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神达摩多罗的现代圣迹

    周宁以后会告诉我:这个地方的文物市场叫作达摩多罗真是叫人浮想联翩。达摩多罗是藏传佛教里一尊美丽的女神,多罗意为女罗汉。她在喇嘛庙里的造型是扎着高高的发髻,绿云披肩,长袍曳地,身背书箱和雨伞,手持佛尘和灵芝,仿佛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身边还有一只老虎,张牙舞爪,立刻要吃人的样子。许多人包括有些供奉达摩多罗的僧人都不明白这女神怎么和老虎在一起。据考证,它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女神原来是十八罗汉未成罗汉前的侍者,每天往深山老林里送吃送喝,供养正在山洞里攻读罗汉果位的高僧。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常去山中又害怕那些苦苦禁欲的修行者动起凡心来,每每都要遮遮掩掩。观音菩萨知道了她的担忧,就化现为一只花斑大虎,跟随着她不离左右,意思是哪个苦行僧敢有花心,老虎就一口咬掉他的全部造化。后来十八高僧个个得道升天,成了十八罗汉,罗汉们感念她的恩德,把她提升为佛门里的尊者。

    周宁说:真有意思,达摩多罗,一个柔美的女神,带着一只凶恶的大老虎,不知是做了文物贩子的保护神,还是做了威慑他们的警察。或者她什么都是,反正高高在上,很容易犯糊涂。

    孙学明在魁梧汉子那里吃惊得差一点栽一个跟头。在那些放了一炕一地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古董里,他居然看到了那么多藏土曾有过的国宝级印章,有一方古松玉印,居然是公元629年即唐太宗贞观三年巳丑松赞干布即位时的狮纹印,这可是绝世珍宝。更绝的是,还有一方赞普钟南国大诏东帝阁罗凤印,这是公元752年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亲率大军征服云南后,对伏首称臣的南诏王的赐封金印。

    还有一些祈祷印和法印,其中一方乌巴隆巴印非常著名。据《青史》记载,乌巴隆巴大师有一次从修院前往雅桑,遇到盘踞在邬冻岩上的一条恶龙。大师念经施法,捉住恶龙放入随身携带的喝水陶罐里,用树膜封住罐口,加盖印章后放置在寺庙里。想不到,这封住恶龙的法印消失了一千多年后却悄然出现在了这里。法印上有印文,是古藏文。而别的法印和祈祷印大部分都是图案,有法螺、法轮、骷髅、金刚杵,刻工神异,精美绝伦。

    更叫孙学明栽跟头的是,代表西藏历史进程的所有重要印章在这里都能看到,这里差不多就是西藏的历史。所有的印章里,最重要的当然是有关达赖和班禅的封印和政印,有册封七世达赖格桑嘉措的金印;有清高宗颁赐给八世达赖绛白嘉措的玉印;有清王朝册封五世班禅罗桑益西的金印班臣额尔德尼;有1784年册封七世班禅的银印敕封班禅额尔德尼之宝;有民国政府追封十三世达赖喇嘛的龙纽玉印护国弘化普慈圆觉大师达赖喇嘛之印;有国民党政府赐给九世班禅的直纽铜印护国宣化广慧大师班禅之印;有班禅行辕总务处之章;有九世班禅的龙纽金印护国济民……太多了,举不胜举,就差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的印把子了。

    但是孙学明知道,这些全是假的,据他所知,真正的东西大部分收藏在拉萨罗布林卡,少部分收藏在布达拉宫、札什伦布寺、萨迦寺这些著名寺院里。他之所以大吃一惊,还不仅仅是看到了这么齐全这么系统的藏宝大印,更在于这些国宝,假的比真的更像真的,那种仿古的技术,那种精致,前所未有。

    这里的马老板说:唐喀,都是些真正的唐喀。他意思是说这些都是正宗的官印。孙学明说:不过是些帖子。帖子是普通印章的意思。马老板就质问道:达赖班禅的印章也是帖子么?你不懂。

    张文华一进门就很高兴,这个地方太像盗墓贼藏匿赃物的地方了。就在孙学明看那些印章的时候,他对领他们来这里的魁梧汉子说:人头鼓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魁梧汉子进到里屋去了,一会出来,抱着一个大木箱子放到桌子上。他一琢磨就很激动:陈列出来的都是假的,藏起来的才是真的。

    箱子打开了,那一刻,张文华禁不住跳起来,喊了一声好鼓,吸引得王潇潇和孙学明都过来了。

    好鼓,孙学明和王潇潇都说好鼓。

    马老板和魁梧汉子笑了笑,得意地说:好货就怕遇不上行家。

    这是一面用两个人的头骨弧面铆接而成的鼓,鼓面是喜马拉雅猴的皮子,一圈儿都是金子的鼓钉,银丝的飘带上坠满了绿松石和红松石,鼓帮上镶嵌着金丝的时轮威猛佛的男女双修形象,精工神妙,形同天造。

    张文华和孙学明轮番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但是最后还是放回箱子里去了。

    这显然不是都兰吐蕃墓群里出土的人头鼓,因为它没有象征真言的七颗无敌法王石,而且也没有吐谷浑巫圣大黑天时代的那种粗朴和古奥。

    孙学明当时就认出了它的来历,小声对张文华说:这是修双身的手鼓,根据密宗法规,修双身的手鼓要用童男童女的头骨制成,童男要用十六岁的,童女要用十二岁的,再蒙上猴皮,镶上本尊的形貌。这面骷髅鼓(也可以叫作人头鼓)显然是用来修炼时轮金刚密法的,是一件十分难得的古老的密宗法器,只可惜它已经离开了宗教场合,流落到这种俗不可耐的地方来了。

    张文华问马老板:再有没有?

    马老板说:这么好的东西,有一个就已经让人白天黑夜睡不着觉了,还敢有第二个?这里不是保险公司,贼娃子天天在房梁上悬着呢。

    孙学明他们不能说不要,就认真地讨价还价,最后以五百八十万敲定。心说真要是买,这个价钱倒也不贵。

    临走时张文华又说:你们放好,千万不要叫贼娃子偷去了,我们明天上午来取货,到时候你们点钱就是了。

    马老板说:你们带的是现金?

    张文华说:当然。

    绑架

    他们出了那个阴森森的院子,来到黑暗的达摩多罗文物市场的街道上,张文华又一次走在前面,有意和孙学明王潇潇拉开了距离。但是他没有想到,他把距离拉得太大了,大得孙学明被了他也没有觉察出动静来。那时他已经来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回了一下头,看到孙学明和王潇潇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他琢磨肯定是王潇潇头晕得就要摔倒了,想过去看看,又觉得还是把这机会留给孙学明吧。他又往前走,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听身后一阵跑步声。

    王潇潇惊人地喊着他的名字,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学明让几个人抓走了。

    什么?张文华噌地跳了起来。

    王潇潇脸色苍白、一头大汗地说:我去商店买了瓶矿泉水,听到学明叫我,回头看时,几个人正架着他往汽车里塞。我赶紧跑过去,没跑到跟前,汽车就忽地开走了。

    张文华马上想到肯定是文物贩子生怕他们去告官,要杀人灭口了。他掏出手机就打:孙学明的手机关了,周宁的手机没有信号。他说:潇潇你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我要是半个小时不回来,你就立马向110报案。说罢,转身就跑。

    张文华直奔达摩多罗文物市场。

    一刻钟后,在暗无天日的街道上,一个声音高叫着:孙学明,孙学明,孙学明你在哪里?没有回音,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喊叫的声音更加忧急了,边喊边往前走,一直走过一条墨黑的甬道,走过一条黑墨的狭巷,来到一座墓穴进口一样的院门前。他不喊了,在门口听了听,好像有动静,赶紧推门,门从里面闩死了。他咚咚咚地敲起来。

    魁梧汉子开了门,一看是他,就说:钱拿来了?这么快?

    张文华说:我们的人呢?你们把他搞到哪里去了?

    魁梧汉子一脸懵懂:什么人?

    就是刚才来过的那个长得跟佛爷一样的人。

    你们不是一起出去了么?

    张文华岂能被这个文物贩子所欺骗,蹭着对方的肩膀就往里钻。魁梧汉子也不阻拦,跟着他来到院子里,冷静地看着他。他大喊大叫:孙学明,孙学明。喊了几声,就直撞刚才见识过时轮金刚人头鼓的那间房子。

    房子里昏昏沉沉的,摆满古董的大炕的一角,安静地坐着刚才和他们讨价还价的马老板。张文华突然冷静下来,意识到孙学明的绑架至少与面前这个人是没有关系的。他求援似的说:我们的人被绑架了,从这里一出去就被人用汽车打劫走了。

    马老板说:你们是外地来的有钱人,太显眼了。格尔木这么大,又杂,黑道白道干什么的都有,你往哪里去找?赶紧报案。

    张文华一听扭身就跑。他跑过黑暗,跑到灯光下王潇潇的身边时,王潇潇正要拿出手机拨打110。

    110通了,但是她刚刚喂了两声,手机就没电了。

    张文华说:用我的,掏出手机就是一阵嘟嘟嘟,不通,再一次嘟嘟嘟,还是不通,嘟嘟嘟了好几次,终于通了,张文华急咻咻地说:快来啊,我们的人被绑架了,在在在……在离达摩多罗文物市场不远的地方,具体地点说不清楚,我们是外地人,我叫张文华。

    110说:什么?文物市场?你等着,我们马上就到。

    但是他们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110杳无音信。张文华说:什么时间观念,全都是慢镜头,连110都这样,怪不得文物走私如此猖獗。以后张文华会明白,他在紧张之中拨错了区号,手机接通的是北京的110。很可能这个时候,责任感特强,反应特快,抓捕罪犯以稳准狠著称的北京110,正在满大街寻找报案人张文华呢。刺耳的警笛划破了首都的夜空。

    又等了一会,张文华说:不能再等了。两个人朝前走去,先在一家汽车修理铺找到了张长寿,让他赶紧开车去找周宁他们,然后拦住一辆出租车,打算直奔西部公安快速反应大队。

    其实西部公安就在五百米以外,司机一看是外地人,就想绕一大圈再拐回来。但刚一起步张文华就警惕地说:直接走,别绕,我们有急事,西部公安知道我们在这里,你的车号是324。本能地惧怕着警察的司机吓了一跳,寻思这可不是个等闲人物,不仅没有绕,反而开上了人行道,把五百米走成了三百米。

    西部公安到了。司机说:牙长一点路,就不要你们的钱了。张文华赶紧跟他握手说:又见到雷锋同志啦。

    雷锋同志走了。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快速反应大队负责接待报案人的警察对张文华和王潇潇大光其火:你们怎么才来报案?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有这一个多小时绑匪就能从从容容走出格尔木,格尔木外面是什么?连着天的大戈壁,连着地的大黑天,十万八千里,我们到哪里破案去?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北京啊?

    张文华说:我们报了案,你们说马上来。

    警察一听,火得更厉害:我洛桑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你报了什么案?记录在哪里?你看看,记录在哪里?警察摔过记录本来,又说,不是我夸口,人一遭绑架,马上报案,我洛桑十分钟就能封锁各个路口,绑匪往哪里跑?变成麻雀也跑不掉,早破案了。现在……现在你哭什么?死马就当活马医吧,赶快带我们去现场。

    王潇潇本来没有哭,美丽的面孔上只不过有些戚容罢了,洛桑警察想当然地这么一说,她只好流出眼泪来:晶莹,剔透,上面还写着字——为你而流。

    张文华惋惜地说:你把眼泪保存好,以后让孙学明好好看看。

    发了火的洛桑警察招呼另外两个警察,带着张文华和王潇潇,来到了出事现场。现场什么也没有,连路灯都灭了。洛桑警察向张文华了解情况,张文华不敢隐瞒,就把夜闯达摩多罗的过程一五一十全说了。

    洛桑警察指着达摩多罗文物市场说:三更半夜,这里面你们也敢去?好啊好啊,你们胆子真不小,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达摩多罗一伙的?盗窃贩卖国家文物,开设造假工场,你先不要解释,都是屁谎,我们不听,我们要审查你们。

    这次张文华火了:你怎么能这样?你们到底是破案的还是制造冤假错案的?绑架走的人怎么办?

    洛桑警察说:少废话,跟我们去西部公安说清楚。

    张文华说:去就去,我们怕什么呀?潇潇别哭,人家拿着枪请我们去聊天,我们不能拒绝。

    王潇潇说:谁哭了?我才不哭。说着大义凛然地往前走去。

    她后来说:这时候我头也不疼了,心里也不害怕了,就想着既然孙学明遭了绑架,我尝尝进局子的滋味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根本没想到绑架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撕票,也没想到按常规绑匪肯定还会和我们联系,以便让我们拿钱去赎人。

    洛桑警察后来解释说:我就是想到绑匪会和你们联系,才把你们请回西部公安的嘛。

    妖女河

    我们在城边一家通宵商店里补充了水和食物,又在加油站加足了油,然后就分道扬镳了。

    孙学明后来告诉我,分手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在路边看到了三个疾步行走的人。当车灯打过去时,他们似乎有点惊慌,回头看了看,转身朝路外的荒野走去。孙学明想,不对啊,他们穿的是袈裟,可袈裟只露出下摆,上面却罩着俗人的衣服;不对啊,就算他们是俗人,可俗人在深更半夜走什么路?荒凉的昆仑山里头,干秃之山层层堵挡的这条路上,除了朝圣的信徒和喇嘛,是不会再有别的步行者了。孙学明想着,大喊一声:停车。

    喂,这条路是去西藏的么?孙学明下了车,大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喂,我们是从北京来旅游的,我们想去西藏,这条路对不对?

    还是没有人回答。

    孙学明朝荒野里走去,张文华赶紧跟过去。

    突然有人在黑暗里说:对头,这条路走到底就是西藏。

    没错,是四川话。孙学明的猜测被证实了:他们就是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他停下来,小声对张文华说:人家也是试探,既然咱们是问路,就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人家就会跑得无踪无影。张文华望着夜空说:天就要亮了,往前二十里就是野牛沟,我们在那里等他们吧。

    他们回到车上,奔向野牛沟。野牛沟里有野牛,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黑夜散尽的时候,他们出现在野牛沟口。

    这里是去西藏的必经之地,无论是从荒野里走来,还是从公路上走来。他们等着,一直等到了下午,还没有看到三个喇嘛的影子。孙学明问张文华:中午从这里过去了几辆长途客车?张文华说:三辆。孙学明说:我们失算了,三个喇嘛肯定坐上汽车走了。王潇潇说:对啊,我们在这里傻等什么呢?你怎么早没想到?

    他们朝前追去。

    周宁和我乘坐切诺基奔西而去,路过当年山东知青战天斗地过的荒凉的金峰农场,路过被称作大灶火、小灶火的两片浩瀚的沙海,三百多公里在我们的黄色笑话中甩在身后了。司机刘国宁笑得跟孩子似的,精神大振。笑够了,就看到那棱格勒河了。

    那棱格勒河位于昆仑山南麓,是横亘在哈萨克游牧区乌图美仁和大旱漠塔尔丁之间的一条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仑山发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干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泽的地方是吉乃尔河流域。那棱格勒河是季节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在荒原数百条河流中悄然孤出,闪烁着阴森危险的光波,成了一条令人心悸的妖女河。

    来过这里的周宁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条雄壮的输油管道从八百公里外的花土沟油田敷设而来,直达格尔木炼油厂,试图接通青藏输油管钱(这条建设于七十年代中期的输油管线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横穿藏北高原,经当雄、羊八井,顺着拉萨峡谷进入圣城拉萨)。管道途径那棱格勒河时,正好是冬天,冰雪凝固在昆仑山巅,以白色的冷漠悄悄地不动。等到来年雪消冰融,大水漫漶时,管道已经深埋于地下了。

    紧接着,一条与输油管道并行不悖的公路应运而生。管道走过河底,公路却在东西两岸戛然而止。人们沿路走来,到了河边就只能停下,等待着:水什么时候小呢?水什么时候枯呢?不言而喻的回答是大约在冬季。那还不饿死在这里?于是就涉险而过。河对人的吞没,确切地说是妖女对男人的诱惑,就成为必然,不断传来死人的消息,衣服没了,下身没了,心脏没了——有油田筑路工,有载人载货的司机,有淘金客,有浪漫的和周宁一样的荒原跋涉者,有往返于西藏、青海、新疆之间的打工者和生意人,有朝圣者,有四处求师学法的行脚喇嘛,还有逃犯,有盗油贼和盗墓贼,有拾荒者。

    1992年7月14日,一辆二十五吨的奔驰水罐车大大咧咧驶过河床,河水瞬间暴涨,水罐车沦陷,水流转眼漫过驾驶室。司机和助理赶紧爬上大水罐的顶部。河水跟上来了,淹过罐顶,几乎把他们冲倒。他们互相搀扶着,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瞩望两岸,是那种只可诅咒的空旷。一个说看样子咱们死定了,可是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他朝着隐隐可见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爷保佑,佛爷保佑。一个不说话,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这么绝望着,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欲念,不再纠缠。他们开着水罐车出来,一上岸就软了,再也开不动车了。司机说我要是再过这条河我就不是人了。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辆卡车陷进河里,水流漫过车箱,眼看就要没顶了,司机和乘客弃车而逃,水浪翻上车顶追撵而来。他们没命地跑啊,幸亏离岸不远,水浪将他们拍倒时,已经可以扳住岸边的岩石了。被遗弃的卡车到了冬天水枯后才从淤泥里挖出来,已经不是车而是一堆废铁了。

    周宁说:我说得你都害怕了是吧?不过不要紧,能过就过,实在不能过,我们就绕——原路返回,再从格尔木过万丈盐桥到冷湖,从冷湖直奔塔尔丁,也能到达那棱格勒寺,只是时间得延长,大概需要三四天。

    我说:那还不如在这儿冒险呢,咱们排除杂念,守住根性,尽量不受妖女的诱惑就是了。

    周宁说:我同意。刘国宁说:恐怕不行吧。

    我们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了一片帐篷。我问道:帐篷是干什么的?周宁说:肯定是筑路工的,这里年年都在修路。

    二十分钟后,我们在渡口见到了筑路队的队长。队长一见周宁,愣了。周宁比他愣得更厉害,都把眼睛愣到额头上去了。

    周宁说:王有田?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到巴基斯坦修中巴友谊公路去了么?

    王有田说:早回来了,周老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周宁向我介绍说:十年前王有田在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我给他们上过课。那时候王有田是当兵的,团队在巴基斯坦施工,毕业后就出国了。

    王有田说:我是前年转业的,到了地方上还是修路,不修路就没地方要我。

    周宁说:修路好啊,你要是不修路,我们今天过这条河就无依无靠了。

    王有田说:你们要过河?这个季节,客车不能过,运货的卡车也不能过,周老师你们就更不能过了。

    周宁说:我们正在寻找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很可能是两个骆驼客带着它去了对岸的那棱格勒寺,我们必须过河,过不去你队长想办法。

    王有田说:没看见什么骆驼客,他们拉着骆驼就更过不去了。

    周宁说:他们肯定走的是捷路,从大灶火直插大沼泽,有一条草墩子连起来的古驮道,骆驼天生具有认识这条路的能力。

    王有田说:国宝有人命重要?等水小了再过吧,要不你们绕道?强行渡河是不行的,我要为你们负责。

    周宁说:我是你的老师啊,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王有田敷衍道:好好好,我听老师的,我就是搭上一条命也得听老师的。咱们先吃饭,吃了饭好好休息,要过也得等到明天。

    周宁说:不帮忙就不吃饭。他的学生哭丧着脸说:让妖女子拉去睡了觉怎么办?周宁说:好办,我们感谢你,你这是成全我们。王有田无奈地叹口气,摇着头答应下午送我们过去。

    在队长的简易工棚里,我们吃了羊肉面片,然后来到渡河的地方。我看着脚下干涸的五彩石的地面,不禁有些茫然:哪里是河呀?王有田说:脚下就是河床了。

    我这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数十股水流的合称,这些水流今天这里,明天那里,胡乱流窜着,仿佛没有禁锢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宽阔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涌得天独厚,流到哪里都是那棱格勒河。

    王有田说:五十多公里宽的河床上不便架桥,我们就浇筑了几十座漫水桥,让水和车都从上面过。但就是这样,也得看季节,现在这个季节任何车辆都不能单独过,除非用铲运机把你们拖过去。说着,就带我们走向了一辆双引擎、六百匹马力、山一样雄伟的德国造铲运机。

    半个小时后,铲运机拖起了装着我们的切诺基的一辆五十铃大卡车,轰轰隆隆往前走去。

    周宁和刘国宁以及我站在高高的铲运机上,看到河水正朝我们汹涌而来,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