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两人再次见面是云蔚提出来的,路致远接到云蔚的电话高兴得什么似的,马上说:“那你过来吧,我还在王府井这一带,希尔顿,新东安东边,离东堂很近。”
云蔚说:“不了,还是在外面见吧。”
“哦,好啊,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不用了,就定王府井吧,我坐公交过去很方便。”
云蔚赶到新东安北门的哈根达斯,从窗外就看到路致远已经坐在里面,还是那么气定神闲,她跑进去坐下说:“每次都是你先到,真绅士。”
“我就在旁边住嘛,当然方便。”路致远替云蔚点了提拉米苏,上下端详着她,问,“现在在哪家公司做呢?”
“我根本就没打算再去什么公司,天下乌鸦一般黑。”
“哦,那是去了律所?”
“好像也不能算是律所,一些热心人搞的公益性组织,专门帮老百姓法律维权的。”
“哦,那挺……辛苦的吧?”
“是啊,艰辛又艰苦,真正的苦哈哈,一边苦一边哈哈,苦中作乐呗。”
“哦,那你还在原来那儿住吗?”
“早搬出来了,住不起,我现在就住值班室,不仅省了房租还省了交通费,对了,还省了上下班堵在路上的时间,这叫一举三得。”云蔚伸出三根手指晃悠着。
路致远心疼地看了云蔚半天才说:“要不再来个蛋糕吧。”
“干吗?嫌我面黄肌瘦了?可我体重一点没变,吃嘛嘛香。”
“我是很想给你些帮助,可我知道你的脾气,反而会把帮助视为施舍。”
“谁说的?瞎掰,我这次就是专门跑来向你寻求帮助的。”
“真的?”路致远喜出望外,“说吧,你需要什么?”
云蔚已经把提拉米苏消灭干净,顾不得擦嘴就说:“我还是想跟冠驰打官司,我去找过裴霞她们,可因为她们都通过中间人跟CTP签过协议,自己无权起诉冠驰,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就来找你喽。”
“你还真是执着。”路致远有些失望,叹口气说,“你想怎么做?”
“我想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当事人不再受约束,这样就可以委托我代理她们起诉冠驰了。”
“你?”路致远瞥了云蔚一眼。
“怎么了?我有资格的,虽然从来没出过庭,但谁都有第一次嘛。”
路致远笑了:“那倒是,出庭、出阁、出台、出轨,都有第一次。”
“你什么意思?猥琐!”云蔚生气了,“我知道你是说我不自量力,蚍蜉撼大树,螳臂想挡冠驰的车,对吧?”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她们和我们签的不是当事人和律师之间的那种代理委托协议,不可以随时终止、另起炉灶。她们已经把向冠驰起诉索赔的一切权利都转让给了我们,我们也已经向她们支付了全部款项,CTP还为这场官司付出了大量人力和费用,各自的义务已经履行完毕,即便协议终止了这种权利转让也是不可逆转的,如果她们私自另行起诉冠驰就是违约,就算冠驰真赔给她们一些钱,也远远不够她们必须赔给我们的,那可是连本带息外加惩罚性赔款。你这样蛮干,只会给那几个当事人带来大麻烦,你这算不算是在利用她们?”
“所以我想请你私下帮个忙。”路致远一听不禁满腹狐疑地看着云蔚,云蔚又问:“你是有公司正式授权可以代表CTP对外签署法律文件的吧?”路致远点点头,云蔚讪笑道,“你能不能和那几个当事人分别签一份协议,终止早前的权利转让协议,并免除当事人退还款项之类的全部责任?”
路致远眯起眼睛:“你是让我背着公司偷偷地干?”
云蔚红着脸说:“嗯,因为CTP当然不会同意嘛。”
“我的下场你应该清楚吧?公司发现以后不仅会立即把我开除,还会追究我的法律责任。”
“嗯,这样你就正好可以离开那个公司,就可以彻底回到中国,也许,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云蔚说完就眼巴巴地望着路致远。
路致远笑了:“云蔚,你确实大有长进,你出的这招才真叫一举三得呢,既解放了那几个当事人,又断了我前程,只好帮着你打冠驰的官司。”
“我这么想可都是出于好意,要不然怎么才能让冠驰的车不再害人呢?”
“动机是好的,难道就可以不择手段吗?亏你还是搞法律的,我真怀疑你们的公益维权究竟都是怎么个搞法。”
“路致远,你别血口喷人,自己不肯为别人冒险正说明你有多么自私,还好意思诬蔑别人。”
“这不是自私,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我不能违背职业道德和操守,这是我的根本。”
“嘁!你的根本就是一个字——钱,说得还挺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舍不得那些臭钱!”云蔚忽然伤心起来,“真不明白,CTP的那些昧心钱你还打算赚多久……”
沉默了一阵路致远才说:“过些天我就准备开始休假了。”
“休多久?去哪儿?”
“去美国,还不知道会休多久,也可能就……一直休下去了。”
“逃避!”云蔚鄙夷地说,“还记得你当初给我讲的大道理吗?三条道路的那个,你当时劝我走第三条。我发现你是不是一辈子都在走第三条道路?你既不屑于跟他们同流合污,又不敢于同他们针锋相对,所以你从来都是这样,逃避,逃得越远越好。你对待CTP就是这样,你对待婚姻也是这样,既不愿和她重归于好,又不能和她一刀两断,只好自己跑回中国来躲着,我说得没错吧?如今又要逃到美国去,我倒要看看你将来还能往哪儿逃!”
路致远又不说话了,低头摆弄碟子里的小勺,过了好久才说:“你知道人的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否定自己。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是什么?是婚姻。而离婚就是把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选择彻底否定掉,你能想象这得有多痛苦吗?”
云蔚嗤之以鼻:“说得这么玄妙,这么富有哲理,其实只是想掩盖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指什么?”
“你之所以下不了决心,只是因为还没遇到某个女孩让你觉得值得为她离婚,当然,也可能这个女孩根本就不存在。”
“你就值得!”路致远脱口而出,“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哈哈!”云蔚忍不住笑出声来,“路致远,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说出这么老套的话,一点创意都没有。”
路致远不在乎云蔚的揶揄,恳切地问:“你能等我吗?”
“我为什么要等你?那是你自己的事!”云蔚沉下脸说。
“怎么是我自己的事?当然是咱们俩的事!”
云蔚冷冷地反问:“既然是咱们俩的事,那为什么要我等呢?”然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是怕和她离了,我又没等你。我知道这是你的风格,永远为自己留一手,生怕两头落空。”
“我说需要时间还因为我在等一笔钱,CTP里有属于我的一部分,我不会放弃。离婚除了否定自己还要破财,至少被拿走一半,我不想占她的便宜,要想剩得多一点就只能尽量把饼做得大些。”
云蔚皱起眉头扭脸看向窗外:“请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最不愿意听你这样赤裸裸地谈钱,你以为我会在乎钱吗?”
“我在乎!你以为只要不在乎钱你就可以不需要钱了吗?你以为帮老百姓维权只要像你这样一腔热忱、两袖清风就行了?告诉你,伸张正义是件很花钱的事情。我还要告诉你,那些嫌钱多么肮脏的人,无非是要显出自己有多高尚,其实虚伪透顶,也许他的内心不知要比钱肮脏多少倍!”路致远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干,只留下一片柠檬,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有感而发。”
两人不欢而散,路致远暗暗跟着云蔚走了一段,直到看着她挤上公交车。往酒店走的时候路致远收到一条短信,云蔚的,写着:“别去美国,好吗?因为我不敢想象你去了以后会怎样,我现在已经觉得离你越来越远了。”
两人又一次见面是在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头一天路致远给云蔚打电话,说自己第二天就要走了,想和她在机场见一面,云蔚说那现在就祝你一路平安吧,不用到机场说了,路致远说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当面交到你手里我才能放心地走。
路致远只拽着一个不大的拉杆箱,见到云蔚从机场大巴上蹦下来就迎上去说:“怎么又退回到当初的状态了?必须对你加以利诱你才肯来见我。”
“我不是不想见你,我只是不想送你。”云蔚淡淡地说,“我曾经送走过一个男人,那时候这个新航站楼才刚启用,我当时就对他说,既然咱们现在可以分开,将来就一定可以分手,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好啦,今天我也把这句话对你说了。”
“我记下了,倒要看看云半仙究竟是不是真有这么灵。”路致远一笑置之。
路致远订的是商务舱,办理登机手续的专用柜台没人排队,他又不用托运行李,结果没一分钟就办好了,他看眼手表说:“这么早,找个地方坐会儿?”
“不了,你进去吧。”
“你来回各要至少一个多小时吧,结果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多待一会儿吧,要不多不划算?”
“这样和你待着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煎熬!”云蔚说完就径直往国际离港的方向走去。
路致远大步跟上,说:“有件事得提醒一下你,我在美国的时候最好别和我联系,正值非常时期,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可能成为证据,性质一旦不一样,我那百分之五十恐怕就更得少了,甚至落得个净身出户。”
云蔚捂着嘴笑起来:“你也太多虑了,你就放一百个心,我绝对不会和你联系。”她笑过之后不由伤感地说,“求你临走之前让我对你留点好印象吧,不必使出这种办法让我尽早忘掉你。”
路致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居然还吹起了口哨,走到浑天仪雕塑旁边的时候他回身挡在云蔚面前,把抓着拉杆箱的手松开,又把登机牌和护照塞到兜里,腾出两只手,问道:“我想抱你一下,可以吗?”
“现在不觉得是占我便宜了?”云蔚不为所动。
“嗯,不觉得了,我是真心想抱抱你。”路致远用目光征求着云蔚的许可,云蔚静静地站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没点头也没摇头,路致远试探道,“那我……抱了?”然后就伸开双臂紧紧把云蔚抱在了怀里,头贴在一起,他的脸颊感觉到云蔚的耳朵冰凉。
云蔚直挺挺地一动不动,等路致远松开她才平静地问:“什么感觉?”
路致远笑了:“我感觉抱的是刘胡兰,那么大义凛然,那么视死如归。”
云蔚把脸扭开,使劲睁了睁眼睛,不想让泪水流下来,随即向出发区走去,没几步就不能再往里走了,她转身看着路致远,问道:“你要给我的东西呢?你让我来我就来了,你想抱就让你抱了,该把东西给我了吧?”
路致远哭笑不得:“瞧你这话说的,我成什么了?”他俯身打开拉杆箱的外侧拉链,拿出一个信封,举在手里说,“既不是钞票也不是银行卡,只是我给你的一封信,希望你保存好它,什么时候你听说冠驰和CTP的专利纠纷和解了,再把它打开看。你得向我保证,绝对不会提前打开,更不会把它扔掉。”待云蔚点头答应,路致远才把信封递给她。
云蔚用尽全身的气力专注地凝视着路致远,仿佛她的眼睛是台分辨率极高的数码相机,要把路致远此刻的样子永远保留在大脑的内存里,所有想说的话也都在这一眼中说了,她朝路致远轻轻摆摆手,两边的嘴角翘了一下,转身走了。路致远望着云蔚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淹没在纷乱的人丛中,才转身踏上向下的扶梯,无声地说了句:“Take care!云蔚。”
展览路附近的居民小区里夹着一座低档的商务楼,商务楼里有不止一家小型的律师事务所,几个律师合搞的法律维权服务中心也就设在这儿,说是中心其实就是一个套间,外间既是接待室也是办公室,里间既是值班室也是云蔚的住处。云蔚回来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她进到里间坐在折叠床边,从包里掏出路致远留给她的信扔到桌上,想了想,决定这就打开看,她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想老惦记着这封信,更不想因为这封信而老惦记着路致远,再说她也找不到什么好地方来妥善存放这封信,还不如看过之后要么存在脑子里要么抛之于脑后。
她把信封撕开,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张纸片,两面写满了几行小字:“知道你肯定等不到那一天!让我猜猜你能忍到什么时候……不会是我还没飞走你就打开了吧?!顺便告诉你,当你看完这张便条的时候,那封信上的字迹已经全部消失了,因为我也使用了某种专利技术,任何人一旦擅自提前打开,那封信就会自毁!!”
云蔚登时吓得手忙脚乱地赶紧把那封信掏出来察看,两页整篇的白纸黑字都还在,毫无异样,而每个字都像是在替路致远嘲笑她,害得云蔚又羞又恼。路致远开头写道:“这是我第一次亲笔给你写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云蔚想你究竟是不是亲笔我也不知道,她印象里从未见过路致远写的字,只见过他拿信用卡签过单,而那种时候云蔚当然不好意思凑过去看他的签名什么样。云蔚又一想路致远说的后半句话也对,今后如果能再见面也就用不着再写信,一旦真的就此不见那也就更不用写信了,想到这儿云蔚不禁伤感起来。
路致远在信里说:“……你现在还想和冠驰打官司吗?如果已经不想了,也就没有必要把这封信继续看下去;如果你吃了秤砣铁了心还要打,那我下面对你说的话就将是你唯一的机会,无论你此刻对我恨之入骨还是已经心灰意冷,你都必须把信看下去,直到看完……”
云蔚明知路致远恶作剧说她是王八,此刻她也确实对路致远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一字一句地往下看,“……我以前对你讲过,CTP与冠驰的专利纠纷达成和解的前提是CTP一定要承诺将辐射伤害案撤诉,这反而为你提供了绝佳的机会。CTP与叶秀娟的协议中有一条是其他当事人绝无仅有的,该条规定:如果自协议生效后一年内没有起诉冠驰或起诉后在任何时间撤诉,则叶秀娟都不再受该协议限制而有权另行起诉。前半条是叶秀娟要求加的,她担心CTP迟迟不起诉冠驰,所以提出一年为限,而后半条有关撤诉则是我加的,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也许只是出于下意识或者习惯吧,总要保留一个出口,这恐怕就是你说的永远留一手。这条特殊约定是我说服CTP的general counsel同意的,那位大律师大概因为叶秀娟是把索赔权利无偿转让的,CTP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所以同意了。这是你另行起诉冠驰的唯一机会……”
云蔚越看心脏就越是跳得不行,她不能自已地亲了亲那张信纸,结果信纸上竟被洇出了几处小圈,她赶紧抹了一把,也不知是自己的眼泪还是口水。路致远还写道:“……另外,其他当事人虽然失去了另行起诉冠驰的权利,但协议并未限制他们出庭作证,比如裴霞,比如洛杉矶那个司机,虽然他本人肯定已经无法出庭,但他的医生应该可以提供专家证词……涉及叶秀娟的全部卷宗资料包括证据原件都在北京,送到美国的是经公证的翻译件,资料已被我存在银行保管箱里,保管箱的钥匙都留给叶秀娟了。当你确知那起辐射伤害官司已经撤诉以后就可以去找叶秀娟,之后的事应该就不需要我多说了。”
云蔚一把抓过包,掏出手机就拨路致远的号码。听到里面不断传出“您拨叫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云蔚把手机紧紧贴在脸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