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后来望月果真跟着世昌当了一回街头艺术家。

那日正值伊顿商场重新装修之后正式开业,请了些有名的模特儿来表演,又雇了好些人打扮成米老鼠唐老鸭狮子王等各类动物,在商场里走来走去,四下分发气球和巧克力糖。便招徕了诸多的游客。世昌由此沾了些光,也忙了起来。

望月没有营业执照,只能做些换水,洗颜料盘子,收找零钱的下手活。到了中午时分,太阳越发地明艳起来,客人也越来越多。渐渐地,世昌有些招架不住了,就问望月:“要不,你也来画?这摆地摊的,很少有女的。你若亮个相,人都找你画。”望月怕警察来查,世昌就想了个招:“若来查,就说你是我的女朋友,咱俩用的是一个营业执照。反正你我驾照上也是同一个地址,他没话好说。”望月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心腾地跳了起来。看世昌一脸正经的样子,绝无轻佻之意,方自如起来。

世昌已事先备下一套画具。望月在离世昌四五步的地方,找了个位置支起画架。世昌那边的客人,果真就分了一拨到望月这边来了。望月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画过,只觉得两只耳朵满满的都是噪音,一个脑袋乱哄哄的竟定不下神来。回头看世昌,除了眼睛和手,身上哪儿都不动。整个世界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便服了那人大隐于世的本领。也学着敛神收心。画了几张之后,才渐渐定下心来。

画了几个大人,天就到后半晌了。又来了个小孩。望月画了几笔,便觉得那孩子面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这一看,小孩就扑哧一声笑了,叫了声“中国月亮”—— 原来是迪伦。几个月没见,那小人长高了许多,又理了个青青的光头,竟不是先前的样子了。一笑,露出那两个虎牙来,旧模样就回来了。望月抬头朝四下看了看。迪伦将手远远地指了,望月便看见那边的树下,果真站了个高高瘦瘦的人。就把头低了,不再看,只顾画画。

画了一半,听见迪伦叫了声“爹地”,望月依旧把头低着,一边画着,手却微微抖了起来。画完了,就有人递了一张一百加元的票子。望月接了,就把找票递回去。那人也不收,说:“给你朋友的。”望月知道是说世昌,就不再推,将钱收了起来,眼睛就和那人对上了。躲不过,只好站起来,随那人远远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面对面地站下了。

站定了,两人都将头垂了,半晌无话。

“我刚从中国回来,领了梅梅来。等了两年了。去的时候,连照片都没看过。谢天谢地,领回来倒是我心想的样子。迪伦也喜欢。”

望月这才发觉,迪伦领了个小女孩,坐在人行道沿子上吃冰激凌。那女孩四五岁的样子,乌黑的头发总在脑后,梳了条马尾巴。穿一身粉红色的运动衫裤,一双小白球鞋,已全是这边的打扮。看着高高的旅行马车从街上慢悠悠地走过,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啷叮啷地在风里响着,游客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招手,那女孩就响响地笑了起来,把手招回去。

“汤米上个月死了。睡梦里去的,很安详。”

望月依旧无话,却把头抬了,看牙口。风刮过来,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乱的,迷了眼睛。他的头,已经很秃了,竟不怎么吹得动。望月心里,突然地有了些怜悯—— 这个男人,一辈子都想帮人忙,帮穷的,帮弱的,帮孤独的。到头来,却帮不了他自己的忙。汤米一去,他便真的很孤单了。如此一想,就把以往怨恨他的心,平服了好些。

“你这一边,还好吗?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回?”

望月笑笑,说:“还好,无非是看书画画。最近倒是画了不少,想选几张参加明年一月的芝加哥艺术节。”

她心里流血的地方,已经结了痂,长了新肉。虽是嫩的,触着了,还痛,却已不是割心割肺的剧痛,只是隐隐的钝痛了。他生活里的变化,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起落,添了一个新生命,去了一个旧相识。所以他身上的变化,也是看得出的。她生活里的变化,也无异于生生死死,却都在心里,隔了一层肉,看不见也摸不着。过了一个季节,两人再度相见,站得如此近,隔得却如此远。因为他已不是先前的他了,她也不是先前的她了。

牙口又问了些艺术节的事,望月一一回答了,两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牙口叫了声“望月”,声音有些颤。隔了半晌,才说:“其实迪伦从头到尾,都是喜欢你的。”望月将头发在指头上绕来绕去的,低头说:“我知道的。”两人就散了。暮霭漫了过来,渐渐地吞浸了一大两小三个背影。望月知道,他们从此便是路人了。

望月回来,世昌也已收了摊。两人将一日所得清算了一下,竟有六七百元之多。望月手里经过的钱,不知有比这个数目大过多少倍的。却没有一笔钱,让她这么高兴过。就将那钱一张一张地按大小仔细叠了,用皮筋捆好了,放在世昌画夹贴里边的那个口袋里。世昌有了些钱,免不了又轻狂起来,说:“别看你是个富人,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没去过。也让你开开眼界。”望月有心想让他把钱存起来,就推三阻四地不去。世昌也不与她理论,拉了就走。

世昌带去的地方,是个酒吧,在央街上。卖各式酒,也卖些现成的小吃。闹哄哄,烟雾腾腾的,和别的酒吧也无甚区别。吧台前围着一伙人,肤色年纪各异,穿着发式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有个手臂上刺着青的,见望月进来,尖尖地吹了声口哨,引得众人都回头看。望月有些怕,就拉着世昌躲了那块热闹地,远远地找了张小圆桌坐下。望月说:“骗人,这场面谁没见过,有什么眼界好开的?”世昌也不辩驳,只是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立时有个高大的金发女招待过来。两人各要了份吞那鱼三明治。世昌又推荐了一种加勒比地区国家流行的鸡尾酒,是用甘蔗做的烈性酒混了菠萝原汁调的,酸酸甜甜带点黏,味道果真十分可口。望月轻轻松松就喝了两杯。到了第三杯,世昌就拦住了:“这酒容易下口,后劲却是很足的,不可贪杯。”便只让喝咖啡解酒。

吃喝都饱足了,世昌方问:“怎么回事?”

望月自然明白世昌问得是什么,也不闪避,就说了:“牙口说多伦多大学今年有一个多元文化成就奖的名额,他提了我的名。”

那日事后,望月从未在世昌面前说过牙口的事。这会儿世昌见望月终于肯说那人的名字了,就知道她的心病已好了大半,便宽慰了些。

这时,账单送了上来。望月一看吓了一跳,竟是六七十块钱。加上省税销售税和小费,就是一百块钱上下了。就骂老板黑心:“几片破面包,两杯糖水,也值这个钱。”世昌听了,便笑:“若无奇特之处,你想人家会心甘情愿上这儿来挨宰?”望月四下看了,还是没看出名堂来,世昌就将头摇了:“这个土呀,这个笨呀。再看看那些女招待。”

遭了这一提醒,望月果真就认真地打量起那几个来回走动的招待来。见个个都是高大硕健的身材,又一律长着披肩金波浪头发,眉眼嘴唇画得甚为夸张。胸是夸张的高挺,臀也是夸张的丰满。说起话来,嗓音都跟鸭公似的。才恍然大悟,明白这些人原来都是男人扮的。边说“讨厌”,边将手捏成个拳头,来捶世昌。

两人笑了一回,望月就从挎包里找出金卡来付账。世昌不肯,两人推来推去的,世昌就说:“望月你怎么总想养我?”一句话把望月说傻了,便不好再推,由着世昌付了。

那天望月没开车。出了酒吧的门,两人坐上了地铁,望月赌着气,不说话。世昌赔了好些不是,望月依然不理。无奈,世昌就叹了气:“望月,我本是种田人出身的。种田的男人最忌讳的,就是要让女人来养。这比偷鸡摸狗杀人放火戴绿帽子还丢人。我要没钱,也不请你。说要请你,就是真心的。哪有让女人掏钱的?”

望月见世昌说得如此严重,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么难听做什么?谁养谁呀?还不是相互帮忙罢了。这些日子,你这么帮我,我又说过什么来着?”

世昌见望月把眼圈红了,便知道这女人本是真心对自己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将望月的手轻轻地捏了一捏,算是个理解的意思。两人由此倒真生出了几分相知。

那日之后,望月来了劲,说还要跟世昌上街画画。世昌执意不肯了:“我万不得已做的事,你倒当成件正经事来做。你好好地把这时间用起来,收心画画。要不就找个英文补习班再把英文补一补。”望月说:“在家画一整天,也腻味得慌。不如我中午过来,给你送饭,吃了再回去,也算散散心。”世昌拗不过,又想反正天也要冷了,没几天好在外边画了,就松了口。

从此望月每日胡乱做些三明治炸鸡腿的,到中午时分就开车送到世昌摆摊的街上,两人坐在车里吃一顿午饭,闲闲地聊几句天就走。剩余的时间便在家画画。遇到两人都不画的时候,就换身短打到后院去整理菜园。

后院的菜,原是望月买房时和着前院的花一起种下的。同是无意种柳,前院的花茂茂地开了一园,后院的菜蔫蔫的,竟死了有一大半。世昌搬进来,见了煞是心疼,就花了些心血来打理。世昌家里本是菜农,从小知道种瓜种菜的种种秘诀。没几日,那块地果真起死回生,红红绿绿起来了。

那后院的面积是极大的。除了两旁的石子路和四围的篱笆地,中间密密实实地种了些番茄、南瓜、生菜、青椒、大蒜、葱,等等,林林总总约有七八样。那一季的菜蔬收下来,两人哪吃得了?只好把能腌的都腌了,不能腌的,拿纸袋装了四下送些亲朋好友。望月这些年虽一直过着极为喧闹的都市生活,心里却是企盼宁静的。如今看着屋外的红红绿绿,屋里的坛坛罐罐,倒真有了几分竹篱茅舍的农家心境。渐渐地,就将身上的一股浮躁之气制伏下来,神情上多了一分清幽,气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起来。这份变化,免不了要在画里体现出来。同样的景物,同样的内容,基调上却少了些寒色,多了些暖色;少了些肃杀之气,多了些温馨悠闲。世昌看在眼里,暗暗欢喜。

一日,两人又在后院干活,给菜园松土,将一些收过的番茄蔓子剪除。世昌提议说:“咱们也学学洋人的样子,收几个平整些的南瓜,掏空了雕出花来,中间点上蜡烛,放在门口当感恩节的装饰吧。”

两人果真收了两个大的,望月将瓤掏了,准备做南瓜馅饼。世昌就坐在旁边,精工细作地在瓜皮上雕出镂空的花来。雕完了,又去隔壁的超级市场买回两个一般大小的稻草人来,一起摆在门口,果真十分有趣。望月左看右看,总觉得缺了样东西。就从屋里拿了副墨镜,戴在稻草人脸上,又在心头别了张纸条,说:“农夫宋世昌。”世昌不饶,翻箱倒柜地找出条花手巾,围在另一个稻草人脖子上,也在心头别了张纸条,说:“农妇孙望月。”两人看一回,笑一回;笑一回,看一回。又拿照相机出来,摆起各样姿势,拍了好些照片。

两人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天,都出了些汗。望月的头发很长了,披挂下来,前头遮在眼睛上,后头扎进脖子里,刺痒刺痒的。便心血来潮,问世昌:“不如给我剪剪短吧。你会吗?”世昌急急地将头摇了:“别,别,别,饶了我吧,你。我这点手艺,只适合修剪大田作物,哪能试在你这温室牡丹上?发廊美容院是干啥的?正是伺候你这样的千金贵妇的。”

望月听了,不语,进了自己的屋。世昌在外头待了一会儿,忍不住来敲望月的门。涎皮涎脸地说:“求你了,行不?我剪,我剪。有什么会不会的?大不了剪成个秃瓢罢了。”望月便在屋里笑:“那怕什么?《红楼梦》里最俏的就是那个秃瓢妙玉了。”

又让世昌去厅里茶几底下找几张旧报纸来铺在地上,省得弄得满地都是碎头发。

世昌就去了。

那茶几底下果真有一沓旧报纸。世昌翻来翻去地挑了几张,突然就看见了一份《新民晚报》。多年没看到国内的报纸了,一时兴起,就坐在地上翻看起来。翻到第三版,有一篇文章用粗粗的红笔圈了出来。细细一看,是一份声明,有人要与盛昌房地产开发公司脱离一切关系。再看底下的署名,竟是孙望月。世昌估计这个盛昌房地产公司就是望月的丈夫在上海的公司了,一时大吃一惊。心想这公和私是分不开的。望月若脱离了盛昌,又如何能和颜开平做得成夫妻呢?望月用了这么个办法脱离盛昌,那开平必定是做出了极伤她的事情。

世昌一看报纸的日期,是两个月前的。一算,正是望月出院没多久的事。望月和牙口之间的曲里拐弯,世昌虽不知情,却猜也猜得出是牙口负了望月的。那望月被牙口所负之时,又被开平所伤,正是痛上加痛,却从未在自己面前诉过苦。这心里头不知担了多少连男人也担不了的担子。自己却以一个弱女子待她,倒真正看轻了她。一时便很是怜惜起望月来了。

望月若和开平离了婚,扔了个孩子在国内,孤身一人在多伦多,一时半刻也找不着个合适的职业。纵有万贯家产,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这前头的路该怎么走?

世昌又想到望月这几个月和自己住在一个屋里,气色日渐好转,也肯将心思安定在画上,不知是不是把希望寄托了些在自己身上呢?以自己一个赤贫之身,又如何养得起千娇百贵的望月?望月过惯了有钱的日子,又如何肯屈尊去过这种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呢?到后来,岂不是又要伤她一回?如此一想,心便如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出来将报纸铺在阳台上,就替望月铰头发。远远地看见秋阳落在地平线上,像倒翻了的番茄汁,染得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红。世昌很是心不在焉起来。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将实情与望月说了:“我被班福艺术中心录取了。一月份就要去进修。”

班福艺术中心在加拿大西海岸,云集了世界各地的年轻艺术家,其实是个出钱养有潜力的新人,扶植他们立身扬名的地方。望月从前在国内就听说过了,没想到世昌也要去。愣了一愣,便拍手笑:“好哇好哇,你这个最反对被别人养的人,也要去尝尝被人养的滋味了。我说呢,你反对的是小养,大养就没事了。”

世昌看望月的表情,虽是讥诮,倒也没有十分不舍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就暗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