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圣诞节。

一日卷帘突然打了个电话来,说“荔枝阁”的员工要聚一聚,一是庆圣诞,二是辞旧岁,问望月来不。望月放下电话,便到楼下星子的车库里,找出前些天就画好了的那幅画。拿鸡毛帚把灰尘给细细地掸了,放到光亮处一看,那原色橡木框子果真端庄凝重,配得起里头那幅油画的底色,凑合着还算个得意之作。便找了些五彩锦纸,包了包,又拿丝线胡乱扎了朵花儿,挟着放进车里,这才朝“荔枝阁”开去。

这时候天已暮黑了,风也紧了。软绵绵地落了一天的雪花,到了这刻竟是横着飞舞起来。街上走过一队穿红袄戴红帽镶白绒领边的唱诗班,悠悠扬扬地唱着些圣诞的调子。拐角处教堂的十字尖顶,黑黑重重地挂在夜幕上。里头传出的钟声,被风扯得嘤嘤嗡嗡地抖了一街。望月无由地想起儿子来。也不知这会儿皓皓是不是跟他爸望弥撒去了。徐汇区的那家天主教堂,圣诞夜是有很多名堂的。皓皓只跟去过一次,回来就知道学给阿婆看,把双膝曲了,说:“愿平安与你同在。”

开平对宗教一无所知,时不时地竟也肯去龙华烧香拜佛,去教堂做礼拜。望月笑他:“你先把哪路神仙弄明白了再拜不迟。”想不到开平竟正经起来,说:“我回回做梦,梦的都是一觉醒来,突然就什么也没了,身边竟无一个肯稍稍理我的人。人若从来没得着过,倒也罢了。若得着过又忽地没有了,那滋味比从没得着过要难受十倍百倍。把各路神仙都拜一拜,说不定就拜对了一个,能保佑我没的就有了,有的就长长久久地有。”望月听了,半晌无话,心里却不免有些凄惶。开平见把话说重了,又赶紧拿笑话来哄:“这回你又要出国。我把洋的土的神仙都拜上一个,上哪儿也不吃亏。”

雪越发下得疯起来。唱诗班走远了,歌调儿越扬越远,最后像根细丝线儿似的断在一街的灯火里。教堂的钟也敲累了,终于歇过去了。一天一地的白絮里,只剩下风在呜呜地响。街上竟再也没有第二辆车。望月这才想起,今天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这一刻还在路上走的,怕都是些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吧。就摘了绒线手套,去抹脸,抹了一手湿。又怕让卷帘看出来,忙翻下车里的化妆镜,将胭脂粉略略补过了,才肯下车。

“荔枝阁”今天是不接待外客的。大门虽早关了,隔老远就听见里头的动静了。闹哄哄,有男有女的。大玻璃窗上结着重重的雾气,隔着窗,隐约见着屋里人影晃动,却到底看不真切。望月就去推门。

门上的铃铛才响了一声,卷帘就从里面探出半张脸来。见是望月一人,就问:“不是说带你美国老师来吗?”望月说人家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卷帘一边引着望月往里走,一边就压低了声音:“李方舟在里头。我们事先也不知道的。他说是路过,顺便给彼得送圣诞礼物来的。不好意思不留人吃饭。待会儿见了面,别给人下不来台。都好几年了,再说那些事儿也没意思。”

进了门,一屋的人正围着一张大圆桌闹闹地吃酒。听见脚步声,都回头看。还没等卷帘开口,望月就大声嚷嚷起来:“黄胖子,你两口子请了我来的,又不等我来就开吃了。真有你的呀,你。”黄胖子赶紧站起来,从后头拖了张椅子来,让望月在身边坐下。

望月也不推让,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了半杯啤酒。又嚷嚷热,起身将大衣脱了,露出里头一件墨黑的布上衣,底下也是同样墨黑的一条布裙子,腰上系的是一根嫩黄撒葱绿圆点的丝带子。又喝了半杯酒,还不减热,将脖子上的丝巾褪了。自从生过皓皓,身上便越发有了凹凸。那衣裳本是紧身的,领口又开得极低,一时就显衬出宽肩长臂和一痕雪脯来。刘海乱乱地堆在额前,酒上了脸,粉酡酡的,双眼细眯了起来。就看见对过的位置上坐着个男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宜老宜少的,也看不出准确年龄。剃了个短短的寸头,头发支支棱棱地竖着,将一张脸隐隐地铺垫出一些冷峻来。身上穿着件高领毛衫,耸着肩,两手交叉着搂住胳膊,那样子是很刻意地与众不同的。不说话,却拿一双眼睛来探望月的眼睛。探着了,吃了一惊,又立时躲闪了。闪过了,又似乎有些不舍和不甘,脸上便掉出些落寞来。

望月看在眼里,扬扬头,对着黄胖子把手里的杯子摇得拨浪拨浪的:“这儿原来还有新朋友啊。卷帘老黄也不给介绍介绍。”

黄胖子只好站起来,给两头都斟了酒,说:“这位是李方舟教授,这位是望月,我的小姨子。过年了难得聚到一块儿,喝酒,喝酒,一醉方休!”

望月却不喝了,将杯子搁下:“可不是真醉了吗?早就听说过的。我妹妹的朋友我是忘不了的,尤其是你这位李导师。”方舟顿时如坐针毡,却吱声不得。一桌的人都觉得了,全都没了声。卷帘便朝黄胖子使眼色。黄胖子赶紧起身,到后边搬过个大纸板箱子,说发圣诞礼物了。

胖子就端了酒,谢了众人辛劳一年。套话还没开头,便被轰下去,只催着快快发礼物。

于是就报名字。没报着的,就伸长脖子等。报着的,拿了,便欢天喜地地拆了。有电子表的,有滑雪手套的,有水晶小摆设的,也有六合彩套票的。星子的两个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的,把礼物抢过来传过去地看,一时闹哄哄的。报到羊羊,那包却比人都小。众人都催着拆,羊羊却说那包装实在精致,回去摆摆再拆吧。望月把眼乜斜了,说:“越小越值钱,别是什么金呀钻的吧?我们拿大的来换。”羊羊也不敢吭声。

望月就将彼得拉到一边,说:“别以为我忘了你。给你的圣诞礼物,还放在车里。待会儿让你爸去取。”彼得毕竟还是个孩子,哪耐得住那份好奇?吵着现时就要看。望月缠不过他,只好把车钥匙扔给黄胖子,让他父子俩自己开后盖去取。

来回去了两趟方搬全了。拆了包装,是台电脑。彼得当下就催着刘晰给安装上了。原来是台最新型的潘庭多媒体,十五寸的大屏幕,颜色又亮又真,还有音乐伴奏。彼得黏在键盘上,立时就扒不下来了。众人看着彼得叮叮咚咚地打了几回游戏,都抱怨:“这个速度也太快了,没法打游戏。”就夸:“彼得命好,摊着个有钱的姨妈。多伦多大学的教授都还没用上这么好的单机呢,他一个小屁孩子倒先有了,拿着玩儿呢,白浪费了这么些个功能。”

卷帘听了不是滋味,就说:“谁叫他的爹妈穷呢?不靠姨还能靠谁?”

黄胖子见这话不甚中听,怕望月听了多心,就赶紧往自己身上揽:“什么有钱没钱的。钱多多花,钱少少花。这年头,有口饭吃,有个房住,就是有福的啦。知足吧,你。你嫌你老公挣钱少,说不好还有看上你老公的人呢。”

有好事者悄悄回头看羊羊。见羊羊低着头,将礼物盒上的花儿摘下来,粘上去。粘上去,又摘下来。神情竟有几分寂寥。众人一时都觉得她有些可怜。

方舟一人坐在角落里,看着众人在他眼前走来走去。一屋的喧嚣,明明在他跟前,又像隔了几重雾似的,眼睛竟无法定神。刚才望月走进来,黑衣裙窸窸窣窣地从他身边擦过,他便以为自己喝醉了,竟醒着做起梦来。那女人死了这么些日子了,却一次也没入过梦来。最后一回见面,穿的就是这么一身。他当然不知道,就在踏青出国前,望月买了那一式两套的衣裙,一套送给踏青,一套留给自己。一直到望月开了口,方舟才知道那不是踏青。踏青活不出那样的喧嚣和张狂。踏青的聪慧和心机,全藏在永远的浅笑和沉默里。他被那沉默牵着,就如木偶被看不见的丝绳牵着似的。所以,即便地球上已经没了这么个人,他还是由不得他自己。

后来,卷帘就拆了望月送的画。竟是一张白纸,上面拿白颜料涂出些个泡泡,又洒了几个墨点子。众人琢磨半天,猜是个什么名目。有人说是宇宙星云,有人说是进化论演绎,又有人说是没洗干净的碗。望月却不说话。最后实在逼得紧了,才说:“本来是没有题目的。遭你们这一闹,倒闹出个题目来了。就叫‘忘却’吧。”众人便都摇头,说是白让土包子看了,糟践艺术。

方舟听了这话,一口酒忽地涌了上来,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来,就说要走。卷帘夫妻如何留得住?黄胖子只好说:“别开车了,叫辆出租吧。看那脸色,也没少喝。”

卷帘赶紧站起来,说:“我送吧,我喝得不多。老黄你陪着大伙儿。我一会儿回来再接着喝。”方舟没搭腔,却看着卷帘穿上大衣,跟在她身后出去了。

出了门,让冷风兜头一激,两人都打了个哆嗦。方舟从衣兜里掏出车钥匙扔过来,卷帘接了。那串着钥匙的,是一个暗绿色的景泰蓝钥匙链,才拇指大小。卷帘却是认得的。这个钥匙链,原是一式两个的。踏青身边也有那么一个,打开来,里头放着的是方舟的照片。

卷帘开了车门,是辆五六成新的丰田卡默伦。扫了盖上的雪,露出蓝漆来,灰灰暗暗的。方舟先前开的不是这辆车,后来他将那辆车贱卖了,恐怕是个睹物伤情的意思——踏青常常搭他的车上学。

两人都进了车,卷帘开了引擎开了暖气,便等着车子暖起来。隔得近一些了,才看见方舟那厚厚的一头头发,也灰花了两三成了。夹着烟的手,虽还是白皙如故,却在嘴边抖抖的。记得那年踏青第一次带他来“荔枝阁”,笔笔挺挺的还是个小年轻的模样。统共不过两三年的工夫,竟就这么地把一个人磨得没了神采。心里过意不去,就赶紧解释:“我的那个大妹妹,向来伶牙俐齿惯了的,家里人从小让她几分。这些年在国内又很是挣了些钱。人一有了钱,说话就越发气粗了。你别理她,她倒没坏心眼儿。”

方舟便把头摇了:“我怎能怪她?我只能怨我自己。”

卷帘一时无话。刚想问“玉栅怎样了”,侧身一看,那人竟已靠在车座上,睡得沉沉的了,只剩下一根烟头,还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就伸手过去把那烟从他手里拔出来,掐灭了。便独自开起车来。

到了李家,开了房门,卷帘半拥半架地才把那人弄进屋。进了门,那人便扑通一声往床上一横,任卷帘千推万搡,也不言语了。卷帘无奈,只好将他的雪靴除了,又将外头的呢子大衣褪了,拉过一条毯子,往肚子上盖了。低头坐到床沿上,才发现方舟脸上其实也不是那么白净的,倒有不少的细斑。靠左眼角下有一块痣,黑里带红,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卷帘从前听说过这样的痣叫泪痣,若生在女人面上,十有八九是克夫克子的命。不知生在男人脸上又有什么说法?突然觉得方舟的鼻息,湿湿温温痒痒地扑到脸上来,耳根就像要融了似的,空气里立时漫了些酒味,心跳得连自己也害怕起来,就赶紧起身在屋里走动起来。

房间倒是收拾得极清爽的,只是四壁空空。除了一台电脑一套音响,一屋里再也找不出第三件值钱的东西。卷帘猜测方舟这些年当教授的积蓄,想必都送给玉栅了。又见音响架子上,有座耶稣受难雕像。耶稣的双手在十字架上长长地伸开,手掌平摊,头垂向一边,像一只被射落的大鹏鸟,垂死的眼睛里含着一个大大的问号。雕像的底座上,用英文刻着:“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真理,我就是生命。若不经过我,没有人可以到父那里去。”雕像背面,用中文写着:“李方舟弟兄受洗志喜。”

卷帘听踏青说过,方舟从前的名字是单名一个舟字。后来认识了一位牧师朋友,听了些道,很有受益,就照着挪亚方舟的典故,在单名之前加了个方字。踏青死后,卷帘知道方舟时常去教堂做礼拜,却不知道他竟已受了洗礼。对着雕像,一时倒愣了一愣。办公桌上堆着些散书,过去翻了翻,英文中文的都有,竟是些《肯尼亚风土人情》《非洲地理概况》《基督教的医治功能》,等等。卷帘万没想到这人竟也看这等杂书。

又见书底下埋着个镜框,是反扣着的。翻过来,上面的方舟戴着黑学士帽,手里紧紧地捧着一卷纸,纸上捆着金穗子。金穗子被风刮到脸上,脸上就荡起些稚嫩的笑——大概是大学毕业时的照片。旁边那个女的,想必是杨玉栅了。从前听踏青说起过李杨两人多年感情不和,卷帘只当这是男人要甩掉家里黄脸婆时用的粗劣借口。这回见了照片上的杨玉栅,长短胖瘦适中,颦里含笑,顾盼神飞。两人相依着,外人看了,那女的反胜出男的一筹来,岂是个庸庸碌碌的受气包形象?卷帘一时大叹,不知男人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这时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轻轻喊了声:“踏青!”卷帘一惊,忙把书归了归整,回到床前来。那人竟把她的手抓了不放,又断断续续叫了几声。卷帘细细地看了他一眼,才知道他依旧是睡着的,清癯的脸上竟带了些笑。不忍破了他的好梦,便任由他握着。突然,就想起了从前的那个赵姓男友。两人相好时,枕畔也曾说过些“你死了我如何,我死了你如何”的疯话。缠缠绵绵的两个人,后来却说散就散了,这么些年竟没来找过她一回。如今也不知在哪方活着,是否娶妻生子了。那活着的竟是这般薄情寡义,倒是那死了的反叫人如此牵肠挂肚。两下一对比,便越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踏青是存了些真心的,却叫世人冤冤枉枉地错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