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望月做好了生菜和水果两道色拉,又把比萨饼送进烤箱去烤。看看表,前前后后不过才花了一刻钟的光景。想起从前开平姆妈一整天在厨房里,蓬头垢面,手忙脚乱,衣服上油味熏人的样子,就感叹中国的黄脸婆不好当。洋人在这个“吃”字上,倒是比中国人好打发呢。牙口虽然常常以“中国通”自居,可他当年寻求真理的脚步,却坚决地停留在中国人的厨房门外。在北京好歹也住了五年,竟没改得了他的饮食习惯。他憎恨一切油炸油炒油煎以及与热油有任何关联的东西,对酱油味精的味道退避三舍。
望月把新买的桌布摊开,橡木餐桌上就展开懒懒的一片白色。桌中央摆着一个陶土花樽,里头是刚从前院剪下来的郁金香。郁金香是招眼的花,一团一团的浅紫,雾似的弥漫开来,花茎上含着些隔夜的雨水。餐具是英国产的骨瓷,印着些乡村情调的红花蓝花,粗粗笨笨的样式,正合牙口的心意。连放牛奶和方糖的罐子,也是那个样式。深红色的蜡烛就放在伸手可及的抽屉里,待一会儿再决定是否要派用场。
原本是没那么着急买下这幢房子的。后来突然改变主意,是想早日离开星子那个耳报神,省得一举一动都落在卷帘耳里。当然,也是为了能有个清静地儿,好和牙口幽会。
最近学校要筹建一个东西文化艺术交流中心,抽了牙口去帮忙校友会筹款的事。于是牙口日日左手提一个便携式电脑,右手拎一只黑皮公文夹,下了课急急地就去开会,俨然是一副华威先生的样子。课后的咖啡馆约会,只好取消了,与望月就只能在上课的时候匆匆见上一面。
在课堂上,两人倒有了些话。牙口把望月的画介绍给学生,又安排望月在系里办了个小型画展。望月原本不过是个旁听生,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底里。让牙口这么一炒,同学倒是吃了一惊,便都来问望月话。望月这大半年,英文上也下了些工夫,连说带比画的,竟能把大致意思和同学说通了。不仅如此,时不时地,还敢在课堂上和牙口斗嘴调侃。
望月听牙口没深没浅地夸她,起先有些小得意,过了想想反觉得有些古怪。牙口在众人面前说起她来,理直气壮的,声气里头,竟无丝毫躲闪的意思。她倒情愿他眼里藏些私情,扭捏一些,理亏一些,欲盖弥彰一些。一日忍不住,下了课把牙口拦在停车场里,冷眼看着,说:“你没当了表演系的教授,实在是有些可惜。”
牙口一听就明白,嘿嘿笑了:“望月,你们中国也是一样的。老师和班里女学生有事,让人知道了要丢饭碗的。”
“得了吧,你,我也不是今天才做了你的学生的。在纽约,你是怎么说的?”
牙口见望月果真生气了,也不理她,顾自钻进车里,拿出便携式电脑,开了盖,就打起字来。望月越发气不过,偏要凑过去看。见牙口打的是:“孙望月是世界上第二难缠的女人。”望月问:“你要干什么?”牙口头也不抬,说:“没什么,就是往网络上发一发。”望月听了,再也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作死呐,日子过腻味了是不是?”便把电脑给盖上了。关完了,才想起牙口的电脑本来就没联在网上的,不过虚惊了一场。这一笑,心里的怒气,也就消了一半。
牙口却没笑,站起来,正正经经地对望月说:“对不起,这些日子放在你身上的时间太少了。学校的那摊事,你都知道。家里也是一堆麻烦。迪伦的老师三天两头来电话,说迪伦最近在课堂上闹得不像话,闹得别的孩子都没法上课。学校正考虑要不要让他进特殊班。好好的孩子,一进特殊班就完了,身上等于贴了块标签,他自己也就死心塌地不学好了。前几回你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把玩具都扔壁炉里烧了。他从小没有父母,在饥民营里长大,心里最怕的就是失去保护。我得慢慢地让他知道,不能过分刺激他。”
望月听了,吃了一惊。那孩子看上去天真无邪,规规矩矩的,心里的弯弯,竟不比大人少呢。牙口那话,分明是挡着她不让过农场那边去。“慢慢地让他知道”,是让他知道他和她的亲近呢,还是让他知道他和她本来就不是那回事呢?若是想在迪伦面前撇清,也用不着“慢慢地”。看来那话也只有一种解释了。又想到洋人做事有他们的一套准则,凡事讲究公平。对大人要公平,对小孩也要公平,倒是符合了人人平等的那个道理。再说他若认准了理,一味地硬顶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顺其自然,给他留点余地。于是就把声音放柔了:
“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的。等我搬了新家,你就过来。迪伦是不用知道的。这样对他好些,对你也好些。”
牙口点了头,望月又酸酸地问:“谁第一呢?”牙口愣了一愣,望月皱眉皱眼地做了个表情:“难缠呀。”牙口这才明白过来,嘿嘿地笑了:“当然是我妈。”
这会儿望月坐在沙发上等牙口,直等到窗户外的天从深蓝过渡到浅灰,又从浅灰过渡到深灰,再由深灰渐渐变成墨黑。等到门铃终于响起来时,才发觉自己已歪在靠枕上做过南柯一梦了。醒来勉勉强强睁开眼睛,屋里都是烟,鼻子抽了几抽,“哎呀”了一声,直冲厨房。从烤箱里抱出比萨来,早已是焦黑的一团了。那丁零丁零地响着的,原来是火警铃。
忙把窗和门都大大地开了,散了些焦味。又拿空气清洁剂在各处喷洒了一些。幸好还有一块比萨饼,从冷冻箱拿出来,临时化了冻,摆进烤箱里。这回上了定时器。都收拾完了,才知道自己累了一天,原来也很饿了。坐在地毯上,听着肚子响响地叫着,便和自己生起气来。看着表,心想再等他五分钟吧。就五分钟。不来就先吃了。
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动静。就又对着表,说再等五分钟吧,兴许就来了。从密西沙加往城里开,高速公路也常常堵车的。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厅里的挂钟就叮叮当当地撞了九下。撞完了,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开了门,门前的路灯白晃晃地照着一个瘦高的身影。一见那人,望月闷了一个晚上的火就腾地扑了上来。刚想说:“你丢了表了?”突然看到牙口身后还有一个人。说了一半的话就生生地咽了回去,脸色越发地青涩起来。
牙口赶紧把望月拉开去,解释说:“平常照看迪伦的那个邻居,今天突然来电话说得了重感冒来不了了。星期五晚上谁没有节目?临时上哪儿去找人看迪伦?找了两三个小时,也找不着人。想取消你的晚饭又舍不得,只好把他带来了。你别介意。给你打了半天电话,怎么都不接?查查你的回话机,都留了十几个口信了。”
迪伦觉得他爸今晚竟很有些怕望月的样子,就格外地乖了起来,自己脱了鞋站在过道上,低着头也不说话。
望月这才想起,下午自己睡了一小会儿,怕电话吵,就把开关关了。后来忘了,一直没拨回来。这会儿听牙口说“取消又舍不得”的话,又看他赶得一头热汗,心里便熨帖了些。又见迪伦平日那生龙活虎的样子竟一丝也没了,便猜自己的脸色不怎么中看。心想这孩子可别脸一套心一套的,往后还免不了跟他相处呢。方收敛些,勉强把情绪收拾了,招呼大小两个进屋里来。
入了座,望月就将两人的餐具,换成了三人的。点蜡烛的心绪,却是没有了。
牙口便让迪伦把那个礼物盒拿过来。望月撕开了,里头是件上好的英国瓷盘,迎着灯光,薄薄地透过些亮来。盘子上镶着小半寸的一道金边,中间印着望月戴牛仔帽穿牛仔靴骑在马上的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却是望月在湾景街的新居。底下用英文写着:“加拿大的新中国女地主。”
望月从未在新居门前拍过照,便猜想是牙口拿了她从前的照片到暗房合成的。从密西沙加到这里,一个小时的车路,就为了来拍一张房子的照片。这男人对自己多少还是上了点心的。望月心里动了一下,就谢了,把盘子高高地放在壁炉上,壁炉上就闪出一小片白光来。
这时迪伦就嚷饿了,问望月可以吃饭了吗。望月点了头,牙口就拿餐刀将比萨饼割成小长条,放到迪伦的盘子里。又从身边掏出一个药瓶子,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看着迪伦就冰水吞下了:“迪伦有胃气痛,每餐都不能忘了吃药。”
望月见了,心想这迪伦不过是牙口在饥民营里拾来的,同他本是无亲无故的,他尚能有这份细致周到。往后若是把皓皓申请出来在这生活,中间毕竟还连着一个自己,他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吧?如此一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起,心里居然有了这种想头呢?于是,便知道自己和开平大概是很隔心了。
吃完了饭,望月就带着牙口父子俩四下看房子的布局。迪伦见望月脸色松泛下来,和牙口有说有笑的,胆子也就大了些。先是爬到高脚凳上,看望月家庭酒吧里的酒。把各式各样酒瓶上的产地都大声念了一遍。又拿了一瓶蓝尼姑酒,指给他爸看:“这是汤米叔叔最爱喝的酒。”他爸说:“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酒不酒的,看你摔了。”就抢过酒瓶搁了回去。
迪伦正在兴头上,越发地来了劲:“怎么不懂?每回汤米叔叔来,你都买这个酒。”见他爸也不理他,就跳下地来翻看望月收藏的激光唱碟。翻了几翻,见都是中文的,也看不懂。翻腻了,又爬到望月的真皮沙发上,靠在墙上练倒立蜻蜓。一脚上去,就把壁上的油画给踹歪了。望月见牙口轻轻说了他几声,却不认真管,想起牙口说的“慢慢让他知道”的话,也不敢真得罪那个小祖宗。只好半哄半骗地拉着他去了地下室,将那盘《大鲸鱼威利》的录像带放给他看,方安静下来。
这边牙口和望月方上得楼来。楼梯上,牙口耐不住将两个手搂了望月,贴着望月的耳朵说:“老天怎么不叫我早认得你呢?早知道你这么有钱,也好叫我少受几年穷呀。”望月觉得脖子上热烘烘的,奇痒难熬,便一边扭来扭去地躲牙口的嘴巴,一边狠狠地呸了一口:“你们家马住的地方,都比我的卧室大。说起来,哭穷得很该是我呢。要算计我的钱,现在认识我也不晚呀。”
谁知牙口就把手松了,叹了口气,说:“从前我是个雪白的好孩子,配上你还差不多。如今我是个糟老头子,你要我来做什么呢?不是拿污泥来衬白雪吗?”望月听了,想想自己这一辈子,说白也真是白。如同一张铺开的大纸,虽有过几个小灰点子,那点子却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开平在上头画过大大的一笔。那一笔之前并无铺垫,之后也无接应,便有些单调。没想到单调也是一种干净,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干净,就硬硬地说了句:“糟不糟也不是你说了算。”拉过牙口的手便往卧室里牵。
进了卧室,牙口就回头看,说:“迪伦,迪伦。”望月也不理,返身把门锁上,就将一条温热的舌头,伸过去探牙口的唇。探了几探,牙口就不再说话,气喘得咻咻的。将望月放倒在床上,自己站在望月的两腿中间,胡乱地脱起衣服来。望月的身子像浸过水似的瘫软了下去,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呻吟,又用了些细细碎碎的动作来配合。牙口慌慌地去捂望月的嘴,说:“迪伦,迪伦。”望月却更响地哼了几声。还没等望月哼完,牙口那边就已完了事。湿湿地弄了望月一身,只好拿纸来擦了。见望月面泛桃红,眸如春杏,意犹未尽的样子,便讪讪地拿手去弄。好不容易望月那头也完了事,两人躺在黑暗里,深深浅浅地喘着些气,都不说话。
屋里的百叶窗没有拉严,叶齿间有些光微微地透进来。光很暗,也很钝,将望月的轮廓磨得毛毛的,如同下雨天里透过窗玻璃看到的景物。白天太阳底下的那份清晰、果断、准确、尖刻,都找不见了。牙口用眼睛摸过望月的脸,心里就疑惑:到底是光亮底下的那个人更真一些,还是黑暗里头的那个人更真一些?
过了一会儿,牙口听见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方知道是望月在哭。忙翻过身去搂了过来,脸上全是愧意:“今天老怕迪伦进来,太急了,没弄好。”
望月一听这话,越发哭将起来,把头拨浪鼓似的摇了:“不是这个。”又隔了会儿,才说:“牙口,上海那个家,我是回不去了。”
牙口吃了一惊。虽知道这个话题迟早要被点破,却没想到这么快。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望月的背,像拍哄一个待哺的婴儿。心里涌上的,却是一团一团的惶惑,浓得如同隔夜的墨汁,抹来抹去化解不开。
“隔得远了,才看清了。看清了,就没法重新糊涂回去。”
牙口也不知怎么接这个口。愣了半天,才说:“你又没回去过,怎么就知道回不去了呢?就是回不去了,也没关系,我总是在这里的。”
望月听了这话,像是承诺,又不像是承诺。就想自己和牙口的关系,始终如雾里看花。隐约是个花的样式,却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花。花有多远,雾就有多深。他总不让她存了太多的希望。她每前进一步来寻他,他就退缩一步来避她。避也不是寻常,彻彻底底的避,却是藏头露尾,藏尾露头的避,不至于让她生了绝望。而她每退缩一步,他又前进一步来就她。就倒是那种老老实实的,按部就班的就。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进进退退,退退进进,中间隔的始终是一步。那一步足够让她在暗夜里生出些憧憬,渴念和千奇百怪惊天动地的欲望来。那一步却不够让她在白日里理直气壮地靠上他,共同去面对零零碎碎的世界。她兜过来转过去地找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那些路。猛一回头,才知道再也找不到回来时的路了。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尴尬起来。
望月想着该怎么去问牙口,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头。夜越发地浓重起来,黑暗里人就生出些胆来。刚想开口,牙口突然直起身来,迟迟疑疑地说:“望月,有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
这时,就听见迪伦在外边嘭嘭地敲门:“爹地,爹地,厕所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