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卷帘抵达上海,事先并不曾告诉姆妈,自然就没人来接。独自一人推着行李车出了海关,一街的热气便烘烘地扑了上来。

往街上一站,只见远处近处无数的高楼大厦,堆得如同鱼鳞似的,层层叠叠,一直融进天色里去,将天挤得小小窄窄的一片。那天色是灰灰的,染得楼也灰了,树也灰了,行人也灰了。路边是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广告牌,打的是孔府家酒,西施莲夏露和LEVI'S的牛仔裤。街心风驰电掣般开着的,是甲壳虫一样的小汽车。间或有几辆大些的奥迪和宝马,在小车群里头就有些鹤立鸡群的不屑。司机的脸上,便带着些遮也遮不住的得意。路上的行人里头,招眼的自然是年轻女孩们。这几年的好茶好米,都在身裁上显出来了。该肥的地方,很是肥着。该瘦的地方,很是瘦着。头发不是极长便是极短,裙子却是清一色极短的。瘦腿跨在厚厚的高跟鞋上,走路仰着头,嘟着嘴,竟都是一种看不出年纪的时髦。过起马路来,自然是不听交通灯的。走路的和开车的对峙着,通常是开车的先泄了气,让了的。也有不肯让的,便摇下窗来,骂一声“搓伊娘”。那一声骂里,反倒有了些亲切。卷帘看着这有一些熟悉却有诸多陌生的城市,恍恍然,便怀疑这还是不是那个她离开时的上海。

这时,就有辆桑塔纳出租车“吱”的一声停在了身边。司机是个极年轻的小伙子,从车里探出头来,用普通话问:“小姐您要用车吗?”

卷帘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看上去果真那么土吗?就用上海话给了个沁园的地址。那人听了,就点头换了上海话说:“晓得晓得的,那一带都是资本家小洋房。你到上海看亲戚?”卷帘懒得搭理,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十美金的票子,塞给那人:“又是新桥又是新路的,我是认不得路了。行情我还是知道的,这钱怎么走也够了。你就别给我七拐八拐的。找个最直最近的路,省得你麻烦我也麻烦。”

那小伙子也不恼,笑笑揣起钱来,就帮着卷帘将行李卸进车里。卷帘进了车,才发现这车前排和后排,乘客座和司机座之间,都有些挡板隔开了。司机坐在笼子大小的位置里,倒有几分像囚徒似的,手脚也摔打不开来。小伙子见卷帘愣愣的样子,就说:“安全措施,安全措施。你乍一回来看着别扭,我们都习惯了。这种叫‘三居室’。前边不隔只隔前后的叫‘两居室’。”卷帘听了觉得十分有趣,便忍不住笑将起来。

刚一上路,就堵车了。长龙便成了长蛇,一步一挪的,走得很是辛苦。司机见卷帘等得甚是不耐烦,就说些闲话与她解闷。先是教了她几句当下时髦的口头语,又指给她看路边的几幢摩天大楼,说是和某某国家合资兴建的五星级宾馆。服务员请的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姐。那站着的小姐就没有坐着的挣得钱多,坐着的又没有躺着的挣得多。又说某某公司建的高级公寓,花了大本钱,连厕所都是大理石的,到现在连三分之一都卖不出去,老板急得要跳楼,芸芸。

卷帘一时心血来潮,就问:“浦东有个望月楼住宅区,听说挺高档的,你知道不?”

司机将膝盖拍得啪啪响:“知道,太知道了。前年卖楼花时,房地产正炒得火热。三个星期里头就全卖脱了。谁知买了楼花的,都倒了血霉啦。那老板犯了事,上个星期吞安眠药自杀了。”

卷帘听了,脑袋“轰”的一声,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半晌,才声音颤颤地问:“犯了什么事?”

“那老板为了赶工期,就拿了些便宜材料换上去,地基也没有好好填过。人刚搬进去,阳台就塌了,压伤了一个小孩。地下还往上冒水。几家联合起来告,要赔偿。公安局也正在通缉抓人呢。七八十万买的一个单元,如今二十万也没人要了。那老板是个老滑头,听说钱早就转移到国外去了。人都死了,找谁赔去呀?”

卷帘又是一惊。望月移民时带过来的钱,原先都是托自己替她开的账号的。里头的金额,自己多少也有些数。莫非后来开平又汇了钱过来,望月拿她当外人,瞒了她不成?开平在上海的事,姆妈来信隐隐约约也说了一些。虽都是些鸡皮狗碎,倒还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姆妈也是一再叮嘱不可告诉望月的。开平这么死了,会不会牵涉到望月?如此一想,便越发坐不住了,一味地催司机快找小路绕出去。

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地到了沁园。卷帘急急地下了车,正想揿门铃,透过围墙的铁栏栅,就看见了院子里头有两个人。

院里的那株玉兰树,依旧遮天蔽日地开了一树的花。枝条伸到窗口来,几欲挑住了浅绿的窗纱。只是那一盏一盏的花朵,不如先前的白,也不如先前的大,竟露出些下世的样子来了。卷帘算算,这株树若是从建沁园的那年数起,也有五十多年了。这五十多年的岁月若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可不是从红颜到白头了吗?

树下背阴的地方,铺着一张竹躺椅,躺椅上歇了个老头子。老头的腰上,垫了个枕头,就垫出了个半躺半坐的姿势来,手里正翻着一本书。那一头的头发,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白透了,反而白得有些年轻起来。也不戴眼镜,只将那书举得远远地看着,努着嘴,看样子就有几分吃力。风吹过来,树上纷纷扬扬地落下几个花瓣来。老头便将书送到嘴边,轻轻地吹净了,又接着看。

玉兰树枝上,挂了三个鸟笼。第一个笼子里头装的是一只比手掌略大些的金丝雀,通身橙黄顶着冠上一束绿。第二个笼子里是一只拳头大小黄喙翠鸟。剩下的那个笼里,盛的是一只大大的蓝鹦鹉。太阳很是倦了,要落没落的,颜色就有些浊黄浊黄的,斜斜地照着鸟笼。院子里的知了大声地聒噪起来,鸟儿听得烦了,都将头缩在脖子里,把眼眯了,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来。

鸟笼底下,摆着一张大长凳。大长凳上头,又叠了一张小圆凳。小圆凳上头,立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棍,正在捅鹦鹉。鹦鹉躲来躲去的,也躲不过那棍子。便回过头来,“嘎”的一声将棍子叼住了。孩子吓了一跳,就拿手来掰。掰来掰去的,好不容易将棍子掰出来了。那鹦鹉很是生气,便仰了头,沙沙地叫了好几声“瘪三”。那孩子也不下来,却把棍子远远地扔了,拍着手独自咯咯地笑起来。

“你也不管管。”二楼的绿窗纱一抖,抖出一个女人似醒非醒的声音来。

躺椅上的男人听了,慌慌地将书搁下,起身便骂那个孩子:“说好了让你外婆多睡会儿的,一野就忘了。”

孩子正在兴头上,如何听得劝?死活不肯下来。老头便要过去抱。孩子躲过来闪过去的,一没留神,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坐在地上,将两条腿蹬得抽风似的,啊呜一声哭了起来,直哭得额上暴出青筋来。老头搓着手,却是近不得身。

这时纱窗就掀开了,露出女人一张慵慵懒懒说不出年纪的脸来。也不看老头,也不看孩子,只将腕子举到眼前,叹了一口气:“睡个午觉也这么难。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领……”话没说完,便半截噎在了喉咙口。手没放回去,却就势掩住了嘴,很是吃惊的样子:“卷,卷帘?”

卷帘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走进了阔别十一载的沁园。

姆妈下楼来迎着,欢喜得语无伦次。问女婿怎么没来,彼得怎么没来。又等不及回答,就拉着手往楼上让。一边回头吩咐老头子:“箱子你试试。拿得动就先放到厅里去,拿不动就别管,等开平回来再说。反正外头也不下雨。”

卷帘一愣,问:“开平没事?”就把车上听来的,学给姆妈听。

姆妈听了就笑:“街上传他的事,也传得多了。有说他炒股票炒翻了船,跳楼死了。有的说他心脏病突发,睡死了。又有人传他欠了赌债还不起,让人给杀了。还说是砍了七刀,砍在哪儿都说得清清楚楚、活灵活现的。吓得我什么似的,就往他办公室打电话。小秘书接了,听见是我,就笑,问:‘这回颜总又是怎么死的?’”

卷帘这才将心头一块大石头卸下了:“那些事,原来都是没影的啦?”

姆妈将卷帘拉了,坐在沙发上。一边从冰箱里拿了上好的水晶梨,细细地削了皮,切成片,用牙签串好了,一边就说了些别来的事:“也不都是空穴来风。前几年钱来得太顺了,把他给弄得腾云驾雾的,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多少人劝他,也不听,硬是把钱都押在了房地产上。去年房地产价格一跌,楼花卖不出去,他手头就没了活钱。楼盖了一半,又不能歇下,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凑合一幢是一幢。那个质量,你想想就知道啦。花了这个价,才把那家给安抚了,不再告。地基的事,倒不全是他的错。当时市政府也没有调查清楚,那里有地下水源,稀里糊涂的,就把建筑许可证发了。都盖完了,才发现渗水。”

卷帘就急了:“那得去告呀,总得有人来负责吧?总不能都拆了重建吧?”

姆妈就知道卷帘到底是出国太久了,说起话来竟跟外国人似的不着边际。便告诉她:“幸好也就一幢楼有一边问题大些,别的楼盖得远,可能问题不大。这头赔点,那头赚点,平摊着大概还行。只要不再有人告就好了。”

卷帘又问这些事望月知不知道。姆妈说:“当然不知道,瞒还来不及呢。她一个人在那里,有她心烦的。哪管得了上海这摊子事?知道了也是白操心。”

卷帘就将脸沉了,正色说:“糊涂呀。望月楼住宅区的计划书上签的是颜开平孙望月两个名字。将来万一要追究法律刑事责任,望月是逃不了干系的。望月的材料,在移民局都有记录,国际刑警组织通过加拿大皇家骑警一查就查出来的。”姆妈一听,当下脸也白了,就商量起怎么告诉望月的事来。

姆妈回头看看,见老头没跟上来,才悄悄说:“江北人眼浅,暴富起来,是不肯轻易歇手的。劝了他不少回,不要太贪,做得太过了。他哪里肯听?又到处告诉人说自己是孙三圆的后人。你外公生意场上的一世英名,如今断送在他手里。多说他几回,干脆什么都不告诉我了。原先雇着那人当顾问,我还知道点事。现在嫌那人嘴不严,打发他回家养老了。”

说到这儿,姆妈脸上便有些讪讪的:“一会儿那人上来,你也喊他一声。那个新疆女人一死,他又没了工作,老相就出来啦。人一老,万事休。你们小时,他虽亏欠了你们,钱上面,倒是大方的,从来没有克扣过。”

说话间,那一老一少就上楼来了。卷帘坐着,也不动。见姆妈使了好几回眼色,无奈,方站起来,垂手叫了声“爸”。老头把头点了,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里竟浮了层泪出来。卷帘见老头额上汗津津的,气也没喘定,心里便有了几分不忍,勉勉强强笑了,说:“不是说好先不搬行李的?”

两人相对着坐了,中间隔的是二十多年的混沌空白。那空白若是彻底的空白倒也好了,岁月一洗,就全洗去了。偏那空白里头又夹杂了丝丝缕缕、斑斑点点的颜色。岁月将空白洗去了,剩下的就全是颜色,虽是褪了些,却依旧可辨。如同锅里的油星子,原本是载在水上的。可水流走了,油迹便留在了锅底。人看不见水了,看见的便都是油星子。两人都觉出了空气的分量,浓重得推也推不动,抹也抹不开。就都没了话。

姆妈将皓皓推过来,让叫“大孃孃”。皓皓见了生人,便格外地老实起来,将拳头含在嘴里,低着头只是不说话。那孩子眉眼鼻子嘴巴都是望月的,竟找不出一丝开平的影子。那模样粗粗一看,倒跟彼得有几分相像。卷帘见了就有些欢喜,搂过来,将鼻子贴了皓皓的鼻子,说:“这个大孃孃还不认得你呢。这回得好好认认。”皓皓的鼻子给顶得瘪了进去,便咕咕地笑了起来,说:“认得的,小电影。”姆妈就解释给卷帘听:“还没忘了上回你托黄明安的弟弟带给他的小电视呢。”

皓皓跟卷帘熟了些,就皮了起来,将身子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说:“我爸爸的小电影比你的好,有遥控。”姆妈一边骂:“小孩子家这般不懂规矩。”一边就摇头:“什么人带大的,出来就什么路数。这孩子越大越没样子,都随了那家人。”

爸在一旁看卷帘母女两个逗皓皓玩,也插不上嘴,呆坐着,便想起些陈年烂芝麻的旧事来。怀卷帘时,爸和姆妈正是新婚宴尔。两人枕边缱绻时,对肚子里的那条命也作了不知多少的憧憬和计划。待卷帘长到一周岁,姆妈坚持要按老规矩“抓周”。摆了一床的物什,卷帘独独挑中了一杆笔,抓了就放嘴里咬,姆妈抢都抢不下来。一时甚是得意,以为这头生女将来要成就男儿事,做个大学问人的。谁知卷帘到了两周岁,还只会叫“姆妈”。姆妈抱了女儿,遍访名医,却良方难求。渐渐地,就灰了心,认定这个女儿是弱智了。

一日过中秋,一家人在阳台上赏月。月亮白花花地照了一地。卷帘挑了一块莲蓉月饼,咬了一口,就掷在地上。爸捡起来,擦擦,吃了,便骂:“这张刁嘴,要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来填呀。”谁知卷帘将头抬了,看着爸,清清楚楚地说:“桂花圆子酒酿,多多加糖。”把两个大人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姆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从此卷帘就伶牙俐齿的,再也没有安静的时候。这等的聪颖,用在读书上,自然是极轻省的,年年都从学校里捧回奖状来。用在对人上,便显得心重了,总不似那两个小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

卷帘出国那年,姆妈倒是写了封信给新疆,说了行程。爸和阿依古丽将多年的积攒取了,汇了一千块钱给上海。爸又要订连夜的火车票赶来送行。卷帘当下就将钱退回去了,信上连个称谓也没有。自爸离开上海重回新疆,卷帘就没再喊过爸。诸事上如此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儿,为人上却一丝也不肯圆通。不知嫁作人妇也懂了些事理?

爸看着卷帘额上细碎的皱纹,喉咙堵了上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就要转身下楼:“你两个先聊着,我下去买点新鲜的菜。基围虾是昨天买的,化一化就行。鸡也缓过了。爱吃什么青菜呢?”

卷帘见老头对沁园这般熟门熟路的,可见是个常客,也不知住不住在这儿。就暗怨姆妈老糊涂,这把年纪了,若真这么住着,左邻右舍看着,脸面上也说不过去。

姆妈拿牙签挑着水晶梨吃,悠悠地,就说:“今天是什么天呀,还做饭?等开平来了,敲他下馆子去。”爸果真就不动身了。

直等到天墨墨黑了,茶壶里的水也续过五六回了,卷帘困得嘴大眼小起来,开平才回家。

开平进了沁园,见到卷帘,甚是意外。两人握着手,嘴上说:“一点没变,一点没变。”心里都着实吃了一惊。卷帘因着姆妈的介绍,对开平就格外地留意起来。只见那人已经把当年一手一颈的金银全给摘了,光秃秃的五指上,只剩了细细一条白金结婚戒指。腕上戴了只颜色沉厚的劳力士手表。衣着上也学了外边人的样子,上身是灰不灰蓝不蓝带些条纹的亚麻布衬衫,下身是澄蓝直筒布裤,腰上系的是一条鳄鱼皮带,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高尔夫球鞋。再走近些,身上就闻着了些香水味—— 也是淡淡的。就知道这些年这个人还是学了些新招。又见开平脸上颈上都泛着红,都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个饭局了,心里便有些不悦。

开平哪里知道卷帘心里的小九九,顾自抱怨着:“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好派司机接你去。在上海待多久?爱住沁园就住沁园,不爱住就包一个旅馆房间。在外头你虽是老板娘,倒不见得住过五星级宾馆呢。那日本厅里,讲究的是下跪服务—— 这你就没见过了吧?如今的上海,绝对不比外边差。”

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掏出大哥大,塞给卷帘:“大伙儿都在,就给望月打个电话吧。国际直拨的,你爱说多久就说多久。”

卷帘看着这头开平这般惬意,想起那头望月一人孤单单地病着,便有些凄惶,却又说不得。就将大哥大推开了,说:“望月正在大考呢,改天再打吧。”说完了才想起这早是学校放假的时候了,还说大考。幸亏开平也没在意,将大哥大收回包里,就招呼众人出去吃饭。

上了车,姆妈挨着卷帘坐在后座上,方悄悄地问:“黄明安怎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