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十四章

    傍黑时分,人们已经爬过了两座大山,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来到靠近平原的丘陵地带。

    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队伍休息了一阵,喝了老乡送来的开水,吃了干粮,换了向导,又继续前进。

    天已大黑了,队伍在清冷的朦胧月色中继续疾行着——走过绵延的山岗,走过冰冻的小河,走过起伏的沙丘……

    “平原!平原!”“平原!我们到了平原!……”人们都仿佛第一次看见平原似的低声惊呼着。有几个确实从未到过平原的人则左瞻右顾,好奇地打量着这一望无际的广漠原野。忽然,远远的乡村土道上,迎面奔来几个人影,队伍立刻放慢了脚步。作战参谋和侦察科长奉了岩烽之命,带着两个战士,迅捷地向着黑影跑去。

    不一会儿,他们带着两个背着大枪的老乡和两个戴礼帽、穿大衣的青年人一起走了过来。奇怪的是,其中一个青年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捆在另一个青年的胳膊上。随着他们一同走过来的还有一个穿着旗袍、大衣的年轻女人。

    这时,顺序传下命令:“原地休息!”走得满身汗水的战士们,立刻坐到冰冷的冻土上。

    民运队员们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程——而且又是急行军。听说休息了,个个东倒西歪在寒风呼啸的野地里,累得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月亮隐没了,灰蒙蒙的天宇上,有几颗寒星在闪烁。已经是半夜时分。岩烽虽有马,却步行着,他总是把马让给因腿脚扭伤而行走困难的战士骑。当两个头戴礼帽、身穿大衣的男人以及两个扛枪的自卫队员出现在他和民运队员们的身边时,民运队的同志——柳明、苗虹、闻雪涛和王家父子都惊异地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时候来了这等模样的人?”在抗日根据地里,常见的人不是穿军装的八路军指战员,就是那些和老乡打扮差不多的——短袄、布裤、布鞋的地方干部。而此刻,在这荒郊野外,又是半夜时分,忽然出现了城市打扮的人,自然格外引起人们的惊奇和注目。

    岩烽站在民运队休息的那片土地上,苗虹一骨碌爬起身来,跑到岩烽身边问道:“支队长,那两个戴礼帽、穿大衣的人是干什么的呀?”没等岩烽回答,戴礼帽当中的一个人忽然说了话:“刚才说话的是苗虹吧?”“呵!你?……”柳明心中一阵狂喜,猛地跳起身来,想要扑身向前……但她立刻克制了自己,站在原地用发颤的声音低声问道:“你——你是曹鸿远?……你——回来啦?……”站在鸿远身边的白士吾,听出了是柳明的声音,蓦然,心脏好似停止了跳动,一阵天旋地转,冷汗从全身刷地流了下来——这是柳明!这正是他爱过的那个柳明!她果然参加了八路军……如今自己当了特务,又当了俘虏,却在这个时候和她碰面,真是冤家路窄!他不敢抬头看她,更不敢说话,只盼有条地缝钻了进去。这时,鸿远把那条牵着白士吾的粗麻绳交给自卫队员当中的一个,轻轻地说了句什么。那两个自卫队员把白士吾用力一拉,牵羊似的,牵到地里一个粪堆旁边去了。

    “同志们,你们当中有不少人都认识这位曹鸿远同志吧?他刚从敌占区归来,听区干部说,今夜有部队要在这一带过路,他就带着这个捉来的大特务来迎接我们,给我们边区政府送来了一份上等礼品……”没容岩烽说完,有认识鸿远的——也有不认识的,呼拉一下子把他团团围在土路当中。

    “小曹,小曹!你可回——来啦!”王福来抢步向前,一把抓住鸿远的手,眼泪流着,笑着,“你身体还好吧?是你把白士吾那个坏小子给捉来啦?……太好啦!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到平原去吧!”“曹大哥……你好么?”王永泰想起曹鸿远因为“开小差”曾受到的指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眼里饱噙着泪花。

    “哎呀!哎呀!你们别把他围得这么紧呀!我——还有柳明,我们还有要紧话跟他说呢。你们让开点儿吧!”苗虹说着,一把揪住鸿远的胳臂,把他从人堆里拉到离人群远些的大柳树下。随着苗虹走过来的柳明,心怦怦跳着,一种梦幻似的感觉使她晕晕乎乎地顿时像在高烧中,似昏迷、又似清醒。

    “小柳,小苗,咱们又见面了。你们都好么?我还给你们带来家信呢!”鸿远喜孜孜地握住苗虹的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两封信来交给她,“苗教授曾被梅村津子抓了去,受了刑,宁死不屈。他是个真正的战士。小苗,你应该向爸爸学习呵!”苗虹一听,登时“哎哟”地惊叫起来,连连摇着鸿远的手,追问道:“我的爸爸呀!他现在怎么样啦?”“放心,他已经脱险了。临来的时候,你们两位的爸爸妈妈我都见到了。他们都很好。回头你们看了信就完全明白啦!”苗虹强捺住心头的激动,看了看信封,转脸对柳明说:“给,你的!这下可高兴了吧!”柳明用大眼睛瞟着鸿远。她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可又像有什么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柳明和曹鸿远在夜的原野中偶然相遇时,另一双好友也意外地邂逅了——岩烽正在队伍当中走来走去,当他又走近民运队的队伍时,忽然有人轻轻喊他:“老卢,卢兄!你是——卢嘉川么?……”岩烽猛一回头,禁不住瞅着说话的人惊讶地喊了一声:“林——林道静,原来是你!……”“卢兄——不,卢嘉川同志,真想不到在这里和你相遇——怎么,传说你已经牺牲了,我遇到曹鸿远,才听说你还活着,在延安工作,我真高兴!我早就改了名字,叫路芳。呵,卢兄,你还惦记着我?我太高兴了!……”林道静语无伦次,看得出她激动得嘴唇颤抖,美丽的长睫毛也在颤动。

    “小林——不,我也不该这样称呼你了。我没有死。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国民党里一位高级官员救了出来……这个,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这些年,我相信你已经参加了党的行列。老江好么?你知道他的消息么?”“卢兄,呵,现在该叫你岩烽同志。我向你汇报,我早就离开了那个余永泽,我还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来又到西安参加争取东北军和张学良的工作……我以为你牺牲了,一九三五年末,我才和江华结了婚……他现在也许还留在西北军杨虎城的部队里,我们已经两年多没见面了,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道静的声音越说越低,话语也越乱,在原野的风啸中,后来几乎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

    岩烽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路芳的手——那手冰冷、颤抖……他的心忽然像被一团乱麻紧紧缠住,那长埋心底的多少忆念,此刻像沸水似的翻荡起来。微明的月光下,他望着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知怎的,他的眼睛潮湿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口欧),我在狱中给你写的那封信,你收到了么?”“收到了。刘大姐转交给我了,我一直还保存着它。我非常感激你,卢兄,你的信给我的鼓舞和教育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还有,它给我的……”道静想说“安慰、幸福”,但说不出口。只好秃秃地说,“它给我的……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以为你牺牲在雨花台——你信上也是这样说的。谁知这竟是讹传,这太好了,太好了!……可惜你们就要去平原,我又要到山里北方局去报到。卢兄,我们还会见面么?”“当然,当然,我们当然还会见面的。小林,听说你离开了余永泽,和江华结了婚,而且做了不少工作,我真高兴!我一直希望你成为我们队伍中的一员,而且是很好的一员,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我更加高兴。现在队伍就要出发,不能和你多谈。你是和曹鸿远同志一起从北平出来的吧?我的情况,你可以问问他。现在,我们只好道别了。”岩烽又一次紧握住路芳的手。林道静和卢嘉川就这样匆匆见面,又匆匆离别了。

    岩烽刚转身去找队伍,路芳又追了过来,喘着气说:“卢兄别忘了,再给我写信来吧!写信来!”这次是她先握住卢嘉川的手,而且握得那么紧。

    在这匆匆见面,又匆匆离别的刹那间,几年相思,几多怀念,两个人再也克制不住,却又无法表现。只有四只眼睛互相凝视着,一瞬不瞬似的凝视着;两双手紧紧握着,握得忘了疼痛,还在紧握着。不知怎的,两个人的眼里,渐渐盈满了晶莹闪光的泪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滴,滴在腮边、嘴边,却谁也没有知觉。这片刻时光,是短暂的,却又长长地甜甜地苦苦地似乎经过了半个世纪……

    卢嘉川和林道静终于从梦寐似的情态中醒过来,卢嘉川轻轻推了道静一下,在她耳畔说:“小林,我们还会再见的——会再见的,你放心!再见,怎么能够不再见呢?……队伍该行军了,你也该走了,咱们暂时分别吧……”卢嘉川和林道静洒泪而别。

    “老曹,跟我们一块儿去平原吧!”苗虹又说话了,“我们今夜就过铁路到平原去。你也去吧,跟我们一块儿走吧!”苗虹说着,笑着,像小孩子拉住自己的好朋友,邀他一同去玩耍似的。

    鸿远深情地瞥了柳明一眼,转脸对苗虹说:“那怎么成!我还得回北方局去汇报。你们先走,也许,以后我也可能分配到你们那边去工作。”说着,又扭过头来望着柳明,抑制住心头的忐忑不安,低声说,“小柳,你离开医院啦?也到民运队里来啦?你到了平原,给我写信来好么?……”“嗯!”柳明不敢再看鸿远,把头垂得低低的。在这意外的喜悦中,她的心里又混和着深深的痛苦和惜别之情。“他回来了,我又走了……他回来了,我又走了……”她不说话,心里却反复喃喃着这两句话。忽然,她抬起头来,问道:“老曹,你是怎么捉住白士吾的?他……”柳明扭过头去,望见远远的一个大蘑菇似的东西在昏暗中轻轻摆动——那是白士吾的礼帽在风中颤抖。这时,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柳明心头:怎么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却碰见了这个家伙呢?……稍稍停了一下,鸿远轻声回答柳明:“说来话长。以后见面再谈吧!你们马上就要行军,我们也要走了——小柳,小苗,再见!”稍顿,鸿远又加了一句,“柳明,你不要难受……”“呵,曹鸿远同志!想不到在这儿——在这半夜三更的野地里遇见了你。”常里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的身边,“祝贺你大功告成,胜利归来!我们应当向你学习呵!”他说着,望望曹鸿远,又望望柳明,那么奇怪地笑了一下。

    鸿远急忙伸出手去握住常里平的手,热情地说:“常里平同志,你好!听岩烽同志说,你是民运队的队长。这次到平原去开辟根据地,你的担子不轻呵!”常里平摇摇头:“哪里!哪里!将来,你也要去平原的吧?”没等鸿远回答,岩烽走过来了,他紧紧握住鸿远的手,低声说:“小曹,可惜这次你不能跟我们一同过路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你也走吧——请你多照顾一下路芳。到附近村里找到村干部,找个好房东,你们好好休息一天,傍晚时候再出发。这一带,我们的群众基础还不错,不会有问题的。现在,我们只好暂时分手了……不久,希望在平原相见!”“呵,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岩烽紧紧握住鸿远的手,眼睛禁不住又在昏暗中搜寻路芳的踪影……

    队伍开始行动了,在朔风呼号的原野上,人流像一字长蛇阵似的慢慢蠕动起来。曹鸿远和路芳一行则带着白士吾向西走去。

    队伍按着原来的顺序加速行进着,转瞬间,离开了原来的休息地——曹鸿远、路芳都不见了,那两个牵着绳子的自卫队员和白士吾也不见了。

    柳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着。虽然,她多么想回过头去,再望曹鸿远一眼。这时,在她心里忽然涌现出几句平素早已遗忘得干干净净的词句。

    伯劳东去雁西飞,我未饮、心先醉。

    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这是她在中学时候读《西厢记》时,随便背下的几句长亭送别中的词句。在这战斗气氛异常浓烈的急行军中,当她遇见了鸿远之后,这些词句却像小偷儿似的在她心上跳了出来——它跳着,反复地跳着,盘旋着,使她感到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

    又走了将近三十里,前面队伍又传下话来:“快要过路了。肃静!不要说话!不要咳嗽!”队伍加快了脚步。民运队员们跟着前面的部队也加快了脚步。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个个全神贯注,准备过铁路,也准备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在朦胧的夜色中,已经望见高高的路基了。忽然,前面的人把头一扭,一个接一个地悄声传下话来:“原地卧倒——向后传!”那压低了的严肃、紧张的语调,使得苗虹、柳明惊慌起来。她俩大气不出地随着队伍一下子卧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天空中的闪闪寒星,大地上的模糊人影,黑■■的无边原野上,静悄悄躺着的雪亮铁轨,全使第一次过铁路的柳明和苗虹抑制不住地突突心跳着。卧倒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苗虹忍不住了,附在柳明耳边悄声说:“铁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怎么还不赶快跑过去?趴在这凉地上等什么呀?”柳明用手捅了她一下,叫她不要出声。

    就在这时,铁道上忽然亮起了四只有如野兽眼睛一般的大探照灯,射出炫人眼目的白光,从高高的路基上向两旁的野地里扫射过来——射得柳明、苗虹都赶紧低下头、闭上眼睛。接着,急促、尖利、震耳欲聋的轧轧响声,也从路基上由远而近地轰响过来。

    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句:“铁甲车!”柳明和苗虹惊奇地睁开眼睛——果然,两个全身虎皮似的涂着斑斓色彩的怪物,正在铁轨上缓缓地驰过来。车头上那四只大灯,像饿兽搜寻食物般地转来转去,照得黑暗的原野一片惨白。

    铁甲车好像发现了什么目标,那炫目的灯光忽然停在一片伏卧在地的战士身上不动了。柳明和苗虹的手互相紧紧握住——不知是因为内心的紧张和惊惧,还是彼此关切的深情……民运队的其他同志,此刻也感到了情况的紧张,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当然,也有像高雍雅那样胆小的,不由自主地浑身微微颤抖……而前边距离他们不远的路基下面,八路军的战士们,却镇定地把枪口瞄准着敌人的铁甲车,仿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铁甲车还停在路轨上,车灯发出炽白的光还在不停地扫射着。从车身两边探出头来的机关枪,正虎视眈眈地对准了过路的人。

    忘掉了严寒,人们没有咳嗽,没有一点声息。

    支队长岩烽伏在最前边靠近路基的土坎下,他的脑子里敏捷地闪动着、思考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如果打起来呢……也许过不了路还得返回去……但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证同志们的安全!”苗虹使劲搂着柳明的肩膀。忽然觉得手上有点冷冷的东西滴在上面——“呵,你哭啦?”“没有。”柳明摇摇头。

    “不,你在哭。为什么?你害怕么……不对!我知道了,你是为曹……”苗虹伏在柳明耳边轻轻说。

    “不要说话!……”柳明冷静下来,用耳语制止苗虹,“要随时作好过路的准备!”“嗯……”苗虹把柳明搂得更紧了。

    敌人的铁甲车还在铁轨上往返巡逻着。这支奔赴平原去开辟根据地的队伍,忍受着刺骨的严寒,伏在冰冻的土地上,一动不动。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完稿于广东珠海市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一日改完于北京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