见雨媛正往东面的那幢房子里去。他冒冒失失地就追了过去,不考虑任何后果,结果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一个背影看上去和雨媛有些相似的女人。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再次给人造成了误会,不过丁问渔从来就不怕闹笑话。他的脸皮从来就是厚的。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大胆老脸地力争创造和雨媛待在一起的机会。
在任伯晋老人过生日的那天,丁问渔一大早就出发了,他的日记中,记录了他第一天扑空的滑稽场面。这是一个有趣的误会,所谓好事永远应该多磨。因为雨媛的缘故,丁问渔甚至对任伯晋老人也开始好感起来。过去他对他的印象,总觉得他是一本正经,满脑不相干的国家大事,现在他却一改过去最怕凑热闹的习惯,为任伯晋老人准备了一份有些过分的厚礼。
他去的太早了一些,结果只能陪老人在书房里聊了很长时间的天,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位老军人想得最多的都是国防。任伯晋一生都在设想如何建设现代化的国防,他和丁问渔谈欧洲的军事,谈美国的海军,谈发生在西班牙的内战。任伯晋已经老了,他一辈子都在纸上谈兵,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事实上已经没什么人再乐意听他唠叨。谈话结束之前,任伯晋老人让丁问渔欣赏一下书桌上放着的遗嘱。这遗嘱多少年前就写好了,每次过生日,任伯晋必定毕恭毕敬重新抄一遍:
余投身军事,抱定为国而死之宗旨。中日必有一战,余老矣,不能马革裹尸死于疆场,此余之一大憾也。非抗日不能救中国,要抗日必须精诚团结,万不可四分五裂,各行其是各持己见。对外要联络,苏俄以及英法美,皆可以成为友邦,惟德国与日本关系非同一般,国民政府目前多依靠德国军事顾问,此国防之一虑也。此外,外债不妨多借,战争迫在眉睫,用别人之钱武装自己乃捷径,切记切记。对内要大量生产,要继续实行新生活,更要把钱财省下来用于国防。余死不必公葬,也不必厚葬,死了便埋,不做坟,种几棵树,待树成材,做桌椅即可,只要予人能有用,以表示余死后仍然要报答国民养育之大恩也。
在声势浩大的寿宴上,任伯晋老人应邀讲话,他又一次向贺客表达了他在遗嘱中的意思。
大家先是一怔,然后报以热烈的掌声。丁问渔一次次用目光去搜索雨媛。他的目光很难得有机会匆匆和雨媛对上一次,但是仅仅是这匆匆地一闪而过,就足以引起火花了。雨媛从丁问渔的眼光中,看到的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想这个曾经狂热地追求过自己大姐的男人,真是有些不要脸。她想起在自己的婚礼上,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紧握着她的手说过的那句无耻的话。这个好色的书呆子胆子也太大了,雨媛想到这些,又好气,又好笑。在喝酒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回头,假装看别人,有意无意地看丁问渔一眼,要是丁问渔正看着自己,她就连忙把眼睛避开,如果不是,她就稍等片刻,因为过不了一会儿,丁问渔的眼光一定会盯着她看。
也正是在这次寿宴上,丁问渔第一次当众取下了他的红色绒线睡帽。这红颜色的睡帽,一向是他哗众取宠的标志,无论参加什么样的集会,任何人都休想让他取下帽子。这是丁问渔回国以后,第一次希望自己在众人眼里不要引人注目,他只希望自己能被人不知不觉地撂在一边,能偷偷地尽情地欣赏雨媛。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即使是有了很强的醉意以后,依然没有失态。酒过几巡,大厅里开始乱作一团,丁问渔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雨媛姐妹们坐的那一桌,希望自己能和大家一人干一杯,当喝到雨媛的时候,雨媛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很冷淡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丁问渔怔了一怔,说:"不会喝,那好,我替你喝了。"他一仰头,将酒干了,又将杯子伸过去要酒。三姐拿过他的杯子,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丁问渔接过酒杯,眼睛直直地望着,苦笑着,猛地把酒喝了。众姐妹纷纷鼓掌,丁问渔大着舌头说:"没有会喝不会喝的,只有敢喝不敢喝。你们要我喝,我还能喝。"没人要他喝,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洋洋得意地对雨媛挥了挥手。雨媛白了他一眼,她回过头,发现大姐雨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丁问渔离席的时候,都已经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的手杖。他对着镜子戴上他的睡帽,不可遏制地做了一个鬼脸,一旁为他服务的女招待忍不住笑起来。他的酒已经过了量,胃里开始一阵阵地折腾,但是他似乎并不介意,站在门口痴痴地等候着雨媛,想看她最后一眼。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作为新郎的余克润不在场,丁问渔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信号。他觉得自己很有些自私和卑鄙,他甚至希望余克润会就此永不出现。参加寿宴退场的人群一批批往外走,任伯晋的几位女儿女婿站在门口向大家告别。唯一缺的就是雨媛,待人群已经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雨媛依然没有出现。丁问渔不知道雨媛怎么就无影无踪了。
午后的夫子庙有些冷清,这时候,吃早茶的人已经归去,妓女还在睡觉,嫖客尚未出门。
一些店面门可罗雀,虽然已经接近阴历的年底,可是南京的老百姓还没有开始忙过年。自从
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以后,已成为废历的春节似乎正在变得不那么重要。民间仍然觉得过年要过废历的春节,然而政府官员们正在努力改变这一传统习惯,把阳历元旦作为一个重要节日。丁问渔摇摇晃晃地从大街上走过,终于找到了一个铁皮垃圾箱,痛痛快快地吐了起来。几个小孩子在不远处看着他,丁问渔胃里翻江倒海,七荤八素都喷涌而出,总算吐得差不多了,他气喘吁吁喘着粗气,轮番用拳头轻轻地捶着自己的背,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来。
3
丁问渔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陈小姐的住处。虽然夫子庙他经常来,尤其是那些著名的花街柳巷,但是丁问渔对夫子庙地区的道路始终不曾清楚过。每次都是和尚热心地替他领路。他到陈小姐处已经许多次,要他自己找,还是不容易找到。当丁问渔从六华春参加了寿宴出来,对着铁皮垃圾箱吐得两眼冒金星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不远处那座熟悉的桥,陈小姐的临时公寓就在那桥下面。
陈小姐被他的狼狈样吓了一大跳,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个书呆子在路上遭劫了,而且显然被人痛打了一顿。丁问渔提着手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两眼无神地看着陈小姐,半天没有说一句话。陈小姐向他迎了过去,急切地问他怎么了,又问他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丁问渔苦笑着,终于开口说话。他告诉陈小姐自己不过是喝多了。陈小姐顿时把一张粉脸摆了下来:"我说呢,原来是刚从别的女人那里快活过了,喂,你到我这来干什么?"
丁问渔感到一阵阵头痛,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脑子里爬着,他近乎哀求地告诉陈小姐,自己此时只是想借她的床睡一会。陈小姐大怒,说你这脏兮兮的身体,还想睡我的床。"要睡,你到吴妈的床上去睡,"她带着些赌气说。自从元旦过后,他来陈小姐这里的次数已经明显打了折扣,陈小姐心里正对他憋着一肚子的火。丁问渔难过得已顾不上许多,他打了一个酒呕,便要去女佣吴妈的床上。陈小姐板着脸拦住了他,看他那样子是真的难过得不得了,不忍心再为难他,把他带到自己房里。她吩咐吴妈赶快端一盆热水来,用毛巾为丁问渔擦脸,擦脖子,洗手,然后换了一盆水,又亲自替他解了鞋带脱去皮鞋,为他用热水洗脚。洗完了脚,陈小姐又吩咐吴妈去倒点醋来为丁问渔醒酒,可是他往床上一歪,死猪似的已经睡着了。
等丁问渔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屋子里点着一盏光线极柔和的台灯,静悄悄的听不见外面的人声。他一时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发现陈小姐正坐在床沿上,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拥着一条大红绸被面的被子,他的红颜色的绒线睡帽,套在梳妆台上一个花瓶上面,圆圆的花瓶肚子看上去像是人的脸,很有些滑稽。陈小姐似乎一直在等着他醒来,看着他已经坐起来,随手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他背上。丁问渔总算清醒了,侧过头去看了看钟,抱歉地问:"我一直睡到现在?"
陈小姐嗔怒地说:"你说呢?"
天气很冷,靠门口虽然升着一个小炭盆,仍然挡不住寒意。丁问渔注意到陈小姐手上像抱娃娃似的,抱着个绿颜色的热水袋,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脚头暖洋洋的,原来那里放着一个裹着布套的紫铜烫壶。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蜷在他和陈小姐之间的被面上。丁问渔又看了看梳妆台上的座钟,说:"我真不像话,竟然睡了这么多时间。"
陈小姐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又像过话的。"
丁问渔叫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笑起来,陈小姐也有些忍不住,也笑。她用手抹去挂在眼角上的泪珠,问丁问渔是不是觉得肚子饿了,要不要让吴妈为他弄些吃的。丁问渔一把捉住陈小姐的手,说自己不饿,又关切地问她为什么要不高兴流泪。陈小姐撅了撅嘴,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才不高兴呢!"丁问渔说:"高兴你干吗要流眼泪?"陈小姐笑起来,说:"我流不流眼泪管你什么事,我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干,流着眼泪玩玩行不行?"丁问渔知道她是在说气话,十分轻薄地在她脸上捋了一下。这一捋,陈小姐更生气了,她握着拳头,在丁问渔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丁问渔在陈小姐的服侍下,坐在床上吃了一碗小米莲心汤,吃完了,陈小姐自己也胡乱吃了一些东西,便过来陪他说话,说了一阵话,丁问渔想小解,陈小姐有些为难,红着脸说:"我出去一下,你就在马桶里方便吧。"丁问渔瞥了一眼放在角落里漆着红漆的马桶,立刻连连摇头,说自己实在不习惯这玩意。陈小姐说你就憋着好了。丁问渔十分尴尬,脸上的表情仿佛要忍不住了。陈小姐没办法,便让丁问渔披着衣服,将他带到天井里,让他对着那里的阴沟方便,自己赶紧避开。待丁问渔连蹦带跳重新钻到热被窝里,他颇感激地说:"想不到你陈小姐,也有如此温柔体贴的时候。"
陈小姐让他一说,又有些不高兴,说自己是什么人,还不就是一个过时的歌女。秦淮河畔的歌女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丁问渔不用得了好再卖乖,占了便宜还说别人贱。她陈小姐毕竟和那些纯属卖身的妓女有所不同,他今天虽然已经睡在她的床上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她的身子。丁问渔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看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显然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又精心地打扮过一番,情不自禁地要上前搂她。
陈小姐推开他,十分认真地说:"你别碰我,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嫁人了。你现在想要得到我,已经太晚了。"
丁问渔觉得她是在说笑话,笑着问她准备嫁给谁,是不是准备嫁给他。陈小姐正色说:"我本来是准备嫁给你的,但是你这样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娶我这样的女人,况且你也有老婆了。"丁问渔说有老婆有什么要紧,可以离婚再娶的。陈小姐冷笑说:"要是早说了这句话,我或许会考虑到你。你怎么不早说。"丁问渔听她这话的意思,再看她的表情,好像是真的准备嫁人了,心里还是有些不相信,再次追问她要嫁给谁。陈小姐报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名字丁问渔熟悉,是一个做建筑材料生意的南京承包商,他们前段时候,常常在一张麻将桌上打牌。丁问渔说,要是别人他还会相信,说这个人他没办法相信。
陈小姐问他为什么不相信,是不是觉得这人太俗气了。丁问渔不答腔,心里却在想心高气傲的陈小姐,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土头土脑的家伙。陈小姐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像她这种过了时的歌女,还能嫁给谁,有权有势的人,顶多是在你走红的时候捧捧你,你真的走下坡路了,他们赶紧躲得远远的。再说,就是嫁了有权势的人也靠不住,有权有势的人她见多了,说老实话,他们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他们,都知道那些有权势的大好佬捧我们歌女玩我们歌女,其实也很难说我们就不哄他们不玩他们,谁玩谁还说不准呢。丁问渔看她越说越来火,也不敢乱插嘴。陈小姐说了一通,叹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丁问渔瞪着鱼一样的眼睛,连连摇头。陈小姐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红着脸说:"你虽然浪荡,却一点也不讨人嫌。"
丁问渔笑起来,说:"陈小姐说错了,我这人有点讨人嫌,但是不浪荡。"
陈小姐说:"对了,你是有点讨人嫌。"
丁问渔说:"你看,才说过的,就改口了。"
丁问渔自从结识陈小姐,尽管在她身上已下了很多工夫,但是如此亲密,也还是第一次。
陈小姐说,她所以有一些喜欢丁问渔,就是他和那些整天想着揩油吃豆腐的男人不一样,君子动口不动手,仅仅是凭这一点,就不算太坏。丁问渔笑着说,她真是看走眼了,她只是没见识过他的坏样子。天底下除了她陈小姐,恐怕就不会有人觉得他正派了。陈小姐听他这么说,也笑,说天下坏男人她见多了,他丁问渔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丁问渔被她说得有些开心,陈小姐说你别得意,我知道你是在夫子庙找过妓女的,你别当我不知道。丁问渔不承认也不否认,陈小姐又问他究竟在夫子庙一带结识过多少妓女。丁问渔笑着不肯说。陈小姐缠着他,一定要他讲。丁问渔说,这种事有什么好讲的,讲了她也未必会高兴。陈小姐说,男人花钱,女人得钱,大家愿意的,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干吗会不高兴。丁问渔禁不住她软缠硬磨,便讲了些找妓女的基本知识,陈小姐越问越细,丁问渔想她是真要听,索性多交待了一些。
陈小姐听得脸通红,突然叹气说:"是男人怎么都这么不要脸。"
丁问渔感到无趣:"我不想说,你非要我说,说了你又生气。"
陈小姐笑了,说:"我没生气,你也别生气。赶明天我也当妓女去,好称你们这些坏男人的心。"
丁问渔看陈小姐的样子不像是真生气,又谈起已经不谈的话题。他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那个做建筑材料生意的承包商。陈小姐说当然是真的要嫁,她陈小姐什么时候哄过他的。
陈小姐自然是哄过丁问渔的,不过这一次看神情真的不像。陈小姐说,她早有嫁人之意,好的嫁不上,不好的又有些不甘心,挑来挑去,最后看中了这位南京商人。"南京人厚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嫁给南京人好。"陈小姐向丁问渔声明,今天是她第一次留他在她那里过夜,也是最后的一次。她既然已经许诺嫁人,就得收心,把情感用在自己丈夫身上。丁问渔鱼一样地又瞪起了眼睛,陈小姐忍不住又笑,说别做梦,留你过夜是因为你喝醉了酒,没那层意思,别尽想着占便宜。"我告诉你,今天我正好身上来,要不然可不敢留你。有了这道护身符,我不怕你。"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丁问渔又起来去天井里尿了一次。肚子似乎又饿了,于是陈小姐把已经上床的吴妈从热被窝里叫起来,重新弄些吃的当夜宵,吃完了,陈小姐洗了洗,将那只雪白的波斯猫撵下床,又拿了一条被子放在床上。说今晚一人一条被子睡,让丁问渔老实一些。丁问渔有些来火,把那条被子一掀,扔到了角落里。"睡一条被子,难道我就不老实了。告诉你,我这人虽然浪荡,也有坐怀不乱的日子。"丁问渔忿忿不平的架势,让陈小姐有些相信他了,便和他坐在一个被筒里。丁问渔感伤地说:"你我好歹认识一场,你总应该送我一点什么做纪念。"
陈小姐怔着想了想,欠身从床头柜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信封,又从里面拿出三寸的一张照片,毅然地递给丁问渔。丁问渔看了吓一跳,因为这是一张女人正面的裸体照,仔细看,那女人竟然是陈小姐本人。照片上的陈小姐刚从浴缸里出来,正用一块浴中在擦湿漉漉的头发。陈小姐说,提起这张照片来头大,它是军统特务头子戴笠当年偷拍的。有一次戴笠约她去福昌饭店会面,那时候正是她最红火的时候,戴笠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经常在南京的大饭店里偷偷会面,因为怕人察觉,每次都是开两个房间,有时候还故意不开在一层楼上。陈小姐告诉丁问渔,这样的照片一共就两张,一张戴笠自己留着,另外一张就是这张了。她本来想把照片烧了,因为那位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见了肯定会打翻醋坛子。
了问渔嬉皮笑脸地说:"那是,别说你的丈夫了,就是我,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陈小姐转身给他一拳头,捶在他的肩膀上。
丁问渔做出求饶的样子,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陈小姐说,你急什么,回去慢慢看好了。丁问渔说,回去自然是要慢慢看的,不过现在得先看看过过瘾。说了,将那照片放
在嘴唇上亲了一下,陈小姐咬牙切齿地又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丁问渔仍然目不转睛地欣赏那照片,陈小姐说,我不管你了,我困了,你爱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她脱去了外衣,钻进被窝。丁问渔又看了一会照片,将照片放在床头柜上,随手把灯关了,在黑暗中脱衣服,脱得差不多了,往被窝里一钻,手便要去搂陈小姐。陈小姐甩开他的手,说:"我们说好的,不许闹,要不然,你给我滚蛋!"
丁问渔嘀咕说:"搂搂抱抱也不行,真是的。"说着,手已经搭在陈小姐的胸前。陈小姐打了一个哈欠,说,那就到此为止,她真的困了,大家说话要算话。丁问渔于是果真放弃了进一步的企图,不一会,陈小姐竟然睡着了,轻轻地打起鼾来。丁问渔刚开始毫无倦意,翻了个身,和陈小姐背对背睡着,突然想到了雨媛。雨媛的形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丁问渔想,雨媛要是知道他现在的表现,真不知道会怎么想。他顿时觉得自己十分龌龊,雨媛那么纯洁的女孩子,怎么能想到他的事。丁问渔又想到自己若是能和雨媛同床共眠,那真是太幸福了。他和那么多的女人打过交道,她们没一个人能和雨媛相比。雨媛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她真是天生的尤物,是仙女下凡,是治病的药,是黑夜里的一盏灯。渐渐地,困意向丁问渔席卷而去,他一边思念着雨媛,一边陷入梦乡。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丁问渔翻过身来,发现陈小姐还在睡。他的头隐隐约约仍然有些痛,陈小姐微微地隙着嘴,睡得很甜。他伸手在她身上轻轻地抚摸着,陈小姐被他弄醒了,打了他两次手,见没什么用,只好随他去。他揉着她的Rx房,感觉着它的大小,感觉着乳头的尖硬程度,然后突然改变方向,迅速往下移动,陈小姐想阻挡他,但是势不可挡,已经来不及了。丁问渔直接到达了目的地,他发现陈小姐原来是在蒙他,身上并没有来例假,立刻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天无绝人之路,陈小姐现在无话可说,无论说什么也没用。丁问渔得理不让人,胜券在握,因为他在这方面实在是大有经验,性爱的艺术对于他来说,早已烂熟于心,他知道此时应该怎么下手,怎么让女人迅速失去羞耻心。陈小姐现在拿他是真的没办法,在丁问渔这样的老手的进攻下,她很快呻吟着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她叹着气说自己真的没有蒙他,她的确是身上来过月经,换下来的月经带还在脚盆里浸着呢。陈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丁问渔却无动于衷,他机械地动作着,不合时宜地突然想到了雨媛。
4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一日是阴历的春节,丁问渔寻了一个借口,没有去上海过这一传统节日,他一个人关在教授公寓里,闭门思过。在小年夜,他参加了陈小姐的婚礼,陈小姐的婚礼很热闹,报纸上预先登了三天的广告,到结婚的那天,新郎和新娘还雇了一辆英国最新式的奥斯汀汽车,扎着大红绸,沿着首都的大街十分招摇地走了一圈。陈小姐一副重新做人的腔调,穿着一身大红的缎子旗袍,冻得直流清水鼻涕。新郎的年纪要比陈小姐大出许多,棉袍上加了一件翻毛的短皮袄,他老实巴交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新娘,惟恐引起她一丝一毫的不满意。
看见陈小姐受冻,丁问渔感到有些心痛,不过他也能体谅她为什么要把婚礼办得如此隆重的苦心。歌女成婚照例是要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在一些人的嘴里,秦淮河畔的歌女和妓女几乎是同义词,陈小姐希望通过婚礼的排场,来对抗人们对自己的蔑视。多少年来,丁问渔似乎已经甘心做一个浪荡子,他从来不去想一个女人会怎么想,更不会设身处地去为一个女人着想。可是自从见了雨媛以后,丁问渔仿佛突然变得细心起来,他变得有些无微不至,甚至变得唠唠叨叨。当和新娘新郎握手告别的时候,他十分关切地嘱咐陈小姐,回去之后,
别先忙着进洞房,应该先喝一碗姜汤驱寒。
由于没人想到丁问渔会留在教授公寓里过年,大年初一这一天自然不会有人来给他拜年。丁问渔很迟才起床,大清早,他被噼噼啪啪的爆竹吵醒了许多次。起床不久,无所事事的丁问渔又百无聊赖地上了床,整整这一天他都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减弱了,代替的是零零碎碎的鞭炮声,那是邻居的小孩子在围墙边玩,不时地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过来。丁问渔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思念着雨媛,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思念,他有意无意地老是忍不住要想到她。雨媛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地浮现在他面前,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思议地爱上她了。
这真是一个从未有过的经历。丁问渔自恃是情场老手,经历了数不清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阶级,已婚的,未婚的,甚至尚未成年的。许多无耻的事,他实在懒得去回想。在印度的一个沿海城市,那里的雏妓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嫖客,只要花极小的一笔钱,旅店里的龟客便会为你送一名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来。那些Rx房刚刚发育的小女孩在性技术方面,和久经风尘的妓女一样成熟。在过去,丁问渔偶尔回首起往事的时候,总是怀有一种享乐主义的陶醉感,他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真没有白活。
可是当雨媛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的面前时,丁问渔开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感。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很猥琐,很肮脏,很厚颜无耻。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和雨媛一共才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参加她的婚礼,一次是任伯晋老人过生日那天。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直接的交往,一共就说过了那么几句话,而且话不投机,雨媛对他压根就是爱理不理。丁问渔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产生过这么大的兴趣,多少年前,他为雨媛的大姐雨婵丢魂失魄的时候,与其说那是一种狂热的爱,还不如说那是一种强烈的少年侠义之情,因为当年的丁问渔并不是太明白,他究竟是想和雨蝉结为夫妇,还是为了把她从凶恶的军阀手中解救出来。他只是稀里糊涂地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去做些什么。
对于雨媛的爱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丁问渔似乎没别的杂念,只是简单地希望自己能爱她。他的头脑现在非常清醒,非常单纯,这是一种非常纯粹的爱慕,只是爱,只是想付出和表达,不在乎任何回报,不在乎任何结果。只要能爱就心满意足,只要能爱就万念俱灰,作为男人,丁问渔以往想到的都是如何得到,可是这一次他却认认真真地想到了要付出,全心全意地付出。他觉得自己对于雨媛,现在除了爱,没有别的任何欲望。他觉得雨媛只要允许他爱她就足够了。丁问渔花了许多时间来设想他和雨媛的第三次见面。他准备了一大堆在这种场合可能会用上的对话,设想究竟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丁问渔感到很犹豫,显然,无论他如何巧舌如簧,雨媛都不可能一下子就理解他的感情。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然而无论他怎么小心,他也一定会吓雨媛一大跳。要是不吓雨媛一大跳也就怪了。不管怎么样,有一句话,即使是绝对犯忌的,丁问渔也一定要对雨媛说,他必须告诉她:
"我只是希望你允许我拥有这种爱的权利,因为这种权利是属于我的,当然也属于全人类。"
这句话,他默默地在心里演习了无数遍。这句话不说,他如骨鲠在喉,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在年初二,丁问渔慢步来到了和尚的住处,他吃不准和尚是否愿意送自己去任伯晋家,有不少人力车夫在过年的那几天里是不出车的。和尚就住在离大学不远一条小巷子的大杂院里,丁问渔已经不止去过一次。让丁问渔感到吃惊的,是和尚正蹲在自家门口的一株槐树下生气,骂骂咧咧地还在骂什么人。一看见丁问渔,和尚的火气似乎更大了,他猛地站起来,冲着一家人家的大门说下流的狠话。那家人家的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俏女人,对和尚喊着:"喂,二百五兮兮的,你有没有完?"
和尚气鼓鼓地说:"我就是二百五,我就是没完!"
俏女人还想说什么,看到一边的丁问渔,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和尚的气仿佛消了一些,他掸了掸落在人力车上爆竹屑,招呼丁问渔上路。俏女人追在和尚后面,问他回不回来吃饭。和尚板着脸说,他回不回来吃饭,和她有什么关系。俏女人说:"你这个鸟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伺候的。"和尚头也不回地说,老子在外面上馆子。俏女人追在后面喊,说大过年的,哪家馆子会开门。和尚说,馆子不开,老子就饿死在外头好了。俏女人也火了,大声喊着:"你个鸟人有种就真不要回来!"
丁问渔在车上忍不住笑起来,他预感到和尚和这个俏女人中间,有着一层不同寻常的特殊关系。俏女人显然要比和尚大许多岁,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那种太安分的女人,她斜眼看丁问渔的时候,眼睛里全是风情,这样的眼神丁问渔大熟悉了,他笑着想与和尚开玩笑,可是和尚已经迫不及待地谈起那女人,而且毫无保留。"丁先生,女人这种骚货,说话从来不会算话的。她说好要把女儿嫁给我的,现在又要想赖账了。"和尚随口说着,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丁问渔听了觉得有趣,说原来你是在动她女儿的坏脑筋。和尚轻薄地说,我当然是打她女儿的主意,她嘛,稍微老了一些。
雨媛在年初二这一天,没有回娘家,丁问渔总算忍住了,不曾好意思开口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他冒冒失失地登门拜访本身就有些荒唐了,就足以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实在没什么话可以说,他坐了没一会,茶也没喝,讪讪地告辞了,从任府出来,丁问渔想今天反正已经闹了笑话,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去余克侠的家。因为雨媛和余克润的新房就设在哥哥那里,丁问渔不妨以看老同学的借口去探访雨媛。这是一个大胆的行动,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丁问渔做事反正常常不计后果。
余克侠正好要携夫人出门,他没想到丁问渔会来,连声说你来了正好,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呢。丁问渔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余克侠风风火火地说:"你别害怕,我不会让老同学吃老鼠药的,就几句话,你让我说完。"丁问渔说自己本来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这么一说,倒吃不准他究竟想干什么。余克侠让丁问渔放心,他说他只是有好事不想忘了老同学。丁问渔说,你如今是南京官场上的大红人,是什么好事想到我了。余克侠已没时间卖关子,神头鬼脸地说,他正在筹备一个备战协会,届时要请他务必挂个名。
"我这协会里,全是一流的名人,也不要你具体做什么事,有事没事,吃几顿饭而已。"
余克侠仍然火烧火燎的样子,不住地看着手表,也不管丁问渔完全不明白的表情,"已经说好了让唐生智当董事长。唐生智是训练总监,担当此职最合适不过。你不要笑,这叫董事长是没办法。我知道有些不对头,可是你丁问渔真不知道,如今办事,这名目是不能乱来的。
有了蒋委员长,又有汪主席,所以委员长和主席什么的,都不能乱用,这叫董事长,也只能说是先将就着用了再说。"
直到余克侠匆匆忙忙地离去,丁问渔仍然不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备战协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余克侠是这个即将诞生的新协会的秘书长,而在协会中挂名的人中间,不仅有他,还有任伯晋,以及国民革命军的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协会和委员会的名称满天乱飞,有著名的防空协会,妇女改良协会,卫生协会,灭蝇及粪便管理协会,航空委员会,中央救灾准备金保管委员会,还有大名鼎鼎的新生活运动委员会。
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多得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许多人的名片上,都堂而皇之地印着委员长副委员长的头衔,结果国民政府不得不下文,明令禁止滥用这些容易引起误会的称呼。
首都无疑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官场,各式各样的人,都到这来寻找机会,实缺谋不到,便变着法子,凑合着弄几个虚名蒙蒙人。
丁问渔真正感到高兴的,是余克侠的匆匆离去,给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了不让老同学感到寂寞,余克侠跑到弟弟的新房,把弟媳雨媛请出来陪丁问渔。他觉得自己匆匆出门,有些对不住初次来访的丁问渔,一再声明自己很快就能回来,让丁问渔今天无论如何要留在这里吃饭,他说自己已经关照厨子多做几个菜,到时候喝个痛快。丁问渔暗自叫好,按捺不住满脸的喜色,他做出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很乐意地接受了余克侠的请求。他感到庆幸的是,不仅是余克侠夫妇离去了,而且天遂人愿地余克润也不在家。
和丁问渔与雨媛一起留下的,是余克侠八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这情景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二十年前,丁问渔在任府和雨婵之间发生的那一幕幕往事。余克侠的家充满了一种官场暴发户的味道,刚刚完工的小楼,似乎还散发着油漆刺鼻的的气味。一九三七年,是南京做官的人大兴土木的年头,虽然人人都在高呼抗日的口号,虽然报纸上屡屡发表那些鼓动抗日情绪的文章,但是这一年的南京人根本没有预料到战争会真的来临。人们对于即将降临的灾难毫无预感。大家都在纸上谈兵,对于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人来说,战争遥远得很,远在已经丧失的东北四省,远在华北和绥远。这一年仍然是民国的盛世,是大家心目中购置房产的最佳年头。
南京城在这一年得到了惊人的拓展。市政当局鼓励人们在偏僻的城北地区,建筑风格迥异的新房子,在几年前,鼓楼仿佛已经是南京的北郊,无论是往北还是往西北,到处都是乱坟岗。如今,这些地盘一块接着一块被出售,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通知迁坟的启事,因为一旦你购买了一块地,就可以立刻在报纸上登启事,如果在规定的期限内,坟主依然不来迁坟,作为这块土地的拥有者,你便有权当做无坟主处理,花些钱将坟移走就行。大兴土木使得南京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都市气概。南京开始真正地变得繁华起来。一座座新颖别致的小洋楼拔地而起,这些美丽的小洋楼中西合璧,基本上都是那些留洋的归国工程师设计的,风格多样,有欧美式,也有东洋式的,在欧美风格中,又有北欧和西欧之分。一座座小洋楼使得南京山西路颐和路一带道路纵横,以极不规则的方式交叉拐弯,结果使得这一带变得和迷宫一样复杂混乱。很多人到了这里都会晕头转向,走投无路。由于平时都是乘小汽车出入,因此让这些房子的主人自己步行,有时候距离已经很近了,竟还摸不到自己的家门。
城市的繁华使得南京人一个个仿佛都有了见识,除了知道无数党国要人的小道消息之外,南京人喜欢津津乐道高谈阔论。谁谁谁住在什么地方,谁谁谁的新宅子花了多少钱,谁谁谁的金屋藏娇,所有这些都是一说起来就非常兴奋的话题。远在上海的丁问渔的父亲也禁不住建房热的诱惑,这位满脑子商业细胞的银行家,敏感地看出房地产的升值,首先是地的升值,其次才是房子。因此他没有迫不及待地盖豪华的小洋楼,而是以儿子丁问渔的名义,一次性投资买下了很大的一块地,面积大得可以盖十几栋楼。这块地的价格在当年就差不多被炒得暴涨了一倍。
丁问渔在雨媛的陪同下,饶有兴致地参观了余克侠的新房子,这也是余克侠临走时特地安排的节目。他很遗憾不能亲自陪同丁问渔参观,但是又非常着急地希望丁问渔立刻对他的新居发表意见。自从新房子落成以后,余克侠一直在等待着一种赞扬声。"我这里所有的房间都不上锁,"临出门,余克侠对弟媳妇吩咐着,"雨媛,你陪问渔四处看看,让他提提意见。
好房子他可是见多了,我这风雨茅庐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
5
多少年以后,雨媛怀念丁问渔的时候,她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这一次和他单独相对的日子,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丁问渔对她说起过的陈小姐的预言。这是一次意义不同寻常的单独相对。在这之前,丁问渔只是一个与她没有太大联系的人,他们之间毫不相干,她听说过他的故事。知道关于他的笑话,甚至许许多多流言蜚语。他不过是一个追求过她大姐雨婵的爱情疯子。他不过是借酒佯狂,在雨媛的婚礼上,对新娘子冒昧说几句无礼的话,在任伯晋的生日宴会上,对雨媛不怀好意地眉来眼去,对于雨媛来说,最过分的事情丁问渔似乎已经都做过了,她想象不出他还能怎么样。丁问渔只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是人们说笑的对象,雨媛绝对不会想到,像他这样滑稽可笑的活宝,竟然还会和自己发生进一步的联系。
丁问渔对余克侠的新居未作任何评价,然而当雨媛拒绝带他参观自己的新房时,他变得出乎意外地固执起来。"我想象不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一定要拒绝我参观新房?"他的语气中既带着一些倚老卖老的长辈口吻,又孩子气地站在新房门口不肯离去。余克侠八岁的儿子自作主张地推开了新房的房门,雨媛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丁问渔站在门口,很认真地看着新房里的陈设,看了一会,也不等雨媛的邀请,径直就闯了进去。他以为雨媛准会因此生气,故意做出大大咧咧的样子,心里其实很虚,他高兴地注意到,她只不过是在暗笑。
"这是个让人嫉妒的帅小伙子。"丁问渔看着墙上挂着的余克润的照片,一本正经地说着。
雨媛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婚礼那天的情景突然再现在她的眼前。丁问渔用日语对她说过的那句暧昧的话,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尽管她尽量做得若无其事,但是她毕竟年轻幼稚,脸上是藏不住假的。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不像话的家伙,很可能又会继续说出不像话的话来。
丁问渔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他突然回过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雨媛。在他这种大胆无耻的窥视下,雨媛更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敢去接丁问渔发直的目光,又不好意思板下脸来让他难堪。丁问渔是她丈夫哥哥的客人,这是丈夫哥哥的家,雨媛真不知自己怎么做才好,她知道余克润的哥哥余克侠对丁问渔十分欣赏,他常常在饭桌上大谈丁问渔的事情。她总不能在新年里,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把前来拜访的客人轰出去。
余克侠谈到丁问渔的时候,大多是以一种赞不绝口的语气。在官场上混,余克侠需要通过谈论丁问渔,来向别人展示自己不同凡响的留学经历,他在表扬丁问渔的时候,其实是在表扬自己。此外,他也需要通过对目前两人的状态的比较,来突出自己的仕途得意。无论是怀旧,还是炫耀现状,余克侠都得利用一下丁问渔。"当年我们在欧洲的时候"余克侠动不动就会这么说,他总是批评现在的年轻人,不可能想象他们当年是怎么回事,"别看我们今天一个个都成了人物,想当年我们可是真不容易。"说着说着,又会有些感叹,因为在官场上,比余克润混得好混得阔的留欧同学多得很。
"官场上,永远是那些无能的人占便宜。"余克侠通常是在饭桌上突然感慨万分,"还是丁问渔好,他一眼就看穿了做官的那点把戏。"
余克侠的妻子看不上眼地说:"他那样的书呆子,怎么能够当官?"
余克侠笑自己的妻子太没见识:"难道还有什么比当官更容易的事?"
余克侠把丁问渔塑造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大名士。人们常常羡慕那些自己所不能达到的境界,余克侠不可能像丁问渔那样看淡名利,他羡慕丁问渔的家庭出身,羡慕他那种对什么都能不在乎的态度。在丁问渔这次不同寻常的拜访以后,直至丁问渔对雨媛的疯狂追求,已经变得众所周知难以收拾之前,余克侠继续有意无意地在饭桌上提到丁问渔。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人们往往专捡那种最没必要的话进行重复,谈论丁问渔恰恰是这种重复的一部分。
事实上,在这次不同寻常的单独相对以后,雨媛并不反对谈论丁问渔的话题,也许正因为她不知不觉听得似乎有些入神,余克侠才会如此喋喋不休。
丁问渔在那天除了向雨媛大胆表示,他希望她能允许他爱之外,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他的一言一行,都表现得令人难以置信地绅士化。他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娓娓道来,心平气和地告诉雨媛,说这不过是一种精神世界的游戏,没有任何不道德的目的。他不过是为了追求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并不想得到什么,更不要求雨媛付出什么。
她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把他当做一个爱情的疯子,当做一个古怪的白痴,甚至可以当做是一个无能的性变态者。她可以当做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次不同寻常的谈话根本就不存在。丁问渔一再申明他所追求的只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对于丁问渔来说,这是一次深思熟虑的谈话。他振振有辞,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谈论一件和自己根本无关的事,仿佛是在讨论一场刚看过的话剧,一场刚看过的美国电影。
雨媛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不是她不愿意做,而是她实在来不及做。和丁问渔做好了充分准备正相反,雨媛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完全被丁问渔的大胆放肆弄懵了。很长的时间里,她只是很被动地在想,丁问渔太不像话了,真是色胆包天,怎么会这么不要脸。雨媛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时没有声色俱厉地撵他走。当时他们是坐在客厅里谈这番话的,火炉上的一壶水已经烧开了,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余克侠八岁的儿子在皮沙发上打着滚,没完没了地趁乱吃着茶几上放着的糖果,随手将糖纸扔得到处都是,三岁的女儿却时不时地要缠着新婶婶雨媛给她讲故事。客厅里的气氛一点也不融洽,丁问渔侃侃而谈,全然不顾雨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请你不要再说了,丁先生的这些话,实在有些可笑。"雨媛向丁问渔发出警告,当着两个小孩子的面,她有些担心自己说的每一句活,都会被他们传给自己的父母,因此她不得不注意自己的态度,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起孩子们吃惊的激烈言辞。雨媛不可能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随心所欲,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她的结婚显然太匆忙了一些,尽管她从来没想到过要在余克润的哥哥家久住,但是由于新房安置在这里,她刚住进这幢新的小洋楼时,就从嫂子眼里看到了一种掩饰不住的恐慌。嫂子常常以试探的口吻问余克润,他们以后的新家准备建在什么地方,余克润对这种明显是撵他们走的提问毫无反应。
他依赖自己的哥哥已经习惯了,所谓结婚,不过是为这个家里又带进来一个人。像他这样年龄的年轻男人,事实上很少去想怎么样安排一个温馨的家庭。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相信只要仕途得意,一切存在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何况他对如何离开哥哥嫂嫂独立生活,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目前的情况下,家庭生活对他来说,只能是一个束缚。
八岁的小侄子常常会误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无端地生出些是非来,譬如有一次,雨媛只是随口向余克润抱怨,说他们家的女佣做菜不好吃,鱼里面没搁姜没搁葱或者是没搁酒,一股腥味根本下不了筷子。这话通过小侄子的嘴传到了余克润妻子的耳朵里,她立刻把这当做是弟媳妇将向自己争夺主妇权的信号。在吃饭的时候,她很宽宏大量,其实是十分严肃地说,自己这个家以后可以让雨媛来当,并且就此带出一大堆让雨媛听着十分难堪的话题。她当时感到十分委屈,可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一尴尬的局面,她笨拙得不敢开口,反而被嫂子认为是胸有城府。
从小深得父母宠爱的雨媛,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客,正是这种做客的感觉,给了丁问渔一个倾诉的机会。即使是在蜜月里,余克润就经常把雨媛一个人撇在新房里。他总是有那么多的事,一会是什么聚会,一会又是什么庆祝典礼,还有各种名目的抗日救亡活动,他成了一个许多事都要去插一脚,都要到场助兴的大忙人。
小报上屡屡出现他的名字,因为南京的女记者似乎都已经认识他。余克润乐此不疲,越来越感觉良好,刚开始还向雨媛表示一些歉意,歉意太多了,他自己也感到无趣,于是便把歉意改成抱怨。结果余克润每次出门露脸回来,雨媛都必须听他进行一番控诉。
雨媛不住地抬头看钟,她希望余克侠夫妇能尽快回来。有一段时间内,她甚至都不在听丁问渔说话。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些无聊的话,都是些痴人说梦的呓语。她从内心里感到自己丈夫哥哥的这位客人太讨厌,想象着余克润如果知道丁问渔说的这些混帐话,一定饶不了他。余克润一定会狠狠地教训这个生性轻浮的荡浪子,会揍得他鼻青脸肿跪地求饶。飞行员一个个都有着最良好的身体素质,他们打起架来都是很在行的,余克润曾向雨媛描述过他们有一次在酒店里,和素不相识的人大打出手的经过。余克润轻描淡写地说,他不过是轻轻地一拳,被打者便捧着脸跌到在地,一直到他们扬长而去,仍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虽然雨媛的脸上做出了种种不耐烦的表情,但是丁问渔全然不察。他继续理直气壮地说着,深深地被自己逐渐枯燥的语言所打动。他向雨媛表达了自己因为感觉到有了爱之后的幸福感。多少年来,他一直是一个被爱所遗忘的可怜的孤儿,他在没有情感的世界里流浪着,心儿已经麻木,思想已经死亡。枯木逢春枯树发芽,丁问渔由衷地感谢雨媛给了他那种全新的感觉。他反复强调她使得自己获得新生的重要意义。"你让一个濒于死亡的人,看到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非常动情地说着,"一条在茫茫大海里漂流的小船,它终于看到了海岸线。"
如果雨媛不拂袖而去,丁问渔一定会像演戏一样,没完没了永远说下去。然而雨媛终于忍无可忍,她十分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撇下他和两个小孩子,很愤怒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且用力把门摔上。"你这个混蛋!"雨媛在心里狠狠地骂着,怒不可遏。一种无端被羞辱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她难以想象天下真会有这样大胆妄为的无耻之徒。丁问渔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出格了,尽管他考虑再三,尽管他临场发挥得极好,尽管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打动雨媛了,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正在变得不可收拾。雨媛扬长而去,客厅里仿佛还残存着她的愤怒的气息,余克侠夫妇尚未归来,他突然心惊胆战起来,勇气正从他的脚底下溜走,好像闯了不可弥补的大祸一样,丁问渔极度慌张地也撇下两位小孩子不管,逃之夭夭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