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那日望月从牙口的农场回来,路上淋着些雨,受了些风,进屋就连打了几个喷嚏。心想外头正是盛夏时节,一点小感冒大概是不碍事的。只觉得疲乏,便擦干了身子,在床上躺着。心却歇不下来,七上八下地闹腾着,两眼定定地看着天花板。谁知这一躺,肚子便抽抽地疼了起来,身子也越发冷了上来。后来竟冷得抖抖的,跟打摆子似的。只好起身去开壁橱的门,想拿一床厚被子压一压,出一身汗。刚踮着脚伸手拿着了被子,就觉得下身一热,有些湿湿的东西顺着腿根流下来,抬脚一看,却是殷红一片。忙把被子扔了,去洗手间拿手纸来擦。

谁知越擦越多,堵也堵不住,竟不是寻常月信的样子。这才有些慌张起来,拨了电话找卷帘。是黄胖子接的,说卷帘早上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去了哪儿。又问有什么事。望月懒得跟他说,就将电话撂了。情急之中,想起了一个多日不见的人。拨通了电话,也顾不得寒暄,就说:“快来一趟,我怕是不太好呢……”一句话没说完,便两眼一黑,咚地栽到了地毯上。

醒来时,听见耳边有些嘀嘀嗒嗒的声音。以为是钟,想扭过脸来看时间。谁知看见的不是钟,倒是一样笨笨重重的东西,背面有好些电线,正面有个荧光屏,上头走着些高高低低的曲线。心里一时甚是疑惑,就想拿手去摸,两只手却都动弹不得。忙将身子微微欠了欠,想看个仔细。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个极小的房间里。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家什。四壁光光的,没铺壁纸,也没有窗。只有一扇小门,上面一半是玻璃的,下面一半是木头的。玻璃上边印着些英文字,从里往外看,是反着的,竟看不出个究竟。最上头有个鲜红的十字,倒是里外一致,看得十分清楚。再看自己的嘴上鼻上,蒙了个塑料罩子,虽有些紧,呼吸起来倒还不碍事。左手背上贴了块胶布,胶布底下是根橡皮管子。皮管子高高地吊在一个架子上,架子上挂着个透明口袋。口袋里有些清不清黄不黄的水,一滴一滴地正往管子里漏。望月愣了一会儿,才揣摩出是在医院里呢—— 却死活记不起前头发生的事了。

这时,就有个黑人护士,推了个小车进来。见望月醒了,脸上漾出些欢喜的笑来:“你可睡醒了。你姐姐等了你不少时候了。”就给望月试了体温,量了血压。见都正常,便解了氧气罩,又往本子上唰唰地记了些东西。完了,方出去喊卷帘。

一会儿工夫卷帘便进来了。头发蓬蓬的有如一堆干稻草,两个眼袋松松垮垮的,竟像兜不住眼睛似的。那样子倒把望月吓了一跳,想必自己病得不轻。就想问自己在医院里待了多久了。刚一张嘴,嗓子里像有几把钝刀轮番割着,痛不堪言,哼哼地竟语不成声。只好将眼睛定在卷帘的手表上。

卷帘明白了,就叹了口气:“昨天你进来是下午四点多。这会儿是早上八点半了。你是非要吓死我们不可呀?你要再有个事,我怎么跟上海交代?”从这个“再”字上头,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踏青,望月的脸色就有些变化。卷帘看出来了,连忙改口:“总算没事了。医生说再观察一两个晚上就可以出院了。”

说着,就拿些棉球蘸着清水,来润望月的嘴唇。沾着些水,那嘴唇湿湿的就有了些活色。卷帘掩嘴打了个哈欠,又忍不住摇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样不当心呢?到头来吃亏的总是你自己。从前皓皓那回,傻是傻,还傻得有点道理,总算有个开平担待着。这回,谁来担待你?总不能再让开平吧?”

望月听得甚是疑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卷帘话里的意思。卷帘就没了好气:“你又不是十几二十的小姑娘。三十好几的人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自己怀孕两个多月了还不知道?是宫外孕。若不是送得及时,怕是命都没了。那血出的。咳,那血。真是的。”

望月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两个月,该见红的日子,就见红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谁知竟是怀上了呢?又想起自己和牙口,回回都是十分小心的。癫狂忘形的事,统共也就一两回,那也是在确定不会出事的日子里。谁知却偏偏出事了。真是命里该着,要躲也躲不了。望月从牙口身上想开去,便将那日发生的事,线串珍珠似的,都串在了一起。这一串,就串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叫出声来。卷帘听出是个“宋”字。

“他当然知道的。手术还是他签的字—— 没找着我。昨天他守了大半夜,刚刚让我打发回去睡觉了,下午再来替我。”

望月听了,脑子里塞了一团碎棉絮似的,甚是纷乱起来。那姓宋的如此机敏之人,想必早已将个中的原委猜着了。就记起那日在卷帘的生日聚会上,两人关于学生老师的那番调侃,那笑话里头分明句句藏真呢。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地撇清,如今却出了这等事情,还偏偏出在他眼前,岂不真叫人看轻了自己?于是便越发地后悔了自己的莽撞—— 当时哪里知道是这个境况。若不喊他来,哪会有这番羞辱?只是奇怪,好的时候倒也不怎么想这个人。有病有灾的时候,竟头一个把他给想起来了。

又想卷帘这头,也不知会不会多嘴去告诉了上海。开平那里,倒也罢了。为了一本洋护照,竟能将自己孤鹞似的放着飞,也不管是死是活的。两人到了这个情分,谁也怨不得谁。只是姆妈若知晓了,少不了又有一番聒噪。姆妈那张嘴,开口能刮人几两肉。

卷帘见望月两眼睁得大大的,却找不着个焦点。脸上木木的,也无悲也无喜,竟把平日的刁钻精灵之气全给丢了,心里便有些怜惜。就将床摇起来,扶着望月半躺半靠着。倒了杯鲜橘汁来喂望月喝。望月一气就喝了两杯。嗓子得着些滋润,渐渐地有了些声气。就说“疼”。卷帘以为是嗓子疼,便解释是麻醉时插管插的。多喝些水,歇过劲来就会好的。谁知望月说的是手。那手是昨天晕倒时,撞倒了茶几,让碎玻璃给割的。缝了好几针,麻醉药劲一过便牵牵地疼。卷帘赶紧摇铃让护士进来,给了几片镇痛药。

吃完了药,卷帘就拿了个梳子,将望月的头发给梳了一遍。这一年来,望月只将头发剪过一两回,就又留了起来。不知不觉地,便留了一肩。还是一样的黑,还是一样的亮,只是这一头已经不是那一头了。只有发梢上微微的一点波浪,还留着些从上海带过来的好奇,拘谨和小家子气。卷帘将那头发在脑后拢了,用橡皮筋低低地绾了个尾巴,望月的脸才显了出来。

刚把梳子放回去,就看见望月扬着一根指头指着自己。卷帘只好又将梳子拿了出来,蘸了些水,把自己的头发也顺了顺。一边梳,一边就叹苦:“这个头,烫过了像草,不烫也像草。横竖是个草字。不如改天咱俩一人去买顶假发戴算了。倒是一劳永逸,省了在头上花钱。”说得望月嘿嘿地笑了起来,哑哑地回了一句:“你那个胖子,可不愿省这个钱呢。”

谁知卷帘突然就把脸沉了下来:“提他做什么?他和我不搭界。如今他三个魂,倒有两个半不在这里。可惜人家也不待见他。若是肯给他个笑脸,怕是让他死他都愿意呢。‘荔枝阁’上上下下都知道,横竖就瞒着一个我。连自己亲妹妹尚如此,还能指望外人吗?”

望月一听此言,吃了一惊。当初瞒着卷帘,自有瞒她的道理,可那道理却是不能明说的。自知理亏,只好由卷帘骂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那人开路就是了。你是老板娘,叫谁走,谁就得走。”望月嘶哑地说,“等人一走,见不着,就好了。现在的人,没有记性。”

卷帘听了,却冷笑起来:“羊羊走了,还有狗狗。狗狗走了,还有猪猪。心不在了,还能拴得住身子?”

望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劝也只是皮毛上的工夫,解不了卷帘的切肤之痛。就问卷帘打算怎么办?

卷帘的嗓门便低了下去,声气里突然就少了些骄横:“我能怎么样?彼得认他做爸也认了这么些年了。只要他还认彼得做儿子,我怎么都行。人在世上活一回,不过是替子女还债罢了。”

望月听了,又是一惊:莫非彼得不是黄明安的儿子不成?

彼得果真不是黄明安的骨血。

卷帘发现自己怀孕时,那个赵姓男友已经转学去了美国。原本是卷帘坚持要分手的,两人为这个也不知怄了多少气。那男的走时,心里很是存了些郁怨。到了美国,竟赌气不再和卷帘联系。卷帘虽然隐约知道那人在纽约,可偌大一个纽约城,找个人就如在大海捞针似的。再说,平日面对面地相处,为几件小事都谈不到一个点子上。如今天南海北地隔着,还能指望在电话上把这样的大事给谈妥了?无非是自找羞辱罢了。

于是就铁定了主意不去和那头说,心想总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吧?果真就自己找着了个愿意做人工流产又收费低廉的医生,偷偷地去了。那医生倒是个好人,将超声波片子看了,就告诉卷帘:子宫里长了个鸡蛋大小的瘤子,两边的卵巢也都有囊肿。加上岁数也不小了,这回若流了,将来怕是再难怀上了。卷帘一听,倒是愣住了。赶紧起来穿了衣服,说回去再想想。

这一想,就想去了一个秋天。一天一个想法,一天一个决定。门前的树叶子在想法和决定的不断更替中将韶华流失了,一个季节里卷帘就把自己想老了。宽宽松松的T恤衫底下,肩是平的,胸是平的,腰腹是平的,臀也是平的。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在生病,却不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没有人猜到那一堆瘦骨之下,竟藏了如此肥胖的一个秘密。

后来与黄胖子结了婚,两人免不了要做一些床上的事。卷帘虽是百般小心,褪了衣裳,肚子已经藏掖不住了。便日日等着黄胖子来盘问。黄胖子时时带卷帘去看医生,只在候诊室等着,并不进去。待卷帘出来,也不问病情。卷帘那份悲烈,那份理直气壮受了些冷遇,就不那么有底了,心里也有了几分虚空理亏。便开始怀疑黄胖子的缄默里面是不是蕴藏着一个硕大的阴谋。

结婚后的第二个月,卷帘独自去了趟医院。回来将一张超声波检查报告单,拿镇纸压着放在桌面上。报告上有胎儿的大致受孕日期和预产期。第二天早上醒来,那片纸不见了。黄胖子依旧无话。到了晚上下班回家,卷帘到底没忍住,就问:“你怎么不问?”

黄胖子正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全心全意地对付颏下的几根胡子,用镊子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又一根一根地贴在镜面上。一会儿工夫,脸上的毛就移到了镜子上。听了卷帘的话,头也没回,就说:“有什么好问的?不是死了吗?那人要活着能让你一个人这么难吗?”

话是极漫不经心地说出来的,却听得卷帘泪流满面。哭过了,心里就踏实了,放心地摆起了孕妇的姿势。肚子少了些约束,就认认真真地鼓胀起来了。

“荔枝阁”的人,看见卷帘大腹便便的样子,都笑老板和老板娘两个真会演戏。暗度陈仓的事明明早已做下,婚前却摆出一副两不相干的面孔给人看。黄胖子虽是满心冤屈,却一句也辩白不得,只好由着人调侃。卷帘则恨不得天下人都长长久久地误会下去,越深越好。

也许彼得早早地就已洞察了自己的身世,极其乖巧地顺应了命运的变迁,以一种颇为低调的,毫不节外生枝的姿势,来到了人间。当护士将洗涤一净,又黑又红,既不美也不丑的婴儿送到父亲怀里时,产床上的卷帘看见黄胖子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一抖轻微得只够让卷帘不安,却不够让卷帘失措。

彼得的心有灵犀意想不到地帮助卷帘度过了最初的难堪。这个孩子在出生后的第一天里,就与那个他愿意或不愿意都要成为他父亲的人建立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联盟。在那个联盟面前,卷帘的存在反而黯淡失色了。彼得在饿着、冷着、湿着、哭着的时候,投入的是卷帘的怀抱。然而在饱着、暖着、干着、笑着的时候,寻求的是黄胖子的臂膀。不管多深的夜,多沉的梦,只要黄胖子下班的脚步从走廊上响起,彼得必会在摇床里醒来,睁开眼睛寻求另一双眼睛。找着了,粲然一笑,便又重新睡去。母和子之间的交流是物质的、琐碎的、属世的、可以用名词来定义的。父和子之间的交流却是精神的、超越的、空灵的、只能用少数形容词才能解释的。母亲是必需品,父亲是奢侈品。必需品是为了活着,奢侈品却是为了舒舒服服地活着。所以奢侈品带给心灵的快乐远比必需品多。黄胖子被这种从来没有培养过却白白得来的信任和依赖感动着,最初的抗拒和疑惑在彼得既天真无知又老谋深算的微笑里化为一汪柔情。

望月听了彼得的事,惊诧之余,倒把平日对黄胖子的诸多反感,略略改变了些。有心想劝卷帘从长计议,将眼前的先忍了。却想卷帘正在气头上,如何肯听得进去劝?只好兜着圈子说:“不如这几天找个地方散散心,把这些烦恼事都丢过一边去。冷一冷,说不定想法又有不同了呢。”

卷帘就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往望月眼前晃了晃:“去上海的机票。下星期的。这几天你若没什么大事,我就不改期了。”

正说着,世昌捧着一大把百合花,推门进来。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屋里就有了些生气。卷帘也不接花,也不让坐。一边慢悠悠地拿牙齿咬着指甲,一边说:“叫你下午来的,你这会儿就来干什么?我们姐妹俩说个私房话,也不许?怕说你哪?不放心你在这儿装个录音机吧。”

世昌听着那话不善,也不理会,径自走到望月床前,问:“感觉好些不?”

望月心想这话很该是牙口问的。也不知牙口这会儿在想谁?大约是想汤米吧。牙口只惦记着那边汤米要死了,却知不知道这边望月也死过了一回呢?牙口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他和她曾经共同创造过一摊血、一团肉。那摊血、那团肉死了,却是从她身上下来的,她的一部分也死了。她不全了,他还能完好无缺吗?便一时悲从中来,将眼圈红了。又想世昌本是在替牙口做一件与他自己毫无相干的事,却做得那么投入,竟比那真的还真,心里有些感激,又有些羞愧。答不出话来,就将眼睛避了。

卷帘抢过话头来,说:“感觉好不好,你躺在那儿才知道。女人哪经得起那样的折腾?望月这回的身体可是亏了。你说怎么办呢?”

望月这才醒悟过来卷帘是误会了,当着世昌的面,却又解释不得。看着世昌,就把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那个误会里有诸多的凄凉,也有小小的一点荒唐。那一点小小的荒唐就把两人中间的那层隔膜给破坏了,反倒让人亲近起来。突然,世昌就有些喜欢上了这个误会。

“卷帘你放心回上海吧。我的东西都搬到那头地下室了,我住过去照应起来也方便些。”

卷帘也不理睬,只将脸极近地贴了望月的耳朵,恨恨地说:“你若还要这条小命,一个月之内不能再干那件事。这不是我说的,是你医生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