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温连荣并非如他向云蔚所说的去了二中院,此刻他所在的地方离二中院远得很。在朝阳门外的昆泰国际大厦有家不大的猎头公司,里面有间不大的会客室,只坐了三个人就已显得有些局促。温连荣尽量让自己显得放松,脸上堆满诚恳和谦恭,他身体前倾,双手放在圆桌上,手指尖不时摩挲着一个白色纸杯,杯里的水早被他喝尽了,但仍觉得嘴唇发干,他真想张口要求续杯水,又生怕对方正好借机宣告会面结束。对方是两个人,显然都没在意温连荣手里的纸杯,实际上他们对温连荣这个人本身都不太在意。年纪稍长的是位男士,他再一次把温连荣两页纸的简历翻了翻,又把问题绕了回来:“你本科的专业是历史学,怎么想到转去考法律硕士?”温连荣脱口而出:“因为法硕不用考数学!”
男士闻声抬眼看了看温连荣,见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就干脆较起真来:“历史学的硕士也不用考数学吧?”
“不用。可历史这东西当作兴趣还行,养家糊口就太难了,我又不想去当老师,读完硕士就更没地方要我了。”
“当历史老师也不错嘛。”
“可我不想欺骗学生。”
男士转脸和旁边的女孩对视了一下,又接着问:“那怎么想到转行搞法律的?”
“当时以为改学法律容易找工作,谁都免不了官司、离不了法律,那么多律所都需要律师,那么多公司都需要法务,所以……”温连荣似乎也发觉自己这样回答层次不够,赶紧奋力往高处拔了拔,“咱们国家不是正在大力建设法制社会嘛,这种转型期搞法律的肯定大有可为,而且我这个人始终相信公平和正义,所以……”
“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考虑要离开冠驰汽车公司?”男士把话题拉回平地。
“嗯——想让自己有个更好的发展吧。”
温连荣的回答俗得不能再俗、空得不能再空,对面的男士显然很不满意,他用手在温连荣的简历上戳了戳:“可是从你期望的职位和薪酬来看,与你目前都没有多大变化,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发展’。”
“哦,可能想要一个更大的平台吧。”温连荣支吾道。
“冠驰已经算是很大、很正规的平台了吧,也许用不了几年就是中国汽车行业的老大,你们的法务部门编制齐整、分工明晰,不少大牌外企都达不到这个水准,一般的本土公司更差得远。温先生,一般而言跳槽的原因无外乎这么几个:想要更好的待遇、想要更高的职位或者到知名大公司镀镀金,当然啦,”男士向前凑了凑,“也有的是在公司干得不开心,或者是因为发生了某些事情,不想再待下去……”
“没有没有,我不是。”温连荣咬着嘴唇,口腔里干涩得舌头好像已经和牙齿粘在一起,他勉强咕哝着,“冠驰当然很不错,法务部也挺好,可就是……有一点我想不通,或者说是看不惯,”他忽然脖子一梗,冲口而出,“凭什么高层净是两口子、夫妻店,却不许员工谈恋爱?!”对面两个人都一时怔住,温连荣眦着眼睛瞪向一旁,还在气呼呼地自言自语:“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过了好一阵,那位男士才长长地“噢”了一声,试探道:“所以你们就商量好,至少有一个人先离开冠驰汽车?”这下轮到温连荣怔住了:“我们?商量?……呃不不不,没有‘我们’,我只是说一说这个现象。”
再有耐心的人恐怕也耐不住了,男士开始动作夸张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说道:“温先生,非常感谢你花时间。今天咱们聊的其实都是我的客户所关心的问题,interview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问到,所以希望你回去再慎重斟酌一下。”
温连荣的屁股已经抬起却又放下,他鼓起勇气说:“还有件事,就是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其实我对比较好的律所也比较有兴趣,执业证我也有,所以你们看有没有合适的律所帮我推荐一下?”
对面的人再次一脸愕然,最终是女孩开了口:“温先生,律师楼的招聘渠道和企业不太一样,律师楼主要通过小圈子里的人脉和口碑物色人选,一般不会请猎头帮他们挖人,至于助理一类的低层岗位就干脆打广告向社会招聘了,所以我们的客户基本都是企业,帮他们遴选法务方面的人才。”见温连荣面露失望,女孩很好心地补了一句:“不过我们还是会为你留意的。”
男士却没有这么好的风度,他头也不抬:“Wendy,你替我送一下温先生吧。”
温连荣忙站起身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你们忙口巴——对了,楼下有没有公交车可以到大望路的?”温蒂歪着头想了想:“好像都不太方便,得倒车吧,要不就得走好远,还是地铁好些,要不打车?”温连荣很认真地和她探讨:“那我去坐地铁吧,虽然走得远一些,还要在建国门转一号线,但至少时间好控制,不担心堵车。”
男士已经拉开门:“要不你们聊,我先去忙了。”温连荣赶紧连声道别,坚持不让温蒂送,自己退了出去。温蒂一边浏览刚才的面试记录一边发着感慨:“您说像他这样还能推荐给客户吗?我都发愁怎么给他写profile,他都工作三年多了,就算没跳过槽,interview总该有过几次吧,怎么表现这么差……”
男士琢磨了一下,拿定主意说:“华汽不是在招法务部经理么,把他也加到short list里面,和另外几个人选一起推荐过去。”
“啊?!”温蒂一脸的不解,“他行吗?现在这家要找的是高级法务专员,我看他都够呛通过客户的初选,还经理呐?”
男士开导她:“他这个人,单凭resume其实还是拿得出手的,学校算是名牌,冠驰也算是知名公司,他承担的工作职责列出来也洋洋洒洒像那么回事。他的问题在于见光死,一到interview肯定被刷下来,这样不就正好衬托出咱们推荐的其他人选了嘛。”见温蒂没反应,他又补了一句,“听我的把他加进去,放心吧,做分母他还是够格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觉得……”温蒂犹豫着问,“这样做对他是不是……不太好?”男士盯着温蒂看了看,笑了,语重心长地说:“刚才这个人的问题之一就是没搞清自己的位置,他总以为我们是为他服务、帮他跳槽的,其实谁付钱谁才是客户,我们的客户就是那些出钱让我们挖人的公司,至于所有的人选包括他都只是我们手里的‘资源’——拿来卖的资源。这就好比是房地产经纪,和咱们一样都是中介,他们的服务费全部是买房人出的,所以他们管买房人才叫客户,管卖房人只叫业主,凡是卖的一方都属于资源,只有买的一方才叫客户。清楚了吗?”
温蒂表情凝重地点点头,生怕上司认为她的问题之一也是没搞清自己的位置,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脑袋伸进来问道:“完事儿了吧?会客室十点以后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