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
京师人特别看重水泉,往往加以尊称,水面超过里许便称海;水面顷余宽阔便是湖;水面不过数亩就叫河。崇文门城东角的泡子河,就是这么一个不大的积水洼子,却东西修了堤岸,岸上建有园亭,堤外林木葱茏,水边芦荻萧萧,鱼在水下翔游,鸟在芦苇水面飞掠,居然成了京师一景。南岸北岸的张家园、方家园、傅家东园西园等等,亭台楼阁、曲桥月门,成了官员、富商们住家和文人雅士诗酒酬唱的胜地。
孙元化骑在马上,遥遥望见河边绿柳如烟,不禁想起初来京师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十来天奔波劳碌、穿梭般地拜望求告,那四十五万仍无着落,朝廷里也不见有一点动静。他知道焦躁不得,唯有尽全力争取,可心下不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慨叹。今天他不着官服、不带仪从,只跟了几名亲随,风帽蓝袍地前来拜望住在泡子河边的王征。老友相聚,乃是私事。但对眼下的孙元化而言,已没有什么纯粹的私事了,纵然会友,也包含了两项重要的目的——他要将王征拉到登州,出任他的监军道;他要为那四十五万再努一把力、再作一次呼号。对此,他心里不能无愧于老友,却又无可奈何;但惭愧和无可奈何之余,未尝没有些许自矜和自赏。
门丁进去通报,孙元化下了马,整一整衣帽。门里却是一片脚步声伴随着说笑声,直传出来:“初阳兄!稀客!真是稀客!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孙元化微微一怔:这不是王征的声音。
门里急急忙忙迎出来两个人,笑着向孙元化拱手为礼,又瘦又矮的丁易垣不停嘴地问长问短,责怪孙元化进京这么些日子不到他家去玩;又高又胖的王征却只是笑着携了孙元化的手,简单地连说了几个“请,请”。
王征这个住宅,院门不大,里面却很宽敞。大门、仪门、二门、正堂、后院、客厅、花厅一应俱全,还带了一个东跨院和一个花园。孙元化知道,无论王征有钱没钱、是借贷还是家资,作为一名四品京官,这是必须维持的起码排场。
一路走来,王征都没有放开孙元化的手,进了客厅,王征细细对老友打量片刻,才松了手,拍拍孙元化的肩头,摇头叹道:“又瘦了许多!”
孙元化笑道:“瘦了好,骑马省力。你还是老样子,十年如一日嘛。”
丁易垣笑道:“心广体胖,笑弥陀一个!”
他们都是老朋友,又都是徐光启门下,交往中自然就可以免去许多礼节客套,主人王征吩咐仆人换上新茶新点之时,丁易垣已经和孙元化聊上了:
“初阳兄,你进门之前,我们俩正在说你呢。”
“怪不得我一路上耳朵都热烘烘的!定是在骂我来京这么些日子没来拜望,良心叫狗吃了!”孙元化为了轻松气氛,故意说着玩笑话。
“不,不,”丁易垣连连摆手,“登州求饷的事,我们都知道,初阳兄的处境可想而知。想要助兄一臂之力,可叹官卑职微,无着力处。方才我说一同去兄处拜望,看看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良甫却说你诸事繁冗,不便打扰,还说你但凡有闲隙,自会来访……”
“哈哈,果然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王兄也!”孙元化依然说笑,似乎显得很轻松。
王征微笑着摇头,眼睛却没有笑意:“初阳,真难为你了!”
这充满同情的温润、低沉的声音,竟令孙元化鼻子有些发酸、眼角有些发烫,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掩饰这种与他极不相称的软弱。然而这推心置腹的知己之感,却令历历往事刹那间泛上心头……
五年前,得罪魏忠贤的孙元化受谴革职,被勒令回籍。其时,魏党的熏天势焰压得人们不敢言,甚至也不敢怒了。孙元化立功受赏升官时,可说是相交相知满京华,笑脸盈目、赞语盈耳,多少人以盖世奇才、中兴名将相期许;而此刻,孙元化一剑一琴两筐书悄然离京,敢于不避嫌疑前来送行者,只有王征一人。
正如孙元化盛时王征待他不改常态一样,孙元化走逆境时,王征仍是不改常态,温润安详。送出京门,五里长亭之外,他们执手道声珍重,默默相视,感到彼此心灵的相通,因晦暗艰难中获得可贵的支持而无比欣慰。那时,王征也这样眼中没有笑意地微笑着摇头,也这样说:
“初阳,真难为你了!”……
孙元化放下茶杯,叹道:“自我出任登莱,朝野上下,无不以为元化侥幸、以为元化小人得志、以为元化荣华富贵、威福莫比,我只道甘苦自知,却不料良甫倒能体谅我的处境,真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很快收起感慨,直入主题:“登莱事务虽然繁冗艰难,却是大有可为的所在,徐师对此可谓殚精竭虑,期望于此建起天下第一坚固的海上要塞,以此起步,收复四州、击败金虏、中兴大明。我那里又要造船铸炮,又要赶修炮台,又要操练水军炮队,真正知情懂行的人太少,只有张焘一人实在支应不来,忙乱之时常常顾头顾不了尾。眼下监军道尚出缺,良甫兄,你看……”
丁易垣一拍大腿:“嗨呀,初阳你晚了一步哇,不然良甫可是上好人选!”
孙元化心里一凉:“怎么?”
丁易垣说:“你还不知道?今上励精图治,器重真才实学的实心之臣,王征首当其选,已被特简为南赣汀韶巡抚,不日就要上任了!……徐师门下竟在一年中出了两位方面大员,真可谓双星闪耀,好不光彩也!”
“哦?”孙元化也很高兴,“大好大好!以良甫兄之才具,足以担当大任!这是南赣汀韶百姓之福啊!”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第一个目的就此瓦解消散。四品的监军道怎能与二品巡抚相比?他又怎能将一位封疆大吏召到自己麾下作属官?想也不要再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取笑王征说:“南赣汀韶可是赛过蒸笼的酷热之地,再加上官务烦难,看你这笑弥陀还笑不笑得起来!”
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笑道:“胖子怕热不怕难,再说,怎么难也比你轻松。”
“何以见得?”孙元化笑问。
“我那里不是前敌,无须打仗,少了一多半的繁难;我又好歹有个进士出身,少听那些小人的口舌是非、冷嘲热讽,耳根清静,又少了一小半繁难。”
孙元化看着王征,心里甚感温暖,半晌方点头道:“不是王征,说不出此话呀!”
就监军道的人选,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孙元化便顺势提出了第二件大事:四十五万。对登州而言,这是怎样的性命攸关;要得到它,又是怎样的艰难;朝廷对此至今沉默,莫测其高深;而孙元化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王征一听就明白,说:“我和易垣兄为此上书言事原也义不容辞,况且并非难事,诚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丁易垣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叹了口气。
孙元化若有所悟:“你是说,避嫌?……”
王征团团的圆脸上掠过一片无奈:“我何曾惧怕嫌疑?我等均属徐师门下,所谓同门好友,又都是天主教徒;今上英明过人,也与历代明主相似,最恨臣下结党营私,若将我等奏本视为同党相援,岂不坏事?”
三人一齐沉默下来,沉默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闷:仕宦之途原本就是荆棘丛生的,官位越高,前途越难预料,古人说的,天威难测!
丁易垣闷闷地坐着不语,王征背着双手在客厅踱来踱去,孙元化捧着茶杯起身浏览东西两壁悬挂的画轴,终于停在其中一幅《松林秋壑图》前,极力用轻快的声调说:“这画倒也罢了,难得题诗好,字好!”
王征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听你方才说起,来京后四处求告,怎么独独少了一处最要紧的所在?”
孙元化无言,暗暗咬住了嘴唇。
“对呀对呀,”丁易垣也恍然悟道,“你怎么没有托人去疏通司礼监呢?”
半晌,孙元化不大情愿地说道:“你们知道我,从来不跟他们打交道的。”
丁易垣道:“这就是你胶柱鼓瑟了。阉人可怜者居多,不少宫中内监也入了天主教,受洗成了教徒的嘛。”
孙元化连忙分辩:“我并非鄙夷其人,只是不愿攀附权贵,托请他们,终非正道,无论成事与否,徒损我辈清名!”
王征又是一笑,笑中不无苦涩:“你呀你呀,只学来徐师的好学、机敏,没学来他老人家处世的开通随和!务有用之学,要就在一个实字上。为了做成一件实事,需从权时且从权——反正不是谋私,问心无愧!”这段话他像是在劝谏孙元化,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因为沉吟片刻之后,他提出了这样一个从权的途径:
“我那不成器的内弟,学问品行一无可取,吏部一小官耳,花花公子一个,却与司礼监某太监之侄为酒肉朋友,我嘱内人要他办事,他总还得念同胞之情,不能不办的,由他经那太监之侄将话递到司礼监,多半就能上达天听了。”
“不知那位司礼监大太监是何人?”孙元化问。
“听内人说,姓吴,名吴直,很得今上任用。”
丁易垣连连点头,说这不失为一妙着。孙元化便也默认了,心中却苦兮兮地不是滋味:老友启动他显然很不待见的内弟的关系,间接再间接,绕如许大圈子求到其名下的吴直,正是他回避、推拒如不及的数次求上门来的人物。当他迫不得已地命夫人去为吴直的母亲拜寿时,还一再叮嘱她礼到即可,千万要疏而远之。古人视“得虚名而受实祸”为一大不幸,他这岂不是得清誉又受实利吗?虽是幸事,对老友可能无愧?他心念丛集,冲折回荡,丁易垣连呼了他好几声,他才清醒过来,不知他们俩刚才说的什么话题,一脸迷茫。王征笑道:
“你赞这《松林秋壑图》诗好字好,今日我叫你们看一幅真正的好字!”
丁易垣道:“你又得着什么上好碑帖了?”
王征不正面回答,只说:“今天风和日丽,是佳时;难得二位老友来访,是良朋,佳时良朋,瞻拜观赏,方不亵渎此绝代宝卷也!请!”
三人一同走进这幢后花园里新近盖好的精巧小楼,沿着赤龙抱柱的木制楼梯上到了最高一层。刚刚站定,便有一阵风动塔铃之声遥遥送到耳边,清脆悦耳,孙元化信手推开两扇雕花木门,门外还有一圈游廊,倚在廊边栏杆四望,他不由赞了一声:
“何其开阔!”
他来此的两项目的,一个完全无望,另一个也算不得有着落,他虽不难做到神态自若,心情实在不佳。这样登高远望,春风和煦,满目柳色,令他心神一爽,沉重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丁易垣惊奇地问:“阁下这新楼何时落成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正在嘱咐仆人准备食盒酒具等杂物的王征,胖胖的圆脸上满是得意的笑,说:“二位是首莅此楼的嘉宾。”
孙元化在门外大声笑道:“不胜荣幸之至啊!”
王征越发得意,也来到廊下,向两位老友一一指点:北边的贡院遥遥在望,密密麻麻的考棚颇似棋盘;泡子河岸一带红墙倒映水中,是京师有名的道观吕公祠;掩映在一片青青烟柳之中的佛塔,属金刚寺,庙小香火盛,离得这么远,也能听到那里的晨钟暮鼓、诵佛念经……
孙元化一笑:“良甫,你身处释、道、儒三教包围之中,坚信天主之心可不能动摇哇!”
王征笑道:“本人定力,当不在初阳之下!无用之物,弃如敝屣!”
丁易垣迟疑道:“三教源远流长,崇信者正多,这无用二字……过分了吧?”
孙元化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决不过分!如今国事艰难,海内纷扰,大丈夫理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佛门道教讲的是出世,讲的是清净无为,岂不是水火不相容?儒门虽然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自孔老夫子至今,千余年下来,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话题似乎触着了他的痛楚,他剑眉飞扬,情绪越来越激烈,言词也越来越尖刻了:“朝野上下,尽都自称忠良、自以为贤能,其实多是蝇营狗苟之辈,唯利是趋;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何来修身齐家?又怎能治国平天下?要挽回国家颓势,挽回世道人心,唯天主教耳!我辈不正是因此才信奉天主来救世的吗?愿天主真仁真义的光辉临照,使我大明于衰朽之中复兴!”
孙元化一向温和沉静,很少疾言厉词,这一番话令王征和丁易垣十分意外,不由得惊异地互相对视一眼。孙元化立刻感到了,很快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和缓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也算是矫枉过正吧!……易垣兄也在汤神父教区,上次做礼拜怎么没见到你?”
丁易垣表情有些尴尬,一时未答,王征在侧忙向孙元化努嘴摇头。
“良甫不用递眼色了,”丁易垣窘笑道,“我其实还未入教哩。”
“当真?”
“我知徐师门下皆教徒,也有入教之心,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然我不以后嗣为重,父母亲族断难依从。何况小妾已然有孕在身,我实在……唉!”
入教者必须遵守一夫一妻的严格教规,所以一些信教受洗的官吏士大夫都将侧室小妾休离。但许多人终于不肯入教,不愿放弃三妻四妾是主要原因。没想到老朋友丁易垣这样洒脱的人竟也过不了这一关。孙元化淡淡一笑,说:“这也难强求,还当水到渠成为好。……此匾想必是良甫的手笔,好劲的魏碑体!匾名有什么典故呢?”他指着檐下大书“快雪阁”三字的黄杨木匾,故意另找话题,免得丁易垣受窘。
王征脸上不仅有得意,还带了几分神秘,将二人请至桌前坐定,自己却亲自搭了一架小木梯,爬上阁顶的小屋,开门锁、开柜锁、开箱锁,取出一个尺余见方的皮箧子,下得木梯,满脸庄重地放在窗下的八仙桌上。取下箧上铜锁,扯去带封识的火漆,王征开始一层又一层地打开箧中物外面的包裹。孙元化和丁易垣一声不响地看着,不知被王征如此珍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箧中物原来是两件长方木盒。王征拉开其中之一,取出一轴卷,双手捧着,笑嘻嘻地说:“我这快雪阁是为它才造的,二位请来观赏吧!”
两人展卷一看,立刻又惊又喜。
这是一幅裱装得非常精美的碑刻,前后题跋多是如米芾、赵孟等辈历代名家,“墨林秘玩”、“稀世之宝”、“内府珍玩”等印章表明了这件藏品曾出入于历代宫苑。碑刻的正文,是遒劲秀美、结体均匀、气势贯通、筋骨血肉恰到好处的二十四字草书:“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后面有“山阴张侯”四字为结。
孙元化和丁易垣都是书画内行,一眼就看出,这就是被世人誉为无双神品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此帖早在唐代就有记载,宋时已有三本摹本,依题跋记叙,这当是唐代摹本。多少书法名家都以难得一见此帖为终身之憾事,如今这绝世珍宝就在眼前!
丁易垣揉揉眼睛,惊诧道:“果真是《快雪时晴帖》呀!怎会落到你的手中?莫不是在做梦?”
孙元化却欣然笑着说:“今日春和景明,得以见此无上法书真迹,乃百年中之一大快也!当浮一大白!”
王征只是笑,并不说话,自顾打开另一个方木盒,取出两只拳头大小的双耳杯,略一清洗后,小心地放在桌上,这才手执酒壶笑道:“此壶中乃京师最好的玉壶春酒;此杯乃我王家最珍贵的犀杯,必须捧此杯饮此酒,方配赏此天下第一法书!”
两人不由得一齐去细看那一对双耳杯:仿佛是玉,但质地更细腻;说它像象牙的,又呈半透明状;不白不黑不红不棕,却每样颜色都带了一点;杯子的形状很普通,只是双耳有细雕,一杯为龙形,一杯为凤形。乍一看,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特殊好处。
丁易垣恍然道:“我隐约听人说良甫有家传宝杯一对,莫非就是它?”
王征点点头,道:“不错。龙耳杯为雄,说是雄犀牛之角所制;凤耳杯为雌,是雌犀牛之角所制。杯中注水注酒,饮之均有妙用:龙杯可调治各种弱症阴症,有壮阳强身之效;凤杯可调治各种亢症火症,有滋阴养血之功……”
孙元化笑道:“当真吗?”
王征也笑了:“谁知道,只不过老辈人一直这么说、这么往下传就是了。近百年吾祖吾父直到我,都拿它珍藏,从未用过。至于那帖,得到我手却是缘分。上月我一好友病故,无儿无女,恨亲族无情无义,感念我多年接济相帮,便将一生所积蓄的金石书画都遗赠与我了。真不料其中竟有此帖,所谓老天厚爱,侥幸侥幸!”
丁易垣叹道:“这也是良甫兄厚德之报啊。”
孙元化点头道:“天主的赐予,是天主的意思……良甫,你这两件宝贝看来均是唐代以前的古物,你又祖籍关中,唐代好几位皇后娘家姓王,莫非你家就是后族?”
王征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没有细细查过族谱。”
丁易垣说:“无论如何,这双杯、名帖都是国宝,无上之宝,无价之宝!”
王征得意地笑道:“那是当然!冯铨那家伙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请人来说,要拿三十万两银子换我这二宝呢!”
冯铨是极令士人不齿的魏党分子,曾是魏忠贤的干儿子;魏忠贤倒台后,他又因貌美多才巴结上了当朝辅臣周延儒,再成新贵。肯花三十万两银子买古董,可知其实力并未因魏党垮台受损,也可见清除阉党并不彻底。
孙元化十分愤慨,他为国事要筹四十五万,弄得焦头烂额而不可得;冯铨这种小人竟能轻而易举地花三十万去买两件古董!他当然不肯拂了老友的兴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王征笑道:“所以啊,我才特意筑了这‘快雪阁’贮藏二宝哇!”
三人相视,哈哈大笑。又商定,每人喝一龙杯,必须再喝一凤杯,取阴阳调和之意。聚知己、持宝杯、酌美酒、赏名帖,实在是人生难得的快事,丁易垣连连大呼:“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偏偏他不能一醉方休,酒到七八成光景;赤龙抱柱梯上一片脚步声,王家老仆领来了他家的仆人,上来就急急跪禀道:“老爷快家去!姨奶奶就要生了!”丁易垣一惊,又一喜,立刻起身,拜谢两位好友,兴冲冲地快步下楼。他在楼梯上脚步慌张错乱,摔了一跤,几乎滚下去,咚咚咚的声音,楼上听得一清二楚。王征和孙元化在廊下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王征笑道:
“难怪他入教这么犹豫,求子之心太切了!”
孙元化笑笑:“他或许是如此,但多数人不过以此为幌子,不肯放弃贪淫纵欲的罪恶罢了。”
王征点点头,两人慢慢踱回阁中。孙元化拿起那只龙杯,又注目着《快雪时晴帖》,轻声说:“良甫,你知道天主教的教义中哪一条最令我折服?”
王征不做声,只默默看着他。
孙元化接着说:“就是这一条: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生来都有罪!这其实也与诸子百家中人性恶的论说相合。只有认定自己有罪,不断向主忏悔、不断清洗自己的罪恶,人才能变好,人心才能挽回,国家才能得救,你说对不对?”
王征点头,知道老朋友多少有点醉了,不然不会把这种想法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孙元化又说:“如果我们不是受过洗礼、不是时时忏悔谢罪改变自己,使自己完善完美,那岂不要玷污这绝世的名帖和宝杯!”说罢,他双手捧起龙杯,恭敬地对《快雪时晴帖》一照,仰头把杯中酒喝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