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宴席一散,刘晰就坐着星子的车,走了。
这一两个星期里,刘晰已经把这些年置下的家具电器变卖的变卖,送人的送人了。早几天,又把租的房子也退了。只带了行李和几样随身用的物件,临时住在星子家里。
进了车,星子就问:“天还早,还有什么地方想去转一转的?错过了今天,以后你就是想转也转不着了。”刘晰想了想,就说:“来了加拿大这么些年,热闹繁华的地方倒去了不少,只是没去过荒凉的地方呢。都说安大略北边地广人稀。咱们不如把车往北开开,找个格外僻静的地方,看看跟中国乡下有什么区别。”
星子果真将车头掉转过来,沿着四百号公路,朝北边开去。
出了多伦多城界,房子便低矮下来,相互之间渐渐隔得远了,灯火也变得稀稀落落的。没了那辉煌的人造光亮,倒显衬出灰黑的暮色和天边几颗若隐若现的星子来。月亮刚升出来。快要到农历月中了,还差那么一两天,便是月正圆的日子了。可缺了这么一丝一点,月偏偏圆不起来。月既不圆,便也不十分皎洁,灰灰黄黄的拖了层毛边。虽是深秋了,虫子还未歇去,成群结队地朝光亮处扑扇而来。一会儿的工夫,车玻璃上便落了薄薄一层。
再往前开,楼宇便看不见了,两边都是极为开阔的田。这个季节里,长的都是玉米。大多数的田都收过了,玉米秆子被推土机铲倒了,平伏在地上,远远望去,是一大片黑黝黝的虚无。偶有几块未收的,枝叶高高大大的,在风里舞动着,形同鬼魅。几处农舍,低低矮矮的,远离了路边,彼此也是遥遥相隔,窗帘密密地扯起,却有灯光隐隐地透了出来,像是橙红,又像是橘黄,悠悠地倾诉着属于秋夜的温馨。
刘晰就感叹:“这么大的地,该养活多少人呢,竟这么空着。若能到这个地方,盖一间木头小屋,房前屋后开几亩地,种些瓜果小葱大蒜,再养一两条狗,也是一种日子呢。”
星子听了,便笑:“倒是一种日子呢,可不是你要的日子。你若过得了这种日子,何必非要回去呢?你要的是辉煌,你要的是热闹。”
刘晰一时无话。
东尼今天放假,不上学,白天跟星子在“荔枝阁”,已经皮了整整一天,到这时就真累了。车开了没多久,就身子一歪,横在刘晰腿上睡着了。气喘得匀匀的,口水流成一条线,湿了刘晰的裤子。刘晰将身上的夹克脱了,给盖上。东尼动了动身子,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忽地就把刘晰的手给拽住了,死死不放。刘晰索性把两只手都送过去让他握了,方渐渐安生下来。刘晰心里一扯一扯的,突然有些不舍起来。这孩子和他的缘分,竟比他亲生的女儿冬冬还近些。
冬冬原本是他带大的,只有出国的这几年,放在了爷爷奶奶家。后来,便被她妈带到了里昂。刚去的几个月,还时时有信来,无非是说些她妈带她去哪里旅游,给她买什么电脑,什么衣服,什么玩具,学校里又有什么新鲜事儿,等等。去年秋天,冬冬随她妈搬进了新买的家,信便渐渐少了。再后来,就只有圣诞和生日两张贺卡了。起初,他也是难受过的,只觉得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的心血,竟都白费了。后来渐渐想开了,明白了孩子的世界,原本是很小的,记住了某些东西,就必定要忘却其他的东西。她妈能给得起她的东西,他又给不起,怎么能让孩子平白记住了他呢?只要冬冬跟着她妈能有出息,认不认他这个爸,倒算是小事了。如此一想,方将诸多烦恼抛开了。
从此,就将对冬冬的诸般心意,放了好些在露丝东尼身上。两个孩子都觉出来了。只是露丝毕竟大些,知道刘叔叔再好,也不是爸爸。心里虽肯和他亲,形迹上反是远些。东尼还处在混沌初开的年纪,除了知道刘叔叔不住在家里,别的事上,倒也真将他当成了爸爸。于是两人的交往,便有了些格外的情分在里头了。
星子又往北开了好些时候。
越往北,地势便渐渐高了起来,路上的车也渐渐稀少了。星子开的是辆旧车,马力又小,爬起坡来有些吃力,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越往坡上爬,天色反而越发亮了起来。星子看看表,已经过了十点了,便纳闷是不是把方向开错了,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会有这么亮的天呢?
这时,露丝突然在后座大叫了起来:“北极光,北极光!”
东尼立时就醒了,拍着手要马上下车。星子忙将车子在路边停了,四人把厚外套裹上,都爬到坡上看起景致来。
坡是很高的,爬到顶上,四下一看,周遭的地都矮了下去。空空荡荡的,只剩了一片极广极阔的天,罩于万物之上。那天也不是寻常的天了,正中间有一片宽宽的紫光垂挂下来,那光像几百几千道闪电交织固定在一起,却没有闪电的棱角,又比闪电柔一些,暗一些。从无边无际的地方开始,到无边无际的地方结束,照亮了大半个天穹,照得田地树木都成了青紫色的,月亮星辰顿时失了光彩。
星子看着那片天,再看地,便觉得脚下的那个坡成了孤单单的一块石头,身边的几个人都成了小小的蝼蚁,方明白人在天地里头原来是这么个位置。人之于天地,一如蝼蚁之于人。人只知蝼蚁终身劳碌,却有谁关注过蝼蚁的生灭悲喜?人的生生灭灭,在天地宇宙之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人的七情六欲,便更是细节中的细节。人生的难处,在自己眼中,竟比天地还大。可真到了天地跟前,才知道那原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粒泥沙,大山里的一颗细石,多了也不见多,少了也不见少的。一时惊骇起来,就簌簌地抖着。刘晰不知情,以为是冷,便将外套脱了要给星子,星子推了。
孩子们却很是兴奋起来。东尼四下寻了些碎石子,朝坡下扔过去。石子无声无息地落到远处,却惊起了些睡鸟。领头的一只很响地“嘎”了一声,便有四五只相跟着,飞到更远的树上去。空气里立时就充满了翅膀的扑扇。露丝和东尼将鼻子捏了,学了鸟的声音,冲着天空尖叫起来。风把那声音嘤嘤嗡嗡地扯碎了,又嘤嘤嗡嗡地送回来。
刘晰从前也听人说过,在加拿大西部的洛基山脉地区,尤其是地势高的地方,遇着格外晴朗的秋夜,偶尔是能见着北极光的。多伦多纬度上要靠南一些,又挨着安大略湖,多水汽,是极难见着北极光的。没想到心血来潮地出了城,行了一两百里路,就叫他看见了这千载难逢的奇景,刚巧又是在他临行之前,不知是不是个吉兆,预示他回去会有大大的一番作为呢?如此一想,心里便暗暗地生出了些兴奋,一时忘形,竟也学着东尼的样子跳上跳下地丢起石子来。星子将脸沉了下来。刘晰顿时醒悟过来,赶紧找块石头坐下,将那兴奋之情藏了。
那光来得突兀,去得也突兀,一支烟的工夫,就没了。天又渐渐地暗了回去。这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了。星子说累了一天,都回去吧。待一行人都进了车,星子便掉头往城里开回去。
一路上,刘晰觉得星子蔫蔫的,就找了些话来说。见星子也不怎么搭理,只好作罢。大人一没有了话,小孩也就安静了下来。东尼立时又睡着了。
回到家,刘晰将东尼背进了屋。见他睡得沉沉的,不忍心唤醒他去洗澡,只好将他放在床上,把外衣都脱了,又拿了块毛巾蘸些温水将两只臭烘烘的脚丫子擦了擦,由着他依旧睡去。这边星子也将露丝安顿好了,让她先睡,说自己还要帮刘叔叔整理行李。完了,就来到了刘晰房中。
一推门,就看见两个撑得饱饱的大皮箱,拿宽宽的行李带绑了,方方正正地摆在屋中间。星子人一软,靠在墙上,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一脸。
刘晰过来,将星子拥在怀里,百般劝慰起来:“现在不比从前,回一趟国也是很容易的。哪一天你想休假,就打电话给我,我给你订票。再说,这边的事情随时都可能有变化。周老太这个年纪,就是让她撑,还能撑多久呢?我在那边,总会等你的。”
劝着劝着,连自己也觉得这话太遥远太缥缈,便住了口。
星子听着,心里反而越发明白了。自己和刘晰,原本就不是一路人。阴差阳错的,让命运给搁在了这么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如同偶然的一阵风来,将浮萍刮到了莲叶边上。孤男寡女,也没什么别的选择,相惜相怜,日久生情,方有了今日。若离开了这个寂寞的小天地,到了一个热闹的五光十色的大天地,那萍和莲的区别就显出来了。萍再好,终究是萍;莲再次,终究是莲。刘晰一回去,又是博士又是教授的,三房一厅现成的,不知有多少女人正等着嫁他呢。如今国内的知识女性,又有才情,又有气质,又大胆活泼。那风情万种的样子,刘晰纵是想抵挡也抵挡不住的。恐怕再娶个二十多岁的黄花闺女,也不是不可能的。人家凭什么要等自己呢?
如此一想,竟从骨子深处阴阴地生出一股绝望来。便越发地将刘晰搂紧了,恨不得将刘晰的身子,掰一块下来,捏在手里,藏在心上。直到刘晰疼得哼了起来,方松开些。
刘晰晚上已闷闷地喝了些酒,与星子厮磨了几下,就亢奋起来。将星子抱了,坐在自己腿上,便去解星子的衣扣。解了,就在星子身上揉搓起来。又低头下去,拿嘴含了。星子吃力地将身子拱着,想多些丰满,一边说:“都老了,枯了。”刘晰却把头摇了:“这你就不懂了。你这个年纪,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再年轻些,就跟青橄榄似的,水分虽多,嚼起来却太青涩。到了你这会儿,便是不青不黄的熟橄榄。水也多,嚼着又清甜,后劲正足呢。”
星子破涕为笑,就推他:“就你懂女人,好像睡过多少个似的。再好有什么用,还不都浪费了。”说得刘晰越发兴奋起来,一边说:“不能再浪费了,不能再浪费了。”一边就将星子横放到了床上,迫不及待地去掀女人的裙子。一掀,就看见了一片潮湿。那片潮湿引诱着他奋不顾身地淹没进去。星子低低地呻吟起来。在那样的呻吟声里他觉得他的身子像气球一样膨胀开来,刻不容缓地寻找着一个出口。
这一回,两人都知道没有明天了,就把所有的顾忌抛开,将全身的热情放了进去。果真十二分的疯狂,十二分的痛快淋漓。过后,都像抽走了一身的骨头,光剩下了肉,瘫软在床上,动弹不得,一粗一细地喘着气。
过了半晌,星子才问:“你和她,也这样?”刘晰不肯回答,星子偏死追着不放。无奈,只好说:“两回事。她不像你,心思不在这上头。女人心思在不在这上头,男人再木,也是觉得出来的。”
星子听了这话,方明白这男人果真还是懂得她的心的。只是再懂又有什么用,明天起便天各一方了。他刘晰若没了她星子,心里寂寞一阵,却不会永久寂寞下去—— 那边的世界,端的十分精彩呢。她星子若没了他刘晰,心里缺的那一块,怕是一辈子也填不满了呢。倒不如他是根本不懂她的,和他逢场作戏地做了,又混混沌沌地忘了,省得有日后天长地久的伤痛。
第二天一早,星子起来做早餐,两个眼睛水蜜桃似的。露丝东尼都知道妈咪这次不能跟刘叔叔去中国,多半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便很是乖巧起来。也不用人催,就自己起来梳洗整理完了。吃了早点,背了书包,坐在车里等候。星子要先送刘晰去机场,再送孩子上学。
到了机场,两个孩子过来和刘晰道别。刘晰自然又叮咛了一番要听话不可惹妈咪生气,又说明年一定带他们到中国参加夏令营。露丝知道明年是个很遥远的日子,就将头点了,不说话。东尼却很是兴奋起来,问可以带他的泰迪玩具熊去吗。回来的路上,东尼缠着星子,问刘叔叔什么时候来接我们。露丝就骂弟弟“闭嘴”,走过来拉了星子的手,说:“妈,这星期我不想去奶奶那里。真的。”星子搂了女儿,看着飞机从头顶轰轰地飞过,泪就流了一颊。
送完了孩子,星子无心无绪地开了车,回到“荔枝阁”上班。老板已在办公室等她了。
黄胖子的头发长了些,又没吹过,顺着两边披挂下来,越发显出中间的秃顶来。西服前襟敞着,领带也没系,取了下来,放在桌上。人往圈手椅里一坐,肚子就在胸前堆成了小小的一堆。开口招呼星子坐下,声音很是疲乏。星子知道他也是刚送了羊羊回来,彼此倒真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只好默默地喝咖啡。
黄胖子就吩咐星子:“过一两天,自助餐厅就装修完了,想让你来管那边的事,我一月加你五百工资。你今天打个电话给《世界日报》,登个广告找两个帮工。学生最好,要男的。等自助餐厅上了路,我就要休假了。这边的事就劳你多操一些心。”
星子想问老板去哪里休假,看黄胖子脸色十分阴沉,就不敢冒昧,只好点头答应了。正要走,又被叫住:“听说史巴达那街文华中心对过新近开了家叫‘喜相逢’的歌舞厅,有时还有乐队伴奏。门票也不贵。以后下班有空了,把孩子留在我们家,也去那里坐一坐,不要整天待在家里。”
星子一听这名字,便猜出是个婚姻介绍的场所,顿时就将脸儿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