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黄土地(12B)
连阴雨下到第六天,春他们家新楦的四眼砖窑洞轰然倒塌。
那是因为雨水将砖缝里的泥浆冲走了,无数砖头与砖头共同组成的窑洞缺少了粘合剂,缺少了作为整体继续存在的合理性;那是因为尚未完工的窑洞无论顶部还是“腿子”都在雨水的作用下变软了紧接着就有理由变瘫了;那是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无论社员家庭还是生产队集体都因为贫穷而没有诸如大块帆布、整卷的塑料薄膜等可以用来防雨和保护半成品窑洞;那是因为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就象春的爹百谦这样的人民公社社员对于天气变化和家庭宅院基本建设的成功系数还缺乏科学的预见性;那是因为以雷振才这样的乡间泥水匠为“总工程师”的砖窑洞建设队伍既没有像若干年以后的建筑单位那样有经过权威部门鉴定认可的资质,也没有相应的工程监理或者别的技术监督……
倒塌是无可避免的。倒塌不期而至。倒塌不以春的父母担心、忧虑和向老天爷乞求而改变。
相连的窑洞倒起来像多米诺骨牌,像农村人将无数砖头排成跟多米诺骨牌一样原理的“狗撵兔”,一个倒下去,其余的相继倒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中止这个过程。
窑洞倒塌发生在清晨。百谦和雷振才、春的舅父等人就在现场,但他们无计可施。稀哩哗啦的窑洞倒塌声让春的父亲蹲下身子捶打头颅紧接着就一屁股坐到泥水满地的院子里,春的母亲知道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号啕大哭:“爷哟,这该咋‘舍割’呢!老天爷呀,你要人的命哩嘛!呜呜呜……”
将已经成型的窑洞变成无数断砖的无序堆积,将施工现场弄得一片狼藉之后,老天爷随心所欲地停止了连阴雨过程。窑洞倒塌的当天下午就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但是,春的父亲母亲却都躺倒在炕上,就连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爷爷也不住叹气。年轻的春对于家庭遭受如此灾害也缺乏思想准备,他铁青着脸,血红了睛,双拳紧攥,好像要跟人打架一般。
这天晚上,他家来了许多人。
“百谦哥,窑倒了就倒了,甭叫人心里‘着活’(受伤害)。倒了,咱再想办法把它扶起来。有啥了不起呢!”生产队长孙振山一边吸纸烟,一边说。
“楦窑叫大家吃的是我一家子的口粮。窑一倒,砖也摔断了不少。没粮食,没钱,你说,叫我再该咋?”百谦忧心忡忡地说。
“叫我说,是这,今儿天气已经晴了,明儿再晒一晒,晾一晾,咱先把塌下来的砖拾掇一下,看看再把窑扶起来还缺多少砖。无论多少,先从咱队里砖窑上拉。花花脸砖还没卖完呢。钱嘛,算你欠队里的,以后再说。粮食确实难弄。我屋里还够吃,明儿我先给你掂一桩子麦。实在不行,我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豁出去犯个错误,把咱队里的储备粮先给你借五斗。等你有粮食了再给队里还。你的看咋像?”孙振山说这番话的阵势还真像个集体的当家人。
“咋能给你、给队里添这多的麻烦呢?这叫我的该说啥呢。”听了孙振山的安排,百谦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他振山叔,你积德行善呢。你咋是这好的人!叫我的该说啥嘛!”清竹也从炕上坐起来,十分激动地向孙振山表示谢意。
“你看你的!全世界的人都楦窑哩,阿达有你这样把窑叫雨下塌了?这号事情确实少见,是自然灾害嘛。队里帮你的一点儿忙,旁人也提不出啥意见来。谁要是有意见,叫他也倒一回窑试合试合!我就不信。谁提意见,那是心里吃石头了。”孙振山继续慷慨陈词,“甭把这事往心里去,多大的事情嘛!百谦哥你明儿就招呼人马把场子拾掇一下,后儿咱就接着咥,几天时间就弄起来了。我这几天再不弄旁的啥啥,就给你的帮忙哩。不管啥事,有我呢,有咱这些人呢,还怕啥?”
孙振山安排完事情,就起身走了。他走后,春的父亲母亲都从炕上爬起来,又有了心劲。从华阴来的春的舅父揉着眼窝、流着眼泪说:“哎呀,还有这号队长呢!把他妈日的,天底下照这号干部少!”春看见舅父让孙振山感动得流眼泪,自己也鼻子一酸,眼泪流得刷刷的。
“百谦哥,你明儿领上咱的人拾掇场子。原先那砖日塌了多少,就从砖窑上再拉多少。少一点也成,有的半截砖还能用。窑腿子没倒,不用打动,从后儿开始,咱再咥。这返工活儿,我跟我徒弟再都不要工钱了。原先说好的工钱,你要是手头紧,也先不给了,啥时有了啥时候给。”泥水匠雷振才说。
“唉哟妈呀,你的这些人咋都这好的?叫我的都咋个报答呢!”清竹又被雷振才感动得热泪盈眶。
再过了七、八天,春家崭新的砖窑洞又站立起来了。老天爷也长眼,这次特别够意思,从清理倒塌现场,到重新支架子楦窑,一直到窑顶上土,连续多天连一星星雨都没下。再次“合龙口”,春的父亲说,“多买些炮仗,冷松地响,把晦气撵跑。”结果就把雷庄供销合作社最长的、五千头的鞭炮全给买来了,噼哩啪啦响了半天。雷奎生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给人说,“春他爹疯了。‘合龙口’把五千头的鞭放了怕有十串子!我把一根纸烟都吃完了,那炮还冷松地响呢。咱雷庄这么多年谁家响过这多的炮仗?怕怕,真个怕怕。”
这天春从农田基建工地回来,母亲熬的玉米糁子饭,里头煮的红苕块块,就着盐腌的蔓青叶子,吃起来可口,只是玉米糁子饭越来越稀了。
“春,给你馍。你要吃够呢。修地那活儿重,人是铁,饭是钢,你是小伙子,一顿不吃饱都不成。”母亲说。
可是春看见爷爷奶奶和母亲都只喝玉米糁子稀饭,不吃馍馍,只有给他和做重活儿的父亲吃粗黑小麦面蒸的馍馍。
“妈,你跟我爷我奶也吃。你的不吃,我也不吃。”春说。
“你这娃!你不知道咱楦窑弄了两回,拉下一堆子‘饥荒’?不吃稀些,拿啥还队里储备粮呢?你振山叔为了咱好,咱总不能叫人家坐洋蜡。”母亲说着,拿手指头沾了沾眼窝。春看见母亲的泪水,自己也不觉心里一热。他低着头吃馍馍,眼泪好像从眼睛里倒流到口腔里去了,咸咸的。那馍馍在他嘴里嚼呀嚼,总是难以下咽。
“这一向地里没啥活,村里有些人拉瓮换粮呢。不行的话,我也给咱换粮去。”父亲说。
西皋镇一带有许多瓮窑,生产大缸大瓮等粗瓷产品,是生产队主要的副业项目。雷庄、西皋一带许多粮食不够吃的人家,都拉上架子车从瓮窑装了粗瓷,靠人力拉到关中地区偏西一些的三原、礼泉,换回玉米等杂粮。三原县、礼泉县那一带是水浇地,每年秋麦两料庄稼,农民手里粮食要比渭北旱原地区丰富一些。而B县产的大缸大瓮在那里有良好的产品信誉,做水瓮从不滴漏,放粮食防鼠防潮。雷庄、西皋的农民用粗瓷换回粮食,粜一部分作为购买大缸大瓮的资本,另外还能赚一点儿用来弥补自家口粮之不足。只不过换粮过程全靠人力拉车,劳动强度太大。几天几夜,吃的煎水泡馍,经常走那儿歇那儿,场院里麦秸集下面对付过夜是常事。天冷了到路上更是受罪。粗瓷是易碎物品,要是不小心翻了车打了缸碎了瓮,那就鸡飞蛋打,连本带利一起完蛋,对于十分贫穷的农户来说,就成了严重的灾难。
“不行不行。”春的母亲断然否定丈夫关于拉瓮换粮的动议,“你的身体不行,换粮那苦你受不了。再说,架子车装瓮,大的套小的,拿绳捆呢绞呢,拿烂鞋底支呢衬呢,你又不会。要是打上一车子瓮,那不是雪上加霜!咱阿达能招得住这事情?你赶紧算了。咱受咱的穷,吃稀些就稀些,欠队里粮食咱慢慢还嘛。你千万不敢换粮去,我一点儿都不放心。”
春的父亲长叹一口气。
“爹,妈,不行了叫我去。”春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你去?你去比你爹去我更不放心呢!你想也甭想。”母亲又断然说,“再说,你这阵儿还正给大队里修地呢,你能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