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年过去了。又到了南国最宜人的深秋。
这一天,胡家宅院里,辰时起开锣,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唱了近两个时辰,看戏的和演戏的竟都还兴致不减。唱戏的不过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请的三五个名伶;看戏的不过是胡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唱戏的所在,不过是宅中最不起眼儿的名为“怡情榭”的小戏台。只因宅眷们有午睡的规矩,也因为下午还要接着演,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安心等着申时再开锣。
胡家的家班,与胡家的宅院花园一样,闻名于广州内外,乃至两广浙闽。胡家上下及与之沾亲带故的人,久已习惯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几乎无一日不有戏有酒。直到两年前形势一变,朝廷特派了一位来广州办禁烟的钦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当今皇上知遇之深、恩宠之重都声震遐迩,罕有其匹,以至从总督巡抚知府到海关大小官员一个个都闻风敛迹,何况胡家这样专与外夷贸易的十三行洋商?首当其冲,更须检束韬晦,加倍小心。
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钦差,后又就任两广总督,查烟、禁烟、销烟,折腾个天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经十三洋行,必定要拿这些洋商们开刀。身为行首之一的胡家家主爷,出力出钱来回跑断腿,受叱骂挨板子差点儿杀头。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胆,哪里还有心思看戏?爱戏如命的家主爷,连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论其他?
峰回路转。禁烟销烟惹恼了英夷,万里之遥竟派来了大兵船,攻打了厦门,占了定海舟山,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总是海上处处烽烟,让皇上龙心震怒,一道御旨,将林大人革职查办。御旨三天前到广州,次日就城内外传遍,今天胡家就开锣唱戏。然而多少有点顾忌,不敢大张旗鼓地唱堂会,请外人;先唱家班戏让全家人松口气、开开心,算是压惊,算是庆贺。
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开的三角梅,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深红浅红梅红,橙黄金黄鹅黄,粉白乳白雪白,把个园子装点得锦绣一般灿烂。主人们都回宅院那边午休,花园就成了家班唱戏孩子们嬉戏的天地,偌大的园子仿佛都盛不下他们,不过二三十个小男孩,倒像有百十来人在闹腾。
班里唱小旦的雨香脚步匆忙,东张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见三个小师弟正在那儿盘了一条腿跳跳蹦蹦地斗鸡,雨香叫住了问:
“哎,你们看见韵兰了吗?”
“韵兰?韵兰是谁?”小师弟们都望着师兄。
“韵兰就是柳摇金呀!”
“柳摇金?柳摇金又是谁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的。我说的就是今儿外请的名伶柳天寿……”
“就是今儿师兄您陪他唱《惊梦》的那位吗?”一个小师弟问。
“没错儿。”
“哎哟,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听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儿,那身段儿,哎呀呀,真没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装,他也比任哪个千金小姐都秀气!”
听小师弟们对天寿佩服得五体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说:“他原先也是咱们胡家班的人。他姓柳,叫天寿,字韵兰,柳摇金是人们送他的艺名儿……”
快嘴小师弟马上接过来,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摇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是说他是个唱戏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摇就出金子的柳树,那不就是摇钱树了吗?”
雨香一拍快嘴小师弟的脖颈儿,眯着一双水灵灵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着骂道:“小猴崽子,就你聪明!说这么热闹,可他在哪儿呀?”
三个小师弟大眼瞪小眼,一齐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气得雨香“呸!”了一声,拔脚就走。远远望见牡丹花坛边站着两人,仿佛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皱了皱满是雀斑的小翘鼻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华贵的大鸟们拖着金碧辉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坛四周,三三两两、高傲而庄严地踱着步子,很像西洋画里的贵妇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装作没瞅见,只管对浣香说:“怎么也不开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见了你,还敢开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称作“桃花眼”的一双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着瘦伶伶的薄施脂粉的面颊,半笑不笑地娇嗔道:“嚼什么舌头呀,你?”
雨香赶紧接茬儿笑道:“孔雀春天才开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里还肯开?前二年韵兰没走的时候,才过了元宵节,只要韵兰一逗弄,这些个孔雀全都接二连三比着开屏,最多那回,十二只孔雀一起开,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没治了!”
冷香鼻子里哼一声,撇撇嘴:“咱们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红大紫,连自家师弟都上赶着给人家卖劲儿唱小春香,哪里还敢指望孔雀对咱开屏!”
雨香知道冷香说的是今天上午的戏。《惊梦》里韵兰唱杜丽娘,雨香演春香。韵兰唱做都极认真,活脱脱一个千娇百媚的太守小姐。就两个人的戏,雨香能不着劲卖力气吗?自然比平日跟冷香配戏出色。这能怪谁?你冷香就是比人家韵兰差着一截儿,还不服气,还吃醋,倒把火儿撒到我雨香头上来了!雨香小脸一沉,长长睫毛的眼睛一忽闪,扭头就要走,被浣香拉住: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来有什么事吧?”
“我呀,就是来找韵兰的!你们见着他了吗?”
冷香像个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一扭身子,发作道:“没见着没见着没见着!人家眼睛长得比眉毛高,看不见咱,咱也犯不上看见他!”
浣香笑着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边的烟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点点头,径自走开了。
韵兰果然在那里。
他坐在烟波亭通向水边石阶的最低一级,拿着午饭时专门留下的馒头喂那些天鹅呢。他身边掩映着一大片极红极艳的三角梅,犹如一团红云;他面前有两对洁白的大天鹅围绕着他,像几只大白船那么平稳而庄重地游弋着,不时优雅地曲着长颈从他手中接过吃食;他呢,穿一件湖蓝色熟罗长袍,外加镶银红宽边的琵琶襟月白织锦坎肩,皎如玉树临风;这一切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让悄悄走近来的雨香忍不住喝彩出声:
“好一幅行乐图哇!”
韵兰一惊,手里的馒头掉进水中,天鹅们文雅地围着抢,水面泼剌有声,他才慢慢回过头来,神情有几分恍惚,如梦的眼睛似见似不见地望着雨香,问:
“你说什么?”
雨香倒噤住了--这长眉凤目的俊美的面容,这莹洁柔嫩的肤色,这袅娜的身姿和这被内行人称作百年难遇的从骨子里带来的妩媚,在梨园行虽不多见却也不十分希罕,惟有他眼眉间的那份忧郁,他眸子深处的几许孤寂,他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如梦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种天鹅般的高贵和优雅的韵味,却是任何优伶、任何男孩子,甚至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这岂是一张行乐图所能装盛得下的?好半天,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轻声赞叹道:
“怪不得人说你难描难画呢!”
韵兰慢慢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将梦幻情怀尽都收了回去,头也渐渐低下,似在注视水中游鱼,口里问道:“有事?”
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语气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连忙告诉他,上午的《惊梦》,主人家赞不绝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闹简》,由他俩各扮莺莺和红娘。因各人师傅不同,怕上台出错,所以赶了来说说词曲和身段。
韵兰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悠然自得地在水面游动的天鹅,问道:“谁点的这一折?上午胡大爷像是没来看戏。”
雨香答道:“是。听说家主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下午怕也来不了。”
韵兰轻轻嘘了口气,柔和地说:“咱们对戏吧。”
词曲才对了一多半,便听得脚步声说话声,有几个人进到烟波亭里来了。雨香正要回头看,无意间发现韵兰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红到发际,红到耳根,嘴角和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发抖。他吓着了,惊呼一声:
“韵兰!你怎么啦?”
烟波亭里,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也跟着喊起来:
“韵兰?天寿?是你吗,柳摇金?快上来啊!”
韵兰和雨香站起身,回过脸,就看见了亭里三位男子,一字排开,都朝他俩望着。正中那位,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只随随便便在月白色长衫外披了一件锦缎紫红敞衣的,就是这花园的主人胡昭华;左右两侧,一胖一瘦,长袍马褂瓜皮帽衣冠楚楚的,是封四爷和王师爷。韵兰雨香相随着,赶紧踏着石阶往上走,只听得王师爷的沙哑嗓子在边笑边赞:
“好啊好啊,不减当年,真如芙蓉出水,弱柳扶风……”
“胡大爷,王师爷,封四叔。”韵兰同着雨香一起朝这三人请安。他一直低着头,却能感到家主爷的犀利目光。从今天走进胡家宅院起,他就一直害怕面对这目光,但上午在台上唱戏时觉出台下没有它,却又若有所失。方才陡然听到胡大爷的声音,他一时心跳如鼓,自己也没料到竟红了脸,借着上石阶,他努力平定情绪,还免不了心头发慌,请罢安便垂眼站着,默默无语。
沙哑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随胡公子回广州后,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师爷,胡公子继承家业,他更成为家主爷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养不胖他,他依然精瘦干巴,只是肤色更黑,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也就更显猴相了。此时他捻着颏下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
“两年不见,小天寿出落得越发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当年的戏团头了,如今下巴也双了,肚子也腆出来了,活像那成天笑眯眯的弥勒佛;可一旦双眼睁大,尖锐的目光如电射出时,当年那个精明的戏团头就又脱颖而出,更带着几分名班班主的威严气概--他执掌广州有名的芳华班已好几年了,韵兰现正在他那里搭班唱戏。他今天应邀带了笛师陪韵兰来胡家花园唱堂会。面对花园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当然要十分客气,十分讨好,话也专拣主人爱听的说:
“胡爷,不是我爱奉承,你老人家实在是慧眼识人,天寿真是天生的梨园材料。多少唱旦角的孩子一到十五六岁,不是长胡子就是长个子,再不然长出个大喉结子,遮遮掩掩费好些手脚。可你看他,都十七岁了,还是那么小巧玲珑,袅袅娜娜,脸蛋儿白净净嫩生生,真个是吹弹得破哟!……雨香这孩子也顶刮刮,上午演小春香活灵活现,才十三岁,也难为他了。”
这时,天寿抬眼去看雨香,目光却一下子被这宅院和花园的主人强行截住,一直冷冷地背手而立的胡昭华,乌黑的眉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说道:
“韵兰,别来无恙啊?”
王师爷嘴角一弯,想笑,立刻忍住,却忍不住向天寿投去探究的目光;封四眉尖一耸,惊异地看看主人又赶快收敛;雨香的好奇全在天寿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天寿躬身款款拜谢,轻声答道:
“不敢。”
主人终于微笑开来,象牙色的面颊上,两道长长的酒窝闪烁着,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重又回到天寿身上,吟说道:
“重游旧地,再晤故人,韵兰宁无感乎?”
天寿很勉强地笑了笑,举目远望,眼里一片孤寂和迷茫,随即低下头轻声地、淡淡地说:
“不敢。”
烟波亭里,顿时一片寂静清冷。
“哎呀,大爷你可回来啦!……”冷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冲进亭子就又是说又是笑的,“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气都透不过来啦!……”他靠着亭柱娇滴滴地喘气,拿着粉红色的小手绢沾汗。就这工夫,浣香也跟脚来到,向主人客人们请安。
生怕冷场似的,冷香赶紧走上去依在主人身边,娇媚地歪着头,笑道:“还是大爷你的主意好,今儿外请的名伶可真给咱们家这台戏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这个高兴哟,咱们家多少日子没这么开心了!……”一口一个“咱们”,全然是“自家人”的亲昵口吻,显然是说给这里“外请”的天寿听的。天寿默默不语,别人也不好答碴儿,听他又接着说起几位外请名伶的绝招儿,连说带比画,有声有色。
冷香认为自己最美处,在嘴角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小的饭窝,早就声称与大爷脸上的长酒窝正好相配。为了展示这对饭窝,但凡说话,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还得顾及口形的秀气,于是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还罢了,只要胡大爷或是需要讨好的什么人在场,他那嘴唇的动作和整个脸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许有人专爱他这与众不同,天寿却赶紧扭开脸,宁可去看清澈平静的湖水。
“天寿的技艺可见长了,可惜大爷你上午不在家没看着!”冷香终于把话锋指向了他的主要对手,眼睛也笑眯眯地看定了天寿,目光中却带着挑衅的尖刺,“可比两年前强多啦!……韵兰,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们家门儿了呢!……”
天寿只淡淡地瞥了冷香一眼,便转脸,低头,依旧不做声,可是红晕像潮水一样渐渐涌上来,很快他就面红耳赤,连脖颈都通红通红,眼睛里也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泪花,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旁观的王映村十分纳罕:该脸红的洋洋得意,毫不脸红;不该脸红的竟脸红如许,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由得回头看看胡大爷。而这位胡大爷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只维持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痴痴地望着天寿,不知在想什么。精明非凡的王师爷置身这种局面,也觉得难以措词了。
天寿忽然走到封四爷面前,低声地说:“四爷,咱们家去!”说罢掉头要走。
封四爷很快地闪目看了看胡昭华,立刻笑道:“什么话!哪有这样的规矩!”雨香和浣香也上前劝阻,说别走别走,下午还有戏呢。天寿不顾,径自走向亭阶。封四爷睁开了平日半闭的眼睛,声音里也带出了几分班主的威严:
“天寿!又要使性子啦?”
天寿在亭阶半腰停步,仍然执拗地低着头不做声。
胡昭华大步赶上,站在亭阶下一级,仍比天寿高着半头。他低眉凝目地望着天寿的面庞,柔和又亲切地说:“韵兰,咱们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这忘年交的小友,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低低的声音像是带着琴弦的震荡,天寿忍不住身上蹿过一个冷战,他咬牙顶住,顽强地不作回答。
胡昭华回头看了冷香一眼。冷香脸上闪过一刹那的难堪和惊惧,他立刻跑上去搂住了天寿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哎呀呀,你怎么还是这样不识耍!……跟你逗着玩儿就当真了?……”
天寿仿佛又哆嗦了一下,想要从冷香的搂抱中脱身却没有成功。
王师爷这时候才赶紧用他的沙哑嗓子大敲边鼓:“是啊是啊,一句笑话,什么要紧!都两年了,过去的事还记着它干吗!……”见胡昭华和冷香一起回头瞧他,他一缩脖子,嘿嘿笑着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后来,胡大爷和封四爷陪着天寿在前面走,冷香浣香随后跟着,同往怡情榭,雨香和王师爷落在了最后。王映村平日跟家班的小戏子们玩笑惯了的,尤其喜欢跟这个小小旦逗闷子,今天见这孩子忽闪着长睫毛只不做声,一张可爱的桃子脸竟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觉得很奇怪:
“小不点儿,怎么啦?舌头叫猫儿叼走了?”
雨香哧哧一笑,说:“今儿这么古古怪怪,真没见过!”
“古怪?哪儿古怪了?我怎么不觉得?”王映村的瘦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骗人!……刚那一会儿,你们都跟吃了胡椒面儿一样,全都辣得说不出话,是不是?这还不古怪?……还有,大爷那样子也够怪的。”
“不怪呀,我怎么看不出来呢?”王映村故意反问,全然是在怂恿。
“还不怪?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韵兰看!……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看冷香浣香他们的那个劲儿!倒像……倒像……”
“像什么?”王映村追问一句。
“像……像在看一张好画儿、一朵好花儿,要不,就像是喝好酒品好茶那种样子!……我也说不清!”
王映村脚下一停,差点儿绊倒,惊异地瞪着雨香,吸了口凉气,咝咝地说:“小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么毒!……你说得够清楚的了!……我可是一直也没弄清……”
王师爷的失态仿佛鼓励了雨香,他突然十分好奇地问道:“你们老说两年前两年前的,两年前出过什么大事吗?”
王映村又是一惊,停了片刻才说:“你这小不点儿!心有九窍不成?”说着伸手捏着孩子五月鲜桃一样红红白白的小脸蛋轻轻抖了抖,“别问啦!知道的事儿多老得快,也没好处!……”见这孩子还不肯罢休,干脆牵起他的小手,说,“快走吧,咱们落远了!……你还小,就是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他一面说一面走,一面还不住地摇头。
事情是发生在两年前,可它的由来却很是长久--
当年,经柳知秋一手调理出来的胡家班,在胡昭华的婚庆中一炮打响,于是有口皆碑,很快就出了名,十三行各家但凡有喜庆,莫不以请到胡家班为荣。
广州城风俗,每年秋间设坛建醮以祈福消灾,届时全城各处高搭彩棚遍张灯火,和尚道士诵经,梨园弟子演戏,彻夜喧阗,士民若狂。柳知秋领着弟子们参与了这样的一次义演之后,更是声名大噪,“满城争说胡家班”,一时间,“三天”、“二香”--天福、天禄、天寿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戏班、各处头等青楼争相邀请的名师,俨然羊城一绝。
两年过去,柳知秋坐定了岭南曲界宗师的地位,身价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与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满,梨园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议论传说,柳知秋将以“三天”为台柱,另组“玉笋班”到城里演唱。也有的人断言,胡家决不会放走柳知秋,定会再续三年合同。
两种传说都不是捕风捉影,但都没有成为事实。
为了把“三天”留在胡家班,胡昭华极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后是胡家老爷子拿定主意,要柳知秋师徒走人,--因为柳知秋已染上烟瘾,鸦片抽得越来越凶,到与胡家合同期满的时候,已欠下胡家一万多两银子的烟债了。这样,离开胡家的柳知秋,哪里还有精力和财力来圆他早年独力团组“玉笋班”的梦?他们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庙,也就是梨园中人叫做“大下处”的梨园总局,靠天福天禄天寿三兄弟搭班唱戏拿戏份儿过活。
“三天”在广州名头响,人缘好,戏份儿都不薄,让全家过个舒心日子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无奈柳知秋一开始吸食的就是当时质地最高、价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类,他根本不能过瘾。他既不像胡昭华有富可敌国的家私供其任意挥霍,也不具备王映村之流的精明来调节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鸦片鬼走过的同一条道儿。三年以后,他已不成人样儿,没有人还认得他是梨园名师柳知秋,若不是天寿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庙早就把他撵出去了。
正是俗话说的:一人抽大烟,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柳知秋从连偷带抢变卖妻女的首饰衣物,进而偷卖起天寿兄弟的行头来了。
行头可是养家口的家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戏,难道全家去喝西北风?所以,每回都得想法借钱赎回来。借贷的对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华了。
“三天”虽然随师傅离开了胡家班,胡昭华依然看重他们兄弟,凡是家中有堂会总是高价相请;而每次朝他借贷赎行头,也不必还钱,只须回胡家班说几出戏【说戏:戏曲术语。旧时戏曲艺人教戏学戏,大多口传心授,并无曲谱、身段谱可供依据。通常都由教师口述剧情,带领念唱并做示范动作,因而称为说戏。】,酒宴前唱几曲应应景,也就了账了。对天寿更是格外厚待,有求必应,称之为忘年交的小友,就像他不曾离开胡家班一样。天寿也就比师兄们更经常地出入胡家,庆幸自家落难中还有这样一门“富朋友”。
那天,天寿不知是第八回还是第十回了,愁眉苦脸、满头大汗地来到胡家门口,连应门的家童都说:“三爷又要赎当了?”并告诉天寿,公子爷没出门,正在书房。
书房院子的大门却是闩着的,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敲了两下没人应。天寿急得浑身冒火,胸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胡公子,一定要筹到这笔救命钱,胡家是惟一的救星了。
天寿记得这院子还有个小门,直通书斋的侧厅,便绕到院后从小门进去。他心急火燎,脚步匆忙,竟没有注意从书斋正厅传来的一片喘息,但紧接着的“啊啊”的狂野嚎叫吓了他一跳,赶紧止步,闪身隐在正厅与侧厅间雕花隔断后头,心惊胆战地看到了他最害怕看到的一幕:正厅里,胡公子坐在美人榻上,冷香坐在他怀中,正在干那件因难以描述难以出口而被雅称为“采后庭花”的勾当!
天寿生在梨园长在梨园,当然知道这在当时的梨园很普通。京师和各地都有梨园人家设的像姑堂子,当像姑的优伶能够锦衣玉食、豪华奢侈,靠的是这个;他也知道胡昭华所以厌恶女人,好的就是这个;胡家班的清俊孩子差不多都是他收用过的,他常见他们因此明争暗斗、吃醋拈酸。但是,亲眼看到这场面,仍使他震惊:冷香的娇笑娇嗔娇啼如此可怜又下贱;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胡公子,此刻满头青筋暴露、双睛突出、嘴脸歪扭,那姿态、那景象如此丑恶,仿佛不似人类……
天寿只觉得胸中阵阵作呕,猛地一个转身,恨不能刹那间逃离这可怕可恶的所在。忽听得胡昭华一声怒吼:“谁在那里偷看!”跟着,一只瓷花瓶飞过来,正砸在天寿隐身的隔断上,“哗啦”一片响,瓷片和鲜花绿叶带着水洒了一地。天寿无奈,只得站出来,扫了那两个一眼,就赶快移开目光注视地面,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看。满地碎片,如同此刻他的心,他感到了难言的痛楚。
他依恋的、信赖的、惟一能够倾心交谈的忘年交,不复存在了。
他心目中那个英俊豪爽潇洒不群的美好身影,将永远笼罩着丑陋的阴云……
美人榻上两个人迅速分开,冷香脸涨得通红,胡昭华也多少有些尴尬。但此中老手的公子爷转眼间就恢复了常态,竟能用平日对天寿特有的体贴语气笑着问:“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吗?”
天寿不肯看他,只望着冷香,几分惊异、几分痛惜地低声道:“你不是说,你从来不……”
一贯拔尖嘴硬爱使性子的冷香,顿时恼羞成怒,扑过来拦腰抱住天寿,他比天寿大着几岁,用力一掼,就把瘦瘦小小的天寿摔进胡昭华怀中,嘴里不住地尖声叫:“你今儿也得把他给做了!现在就做!不然我死给你看!……”
天寿大惊,拼命蹬跳挣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劲儿,不但从胡昭华怀中挣脱出来,还把上来撕扯他的冷香推了个跟头。他转身就跑,听得冷香在跺脚哭叫:“我不依!我不依!”也听得胡公子笑着劝说:“让他去吧,他还小,不懂得呢……”
顿饭工夫后,王师爷来见胡昭华,说他进来时遇上边哭边出门的天寿,拉住了再三询问,天寿才说了来胡家借贷的事情。胡昭华当即叫来亲信随从,命他给天寿送去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
这张银票,成了柳家分崩离析的导火线,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此后,天寿被家事折腾个七荤八素,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不到一个月,广东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禁烟,钦差林大人驾临五羊城。
这两年广州城风雷激荡,胡家、潘家、伍家等一批专做洋人生意的十三行行商,人人寝食难安、日夜煎熬,各家言谈举止都极其收敛,谁还敢花天酒地?
胡昭华与天寿也就没了往来。
今天,可以说是久别重逢了。
两年前出的这件“大事”,其前因后果、全部经过甚至各种细节,王映村最是心知肚明。他记得,胡昭华在银票送走后,曾笑着对他细细说起刚刚发生的那桩小小风流波澜。他当即笑问,公子对小天寿究竟有意无意?要是有意,可该下手了。公子爷笑着说了个比方:再好的果子,不熟就摘,必定生涩不堪吃,还说了些什么两情欢洽方是至境的痴话。他笑公子迂,说这孩子眉宇间有股英气,怕不容易到手,但又确是一块美玉,不上紧着点儿,日后落在别人手里,公子你可莫后悔呀!
公子当时悠然一笑,说,我拿他当第一名花供奉养护,他岂能不知?岂能无感?功到自然成。
王映村实在大惑不解:无论女色还是男色,弄到手不就行了,何须花这么多工夫,费这么多心思?太累人了!
胡昭华听了王映村的话,哈哈大笑,说道:你竟也是个大俗人了!个中滋味绝佳,断非尔等伧父所知。仿佛饮酒吃茶,含英咀华,细细品味,细细玩赏,妙在其中乐在其中,妙乐无穷,令人心醉……
胡昭华这一番话和他那时少有的眉飞色舞的神情,令王映村叹为此生所仅见。所以,今天小小雨香竟能一语中的,看出胡大爷眼眸中的奥秘,王师爷实在不能不惊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