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待望月出了院,世昌果真没有食言,将全副家当搬到了望月湾景街的家里,在地下室住了下来。搬过来的头天,就写了张支票,放在望月桌上。望月自然不肯收。两下推来推去的,推得望月变了脸:“水清则清,浊则浊。知道的人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人,说了也不知道。你想撇清,怕也撇不了呢。”世昌知道望月想偏了,不好再坚持,就将支票撕了。
又问望月这住宅有个名号没有?望月说谁有这个雅兴呀。世昌说:“我倒有个合适的名字呢,就叫‘基辛格’如何?”望月不解,世昌便笑:“都住了一堆小肚鸡肠的人,不叫'鸡心阁'叫什么?”望月的一张脸就绷不下去了。
望月经过了这一场,元气果真就伤了些。身子倦倦怠怠的,终日嗜睡。到了吃饭的时辰,若世昌来叫,便下去和世昌吃两口。若不来叫,自己也不煮,捧一包炸薯条喝一口可乐就打发过去了。
一日世昌大扫除,扫完了下层想上楼来帮望月也清一清。干得热了,就开望月的冰箱找冷饮喝。冰箱里竟没有几样东西,剩了半筒牛奶,那日期还是一个月以前的。又开了底下的蔬菜盒,看见一把葱,烂成污黑一团,凑近了,就闻到些不中闻的味道。便拿了个大垃圾袋,把冰箱里的东西统统扔了,又拿布里里外外细细地擦了一遍。
干得兴起,干脆开了所有的门窗,来散屋里的淤热。又把各个角落的垃圾筒,都拿出来清了一遍。最后清的是洗手间的那一个。一抖,就抖落出几团颜色不怎么对头的纸来。摊开来看了,果真都是大团大团的暗红。一惊,垃圾袋就落到了地上。便记起那日接了望月的电话,火速拦了辆出租汽车赶来,从窗外就看见望月躺在地上。跳窗进来,马上打电话报警。一边等救护车来,一边就将望月紧紧抱了,仿佛望月的性命,就像个清明节的风筝,那线就拽在他的手里,他若一松手,风筝就要飞了天似的。一会儿工夫,望月身上的血就暖暖地湿到了他衣服上来了。慌乱之中,他竟喊起了踏青的名字—— 踏青的事,他是听说过的。平日也读过些关于双胞胎的报道。病急乱投医,便认定只有踏青能救望月。等到救护车赶到,他的嗓子也喊哑了。这会儿看到这几团纸,才想起一天没见到望月了。心吓得咚咚的,顾不得敲门,就去推望月的房门。
推开了,看见望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条白被单直直地拖到下颏,被单底下是个硬硬的身子。一把青丝衬着张雪白的脸,两个面颊刀似的削了下去。那样子竟跟太平间里的死尸似的,全无半丝生气。世昌慌慌的,便拿手去探鼻息。手上有了些痒,方将一颗心落回了原处。谁知这一弄,就将望月弄醒了,翻了个身,看有人在眼前,甚是疑惑。
世昌极为窘切,就编了个话,说敲了半天门了,是给她送信来的。说完果真从口袋里拿出封信来:“你的成绩单来了,要看不?”望月让他拆,他拆了,就看见了个“优”字,忙向望月贺喜。望月原本是旁听生,用不着参加考试的,却是自己要求考的。离了学校这么多年,第一回选课,选的又是用英文讲的课,便得了个“优”,也有些欢喜。就将成绩单拿过来看了,突然看见了上头牙口飞龙走凤的签名,脸色就暗了下来。懒懒地将那张纸片放在床头,却不说话。
世昌也不敢问望月的身子如何了。到底是结过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也有点懂,卷帘走前又特地交代过。当下出了望月的屋,就去唐人街,买了一只乌骨鸡。又去了几家中药南货铺,搜罗了些枸杞子,淮山,桂圆肉,莲籽,乌枣,大包小包地提回家来,拿文火慢慢地炖出一大盅浓浓的汤。又拿一个小瓷盅盛了些,端去望月房里,让望月喝。
望月自然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脸上就很不自在起来。勉强喝了一口,呕了一声,说:“这不是人喝的东西。”死活不肯再喝了。世昌又是劝又是哄的,望月说:“你要喝得下去,我就喝了。”世昌果真将盅拿了,咕咕地喝了小半盅—— 含了一半在口里,找个机会出去吐了。望月无奈,只得将剩余的喝了。喝完了,鬓角就渗出些汗来,脸上也略略有了点颜色。便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性,将头低了:“难怪卷帘说你……”话才说了一半,便咳嗽起来。
世昌见望月出了一阵汗,又腻腻歪歪地要睡过去,就去望月头底下抽了一个枕头,丢在床那头。自己半坐半靠了上去,逗望月说话:“望月,你们上海人可不得了,连头发都是空心的,哪里有土就往哪里钻。哈佛大学有个博士生,研究了十几年北极土著文化,得出结论说:阿拉斯加最早是上海人发现的,连那地名,都是上海人给起的呢。”
见望月不吭声,就问望月上海话是怎么说“我们自己”的。望月说了,世昌就拍手:“可不是‘阿拉斯加’吗?”
望月才知道上了当,便不再理世昌。世昌又涎皮涎脸地凑过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你要听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呢?”望月说:“能不干净到什么地步呢?”世昌就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落脚在江苏淮阴一家小酒店里。见老板娘的女儿年方二八,颇有姿色,有心引人上钩,就问:‘姑娘芳名?’那姑娘答了:‘奴家名凤梧。’皇上夸是个好名字,又问来头。姑娘笑笑,说:‘奴家出世那天,爹爹梦见有一只凤凰落到梧桐树上,就起了这个名字。’皇上捻着胡子,又点头又摇头,说:‘幸好你爹爹没梦见公鸡落到芭蕉树上。’”
望月还在等,以为没说完呢。再一想,方悟出来,便抽了自己的枕头来打世昌。世昌躲了,就“咦”了一声:“是你自己要听的,怨不得我。行,行,行,不说了。还是给你唱个曲儿吧。这回是完全纯洁干净的。”
说着,果真将鼻子捏了,装了女声,尖声尖气地唱了起来:
夜深沉,停了针绣,
与小姐闲谈心。
听说哥哥病久,
我俩背着夫人,
到西厢探就。
望月扯过被单,将头蒙了,不听:“你要把我酸死啊?”
世昌也不理,依旧照着“拷红”的调子,拿手击着床头,一板一眼地唱:
资本主义是不怎么好,
可你也不能死得这么早。
那尾调拖得长长的,还带着些哭腔。望月忍不住,掀了床单,笑了起来。
世昌见望月笑了,就伸了个懒腰:“这些天我给你煮了这么多回饭了。今天你好歹煮一餐给我吃吧。我也累着呢。”
望月知道世昌是变着法子逗她起床,就将被单扯了,依旧盖了脸:“我又不饿,只是困着呢。你别管我,让我再睡一会儿。”
世昌无奈,只得自己起来,一边就叹气:“望月你真是好命。每遭一回事,必有个救你的人。可这是在加拿大,谁有工夫全职救你呢?连上帝也只救那肯自己救自己的人呢。”
话没说完,见望月脸色骤变,就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拐回弯来哄弄,便气恼了自己的笨,拿手掌拍着额头,出去了。
世昌走后,望月一人躺在床上,呆呆地将那话来来回回地想了几遍,倒有些想明白了。就自己起了床,洗了脸,梳了头,又往颊上淡淡地补了些胭脂。走到过道里,推开通往地下室的门,站在楼梯口,插着腰就叫:“宋世昌,全职不行,半职行不?今晚我煮意大利面请你。你出肉末出面条,我出水出盐。”
那一顿果真是望月煮了些面来吃。吃罢了,就说要开车出去兜一圈。世昌如何放心得下?又不敢拦她,怕她还为刚才的事赌着气,只好说自己也要出去散散心。望月就由着他相跟着。
两人出了门。虽是七点多钟了,外头的太阳仍是白花花地照了一地。望月在屋里躺得久了,乍一见着光亮,眼前就飞出些金星来,脚底下竟有些软。又不肯告诉世昌,就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这才发现今年春天心血来潮种下的花,不知不觉地已长了一园。大的有芍药和大丽,前为粉红,后为洁白和浅紫。中不溜秋的是玫瑰和雏菊,各分深红和嫩黄。小的是满地爬的三色堇,红黄青紫地占了好几种颜色。原本是极尽了争妍斗艳的本事,却因着几场雨,便凋零了好些。微风起处,剩下的花儿就露出些垂头丧气的样子来了,倒应着了“绿肥红瘦”的古诗。望月见了,就感叹起夏日的短暂——这一病,竟将这一季的阳光轻轻易易地辜负了。
便起身回屋,找了把剪子和一只粗瓷花瓶,盛了些清水,将园子里剩下的花,挑了几枝鲜亮些的,铰了来放在花瓶里。又央世昌端了坐在车里,说:“这么烂在泥里,倒不如送给踏青看吧—— 踏青原本是极爱花的。”
世昌这才明白,望月其实是要去看踏青的。
踏青的墓碑在春天的时候换过了。现在是一块大理石,比原先的大了约有三四成。碑顶上立着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碑面上刻的是马太福音书第十一章第二十八节:“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碑文是方舟选的,立碑人是孙卷帘孙望月和李方舟三人。望月起初是不肯摆上方舟的名字的,方舟说:“我若真去了非洲,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回多伦多,就没准儿了。留了我的名字在这儿,踏青好歹有个念心儿。”说得卷帘心软,又反过来求望月,望月只好由了那两人。
望月把花瓶放下,就看见旁边早摆着一束花了,自然是浅蓝的康乃馨。大大的一把,有些小骨朵还在开着,大朵的都开过了,蔫蔫地垂着头。望月就将那束花拆了,挑出些枯的烂的,丢了。又将剩下的,并在自己的花瓶里。花儿沾了水,便精神了些。望月看着花,突然就说:“这人哪,得不着的偏要去想。得着的,偏又不稀罕。朋友做得好好的,偏要走到那条路上去,反丢了个朋友。这做朋友的情分原是可以发展的,长长远远地做一辈子。可成了那种关系,便只能巩固不能发展了。再发展,就成仇人了。”
世昌也不知望月在说踏青和方舟呢,还是在说她自己和牙口呢,一时也不敢贸然插嘴。想了半天,才绕着弯儿,极为小心地说:“这世上的事,只要是两相情愿过的,便是不能悔不能怨的。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自己。怨别人是轻贱了自己—— 原本是自己愿意的;怨自己就不仅是轻贱,还是糟践自己了。既是仇人,谁还见过为仇人糟践自己的?”
望月知道世昌在开导自己,却又不点破,是给自己留了层面子。便感激了那人的细心,嘴上也不便说。就和世昌聊了些踏青小时候的旧事。说从前在家时,若逢姆妈真的发起脾气来时,敢插一句嘴的只有卷帘。卷帘劝得了姆妈,却劝不了爸。劝爸是望月的事。望月其实也不劝,望月会的是没上没下的嬉皮笑脸。可望月一笑,爸的脸就晴了。踏青在家里没有靠山,心就虚,脚就软,见人就躲三分。姆妈和爸在数落踏青时,意见是空前绝后地一致,都说这孩子长大了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就等着挨人欺负吧。谁知踏青长大了,却让所有的人吃了一惊:孙家这个看上去软豆腐一块的三姑娘,非但没有遭人欺负,反倒狠狠地欺负了些人—— 大多是男人。
踏青欺负起男人来,是很有些招数的,却从不在话语上头。有一年,踏青的医院分进来一个男医生,留过洋的,又有博士学位,从此便忙坏了院里的女医生女护士。女厕所里人满为患,个个隔一两刻钟就关起门来躲在里头照镜子。街角的小百货店老板倒是眉开眼笑的,一周里化妆品销量翻了几番。谁知那人见了踏青,觉得那三千粉黛都没了颜色,便不再旁顾。好几回买了电影票,来约踏青。踏青推了,那人硬是不信踏青真是无意,只当作是女人家惯常的欲擒故纵呢,反而越发来了劲,一味地来缠。缠得踏青没了耐心,就嫣然一笑,将票子接了,揣在兜里。那一笑,便将那人的魂儿摄去了。
那日下班回家,那人忙忙地将头脸衣裳仔仔细细地整理妥当,又在心里练了好些对白,方急急地赶去了电影院。谁知身边坐着的不是踏青,却是副院长的千金。此女体重一百五六十斤,走路微微地有些喘,就得了个“压路机”的外号。那博士好不容易将一场电影熬过去,又不得不把“压路机”送回家去。这一送,自然就送出个无法终止的开头来了。第二天,院长大人亲自登门来谢。直到博士和“压路机”的儿子都会走路了,那人见了踏青,还跟乌眼鸡似的。
在那以后,等闲之辈便不敢再来追踏青。踏青却依旧是忙——寂寞还是很后来的事。不知怎的,就有人知道了踏青是孙三圆的后裔。也有想攀高的,就来提亲。踏青推不过,只好去应付。长的坐十五分钟,短的点个头就走。可那蜻蜓点水似的停留却意想不到地起了惊鸿一瞥的效果,引得那些男人越发地痴迷起来。医院的传达室里,便天天有踏青的信,盖的都是本市的邮戳。宿舍走廊里的公用电话,喊的大多是踏青的名字。踏青偶尔回一趟沁园,就把那些人的憨相学些来,说给望月听。两人便蒙着被子没心没肺地笑。笑完了,望月就羡慕踏青。自小最憨实的踏青,如今在男人堆里最轻心省力,将男人当水似的玩。身子热了就下水,身子凉了就上岸。上上下下全在一时兴头上,也从不往心里过。
望月的羡慕事实上并没有维持多久。在浪尖上颠来颠去的弄潮儿,却在小阴沟里翻了船。那个李方舟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踏青这般服服帖帖,指东不向西呢?还真应着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老话呢。
世昌见望月又损起方舟来,忍不住替那个男人叫起屈来:“哪来的卤水,能点你们孙家的豆腐啊?降了也是暂时的,反骨长在脑后,迟迟早早要闹事。踏青的事是没等结果就收场,死无对证了。卷帘的事,你总看见了吧?”
望月听了这话,想到自己身上,甚觉刺心,不禁愣了一愣。那时自己决定跟了开平,是服了他身上的那股威风。孙三圆当年的威风,她是从姆妈那里辗转听来的。如同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轮廓虽在,细节却经了风蚀,模糊不清了。开平的威风,却是她亲眼所见的。开平的威风不在狠也不在阴,却在一个“直”字上。开平用最直接的语言说最简单的事实。开平不需要诸如婉转客套暗示比喻之类的修饰品来鸣锣开道。在开平泱然大度的点化下,卑微上升成平易,无知转化为朴实,鲁莽演变成胆略。相形之下,沁园的一切精工细作繁文缛节,都充满了腐朽的酸气。开平使望月第一次对自己的出身忸怩不安。然而在并没有太久的后来,望月就发现了,孙家的精致和颜家的简直,其实是一块玻璃上的两面,反射的都是同一个光源。那个光源便是钱。离开了那个光源,剩下的皆没有本质的差异。
牙口就是在那个空档里走进来的。牙口的不同在于他的不肯俯就。追逐的过程是一个扑朔迷离,充满惊险悬念憧憬渴望的过程,全部的乐趣就于目的地的不可知。所幸的是牙口始终没有让她看见过目的地,所以牙口使她终身怀念。怀念是对不可知事件的假想延续,怀念有无穷无尽的前路可走。厌烦却是对可知事件的决断定论,厌烦是一条死胡同,再往前走,便是绝路。她和牙口,是无路中的有路。她和开平,是有路中的无路。
世昌看望月脸色阴晴不定,便知又把话说岔了,惹了望月多心。却又不能劝。望月从未在他跟前说过自己的心事,他便不能把话摊开了来劝。兜着圈子来开解人,像是隔着衣裳挠痒,挠的和被挠的都各有苦处。那挠的苦苦琢磨,不知是否挠对了地方,甚是辛劳;那被挠的因挠的不是地方,反而越发痒得难受。世昌就不再往下说,只劝望月早些归家—— 虽还是热天,天黑了太阳一落风却是凉的。又说最近好久不上街画画了,明天伊顿商场有时装表演,来的人多,想去摆个摊画画。
望月心血来潮,就央世昌带上她去,好歹让她也当一回街头艺术家。世昌怕她一人待在家里腻了,又胡思乱想的,就答应了她。两人说定了第二天出门的时间,便离开踏青的墓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