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渐渐地暖和起来,“荔枝阁”的生意也跟着有了起色。白日越发地长了,黑夜越发地短了,太阳到了晚上八九点钟,还不肯落,黄黄粉粉地涂了半边天。人在冬衣里灰了一季,到这时节就不安分起来,轻飘得捏拿不住了。吃了饭也不愿在家待着,都要出来兜风寻乐喝酒。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就多了好些。

羊羊便跟黄胖子提议,何不把酒吧改装成卡拉OK厅呢?地方是现成的,酒也照喝,只不过添几架大电视,装几盏彩色闪灯而已。客人喝够了酒,唱腻了歌,饿了,就在酒吧里吃消夜。平日晚上,过了九点餐馆里就没生意了,员工雇着也是闲着,何不找点事做?卡拉OK一开张,过九点才是来生意的时候呢。又赚酒的钱,又赚消夜的钱,何乐而不为呢?

黄胖子听了也觉得在理,就去和卷帘商量。卷帘暗暗算了一下,装修也不费太多的事,员工最多添两个零工,不如试试看吧。就答应了。

卡拉OK酒吧就这样开张了。不出所料,晚饭后,酒吧里的生意果真十分红火起来。

黄胖子把羊羊从餐厅那头抽出来,专管了酒吧的事。羊羊出国前,曾在广州一家中外合资餐馆的酒吧里干过领班的,如今重操旧业,很是得心应手。只见她一日一式衣裙,一晚一个发型,时而淡抹,时而浓妆,鱼儿似的在桌子之间游来游去,在哪儿一停哪儿就是一拨一拨的笑声。英文也会得说,国语也识得讲,广东话更是说得滴溜溜飞快。那殷勤也不单单只给男客,就是女客,也被她迷得晕乎乎的,钱包就有些守不住了。酒吧里的回头客是越来越多了。不知情的,都以为她是“荔枝阁”的老板娘。倒是那个真老板娘,轻易也不在酒吧露一个面,众人大多都不认得。闲了,羊羊也上得台来,或轻吟一曲,气声呵得麦克风咝咝地响,珠圆玉润的嗓子,四座皆惊;或柔舞一段,衣裙飘飘的,身子轻得如同被风刮在半空的叶子。

黄胖子暗暗折服。自打从父亲手里接过“荔枝阁”,自己手下也雇过不少女招待,却没有一个如羊羊这般的。身材相貌自不待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书也读得轻省,活也干得漂亮,苦也吃得起,人又圆通,全没卷帘的那股清高孤僻劲。心想这“荔枝阁”若早早交在羊羊手里管,哪至于到今日这捉襟见肘的凄惨地步?

正这般胡思乱想的当儿,迎面撞上了羊羊从洗手间里出来,两手在口袋里腾来腾去的。黄胖子见四下无人,就拿手搭了羊羊的肩,涎着脸问:“小费多得放不下了,是不是?给你找了这么个好差使,该怎么谢我?”

羊羊把眼乜斜了,“咦”了一声,说:“还有这种歪理的?我累个半死不过分着颗芝麻,你什么心也不操就白捧了个西瓜,得问你怎么谢我才对呢。”

黄胖子就把脸凑过去,一边说:“就这样谢你,就这样谢你。”一边就要亲羊羊。羊羊左躲右闪的,“呸”了一声,说:“看,你老婆来了。”

黄胖子一惊,就松了手,回头一看,连个鬼影都没有。就跺着脚,说:“又怎么样?别逼得我发了狠,把她给休了。‘荔枝阁’至少有一半是我的,我就改了你的名。”

话没说完,羊羊早从他的腋下钻过去,跑得远远的。一边笑得嘻嘻的:“我在家里烧了高香,就等着你兑现这话呢。”

黄胖子恨得咬牙切齿的,暗骂这妮子滑不唧溜,就无精打采地回了办公室。见卷帘正俯在桌上揿计算器算账呢,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便赔了些笑,问:“这个月,怎么样?”卷帘伸出四个指头,说:“比上个月多出这个数。”黄胖子趁卷帘高兴,就提出给羊羊加点工资。“这卡拉OK酒吧本来就是她的主意,又都是她在管。”

卷帘停住手里的活,盯着胖子看:“还加?再加拿得比我还多了。我不如和她换个位置算了。她如今一晚的小费,竟比工资还多了。要不她能把学也停了,学位也不要了,一心一意在这儿干?圣诞节你给她的那个红包,里头多少钱,你心里最有数。要还不够你就把我卖了顶吧。”

黄胖子心中有鬼,也就不敢争辩,却暗骂卷帘抠门:小费是客人给的,又不是你给的。有本事你也试试看。换位?你要和她换,她干你的不费吹灰之力,你干得了她的?

一日卷帘过生日,请了一帮亲朋好友,到卡拉OK厅喝酒庆贺。黄胖子也打电话约了望月来,又让她把那个美国教授也带来,说星子遇着些麻烦事,想找牙口给出个主意。望月算算卷帘属猴,足岁三十九。按上海人的算法算虚岁,其实就是四十整了,也算是个大生日。就去珠宝店买了一个戒指,算是生日礼物。买完了又拿给牙口看,问好不好看。牙口见了价目,吓了一跳,说:“你们中国人也真是的,就喜好送礼。年也送,节也送,生老病死都要送。连孩子满月,也是个送礼的借口。你们自己两姐妹过生日,竟要送这么贵重的大礼,这不是吓死人么。”

望月听他“你们你们的”就有些不悦,也不理他,自己包好了礼物,带到“荔枝阁”去。临下车,松了牙口的手,嘱咐说:“到了里头,别这样。”牙口知道今天有望月家人在场,自然明白个中的道理,就落后一步,摆开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来。

卷帘在门口迎着,接了礼盒,拆了,见是一个白金戒指,戒指中间镶着一颗晶莹透亮浑圆的大石头,两边各衬了一颗芝麻点似的小石头。稍稍一动,便有一道白光闪来闪去的。又翻过来,看见了底座上刻着的成色和等级,着实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妹妹这些年不见,越发地古怪起来了。指望她大方的时候,偏抠得滴水不漏,全然不顾姐妹情分,竟还不如外人。没指望她的时候,倒大方得离了谱,拿钱当水似的泼。

如此想着,嘴上也不露出来,只是笑笑,说:“样子倒蛮好的。”就拿起来戴在了结婚戒指旁边。那枚结婚戒指,顿时就灰拓拓的没了颜色。望月见了,知道卷帘大概是肯和她和解的意思了,才把一颗心放了回去。

这天黄胖子和卷帘两边的朋友都请了,黑压压的,就坐了好几张桌子。望月四下看看,除了“荔枝阁”的员工,也就认得宋世昌李方舟二人。自从搬进景湾街的新居,望月也曾打电话请世昌过去吃饭,世昌推三阻四地总也不肯应承。几次三番之后,望月多了心,猜想世昌大约是有了女人,瓜田李下的要避个嫌疑。两人便不似从前那般地随便,竟有些拘泥于形迹了。今天世昌果真带了个伴来。那女人前头的刘海染了几绺棕黄,脸上涂得煞白,嘴唇又画成黑灰色。穿一条极窄的薄皮迷你短裙,黑统袜外头套了双黑靴子,鞋跟厚得像砖头似的,踩得地板咚咚响,是个极年轻极新潮的打扮。

世昌见了望月,就过来打招呼,指了指那个新潮女子,说:“玛丽,我的学生。”望月只好把牙口也介绍了,说:“我的老师。”介绍完了,又好笑起来:一个说“学生”,一个就说“老师”,却是他介绍在前,自己介绍在后的,竟成了跟他赌气似的。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还没寒暄几句,牙口就让星子刘晰拉走商谈事儿去了。玛丽把手袋交给世昌,就去了洗手间。剩了望月世昌两个,面对面地站着,一时反倒无话了。世昌又留起些胡子,这回却是齐齐整整地剪过的。穿一件夏威夷土布衬衫,身上缠来绕去的都是红红蓝蓝的大花。脚上一双凉鞋,样子甚是粗笨,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望月心想这个玛丽大概是有些手段的,竟把世昌给调教出来了。

半晌,望月才问:“什么时候收了学生,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世昌也不答,只是盯着望月看:“早听说你有个老师的,百闻不如一见。”

望月的脸突地就热了上来,忙岔开话题:“上街了?”

“上了。今年天暖得早,反倒没什么生意。”

“跟你说了,搬过来住,省点房租,就可以少出去画几天。就是请不动你。”

世昌听了这话,就笑眯眯起来:“大小姐,我无功怎能受禄?怕吃了你的嘴软,就由不得自己了。再说,你老师知道吗?”

望月的脸越发烫了上来,就低了头,恨声恨气地说:“别找借口,怕是你的学生不让,你身不由己吧?”世昌见望月脸儿红红的,娇羞里带几分嗔怒,样子如同一幅绝妙好画,心里一牵,便走了神。抖了抖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时玛丽就回来了,拉着世昌说要点歌去。望月趁机走开,躲到洗手间里去,在马桶上呆坐了好一会儿,又拿凉水蘸着纸巾擦了把脸,方把心静下来。

外边众人正哄哄地闹着要唱歌。黄胖子第一个上去,唱了一首《潇洒走一回》。可惜嗓子竟没能潇洒起来。还没唱完,就有人嚷嚷:“胖子,别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把黄胖子给轰下去了。星子就说:“来个专业水平的。羊羊你给露一手。”羊羊也不扭捏,果真就上去了,拿腔拿调地哼了一曲周璇的《马路天使》,嗲得一屋人牙根发酸,浑身起鸡皮疙瘩。众人就说:“不过瘾,不过瘾,来个男子汉的。”刘晰不等人请,就自告奋勇地唱了一首《一无所有》。刚起了个头,就把嗓子撕破了。这一撕,反倒撕出些苍凉无奈的味道来了。一屋的人又拍掌,又跺脚,又吹口哨,直闹得个天翻地覆。

闹完了,还说不过瘾,就听见羊羊在底下尖叫:“来个《血染的风采》,《血染的风采》!”有个男客上来,和刘晰各执了一柄麦克风,果真唱起《血染的风采》来。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些红的旗,青的山,荷枪的士兵。士兵中有些人冲上来,又有些人倒下去。那男客唱得一时兴起,就眯了一只眼,举起一只手,对着台下胡乱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这时,台下就走上三个人来,抓了两人的麦克风。为首的一个,把袖子卷了,就问:“你这是打谁呢?”

黄胖子见了,就暗暗叫苦,知道今天这首歌是唱坏了。这几个人,他是认得的,在附近一个仓库里当搬运工,都是越南人,也常到酒吧来喝酒。就赶紧挤过去,挡了男客,赔起笑脸来:“今天我老婆过生日,他玩得高兴,不是对你的,不是对你的。”

那个越南人拿手轻轻一拨,黄胖子就给拨到一边去了。“没问你,我问的是他!”说着指头就杵到那男客的脸上来。那男客也是喝了点酒的,又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偏不知好歹,回了一句:“就是对你的,又怎么样?”话没说完,已当胸挨了一拳,立时跌在台上。为首的那个越南人把手里的啤酒瓶子往地上一扔,哗啷啷地便碎了一地的碴子。那几个也学了他的样子。

羊羊站在紧跟前,见了害怕,就往后面躲,没想到一脚踩在碎玻璃上。穿的又是露趾的凉鞋,脚趾上就渗出些殷红来。众人见了血,越发惊乍起来。黄胖子赶紧让人扶了羊羊去办公室,找出急救包来包扎。

人群里胆子小些的,这时都抓了皮包先开溜了。即便胆子大些的,也只是远远看着,不敢近身来劝。牙口见势不妙,掏了个硬币偷偷跑到走廊上打公共电话叫警察。

警察来时,好戏已经收了场。那几个越南人早已扬长而去。除了那男客挨了一拳,羊羊的脚受了些皮伤之外,人倒没多大的伤。只是一屋杯盘狼藉,桌子椅子四脚朝天,玻璃碎片天女散花似的,吧台边上的玻璃墙也裂了几条缝,情景很有些狼狈。

警察问了些话,录了证词,就走了。剩下的几个人,便拿了扫帚拖把打扫起残局来。一边扫,一边都说今天该着大伙儿命大,摔的不过是酒瓶子而已,还没动刀动枪呢—— 谁敢惹越南帮?为一块钱还有捅死人的呢。

卷帘一边扫地,一边就埋怨起来:“点什么歌不好,偏点这个。又不是不认得那帮人的。真是的,走到哪里,哪里就乱。”

羊羊一只脚点着地,靠着吧台站着,知道卷帘在数落她呢,心里虽是委屈,自知闯了大祸,也不敢回嘴。

卷帘没了回应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了,反越发生起气来,喊了声“黄明安”,就骂开了:“老老实实的生意不做,开什么卡拉OK酒吧?听着风就是雨,也不过一过脑子。你到底是有没有脑子的?明天这事就成了报纸的新闻,登出来看这‘荔枝阁’还怎么做生意?谁还敢来这酒吧,总不能喝一杯酒还赔一条命吧?下半年的财产保险,又要涨到天上去了。”

黄胖子开头听卷帘把羊羊和他捎在一起骂,还有些心虚。后来听她骂得越发没头没脸的,仗着些酒气,便咚地把手里的拖把摔了。众人从没见黄胖子翻过脸的,都吓了一跳。

“孙卷帘,难为你这么夸我呢。我是粗人一个,自然没脑子,哪及得你的聪明?其实账算得再精刮,难免也会有漏洞。那五千块钱若不拿了去送人情,保险涨点就涨点,怕什么?”

卷帘听了这话,骂了句“神经病,你懂什么”,就低了头,竟不再说话。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只有方舟明白个中底里,当下变了脸色,抓了外衣,扭头就出了门。

望月见了,也就猜出了几分。立刻追出去,喊住了:“姓李的,你折腾死了一个踏青不够,还要惹卷帘?卷帘那头,本来事就够烦的,你还要去凑热闹?”

外头正是个无风无云的月亮夜。月光照着方舟一张脸,白花花的一长条,只剩两个眼袋灰拓拓的还有些颜色。头发上像落了厚厚一层的霜,连眼珠子上,都生出一层白雾来,竟如盲人眼里的翳子。

方舟把一张嘴抖得歪歪的,半晌,才说出话来:“不信你去问卷帘,我什么时候问她要过钱了?是她硬要捐给无国籍医生组织的。我哪里知道,她压根儿没和黄胖子商量过?既然这样,你放心,这笔钱我迟迟早早凑齐了还她。”

望月就嘿嘿地冷笑:“你?你拿什么还他?蒙蒙踏青还行,蒙我你还欠些火候。”

说着就从挎包里掏出支票本来,唰唰地写了一张,撕了塞到方舟手里:“你拿了这个存到你的账号里,再用你的支票写这个数还给黄胖子,就说你是问卷帘借的。这事到这儿就算完了。他们家要再有事我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