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北二环路又堵车,云蔚直后悔没坐地铁,车拐到安定门外大街向北开,快到安贞桥再向右拐进一条小道,转了半天才找到那家小茶楼,总算没迟到,地方是车主选的,从她工作的设计院步行几分钟就能到。云蔚一进门,就看见右手第一张挨着窗户的桌子后面坐着个女人,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手托着下巴发呆。云蔚走上前去欠欠身子:“请问您是裴霞女士么?我是云蔚,冠驰公司总部的。”
云蔚在电话里始终没敢提及她是法务部的,此刻也不想主动拿出名片,怕对方被“法”这个字眼刺激,更会把她视作冤家对头。即便如此,对方仍然毫不客气,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茶单往桌上一甩,开口便说:“没什么好谈的!叫你别来还非来不可,毫无意义!”
云蔚笑笑,把手中的一个大纸袋放到桌上,轻轻推到对方面前,说:“给您带了一些营养品,祝您身体早日康复。”
裴霞看也不看,恶声道:“你们这算什么意思?要吃什么我自己不会买吗?”
云蔚依然面带微笑:“这是我自己送给您的,和公司没关系。我也不懂,药店的人推荐说鹿胎膏和虫草鸡精挺好,我就都买了一点。”
裴霞听了,脸色和缓下来,她扒着袋口往里瞧了瞧,浅浅地笑了一下:“花这些冤枉钱干什么。”随即问了句:“你还没结婚吧?”
“嗯。”云蔚点头,把茶单往前推了推,“看您想喝什么茶?”又马上很关心地追问:“您现在能喝茶么?”
裴霞又笑了一下,抬眼对服务员说:“给我来一杯红枣茶。”
云蔚随口要了水果茶,待服务员转身走了她这才定下心神,腾出精力开始端详裴霞,这一端详立刻就让她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对方全然不似她之前设想的或悲愁凄苦或乖戾斗狠的形象。云蔚上午已经看过裴霞的资料,从身份证号码得知裴霞比她大八岁,但看上去竟和她一样年轻,尤其是皮肤保养得格外白皙光润、紧致平滑,所谓“凝脂”大概不过如此,如果不是从眼神里泄露出成熟和偶尔的一丝幽怨,很难让人相信裴霞是三十出头的少妇。两人视线交织的一瞬间,云蔚意识到裴霞也在仔细打量她,目光正移向她胸前的那枚徽章,不禁脸一红,赶忙没话找话地问:“您现在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身体上没什么不好,都过去两个多月了。”裴霞用右手指一下自己的心口,“但这儿,恐怕没办法恢复了。”
“您刚才走着来的?”
“嗯,我不会骑自行车。”裴霞脸色变得暗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也不敢开车了,至少肯定不会再开你们的车,连靠近都不敢。”
云蔚面带同情,问道:“那部车呢?你不是想离它越远越好么?”
裴霞像被针扎到似的抖了一下:“让人提走了,放在别的地方,我绝对绝对不想再看到它,在路上见到你们的车我的心都会这样揪一下。”她边说边攥了下拳头。
云蔚不敢问是被什么人提走的,所谓“地方”又是指哪里,但她相信以后裴霞会告诉她,便换了个话题:“您的工作怎么样?现在忙么?”
裴霞放松下来,说:“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工作上说得过去就行了,而且我们领导一直挺照顾我。你呢?这事儿你们公司给没给你压力?”
“我努力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只要尽心尽责,公司凭什么给我压力?我只是在那里工作,又没卖给它。”云蔚有意凸显自己和公司并非一体。
裴霞笑一下,她显然看出了云蔚的用心,但只要云蔚有这份心她就心领了,她喝了口茶,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今天我不想难为你,因为你一个小姑娘和我无冤无仇的,但更主要是因为这件事现在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受了那么大的伤害,精神上的、身体上的,孩子没了、家也快散了,我对你们不是用仇恨这个词足以形容的,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恨了,只希望一切尽早结束,现在我总算可以当作它已经结束了。”
云蔚精神一振,她感觉有戏,忙赔笑说:“您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您比我大几岁,我没资格对您讲什么,我只是觉得吧,任何问题如果能解决就一定比不解决要好。您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咱们什么都可以沟通。”
裴霞打断她:“你搞错了,我不是要跟你们和解,官司是肯定要打的,不过我没力气打了,有人替我出这口气。”
云蔚有些糊涂了:“您还是要和我们走法律途径解决?您已经委托律师了?”见裴霞没承认但也没否认,便又说,“其实打官司真不能算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要拖很长时间,耗费大量的精力,对正常的生活和工作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您刚才说您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特别能理解,想想看您怎么可能撑得住旷日持久的诉讼?我劝您千万不要轻信那些律师的话,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如果您不打官司他们怎么赚钱?您千万别听他们信口雌黄瞎承诺,什么保证能赢、肯定能给您要到多少多少钱之类的。打官司就像打球赛,没结束之前谁也不敢保证结果会是怎样,而且打官司比打球赛恐怖得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裴霞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云蔚,显然她此番口沫四溅一通苦口婆心全无效果,裴霞又说了句:“你搞错了,他们不是你说的那种律师。”
云蔚抓机会灌下一大口茶,觉得喉咙不那么涩了,接着说:“那您是不是找了那种维权律师?那也有问题的。维权律师听上去都特有正义感,专门打抱不平、扶危济困的,但有很多都是拿公益当幌子,结果还是只想争到案源好赚钱。就算真有全心全意只想为民服务那样的,实力又有限,一个人单打独斗的,不像大公司可以调集各种法律资源。最后官司下来,维权律师自己扬了名,当事人却输得很惨。”
裴霞显出有些不耐烦:“他们也不是维权律师。”
云蔚脑筋飞转,忽然悟出什么:“您是找了媒体?”
“当然不是,媒体是肯定要找的,一定要让老百姓都知道你们公司的丑恶嘴脸,不过不用我费心,人家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呃——”云蔚见自己屡屡打空,阵脚不禁有些乱,她底气不足地问,“那您到底……找的什么人帮您打官司呀?”
裴霞仰起脸,淡淡地回了句:“人家不打官司,人家买官司!”
云蔚坐在出租车上,心乱如麻,裴霞所讲的情况她以前从未遇到过,想再细问裴霞却怎么也不肯讲了,只说如果作为朋友聊天其他的想聊什么都行,但涉及官司的事她再没什么可说,因为已经书面承诺“人家”一切都交由“他们”办理,自己不可以向外界发表意见或作出说明。云蔚想象不出官司怎么还可以“买”,但确信这绝非在民事诉讼中常见的风险代理,她急于赶回公司向奚经理汇报,肯定也要向担任冠驰常年法律顾问的律师事务所咨询一下,这案子似乎不简单。
正在急切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响了两声,打开一看,云蔚的眼睛立时瞪得大大的,不由自主地小声念道:“四号当事人已签,争四成功!另,冠驰的人已知我们的存在。”她忙又打开午饭时收到的那条来路不明的短信,果然,是同一个号码!云蔚忽然觉得疹得慌,胳膊上居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想起隋星中午说的,如果自己真是这个“冠驰的人”,显然自己的行踪不仅已被人掌握,而且简直就是在被现场直播!
云蔚失神地望着前方,目光失焦地投射在前排座椅的头枕上,脑子里空空的,大拇指下意识地不停擦拭着手机屏幕,忽然手机连震带唱地闹起来,吓得她差点让手机滑脱出去。云蔚定睛看一眼来电显示,很像刚才那个号码,虽然她没记全十一位数字,但前三位和后面几位应该没错。云蔚的手机铃声设定的是王菲的《传奇》,都已经重又唱回到“想你时”了,她才终于按下接听键,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的猛兽一样蹿了出来:“头儿!几个短信都收着了吧?同时发给你和大副的。一切顺利,四号已经拿下!冠驰就等着瞧好吧……明天上午我约了二号……喂?”
云蔚颤声问:“你是谁?”
这下轮到对方吃惊不小,沉寂了好一阵才反问:“你是哪位?头儿在旁边吗?”
“‘头儿’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嘀咕:“存的是头儿的号码啊……喂,你是13901……”
“不对,我这是136的。”云蔚生气地打断对方。
“啊?!对不起打错了!”对方嚎了一声就立刻挂掉。
云蔚气呼呼地瞪着手机,过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恨恨地捶一下大腿,自己怎么这么傻,刚才为什么不等对方把号码说完,结果线索断了,仍旧不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那个“头儿”又是何许人……正郁闷着,忽然发现出租车司机正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便把头扭向一边,却听司机大大咧咧地说了句:“你再打过去呗。”
云蔚震惊于开出租这行的是不是都有如此强的侦查能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成天搭载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难怪个个都像克格勃。她朝司机白了一眼,回拨了刚才那个来电号码,结果并不让她感到意外,对方不接,她又顽固地拨了几次,每次都等到铃声响过多遍之后提示“您拨叫的号码无人接听”,她起初还打算一直拨下去,烦死他,结果是她自己先烦了,把手机摔到包上,紧皱眉头对着窗外发愣。
慢慢的,云蔚有了种猜想,慢慢的,由猜想衍生出一个计划。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对不对,错了也没什么后果。云蔚说服自己拿定主意,默默把自己的手机号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把第三位的“6”换成“9”,拨了出去,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歪着脑袋等待。
铃声响到第三下的时候对方接了起来,一个男人不疾不徐地问道:“喂你好哪位?”
云蔚骤然像过电一样全身战栗,心脏怦怦狂跳,耳朵被手机紧紧压得生疼也浑然不觉,怯生生地问道:“请问……你是……头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