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7、柏杨坝的大水井

次日一早,驱车出门,他们才真正看清楚:虽然头一晚在山里走了似乎无限远的路程,虽然山的轮廓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朝着不见边缘的远方退去,但因山不算高,山头也不尖细却并未让人有置身深山的感觉。放眼四望,连逼仄之感都没有。农民的田园和房舍,恰到好处地缀在其中,淡泊而安静,想象中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大约就是如此。

走出城,人便少得看不见了。山脚边开辟着一片一片的田地,在春末夏初的时光里,泛着碧绿。偶尔一间土屋,依着山脚。屋旁有菜园,园边树林稀疏。那些树零散地生长着,像是随意找到一个空处,就落下根来。

他们停车下来抽烟,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青林说:“我打拼多年,风景也见多了,觉得自己已经够麻木的,今天居然被自然环境感动了。”

龙忠勇亦说:“是呀。这样朴素原始,好像一千年都没变过。”

昨日提问的学生依然抱有疑惑,他说:“老师,这就是农村呀。农村就是这样的,你们不知道吗?因为原始贫穷,而成为自然中的一部分。有钱人怎么会来这里?”

龙忠勇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心里跳。这地方我很有感觉。那种感觉就是富贵者如要建豪宅,一定喜欢这里。你要明白,中国的有钱人,不喜欢飘浮着有钱,他得扎下深根。这扎根处,就是他的故乡。太贫困的地方,比方缺水少树,生活不便他是不愿意的。而这里,位置是太好了。有层层群山为屏,又有足够的水源生活,只是稍远一点。有钱人是不怕远的。甚至越偏远的故乡他越喜欢,因为易于藏富。同时,偏远乡间的族人多朴实,他们轻王法而重家规,不怕官府而怕宗法,好调教打理。自家拉一个队伍,就可镇守一方了。就算有仇家,找来一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说起来,这也算是江湖深处。”

学生还是疑惑着不太相信。青林倒是觉得龙忠勇说得有理。只是他想,或许就是一个大宅子罢了,类似的乡村大宅,他在湖北很多乡村也都见过。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柏杨坝镇,他们要找的大宅叫“大水井”。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据说,这个家族曾经遭到土匪攻打,因为没有水源,不得已而投降。土匪走后,他们即在近旁挖了一口井,将之围进家族的庭院里,族中首领在墙上写下了“大水井”三个字。以后,人们便管这里叫“大水井”。

他们在车上一直闲聊南北方民间豪宅的差异,闲聊藏富于民才是国家富强的根基,闲聊传统民居如何懂得与自然和谐相处,闲聊民间建筑中无处不在的中式文化符号。龙忠勇说,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在没有建筑师的时代,我们的建筑尚且知道,只有敬畏自然,只有与之融为一体,成为自然中的一个有机部分,它才能长久留存。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乡村新建筑都摆出一副向自然示威的架势。似乎说,看看,我比你更了不起,所以我要比你更耀眼更有派头。这样的建筑,没一个会有好下场。因为你是斗不过自然力量的。

青林对龙忠勇这番议论深觉新鲜。他补充了一句,说:“这就是以前老师经常强调的,以日常住宅而言,要低调,再低调一点。其实不光民居,就是人生,也是低调而顺其自然才能保其长久。”

一个学生问道:“吴老师所说的保其长久,是指命吗?”

这话把青林噎住了。他停顿了好几十秒,方回答说:“我想大概是吧。”

三个学生都发出笑声。青林想,他们的笑意味着什么呢?

破旧不堪的大水井,终于出现在了眼前。青林在路边停了车,一行人朝着这幢毫不显山露水的大宅走去。他们没有看出这屋子有什么魅力。大门四十五度斜开着,龙忠勇说,南方民居注重风水,这门的朝向,必然是避山向水而开。

大门的上方有匾,匾上写着“青莲美荫”四个字。青林说“看来这家人姓李无疑了。”

龙忠勇笑道:“攀文人而不攀皇族,已经可见这家人颇有文化。”

一个学生笑着说:“李唐王朝还是太远了一点,怎么攀也够不着啊。”

另一个学生戗回他的话,说:“那李白不也是唐朝的?怎么就不觉得远了?”

第三个学生开了腔,他说:“这说明,李白的名气比李氏王朝的名气更大,更让人有荣誉感。”

一行人笑着朝里走。从栏上的灰尘到室内的气息,都表明这里久已无人居住。有一个看守的老者,他们打了个招呼,说是大学研究建筑的老师,对方也没表示什么,只很质朴地笑笑就让他们进去了。这里似乎平常无人过来,偶然有客访,他们倒有一种愿意让人一观的愉悦。

深入到宅内,发现一屋套着一屋,一个天井连着一个天井几个人也越来越惊讶。一圈转下来,龙忠勇说:“这可不是百年大屋,这完全就是地主庄园呀。你们看这风格的变化,至少也在二百年以上,从建筑上可以看到几个朝代的痕迹。”

青林也惊讶起来。当他们一行走到祠堂时,惊讶的心情已然换成了震惊。徽派风格的门墙,与对面高耸的山头遥相呼应。而祠堂内的气派,更是让他们意识到,这个南方的地主庄园,其价值不可估量。相连的一片,从檐到廊,从门到窗,自上而下,由点而面,无处不讲究。而这份讲究,是一个中国南方的富贵家族向自己的文化传统致敬的讲究。

三个学生数着天井,已经数到了二十多个。房间和楼,更是数不胜数。四处虽然呈现着时间赐予的颓败,但当年的繁华依然透过精致的木雕花窗和彩色的屋檐一一展示。一个学生叫道:“天哪,这个柱头,竟然用的是白菜!用大白菜当柱头,怎么这么敢想?这个中西合璧得也太狠了。”

龙忠勇说:“这不稀奇,民间百姓建房最讲彩头,白菜即百财之意,木雕上比较多见。但民国期间,中西合璧得比较生硬,不少土豪既想仿西式柱头,又不想丢掉中国传统的老根子,就干脆直接硬上白菜了。”

祠堂外,一层层的山似乎远退,但又似乎一层层地拥来。

青林觉得自己简直无语,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收获。但最让他震惊的,是庄园中两面屏风墙上深雕着的大字。这是整个庄园最大的两个字,整面墙只刻一个。它们一个是“忍”,一个是“耐”。是怎样的经历和感受,才使这个家族将此二字作为他们的人生信条呢?

青林觉得自己似乎触到了什么,但又没底没边的,抓摸不着。就仿佛两只手伸在又深又浓的云团中,分明已经抓在手中了,却又两手空空。

龙忠勇决定留在镇上,他要带着学生,把这座庄园,从整体到细节,从结构到门窗,还有壁画、对联、牌匾等等,简而言之,就是从建筑到文化,作为一个案例,进行完整的测量和绘制,以及剖析。龙忠勇说:“中国人一向只知江南有庄园,而江南之外的南方庄园,似乎大家都不太清楚。这将是我下一本书的内容。”

青林说:“是呀。尤其中南地带,相当于中国腹部,这里有什么样的豪门庄园还真没怎么了解过。”

龙忠勇说:“遗址倒是看过不少。只是,我现在感兴趣的在于,这一个个的家族怎样兴盛,又怎样衰落,如果了解了这个过程,恐怕更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的建筑历史。反过来,这样的建筑历史,它的兴盛和废弃过程,一旦了解清楚了,又可以帮助我们真正了解中国历史的拐点和它真实的发展轨迹。”

青林笑了,说:“哗,一下子这么深刻,你都吓着我了。”

三个学生便笑,其中一个说:“老师讲课一向这样,一讲就朝深奥处走,弄得我们脑袋发蒙。”

龙忠勇本来一脸严肃,此刻更严肃了。他说:“建筑不只是艺术,它是给人用的。而庄园更是一个家庭与自然、社会各种关系的凝结点。它的起始缘由、鼎盛过程以及废弃始末,都与社会变化密切相关。我们要真正了解庄园建筑,自己心里必须要有真实的历史。就算跟书上描述的完全不同,我们也只能依据建筑本身提供的数据来确认当时的历史。”

青林又笑:“难不成你要现场就给学生讲课?”

学生们哄笑起来,龙忠勇也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