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礼拜香波
顿珠奔森还在敲打人头鼓。这时候他已经回到念青唐古拉山,正在走向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他敲出了辽阔藏北的第一场大雪,轻悠悠的晶体纷纷扬扬,迷乱了天光和人的视线。
三天以后他到达香波寺。他看到太阳出来了,地上缟白一片,耀眼的雪光潮汐一样来回奔涌,到处都是眯着眼睛看世界的喇嘛和朝圣者。他走进神祖辛饶米沃且大殿一侧的僧房,看到正在床榻上生病的多吉兰占大喇嘛,第一句就是:尊贵的大喇嘛,我回来了,人头鼓我还敲不敲了呢?多吉兰占说:敲啊,敲啊,现在更应该日日夜夜地敲了,等你不敲的时候,我就要离开人世了。
多吉兰占大喇嘛的生命维持到了1967年春天。这个季节,旧雪消融了一些,新雪又开始出现,似乎白色已是永恒的覆盖了。人们迷茫着,也紧张着——多吉兰占大喇嘛圆寂了,毛主席的红卫兵来到了香波寺,人头鼓想敲也敲不成了。
敲不成的原因是红卫兵把人头鼓拿去演出一台四海翻腾云水怒的节目,演到最后要把牛鬼蛇神押上台时,人头鼓破了,父鼓和母鼓一起破了。破了的人头鼓被红卫兵丢弃在了雪地上,好几个月都没有人管。后来,牛鬼蛇神被驱散了,包括十万狮子化身的顿珠奔森在内,僧侣们被迫离开了神住的香波大雪山,古老的曾经容纳过两千喇嘛的香波寺,只允许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喇嘛看守。小喇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雪地上抱起了人头鼓,但是,只剩下一面了,另一面母鼓失踪了。
路在草原上随便延伸着。霍尔琴柯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叫作巴青的地方,在一顶他熟悉的帐房里,住了一宿,吃了一顿丰盛的藏式早餐,然后就握手相别。霍尔琴柯要去昌都办事,完了再回拉萨。而我们要去的,是当雄草原了。
老护法顿珠奔森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分别,他吃饱了饭,就围绕着汽车打主意: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呢?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放弃了霍尔琴柯的本田,放弃了刘国宁开的切诺基,最后趴在了北京吉普的车头上。他断定那个吸引他的磁性的东西就在这里头,他唱着什么,说着什么,觉得那东西听到了就会发出一样的声音,如同人跟人打招呼:你好。对方肯定也会说:你好。
张文华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不可索解地摇摇头,说:你又在找东西了,或者你要找的东西就是汽车?
老护法点点头。
张文华又说:那你就坐这辆车吧?
老护法又点了点头。
再次上路的时候,老护法坐在了北京吉普王潇潇的身边。而他要找的东西就在他身后,和他仅仅隔着一层座椅的靠背。他更加坐卧不宁了,不停地回头看着。
王潇潇说:你找什么呢?是不是冷了想穿皮大衣?
老护法顿珠奔森望了一眼包裹着人头鼓的皮大衣,犹豫着摇了摇头。
当雄草原到了。我们一眼就看到那么多戴着冰帽子的大山早已排好了队,在静候我们的到来,这就是念青唐古拉山。
香波大雪山在念青唐古拉山群的怀抱里,那儿离海拔七千一百一十七米的主峰不到一百公里。傍晚,当我们走近它的时候,远远看到山腰里坐落着一座气象宏伟的建筑,问了老护法顿珠奔森,他激动地说:是啊是啊,那就是香波寺,香波寺到了。
后来我了解到,香波寺原来是座古老的庄园,庄园的主人、多吉兰占大喇嘛的祖先贡巴萨吉是个执着的苯教咒师,因为信仰莲花生,率领全家入了佛教密宗之门,以后又把庄园改造成了一座寺院,并捐献给了甘丹寺。甘丹寺随即设立了香波属寺,封贡巴萨吉为寺主,允许子嗣,并受甘丹寺的保护。所以我们看到的香波寺完全是一座庄园式建筑。
这座庄园式建筑的围墙用石头砌成,涂成红色,墙体上方有一条白色的饰带。围墙依照地形起伏蜿蜒,远远看去,好比一条划分地界的长城。顺着草木茂盛的沟壑进去,右边平缓的山坡上即是寺院大门。门是木质双开的,足以容纳四匹马并排出入。门上是一层四方四正、红白相间的顶盖,高出围墙两公尺有余,恰似一张彩伞傲慢地耸立在风雨之下。
门内依山势建有一座四层的石头碉房,形如一座塔,下面阔大牢靠,依次倾斜着排列上去,最高一层即是靠近山顶的平台,平台上扎着黄色帐篷。每一层碉房都用石灰粉刷得洁白耀眼,房顶是一层棕红色的盖瓦,形成一溜儿稳实可靠的房檐。檐下是一排窗户,每个窗户都有红土染成的镶边,镶边内是九个木头隔成的方块,上面糊着一层白纸。
碉房三面都有门,进门左拐是房间,右拐是楼梯。楼梯是木头的,什么时候都被杂役僧擦洗得一尘不染。沿着楼梯走上去,在二层和三层,居住着寺院的大部分僧人,四层是大经堂和神殿,供奉着大日如来、第二佛陀宗喀巴、弥勒佛、善勇文殊、祥和文殊、莲花生、玛哈嘎拉大黑天、不动明王、马头金刚、时轮金刚和苯教赞、念、鲁三神以及神祖辛饶米沃且和一百二十尊形态各异的威尔玛战神,有十二个喇嘛常年守在那里,日夜点燃着五百盏金碗的酥油灯。最下面一层显得大而空旷,居住着一些杂役僧人和俗人香客;另外劈出一半来,放置着似乎从来没有吃完过的食物,有青稞、小麦、牛羊肉、奶制品,还有食糖、茶叶、白酒、盐巴什么的。
我们在寺院大门前停下来,正要走进去,就听隐隐传来一阵人头鼓的响声。
响声在寺内,在大经堂里。那里有一面残破后又修复的七宝人头鼓,它是一面父鼓,它感觉到母鼓突然来到了身边,就遏制不住地自动响起来了。老护法顿珠奔森顿时激动得年轻了六十岁,跳到门前,又跳到门内,跑上前去。几个认识他的喇嘛都过来迎接他。但是他又戛然止步,兀立成一棵树,听了一会,转身跑回来。他听到了又一阵鼓声,在寺外,在我们的汽车里。我们的汽车里有一面残破后又修复的七宝人头鼓,它是一面母鼓,它听到了父鼓的响声,自己便嗡嗡嗡地响起来了。
老护法顿珠奔森扑向北京吉普,扑向那件皮大衣,准确地从里面取出了七宝人头鼓。
他敲起来,老护法顿珠奔森满怀欢喜地敲着人头鼓,走进了香波寺。
香波寺恍然明白:自己寻找了几十年的人头鼓终于被它真正的主人找回来了。顿珠奔森回来了,他依然是十万狮子的化身,依然是班达拉姆的肉身代言。他抱着母性的七宝人头鼓,就像1951年那样,浪漫地回来了。
喇嘛们跑过来,簇拥着老护法。老护法嘿嘿嘿地笑着。
香波寺的现任住持、多吉兰占大喇嘛的继承人达玛更登,用寺院最新鲜的肉和最香甜的酸奶招待了我们。他高兴啊,他让全体喇嘛念经庆祝七宝人头鼓母鼓的归来,庆祝顿珠奔森的归来,同时祝福我们万事如意。但我们高兴不起来,我们沮丧地听他说:
来了两个朝圣的信徒,放下了四个白海螺,拜神拜了半上午就走了。来了一个名叫扎西的警察,看了看,问了问,连口茶水也没喝,就开着车走了,这警察打听的也是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看来巫圣大黑天的法音真的要重见天日了。
我们紧着问:他们去了哪里?
更登说:拉萨呗。
我们一刻也不想呆了,都觉得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拉萨去。
孙学明问刘国宁和张长寿:你们不睡觉吃得消么?
他们都说没问题。
孙学明说:车况呢?
他们也说没问题。
好了,那就走人了。遥远的香波寺,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在很近的地方向你说一声再见,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来呢?我们给你送来了七宝人头鼓,也算是你的信徒了。你呢,万寿无疆;我们呢,永远健康。各得其所,礼拜香波。
更登送了我们很远。我们希望老护法也送送我们,更登说:顿珠奔森已经抱着女人头做的母鼓和男人头做的父鼓,进了寺院后面的隐密山洞,他要在那里苦修,再也不出来了,直到成佛。
张文华说:那就是说他要死在里面了?
更登说:人身都是臭皮囊,死和不死都一样,佛成鼓响,我们都等着那一天呢。
孙学明说:我们也等着那一天,他成了佛就穿行无阻了,世界对他来说就是掌上玩物,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和他是近在咫尺的,他还能认识我们么?他会保佑我们么?
更登说:会的会的,会保佑你们早早解脱。
上西天,行路难
分手了。更登转身朝回走去。我们上了车,直奔当雄镇,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夜了。
因为是交通枢纽,午夜的当雄镇灯火通明。开夜车的司机一见灯光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停下来吃点喝点,算是对来这里开店的四川人和穆斯林的报答。我们也不例外,孙学明提议找一家穆斯林饭馆,喝点熬茶,熬茶提神。
没想到一喝就喝出问题来,一位拉萨来的司机说,从羊八井到拉萨的路正在翻修,难走得不得了,大部分汽车都是翻越林周山,穿过林周县,绕道达孜,进入拉萨的。
司机说:林周山,将近六千米的海拔,你们行不行?
张文华说:海拔多高我们都不在乎,我们在乎的是路况好不好。
司机说:还行,除了容易翻车,别的没什么。
周宁插进去问道:路上有没有卡子?
司机翻了周宁一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打听这个?
周宁嘿嘿一笑说:别紧张,我们害怕乱收费。
司机说:那不怕,这里的卡子,是专门检查走私的。
周宁又问:这条路上都在走私什么?
司机说:藏药、珍稀动物的皮骨、黄金,还有文物。
张文华说:那我们恐怕得走羊八井了,拿了人头鼓的人绝对不会往卡子上撞。
孙学明说:不一定,日喀则的民工也好,带着海螺的苯教徒也好,未必知道翻越林周山会遇到卡子。
司机说:你们是公安局的?你们在追人?我告诉你们,过林周山可以不走大路,卓玛峡里也有路,穿过去就能到达热振寺,从那里去拉萨就很近了。
孙学明问道:卓玛峡?路好走不好走?
司机说:小车能走,大车不能走。
孙学明点点头,扫视着大家说:看样子又要分开了。
王潇潇说:也许我们可以不管他们,直接去拉萨的十二丹玛寺,在那里守株待兔。
孙学明说:不行,还有一个扎西警察呢,万一他在半路上把人头鼓打劫掉怎么办?必须得兵分三路,但我们只有两辆车,也就是说其中一路是要搭顺车的。鉴于目前大部分去拉萨的车辆要翻越林周山,搭顺车的只能是这一路,你们报名吧,谁去。
王潇潇说:我去搭顺车吧,我是女的,司机愿意带,而且中途随时都得停下来打听情况,女的好说话。
孙学明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说:不行,我们用钱开路,不搞别的,出了事怎么办?
张文华说:那我和潇潇一路,我来保护她。
周宁说:那就更容易出事了,还是我跟她一路吧。
刘国宁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是夺人所爱嘛。
张长寿呵呵呵地笑道:人家是在考验领导,领导你就同意他们的要求,看他们敢不敢?就是他们敢了,王潇潇跟不跟呢?
孙学明说:潇潇走哪一路由她自己定,你们快说你们的路线。
周宁说:我去搭车。
张文华说:我去搭车。
我也说:我去搭车。
孙学明说:还是我去搭车吧。
王潇潇说:抓阄。
抓阄的结果是:周宁搭车翻越林周山。
别的就好办了。孙学明分配道:北京吉普带着他和王潇潇走羊八井一线,切诺基带着张文华和我走卓玛峡一线。他一再强调:同志们要注意安全,我们不能再死啊,再死就伤心不起了。他进一步强调:到了拉萨,我们在布达拉宫前会合,不见不散。
喝够了熬茶,又买了一些大饼各自带上。我们走出饭馆,来到公路上,看到两边停着许多运货的大卡车。
我们一路打听过去,终于在一辆破破烂烂的东风卡车跟前停下了。
司机说:座位有,但是你不能白搭车。
周宁说:有座位就好,我给你钱嘛,你说多少?五百?不能再少点?好吧,但是一路上你得听我的。
司机说:要搭就搭,不搭就拉倒,我怎么可能听你的?
我们寻思这地方司机的脾气怎么这么糟糕,就像开着宇宙飞船似的。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车号:2920。
拉萨见。我们挥手告别。三路人马分头行动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一刻了。
遗憾的是张文华和我乘坐的切诺基没有穿过卓玛峡。卓玛峡就是度母峡,度母不救度我们,大面积的山体坍塌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张文华说:是不是走错了?
刘国宁说:没错,我是一直沿着小车印子开过来的。
还是不甘心,返回十公里,再次打听,都说那就是卓玛峡,去拉萨要是不想翻山就得走那里。
怎么办?张文华和我们商量:我们不能走羊八井,那一路学明、潇潇、长寿好歹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干脆翻越林周山,这一路只有周宁一个,我们争取追上他。
我同意。刘国宁也没有意见。于是又返回三十多公里,找到了上山的路。
路是盘来盘去的。天黑,看不见两边的景色,只有车灯照出的路,白晃晃的路。
盘了不久,就看到路边的积雪了,不知道是去年没化的雪,还是今年新下的雪。好在现在是夏天,即使有雪,也还不到封山的程度。有许多汽车往上走,也有许多汽车往下开。山上面的车灯就像星星,山下面的车灯就像人家,我们在半山腰,我们永远在半山腰,山顶越上越遥远,似乎不可能到达了。
张文华突然问我:我们是去拉萨么?我怎么感觉我们好像是在攀登珠穆朗玛峰,翻过去就是印度啦?
我说:是啊,这山也太高了,上得我都有点害怕了。
张文华说:再上一点,我们就到天上了。好啊好啊,到了天上好啊,我们还找人头鼓干什么?我们直接和如来佛对话,如来佛一指:呶,就在那里,也不用你们千辛万苦去找了,人头鼓属于谁,我就让它自己飞到谁的手里。
刘国宁说:瞧,翻车了,还是一辆丰田面包呢,真可惜,不知死人了没有,这条要命的路。
丰田面包是从我们右边的悬崖上摔下来的,已经稀巴烂了。
刘国宁说:我从来没上过这么陡的山,要是白天,根本就不敢开,看来还是夜晚好。
我们赞美着夜晚,没想到白天很快就到来了。没有什么过渡,似乎不是早晨,当我们突然看清了我们的危险处境时,整个山群霎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周围全是雪山,我们早已在雪线之上,苍苍茫茫一大片,看着它,你无法想象你会走出山群去。
又走了一会,更亮了,山顶悄然来到我们脚前。我们下车撒尿,十万座大山顿时奔来眼底。而我们是峭然孤出的一峰,在夏天的寒风中摇摇欲坠。云就要塌下来,天就要塌下来,风把人吹得马上就要升天了。
张文华喊一声:不好,赶紧走,我感觉这里是个要命的地方。
我们上车,缓缓地驶下山去。又是盘,而且盘得更危险,切诺基的刹车不是掌握在刘国宁的手上、脚上,而是挑在他的心尖尖上。我们不敢往上看,更不敢往下看,就看着面前的路面,一再地说:小心,小心。其实刘国宁已经够小心的了,再小心就不要开车了。
终于到了半山腰,我们松了一口气,发现头上,手上,背上,全是汗。他妈的,都说他妈的,这叫旅行?这叫受刑。
又看到了翻车,又是从右边的悬崖上翻下来的,是一辆拉货的东风卡车,车身留在这里,车头滚到深不可测的山渊里去了。
我们不忍多看一眼这遗骸,心惊肉跳地开了过去。开过去了将近两百米,张文华突然大喊一声:停车。
车停了,他又喊道:你们还记得周宁坐的东风卡车的牌号么?我和刘国宁一起说:记得,2920。
张文华拉开车门,跳到地上就往回跑去。我们也才反应过来,蹿下车跟着跑了过去。海拔太高,我们头重脚轻,几乎栽倒,但我们都没有停下,我们冲刺而去,已经顾不得去想剧烈运动可能会窒息生命的危险了。当我们吼喘着立到东风卡车的遗骸面前时,一下子惊呆了。
我们看到了依然挂在车尾的绿色车牌,上面的白色号码居然跟我们记忆中的一模一样:2920。
下雨了,一下就很多,唰啦啦的,天上地下到处是水。
孙学明没想到,从当雄到羊八井的路这么难走,坑坑洼洼,拐来拐去,简直比步行还要慢。
到处都是便道,便道之外还是便道;不是没有路,而是走不通;不是走不通,而是你走得不对;返回来,绕过去,等你走对了,你发现牙长一点路,已经走了有三个多小时了。这是最好的,因为毕竟还在走。不能走的时候就更让人着急——前面的车陷到泥坑里去了,那就等吧,一次次地张望,一次次地下车察看,最后绝望了,睡着了,突然听到了喇叭声,醒来一看表,才明白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汽车这才缓缓地蠕动起来。
就这样你还不能对别人有怨言,刚有了一句怨言,自己的车就陷进去了。孙学明和王潇潇下来往前推,车没推出坑去,他们两个早已是泥胎,再加上满脸的苦难,俨然就是《收租院》里的人物了。
旁边站着几个藏族民工,其中一个提醒孙学明:你掏一点钱,我们帮你推。
孙学明说:多少?
他说:一人十块。
孙学明说:那就推吧。
一下子上来六个人,连一二三也没喊,忽啦啦就把车推出了泥坑,然后伸出手来要钱。孙学明琢磨:其实两三个人就能把车推出坑去,怎么一下上来这么多?掏了钱往前走,不免怀疑:这坑是不是他们挖好了挣钱的?幸亏是辆小车,大车陷进去得二三十个人推,那就得二三百块钱了。
后来孙学明了解到,旁边就有修路的推土机,它就等着帮人拖拉陷车,拖一次五百块钱。这简直就是一种让人愤怒的敲诈了:要不是他们乱挖能有这些大泥坑?他们把应尽的义务变成了赚钱手段,这世界,怎么连雪域高原也给污染了?孙学明说:我在广东遇到过这种事情,在北京遇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在这么圣洁的地方也遇到了。不过仔细想一想,人家好像也有道理,都成了商品世界,都得想办法赚钱,都得生活嘛。原谅了,原谅了,大家互相原谅了。就像歌儿里唱的: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嘛。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荒原上漫漶着水,全成了河。
从当雄出发,走了七个小时,才到达羊八井。而在过去,这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稍事休息,就着矿泉水吃了点大饼,接着往前走,有个好心的藏族民工告诉他们:前面的路更难走。孙学明说:我已经想到了,但我们还是得走啊,尤其是不能停留在这里,这里一面是河,一面是陡峭的山体,从山上跑下来泥石流怎么办?这种事情在西藏常有,一下雨就有。
他们顺便打听了一下:有没有看到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走过?一个从都兰吐蕃大墓来的日喀则民工走过?一个开着牛头越野车的警察走过?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们很快离开了那里。
他们在风雨中抖抖索索往前走,一个坑一个坑地下去又上来,两个小时后,沿着拉萨河,来到了一条两山衔接的大沟前,突然发现已经不能再走了,担心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山上的泥石灌到了沟里,沟里涨满了泥石,泥石溢出了沟壑,肆无忌惮地朝他们推进着。
——泥石流。
他们停下了,来不及倒回去,就已经被泥石包围了。
危险。孙学明喊一声,打开车门,拉着王潇潇下来。又朝张长寿喊道,弃车,弃车。
张长寿蹦出驾驶室,踩着泥石往高处走。
孙学明看到王潇潇穿得太单薄,正要从车里拿出一件大衣来,一股泥石涌荡而来,霎时淹没了他的腰。他回身抓住王潇潇,拼命往前走,不,是拼命往前爬,爬着爬着他直起了腰,扛起王潇潇,嗨嗨嗨地喊叫着往前挣扎。一片更加汹涌的泥石流漫过来,一下子把他们盖住了。
这时一声轰然巨响,五十米之外,一座山峰的黑影塌向大水滔滔的拉萨河。一道巨大的豁口出现了,溢满山沟的泥石愣了一下,便忽忽啦啦朝那边倾泻而去,眨眼便淤堵了河道,河水恼怒地冲撞着,用天神的力量冲撞着,泥石和水流顺着河道浩浩荡荡奔腾而下。
而在地势较高的这边,泥石流突然朝后缩去。被泥石盖住的孙学明和王潇潇凸现而出了,被泥石淹没的北京吉普凸现而出了。他们还活着,而且奇迹般的安然无恙。北京吉普斜躺在那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此刻,孙学明一边抱着王潇潇,一边喊叫着寻找张长寿。
张长寿说:我在这里。他站在离大沟三十米的地方,也是刚刚从泥石中爬起来。他满身污泥地走到孙学明跟前,爆发似的发出了一阵呵呵呵的笑声,说:我们都还活着?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也会大难不死。
孙学明顾不上听他的,连声询问王潇潇怎么样?
王潇潇哭了,一头扎到孙学明的怀里,放声地哭了。
他们浑身泥水,在大雨中的拉萨河边,在离拉萨还有将近一百公里的地方,拥搂成了一根泥水的柱子。
张长寿又笑起来,呵呵呵的。孙学明后来表扬说:张长寿好素质啊,在那种情况下还笑得那么开心。
北京吉普还能开,他们翻正以后,在张长寿呵呵呵地操纵下,居然突突突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