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望月找开平是越来越难了。
有了电话,就不愿写信。越洋电话深夜打到家里,怕吵醒婆婆。白天打到公司,开平不是正在开会,就是出差在外。好不容易打通了一两回,开平支支吾吾的,望月便知道他的办公室里有人。没了耐心,就挂了。等开平得了空闲再拨回来,望月接了就笑:“难怪上海的小姐们个个要念秘书专业,如今老婆找自家男人说话也得通过秘书小姐预约呢。”一句话说得开平没了情绪,就不吭声了。望月见开平也不来哄,越发地气恼起来。如此几番之后,两人都懒得再打电话了。
也写了些信给姆妈。姆妈要收了几封才回一封。信里翻来覆去的,总是些旧话:“身体尚好,不需挂念。你们姐妹俩在外要多多帮衬,卷帘过日子也不易。”芸芸,竟不怎么提开平皓皓那头的事。望月忍不住,打过几次电话回去。姆妈说也不常见到开平父子的,想必那头也没什么大事。
最近一次通电话,姆妈说开平打算明年送皓皓去一家荷兰人在上海办的私立住宿学校念书。望月一愣:“开平怎么也没跟我提起呢?”姆妈就说望月大惊小怪:“你人又不在。你出去这一年,上海这边的事如今你不是很知晓了。告诉你,你也说不出个好坏来。开平是皓皓的爸,还能不给他安排最好的前程?好好地过你少奶奶的日子,生这闲气做什么?”
望月听了,虽是无话,却越发体会出了姆妈的偏心。姆妈一年到头,不知要给卷帘寄多少包裹。光邮费,就得用万字来计算。彼得身上的四季衣装,卷帘卧室里的被罩床罩,连“荔枝阁”里女招待的春秋旗袍,都是上海滩头牌裁缝的手艺。姆妈如今花起开平的钱来,脸上已没有了尴尬,因为毕竟有过皓皓了。皓皓和彼得,同是亲外孙,一个住得近,一个住得远。姆妈亲的是那个远的,疏的是那个近的。
姆妈对皓皓,岂止是不在意?姆妈从一开头,就不赞成望月生下皓皓来。
望月怀皓皓,是一次计算上的错误。
望月决定生下皓皓,却与计算无关。
那阵子望月正在读一本名为《依莎贝拉·邓肯传》的书。书里那个现代舞精灵对子女的依恋,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使得望月泪盈于睫。于是,皓皓的出生,便在那一刻里被莫名其妙地决定了下来。
望月怀孕时,从未挑过食,吐过酸水。脸色既不青,也不黄,更不浮肿,一直光洁柔亮,如桃似李,竟找不到一块斑点。医学大典上关于妊娠初期症状的所有描述,在望月身上都失却了依据。以至于怀过两次孕生过三个孩子的姆妈,居然也看走了眼。当姆妈最终觉察到二女儿从冬装过渡到春装时身态的异样,望月离分娩只有四个多月了。
那时沁园的门虽已对开平敞开,姆妈见到开平时的脸色,却依旧在矜持与淡漠之间的灰色地带里游移徘徊。而开平,则给了姆妈绰绰有余的空间,来完成她的徘徊。那一年姆妈正值六十。当举家为姆妈的大寿辰手忙脚乱地筹备,亲朋好友好奇又紧张地猜测着开平非同寻常的亮相礼时,开平使所有的人在惊愕之余对他刮目相待。寿宴上,众人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纸,发现写着“颜开平贺”字样的礼物盒里,装的既非首饰也非红包,却是一张裱在暗红梨木镜框里的十六寸黑白放大照片,它是从一张只有半个火柴盒大小的泛黄的旧照片翻拍修复出来的。镶裱和镜框的功夫,只有内行人才看得出来,众人的兴趣只在内容上。
照片里是沁儿和父母同在沁园的玉兰树下晒太阳。孙三圆穿一身雪白的洋装,右手拄一管镀了克罗米的斯的克,左手执一柄白色雕花丝竹折扇。折扇半开半合,将鼻唇掩去了许多,倒将一双眼睛顾盼流飞地露了出来。沁儿的生母,穿的也是一身白,却是硬领带口袋的新潮学生装。梳一个油光粉亮的中分西式头,戴一副精精致致的金丝边眼镜,腰身直直地坐在一张梨木靠椅上,怀抱一把暗木月琴。朱唇半启,仿佛牵挂在一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曲子上。
事隔多年,沁儿依然记得,那日父母唱的是楚霸王别虞姬。那霸王不是寻常的霸王,虞姬更非寻常的姬妾。母亲唱的楚霸王,缠绵悱恻,柔肠寸断。父亲唱的虞姬,临危不惧,英武果断。霸王和虞姬中间,夹的是沁儿。沁儿帮的是虞姬的腔。一双丹凤眼,两道柳叶眉,唇如朱砂,面如满月。十指纤纤,捏成两朵盛开的兰花。太阳从玉兰树枝里泄漏下来,洒了三人满头细细碎碎的金珠子。
那年沁儿十九岁。那阵子上海很乱,米比金贵,钱比纸贱,南边北边都有战事。所以大人的笑颜里头,就微微地看出些勉强来了。这些事沁儿是不知道的,沁儿也没有必要知道—— 天塌下来,自然有许多比她高的人顶着呢。所以沁儿的脸上,依旧是一片灿烂的娇憨。不过那娇憨里头也不完全是天真了,那娇憨里头已藏了些企盼,对外边世界的企盼。沁儿心里的外边世界当然不是指上海。沁儿用不着跑到外边看上海,因为沁园就是上海。上海有的,沁园都有。沁园有的,上海倒未必有。沁儿心里的外边世界,是那个真正的,很远的外边。
那几个月里,沁园的裁缝正在埋头赶制一件又一件的旗袍西裙,沁园的老妈子们正聚着堆儿整理浆洗小姐里里外外的行头,金发碧眼的罗莎琳太太正在竭尽全力最后修润沁儿的英文文法词汇和社交礼仪。沁园的上上下下都在准备送小姐去美国留学。可惜沁儿最终还是没赶上那趟船—— 孙三圆怕兵荒马乱,路上不太平,不放心让沁儿只身跟罗莎琳上路。决定拖延行程,等自己手头的几桩生意有了交代之后,亲自送沁儿去美国。谁知这一等,等到了第二年,天就变了颜色。历史的河流悄悄地偏了一下航道,就把沁儿的一生给错过去了。几十年后,赶上船期的却是她的女儿。
姆妈看着那张放大照片,眼神迷迷茫茫起来,仿佛在弯弯曲曲的旧河道里,追寻那条误了船期又年久失修的老船。祝寿的客人,从姆妈的沉默里,悟出了那个江北人后代的心机。这件礼物的感情价值只有姆妈知道,然而它的物质价值又使姆妈极为方便地避免了从开平手里接受重礼的尴尬。望月冷眼看着,突然就觉得开平和姆妈其实是一对很好的舞伴,甚为默契地跳着一段旁人看着似懂非懂的华尔兹。在那段拐来拐去的华尔兹里,姆妈被一步一步平平稳稳不知不觉地扶下了诸多的台阶。当舞曲终止时,两人便会站到了同一高度上。
然而,这段华尔兹尚未舞完,便被打乱了节奏。望月的怀孕使姆妈的舞步失却了平衡。当开平再次来到沁园时,姆妈在没有前奏没有铺垫没有舞伴引领的情况下,独自地走完了全部台阶,急急地跳到舞台中央,使望月猝不及防。
那天开平连着参加了三轮谈判,神情颇为疲惫,频频掩嘴打着哈欠。姆妈用擦得铮亮的银盏端出新炖的冰糖银耳燕窝汤,又从五斗橱里取出精装骆驼牌香烟亲自点上。坐在开平身边,细细地问了些颜家姆妈的身体和阿大阿二阿三的近况,又聊了些在杨浦新村做邻舍时的旧话。望月躲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想起那年颜家阿婆来叩门拜年,人还没走,姆妈就当面拿拖把擦脚印的情景,脸上便架不住臊热起来。
后来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进入关键部分时,姆妈惊奇地发现问题的症结原来不在开平却是在自己女儿身上。当着姆妈的面,开平对望月说:“你若现在点头,我们明天就去登记。你若不肯嫁我,像你这样的女人,孩子也是拴不住的。我不逼你,你慢慢地想。想通了,我就来接你。想不通,也没事。孩子我总会管到底的。”
开平走后,望月背过脸去,不理姆妈。姆妈自己呆坐了会儿,眼圈就红了上来:“我知道你恼我。这一辈子,你见我跟谁丢过这样的脸?若不是为你,我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去理那家子的。趁这会儿他心还热,想娶你,嫁了就好。等哪一天,他心凉了,就你那性子,哪肯低头去求?带着一个孩子,你还真以为容易?男人的心,从热到凉,也就一夜工夫。”
一夜工夫。望月听了不由得一愣。一夜之间可以有多少从量到质的飞跃?当初爸为是否留在新疆犹豫了整整三年。到最后真正决定下来,却是在一夜之间。
爸到新疆之后的第三年,才回上海休了第一个探亲假。进门见到三个女儿,如雨后的笋子,拔高了几节。个个看他的眼神里,都有了几分沁儿的韵味。卷帘和踏青,和爸很是生疏了,怯怯的,都不肯上来招呼。爸就从旅行袋里拿出些吃的顽的,往各人手里都塞了些。三姐妹比着手里的东西,屋里才渐渐地有了些声气。爸最后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里头装的是一套维吾尔族女人别在头上的梳子卡子,有木头的,也有塑料的,饰着些亮亮的晶片,太阳一照,星星点点地,甚是好看。爸看着姆妈,说:“怎么把头铰了呢?白买了这些。往长里留留,过些日子就用上了。”姆妈也不接,脸却阴了下来:“头发短的自然不好看,理当送给头发长的人。”爸的手僵在那里,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后来一家人围着圆桌吃晚饭。那天的饭桌上有新宰的鸡和冰冻的黄鱼。望月夹了鱼头就要吃,被爸拿筷子打住了:“眼珠子留出来。”望月果真把两个鱼眼睛挑了出来,放到姆妈的碗里。姆妈还是不说话,脸上却有了些浅浅的笑意。孩子们都看出来了,渐渐地就放肆起来,围着爸问东问西的。踏青咬了一口苹果,把眉头蹙成个疙瘩,说新疆的苹果怎的这么个怪味,爸说是时节未到。出好果子的时节里,要什么好吃的没有,不信问望月。
望月果真将前一年去新疆,到果园吃了一天玩了一天的事,重说了一遍。又说起维吾尔族的女人怎样在树下跳舞唱歌的情景。说得兴起,就跳上床来,学着维吾尔族女人的样子,将两手交缠着放在下颌,脖子扭来扭去,抖得像个转陀螺似的。笑得卷帘踏青扑倒在床头,直嚷肚子疼。姆妈突然把饭碗往桌上一摔,饭粒子溅得一桌都是:“什么不好学,学那些轻贱样子?”望月嘴里正含着一口汤要咽没咽下去的,一惊,就吐到了衣服上。等爸拿了块手巾来,新衣裳上早印了一块油迹。爸一边擦,一边就说:“难得一家人聚一次,孩子高兴一回,何必呢。”却不抬头看姆妈。
姆妈便嘿嘿地冷笑:“你那么看重这个家,怎么三年才见着你一回?你不在家,你的女儿过的都是眼泪洗面的日子呢。”爸不回嘴,却也不再下筷子。菜就剩了一桌。
草草地收拾了饭桌,爸从厨房里拿了脸盆,放了些热水,又拿手试过了,就端给姆妈:“累了一天,早些洗了歇吧。孩子我来弄。”姆妈就洗漱过了。
爸将三姐妹都打发去睡了,便就着姆妈用过的水洗了把脸。正洗着,姆妈从屋里抱出一套铺盖来,在厨房边的过道里搭了张行军床。爸一见铺盖,愣在那里,许久无话。末了,才叹了一口气:“我真是那么让你讨厌吗?”
后来,望月半夜里尿急醒来,睁眼看见黑暗里有个红点子一明一灭的,吓得要死,开了灯才知道是爸坐在她的床头抽烟呢。爸原来是不会抽烟的,去新疆就学会了。地上已丢了好几个烟蒂。望月怕姆妈见了要骂,就要下地去捡。爸给拦住了:“望月,跟爸去新疆,可好?”望月问:“姆妈也去吗?”爸摇头,说:“你姆妈是个细瓷盏,你爸是个粗瓷碗。细瓷盏是用来盛燕窝的,粗瓷碗是用来装白菜汤的。若是细瓷盏装了白菜汤,粗瓷碗盛了燕窝,怎么看怎么不像。”望月就问:“那阿依古丽是细瓷盏还是粗瓷碗呢?”爸看着窗外,不吱声。
爸没住满探亲假,工地就来了电报催走,署名是阿依古丽。爸把电报团皱了,又展平。展平了,又团皱。团了几回,又展了几回。就去北站买了火车票。
爸走后,望月不止一次看见姆妈在梳妆台前比试爸留下的那套发饰。后来姆妈的头发果真就留长了,挂下来像一匹黑缎子,绾起来像一朵黑绒花。可惜,爸已经看不见了。当然,在许多年之后,望月才真正懂得,爸在饭桌上说的那些关于骆驼的故事。骆驼可以不食不饮在沙漠里行走数月,却会在一瞬间里累得趴倒。累垮骆驼的,可以只是一根稻草那样额外的重量。爸就是那样一匹骆驼,姆妈就是那样一根稻草。而爸探亲回来的那个晚上,便是骆驼生命里的那样一个瞬间。
望月突然就明白了,姆妈肯在开平面前如此低声下气,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刻骨铭心抱恨终生的一夜。那一刻里,望月便体谅了姆妈的苦心,笑着说:“他想要娶我,自然就娶了。我若想嫁他,自然就嫁了。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早先咱们家是如何对人的?如今翻过脸来,急巴巴地就要嫁到人家里去。知情的还好,不知情的以为我们拿孩子讹人家,凭空让人瞧不起了我们,何苦呢?从前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不照样过来了?我才带一个。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嘛,他总是要管的。”
望月始终没有说服姆妈。
皓皓是顺产。肚子一疼就叫了出租车,结果还差一点生在了车上。产房里,孙家姆妈和颜家姆妈在离别多年之后第一次相见。一个探的是外孙,一个探的是内孙,彼此却又不是亲家,身份上未免有些尴尬。尴尬的还不仅仅在身份上。孙家姆妈从这个外孙身上想到的是那一半不是贵族的血统,颜家姆妈从这个内孙身上想到的是颜家独独的一脉香火。两人都来抱孩子,因着心绪不同,表情也很有些不同。皓皓刚生下来,似乎就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抱到孙家外婆面前,就一脸苦相,扭手扭脚地哭。一送到颜家奶奶怀里,便细眉细目,舞手舞脚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