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登州初夏的夜晚,总是那么温馨,纵然没有月亮,灿烂的星空也给人明亮的感觉。远远的海潮声随风送来,比白天更清晰。三个月来因赶制红夷大炮和造海船、筑炮台而日夜不息的火光、日夜不息的铁器木器的敲击喧嚣已经停止,千门万户一派宁静,整个城池都已落入沉睡,只有各处巡街的营兵偶尔来往,脚步匆匆,提醒人们:这里是海防边城,军事重镇。
巡抚府墙外小巷中,巡夜的抚标卫兵们,正在嬉笑着逗弄小侍卫陆奇一:
“嘿!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小东西快成睡鼠了,死活叫不醒!”
“陆奇一,别仗着帅爷宠爱,就混赖不想上夜!”
陆奇一恼了,一扭头:“谁混赖了?胡说!……”他猛一机伶,“腾”地跳起来,大叫:“什么人?站住!——”拔脚向小巷深处追进去,大声招呼着:“快!快!有人想上墙!”
“站住!”另外三人也看到黑影倏忽一闪,跟着大喊,迅速分两路包抄过去。
那人没料到自己钻进一条死胡同,只得慢慢走出来,对四名巡哨点头哈腰、满脸赔笑:“唉,唉,小的是本城百姓,到亲戚家喝酒,出来晚了,实在不该,不该!”
领班提灯笼照照,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百姓,但还是竖起眉毛盘问:“见了我们跑什么?”
“小人胆儿小,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怕遇上歹人……”
“你怎么往墙上贴?”陆奇一粗了嗓门尽量严厉,仍然尖声尖气,招得那人赶紧朝小兵解释:“哎哟,小爷说哪里话!小人是喝多了,头重脚轻站不稳啊!”
众人确实闻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住哪儿?”领班又问。
“城隍庙北街桃柳巷。”回答极流利。
“叫什么名字?”
“李宝山。”
“喝的什么酒?”
“嘿嘿,自家酿的,不曾上市卖过……”此人赔着笑脸连忙说明,似乎怕加给他造私酒的罪名,而这正是登州府今年才兴的规矩。领班的口气和缓下来,但责任所在,还是说道:
“如今登州军情机密,凡百姓不准夤夜行动,得把你押送巡检司,明日叫你家里人来领……”
“哎哟,好我的大爷小爷们,就饶我这回吧!我家娘子脾气凶得狠,我吃酒晚回家一刻,就要顶日头罚跪,若迟到明天,我还能囫囵个儿见人吗?……”
巡哨们哈哈大笑。自命为大丈夫的男人们,对怕老婆的同类多半极力取笑,而内心却是理解和宽容的。领班笑个不停,挥挥手:“饶你这回,去吧!”
李宝山连连作揖:“多谢包涵!小的再也不敢啦!……”他转身要走之际,小兵凑到他身边,漫不经心地小声问:
“莫林雅卢非几何欧?”(满语:骑马来的吧?)
李宝山顺口答道:“瓦卡,莫德里伯几何额。”(满语:不,从海路来的。)
陆奇一大喝一声:“鞑子奸细!”
李宝山拔脚就跑,四名巡哨大叫着:“抓奸细!”猛追上去。
突然一道强烈的红光,把小街窄巷照得透亮,跟着“轰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也似的,静夜中格外骇人,耳朵给震得嗡嗡乱鸣,被追的和追人的都吓得扑倒在地,不知老天爷降下什么大灾大祸。
顷刻之间,像滚油锅里滴进了水,全城顿时炸开了!女哭男叫,鸡飞狗跳,灯火纷乱,喧闹声盈天动地,似有千军万马从西门向东奔涌,越来越近,仿佛隆隆的闷雷就要砸到头顶!巡哨们心里发慌,领班赶快回府禀告帅爷,另三人追赶奸细,很快隐没在夜幕中。
“鞑子兵打来啦!——”
“鞑子兵攻破西门啦!——”
人群的大潮涌过来了!一浪推着一浪,惊慌恐惧迅速蔓延。鞑子兵杀人如麻;鞑子兵攻破一城就七日不封刀,杀尽汉人;鞑子兵杀男霸女抢孩子,抢到他们四季冰雪的寒阴地当牛马使唤……这些年可怕的消息传了又传,早把多年安享太平的登州人吓坏了。一听鞑子杀进城,惊得丧魂失魄,男女老少冲出自家院门,背着大包小包,牵着骡马牛驴,哭喊着逃命,潮水般涌向东、北、南三个城门。登州城里顿时大乱。
守门的官兵蒙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得上司命令,哪敢随便开城门,眼看人流汇集门下,越挤越多,哭喊怒骂震天动地,尽都束手无策。
十几个急红了眼的汉子吼骂着强行推开守门兵卒,人们便像狂暴凶猛的巨浪,合力向厚重的城门拼命冲撞。前面的人被挤倒了,后面的人跟着踩上去,惨叫,哀号,都被疯狂的喧嚣吞没了。
沿着古城坚固的城堞,许多骑兵打马从西门飞奔而来,吹着螺号,举着灯笼火把扬手大吼:
“没有鞑子兵!是西门上大炮炸膛!——”
“是大炮炸膛!——别乱啦!都散了吧!——”
一遍一遍声嘶力竭的吼叫,终于使沸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他们伸长脖子向西疑惑地望着听着,确信没有异常,才叹息着,小声议论着,慢慢各自散开。蓦然间迸出尖厉的哭叫:
“孩儿他爹!孩儿他爹!……天哪,这不坑死俺这一大家子老小哇!——”
那个背着孩子、怀抱婴儿的妇人扑在被众人踩得奄奄一息的汉子身上。怕担干系的许多人都加快了步子,绕过妇人,赶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天快要亮了,孙元化才从西门回到家中。一进中厅,发现全家人连同婢仆都在,看样子从他听到爆炸声出府以后,一直在这里等候。
沈氏急忙迎上来:“老爷,不要紧吧?”
孙元化紧皱眉头,看看众人,轻松地挥挥手:“没有什么大事。一门大炮炸膛。”
幼蘩搂着七岁的小妹妹,很担心:“爹爹,没有伤人吧?”
“半夜里炮身自炸,就是伤人也有限……好了,天还不亮,各自回房歇息去吧!”
众人放了心,各自走去。沈氏关切地说:“老爷昨夜睡得晚,又跑出去忙了这半天,也好歇歇啦!看你一头一身的汗,叫他们烧热汤来洗洗,换换衣衫……”
“算了算了!”孙元化大不耐烦,“我还有事,偏你有这许多麻烦!”
“哦哟,这真是老虎头上捉虱子——好心无好报!你在啥地方吃炸药了?”沈氏很少受这种对待,立刻不客气地反击。眼看要絮絮叨叨数落下去,幼蘩过来拦住:
“姆妈,爹爹既有要紧事,我们不要去扰他,女儿陪娘回房。”说着同弟弟和京去搀母亲。走出几步,沈氏回头问:
“哎,你啥辰光用早点?早点送到啥地方?”
孙元化自觉不该口气生硬,招夫人发火,当下换了笑脸:“有劳了。早点做好送来书房就是。”
“书房?”沈氏愣了一愣,狡狯地笑了。出门以后,她低声问女儿:“阿囡,为啥不见银翘?”
“姆妈不是打发她昨晚去书房侍候爹爹茶水的吗?”
“那么,她还在书房里?……”沈氏笑着,频频点头。
“姆妈,你做什么呀!……”幼蘩语调里有不能出口的埋怨。
沈氏白了女儿一眼,冲口说道:“做什么?我是石臼里舂夜叉——捣鬼哩!”
孙元化自然听不到母女俩的悄悄话,自管重新回他的书房。银翘果然没有离开,怀里抱着茶壶,靠墙角坐在那里睡着了。孙元化大步从她面前走过,不是走动的风声就是掠过的衣角把她惊醒。只见孙元化已除下纱帽,大声唤着书童:“青豆!青豆!”
银翘知道,孙元化很爱整洁,不论着官袍穿便服,都要求无污无尘无皱,衬领须每日一换,雪白洁净。但凡从外面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洗脸、更衣、换衬领。
银翘赶忙捧出怀中仍然温热的茶壶,斟了一盅茶水,双手捧上,笑着说:“爷辛苦了,先用温茶漱漱口,我这就去备热水侍候净面,不用叫青豆了……”她声音微微发颤,脸儿红红的,递茶盅时,一双白嫩温软的、有意无意蹭着孙元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孙元化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哦,你还在这里。不用了,回后堂去吧。”
银翘一惊,眉峰颤抖了,又不敢违拗,轻声地问道:“爷这是……那昨夜……”
孙元化的目光早越过她,又喊:“青豆!”
小书童捧着一铜盆热水赶忙进来,又是开柜取衬领取衣服,又是为老爷解衣带脱官袍,忙忙碌碌,仿佛也没注意书房中还有个银翘,仿佛她不过是桌边的一只圆凳、墙角的一副木雕花盆架……
银翘心一酸,眼泪涌上来,急忙向主人低头一跪拜辞,扭身出了书房,沿着窄窄的长廊快步跑着,满心委屈凄惶,虽用手帕捂住嘴不让呜咽漏出,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满脸。
她二十六岁,半世风尘,阅人多矣,一生不曾动过真情。良家女子视为神秘非常、羞于启齿的男女之情,由于是她们的日常生计而变得毫无意趣。她自小争胜好强,争的一是钱,二是拔尖,永远占住第一把交椅。一次突然的严酷打击,彻底改变了她的信条。为了赎罪,她从良为人姬妾,自然也说不上柔情蜜意。谁知老天叫她遇上孙元化,叫她背负了孙元化的救命之恩,于是,由感恩而敬仰,终于启开了爱慕之心。晚来的爱恋却倍加浓烈,她几乎不能承受。她愿为孙元化做一切,别说入教,哪怕下地狱,只要他喜欢;她愿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孙元化,只要他肯要。
她忠诚勤勉,沉默寡言,悄悄地讨好府中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竟以卑微的身份,得到夫人的信赖,小姐当她闺中友伴,使女们叫她“好姐姐”。有谁能知道,她做这些都是为了孙元化呢?可偏偏就是他,在所有的人中,最不注意她!难道他从来就没有发现她姣好的容貌、动人的体态和含情脉脉的目光吗?银翘心头的焦灼和渴望,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比她年少时渴望金银珠宝,渴望出人头地更加热烈、更加痛苦!
昨晚不是一个转机吗?多少次奉夫人命在书房服侍他,只有这一回有了点消息,要不是那一声炮响,唉,该死的炮,为什么不晚一刻再响呢!……
那时,他正摆弄着尺规和铅条,画着银翘永远看不懂的图。忽然一声“添灯!”惊起了门边静候的银翘。想必是图画到精细处灯亮不够了,她连忙又点了一盏羊角明灯,站到孙元化身边,把灯高高举到案前。她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似乎有男人汗体的特殊气味袭来,似乎感到他的体温,银翘的心跳得“咚咚”响,不信他听不见!
他终于从他的图上抬起头,神情竟如此和蔼亲切,笑道:“把灯放在案上吧,不用老举着,太吃力。”
银翘只觉热血一阵阵往脸上涌,生怕自己透不过气、说不出话。然而,早年那个秦淮河畔乌衣巷里伶牙俐齿、风情冠绝一时的灼灼,忽然在她身上复活,几乎不假思索,调情话儿便出了口:
“古来名士蓄有灯婢烛奴,爷何不收银翘充当?”
他似乎吃了一惊,是不料她有此才情,还是不料她有此胆量?他的目光更温和了。
一阵轻风吹进窗来。五月的风自然不凉,银翘却忍不住浑身一哆嗦。是由于风清,还是因为心头的战栗,或是有意作态,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而他却伸手在她肩头抚摸着,说:“穿得少了吧?”
他的手热烘烘地隔着衣裳熨烫着银翘,眼神骤然变了。对男人目光的变化,银翘能够分辨得非常细致、准确。在这之前,他还是庄重的主人和长辈,此刻,那眸子深处蓦地亮起两团欲求的火,忽隐忽现,忽放忽缩,在挣扎着向外冲突,强烈得使银翘既兴奋又害怕。她抿嘴一笑,低下头视而不见地看看自己的双手,而这双手又突然被他紧紧捏住,声音低沉又沙哑,热气哈进银翘的脖颈:“连小手也冰凉冰凉的……”
银翘腿发软头发晕,仰脸笑道:“爷给银翘暖暖……”
他的两只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揉捏,脸膛和眼睛如烈火焚烧,鼻翼翕张,呼吸粗重,也许他就要把她搂进怀里,可那该死的大炮就在这时响了!他立刻撇下她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再看一眼!……今天重见,竟是这般模样,就像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是太无情还是太与众不同?唉,他终究是个奇男子啊!
银翘埋怨,银翘苦恼,但她决不后悔,决不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