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大人!来了!”中军官管惟诚喊了一声,原登州镇总兵官、现任登莱副总兵官张可大站在涌月亭,顺着中军指示的方向,回首西北望:
通体赭红、拔海而起的丹崖山侧,朱碧辉映的蓬莱阁下,绿波滚滚,白浪点点,长岛、庙岛、大小黑山诸岛重重叠叠,直铺到大海尽处,与钢灰色的云层相连。海天之间,突然升上一片如林的樯帆,无边无际的斑斓色彩古怪地乱飞,闪烁的光点刺得人眼痛,海面掀起了一团撼山摇岳的飓风,天外饱含暴风雷霆的乌云,向登州扑来了!
张可大定定神,驱去心头这不祥的幻觉。他明知那色彩是飞动的旌旗,亮点不过是刀枪铁器的反光。而且孙巡抚率军不过八千,连同各营家眷、辎重军资,最多二百艘大船。返身巡视,他的陆师水师一万余名官兵都在这里!水城的城墙头、平浪台上、水门水闸两旁,密密麻麻排满了他们的队列,就连那道由天然巨石堆砌而成的长长的防波堤上,也有一列举着五色旌旗带着鼓号乐器迎候巡抚大人的仪仗队!……不过,那队形可不怎么像样!他一扭脸,叫道:
“中军!传令仪仗,少时抚院进关,他们如果还是这副屌样,我就揭了他们的皮!”
管惟诚领命,着人飞跑传话。
张可大轻轻吁了口气,出涌月亭,侍从亲兵簇拥着他快步走向码头。那里已用席棚彩帛红花搭了一座接官亭,在蓝海绿树白墙环抱中格外鲜艳夺目。登州莱州所属州县各官都已集齐。迎接上司的礼节,朝廷本有定制,但张可大这次格外精心布置,超出了常规,也超出了他一向的习惯。
孙元化,他久闻其名。这次天下勤王兵马齐集京畿,他却总没有机会与孙元化相遇。不能说张可大对孙元化的战绩功劳不钦佩,但是,得知孙元化出任登莱巡抚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愤懑。由于登莱巡抚的设置,登州降为副总兵镇,他只得以总兵衔任副总兵职。无端降了一级,吃粮领饷甲马军资跟着靠后一步,别说张可大自己,就是各营营官又有谁能服这口气?
都说孙元化长期供职关外,训练出一支悍勇善战的辽东兵,难道就一定强过登州兵?孙巡抚就一定强过张总镇?张总镇世袭南京羽林左卫千户,怎么说也是武将世家!孙抚院呢!听说是个文人,连进士都没考中,只凭了西洋炮和炮台,就弄上个巡抚,不知他走的是什么路子,竟然混上了这么个肥缺!
所以,说是迎候巡抚上任,多少人肚里都存着个比试的心思,尽力收拾打扮,使军威雄壮,让他们瞧瞧登州兵!
“轰隆!”“轰隆!”“轰隆!”海上三团强烈的光亮之后,三声巨响震得地皮发抖,人们被这震耳的轰鸣惊得变色。海上的庞大船队,如展翅大雁排开队形,缓缓驶近,用他们特有的红夷大炮向登州致意。
“嗵!”“嗵!”“嗵!”水城东西两炮台的佛朗机同时开炮,对客人们表示欢迎,相形之下,未免失色。幸而防波堤上长号、喇叭、金鼓震天价响起来,客船上的皮鼓、铜锣、觱篥、螺号与岸边相呼应,使迎候的气氛骤然添了喜庆之色。
两条苍山船打着红色蓝边的清道旗驶在最前面,后随着四艘金鼓船,飞扬着七尺见方、缨头雉尾珠珞的素黄色金鼓旗。之后,前营旗号出现了,二十艘高大如活动城垒的福船排成雁翅缓缓驶来,船上大桅旗和五色五方旗迎风招展;前营两翅再分左右,飘动着左营和右营的大旗;左右两营侧翼的相交处又排开雁翅人字,是后营船队。后营之后,人字排列跟进的便是家眷船、辎重军资船,虽杂但丝毫不乱。在前后左右营环绕的菱形中心,中军营的大旗淹没在一片五色旗帜的海洋之中。想必那就是孙巡抚的帅船了。
不管张可大对孙元化是什么心情,看到这样井井有条、纹丝不乱的行船阵势,作为领兵大将,他不能不敬服。
水关前,登州水师营的战船左右摆开,水兵列队等候,将登上来船把他们引入水城,停靠码头。
关门上一声大吼:“起桥!——”
关门门垛间架设的巨板“嘎吱嘎吱”地响,被两条胳膊粗的铁链缓缓吊起,客船落了帆,从水门鱼贯进入小海,分别驶向预先指定的停泊处。
中军营的福船陆续地驶向接官亭。那艘飘动着一丈三尺高、方七尺的黄边飞虎旗,又有黄青红白黑五面高一丈五尺的五方转光旗的大福船,定是孙巡抚的座船!接官亭边顿时响起细乐吹打,散坐各处的官员将领都整顿衣冠,列好顺序,准备叩拜。
一道雪亮的闪电倏地划过长空,“噼啪啦”一声霹雳在半空炸响,从清晨起就酝酿着的浓云,顿时化作倾盆大雨,劈头盖脑地浇下来,铜钱大的雨点打得海面溅起水气,地面飞起尘土。接官亭里的官员将领,虽有席棚遮护却还慌作一团,亭外的兵丁更是乱跑乱喊,卷旗收枪往树下房檐下躲雨,乱糟糟的没了队形。
“站住!”一声大吼压住了四周杂声吵闹,一位头戴红缨着铁盔、身罩锁子甲的军官,扯过哨长腰间悬挂的皮鞭,照着炸群羔羊般的兵丁猛抽几鞭,返身跳上一块大青石,挥手大骂:“混账东西!都给我滚回来!”
兵丁们拖着脚步,嘴里叽叽咕咕,不情愿地站回原位挨淋。军官俊俏的脸扭歪了,涨得血红,忍着气狠狠瞪着部下,压低声音喝骂:“给老子丢脸!看看人家!”
登州兵们移眼看去,只见暴雨狂风中,满载客兵的船拢近小海,浸水的旌旗仍在招展,长号喇叭照样在吹,湿透的金鼓还在敲,船头站立的一列列兵士木雕泥塑一般,直挺挺地纹丝不动,任凭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任凭湿得贴身的衣服如小溪般往下流水。只有靠上码头的大福船,一记锣响才解除了定魔法,兵士们立刻行动,收桨下锚,抬炮扛枪,有条不紊。看人家这炮!娘哎,咋就造得这么大?炮筒填得进西瓜!怕不有六七千斤!二丈来长,还带轮子,神气得像四大天王!这么大家伙,又这么大雨,几个辽丁推推拉拉的,居然就下船上岸了!是施了法术,还是辽丁有神力?凭这样的大炮谁也能百战百胜!……登州兵说不出的惊讶羡慕,妒嫉不服,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雨水流进去都觉不出。
绣着飞虎的黄边大旗终于靠岸,搭板刚刚放定,船上便快步走下一名将官和两名侍从,直奔接官亭。这边张可大率着文武官员迎了上去。那名将官二十余岁,亮铁尖顶盔的庇眉下有一双似睁非睁的画眉眼,他迅速地打量一周,对张可大深深一揖:
“甲胄在身,恕不跪拜。卑职是孙抚院麾下中军官、都司耿仲明。孙抚院因故未到,诸位大人免接请回。”
一片嗟呀之声。张可大眉尖一竖,没说什么,旁边知州忍不住了:“那么,孙抚院他、尚未出京?”
耿仲明又是深深一揖:“卑职不知,大人恕罪。”
接官亭内众人在小声议论猜测。张可大沉脸站在亭边。
乌云翻滚的天空,大雨如注,就像不打算停息似的。
雨终究停了。傍晚,夕阳从云缝露出了半边。雨后的清新中又添进夏日燠热,使张可大愈加烦躁。上午未接到孙巡抚他已感不安,刚才在校场又看到那么一场争斗,他心绪更烦杂了。
四郊和水城内外有十数处校场,场边营房密集,一排挨着一排。向来登州驻军,只有正五品守备以上的军官才在城内设有公署住所,其余官兵都住在这些营房里。孙巡抚麾下八千兵马,也照此例按水师、陆师分别住进几处营区。雨停之后,张可大去各处看看客军的安置,尽地主之谊。
客军各营已经安顿。也许是有意炫耀,五门西洋大炮连炮车都推出来了,昂然挺立,黑洞洞的炮口骄傲地望着天空。辽丁们正围着这些庞然大物忙碌着,擦拭上油,要把着雨有了锈斑的“巨人”们重新拾掇得崭新乌亮。登州兵不免要围过来看希罕。张可大下了马,悄悄走进围观的人群,这是他体察下情的机会。从心里说,他对这久闻大名的洋夷奇具也有几分好奇。
“这家伙!真不老小!”一个登州兵忍不住伸手摸炮筒。
“别动别动!”膀大腰圆的辽丁扒拉开他的手,“没看见有油吗?哼,不老小?八千斤哩!”
“啧啧!”登州兵眼都瞪圆了,“这么大家伙,真能打出十多里路去?”
“那还有假!对你说吧,早年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去年守卫京师,今年收复四城,杀鞑子成千上万,俺们这大将军可是立了大功、披过红挂过彩的!”
“成千上万?吹牛!”周围的人笑了。笑声中有人反驳:“上阵杀鞑子,真刀真枪凭武艺,使这西洋大炮不照面就杀人,也算本事?”
立刻有人接茬儿,不无恶意地讥笑:“算!咋不算!泥胎木桩也似的站着淋雨,也是大本事哩!”
围观的人群中腾起一片揶揄的哄笑。辽丁给笑恼了,一拍胸膛叫阵:“笑俺们辽东弟兄身上没功夫?敢来比试比试?”
登州兵果然推出一名山东大汉,上来就是个懒扎衣的出手架子,下势连单鞭,一拳劈头打下。辽丁金鸡独立,横拳一拦,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在了一处。几个回合过去,辽丁收拳扭身后退,仿佛怯阵,山东汉趁虚而入,不料辽丁使的是倒骑龙,待对手猛力硬攻之际,突然回身,双拳齐上连珠炮。山东汉着了几拳连忙后退,脚步略有错乱,辽丁乘机来了个伏虎势,伸腿向后一扫,山东汉“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擦炮的辽丁们哄然大笑。山东汉半天挣扎不起,恼羞成怒,跳起身又扑上去,状如拼命,破口大骂:
“丧家犬!跑登州逞能来啦!奶奶的,饶不了你!”
辽丁大怒,出拳就打:“你妈个蛋!敢骂老爷!”
许多人上去拉架,但骂声越来越高,越骂声音越杂:
“他妈的,骂谁丧家犬!”
“就他妈骂你!老窝叫鞑子端了,跑我们这儿神气啥?”
“王八蛋狗杂种!老子跟你拼啦!”
“就骂你,丧家犬!丧家犬!谁是王八?老婆姑娘叫鞑子占了,那才要出杂种哩!……”
骂架的越骂越不成话,劝架的也卷入了相骂,你推我搡,眼看成了相打。张可大喝斥不住,下令侍卫亲兵拿住动手的送交各自营官处罚,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头一天才见面,互相就这么鄙视,以后的日子还长,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张可大满脑门的不痛快,索性一摆缰绳,大喝一声“加鞭!”于是,在侍从们簇拥下,马蹄生风,冲上了山坡。坡下大道弯向海滩,影影绰绰似有行人,但张可大来不及细看,因为下坡路极平坦,又迎风,骏马欢快地奔跑,勒都勒不住。最前面两骑侍卫高叫着:“闪开!闪开!总镇大人在此!闪开!——”骑队如飞,冲下坡来。
果真有人立马道边!是聋子吗?竟一动不动!海滩上有人惊叫,他才慢慢回头,已经来不及了,骑队冲到跟前。喝道的两骑从他左右两边闪过,前仪卫却没那么幸运,几匹马都惊得扬蹄而立,高声嘶鸣,两名仪卫兵被颠下马,摔得不轻。骑队乱了一阵,便有人喝骂着扯住闯祸的红马缰绳,几只大手一齐把马背上的人拽下来,举鞭就打。那人猛地一闪,站到路边,鞭子抽空了。侍卫大怒,赶上去又要打,那人笑道:“诸位慢动手,我有话说。”
侍卫们见惯了在他们面前吓得发抖的百姓,听得这么一句,反倒愣了。那人已走到张可大马前,拱手谢道:
“贪看夕照,冲撞了总镇大人仪卫,实属无心,大人见谅。”
他的声音仿佛大阮的最粗弦在振荡,很低沉,又浑厚有力。使人感到一丝说不清的震颤,不由得一齐注目:一领蓝衫,包巾裹着发髻,两带垂于双肩,衣着简单却不贫陋,满脸书卷气,温文尔雅,眉梢眼尾都斜扫双鬓,疏疏的五绺髯须,掩不住方唇阔嘴边的笑意。张可大不禁被此人风采所吸引,下马拱手道:
“下人无知,先生不要见怪。”
蓝衫人笑得更爽:“久闻可大兄有儒将风度,果然。舟山张公堤,百姓称颂至今,真不虚传啊!”
张可大吃了一惊。十一年前,他以副总兵镇守舟山。当地海潮甚烈,农田常年受害。张可大率部下筑堤、挖塘、蓄淡水,数千亩田地尽成膏腴,当地人把长堤冠以张公之名来颂扬他。此人竟知!张可大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是……”
他谦和地微微低头:“我是孙元化。”
张可大大惊,翻身下马跪拜:“卑职叩见巡抚大人!不知大人驾到,冲撞了大人,死罪死罪!”他的部下也都吓得跪倒一片。张可大喝令把冒犯抚院大人的侍卫捆绑拿下,要重重处罚,孙元化连连摇手,和蔼地说:“不必如此。他们原有开道职分,事关朝廷的威仪,怪他们不得。是我不好,没有及早躲闪。”
张可大过意不去,又不好违拗,只得罢了,随即请问:“大人下午刚到登州?”
孙元化笑了笑:“请总镇不要见怪才好,我来此已经五天了。”
张可大心里不快,只含糊应了一声。巡抚大人的随从已从海滩赶来,众人一同上马,拥了登莱巡抚和总兵官回城。孙元化对张可大笑道:
“元化离京陛见之际,周相延儒,梁大司马廷栋均在侧,皇上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其间,对周相说:‘往例巡按出朝皆微服访民间,近日则高牙大纛盛气凌人,且衙门前后皆启窦通贿,每外差归来,富可敌国,成何体统?须得重重惩治以儆来者!’在下虽非巡按,但圣言在耳,为臣子的岂可无动于衷?”
张可大点点头,心里并未释然:总归是微服私访。
“元化才疏学浅,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蒙主恩宠骤领封疆,不胜内惭之至,尤不宜张扬其事,以避招摇之嫌。然既任职于斯,则山川地理形势、民情民风民俗不可不知,这才……”他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张可大拉长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大人,微服私访,也是一段佳话,又何必讳言呢?”
孙元化眼睛里满含着慈祥:“我只是不愿大人你多心啊!”
张可大笑出声:“啊,巡抚大人,你多虑了。”
两人一起笑了,气氛轻松下来。
新任巡抚使登州总兵和他的下属惊讶。其原因和程度却大相径庭。此刻就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仔细探究着孙元化,惊讶很快转为失望,又渐渐化为轻视:这不是他想象中能和无敌的红夷大炮联系在一起的孙元化!这双眼睛乌黑深邃,闪烁不定,它属于那位在接官亭外挥鞭制止混乱的陆师游击营营官吕烈——登州驻军最标致、最有才干、最放荡不羁、最难捉摸的年轻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