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不就,是一道,宏梁悄悄拽上门,一边念叨着,一边朝死者家走去,缝儿吗?几只狗从西边小跑过来。它们也闻到从宏阳家传出的早餐味道。它们克制住想飞的欲望,四足不曾同时离地,可谓是不急不忙地赶来。遇见宏梁后,它们立定,向右转,就近在乱坟堆里刨挖。昨儿晚上还在这儿的呢,那东西,汪汪,咋现在就不见了,它们似乎在说。宏梁黑着脸走过去。就要这么走过去时,他忽然整个人腾空而起,旋转一圈。只见伸出的鞋尖扫到其中一只狗的嘴。“哗,我打!”落地时,宏梁仍保持着格斗的姿势,眼睛则冷冷看着一旁。狗们三两下跑得无影踪。
在宏阳家门口,琉璃瓦下的灯泡粘着飞蛾微细的尸体,要细看,才知道灯光还没熄灭。室内,那些跪拜一夜的人,在收工后吃方便面,吃烟,看手机内的广告短信,然后几乎在同一个瞬间睡倒在地。现在还鼾声如雷。道士仰躺在死者曾坐过的藤椅上。“嫂啊——”宏梁朝着厨房喊。此时头枕着一摞黄表纸酣眠的宏彬,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让宏梁想到战斗结束后从尸丛里艰难伸出的血迹斑斑的手(“水,水。”那些濒死的伤员用微弱的声音喊)。
宏梁从墙角拿来一盒王老吉,将吸管插进饮管孔,然后将它塞进宏彬手中,并将宏彬的这只手推回到宏彬嘴边。“你说什么呢,我还一分钟没睡呢——”宏彬和梦中的人争辩着。此时他想醒来,眼皮却好似被万能胶粘住,死活也打不开。宏梁又走到墙角拿出两盒王老吉,左裤兜塞一盒,右裤兜也塞一盒。他这么做的同时回头看宏彬。后者继续说着梦话:“这都是宏阳自己要求的,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是他兄弟呢。”这个要求好比长诗之韵脚,每隔一段时间便出现在宏阳的齿间。多数时候,宏阳就是命令本身,或者说是决定本身,他少于征求别人意见,遑论去游说别人。然而在这件事上,他却表现得比那些上访户还聒噪。“你说是不是,几千年都这样,为什么到今天就要改废?”他总是这样说。好几次,我想过去说,拿出点你自己的样子好吗,别再和这些屁都不懂的人交流啦,至于吗。有次他甚至去找那已经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宏槐,就因为后者是艾湾出的第一名中学生。“宏槐哥你说是不是?”他说。
后者在其妻室的提醒下,一共点了两百个头。而就在前夜,在盛大的寿宴因为时间关系、天气原因不得不裁减为一桌时,他又向几十里地最有权势的几位重提这一要求。他们以前都答应了的。为着保险,宏阳又逼着他们同意了一次。一开始他们还支吾搪塞闪烁其词,后来看他口沸目赤,像头牛一样激动,便都朗声答允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恳求各位届时不要阻拦。”他说。“不会的不会的。”无论是何东明、赵中男这样的旧识,还是缪伶超这样的新交,都这样答允。“真不会?”“真不会。”“说话算数?”“算数。”他们和宏阳一起玩着这怪谬的游戏。他们想宏阳短时间内不会死,等到死了,他们也不知道调哪里去了。宏阳敬完镇上的人物后,自己又喝起来,一边喝一边哭,一脸的眼泪。大家看着彼此,意思是醉鬼就是这样,容易为一件不起眼的事、一件遥远的事,或一件子虚乌有的事瞬间多情,睡一觉就好了,人就清醒了,就会挨个来找咱们道歉。没一回不是这样。宏阳在被金艳扶回家——他可是累惨她了——时,还向后伸手,说没事,我自己能回,你们就别送了。而其实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宏阳躺在沙发上,调好第二天起床的闹钟,然后和金艳庄重地谈了一会儿睡眠这种行为所蕴含的哲学。宏彬吸溜了几口凉茶,半坐起来。对他来说事情终于做完一半,照这个节奏另一半也快要做完了,这是两个一半中难得的间歇。最后几口吸得特别有力。吸完后他抛掉瘪掉的盒子,对宏梁说:“土葬,”宏阳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我的衣角,楚楚可怜地说,“我要土葬。”我呢,我答应他:“好,你要土葬,我给你土葬。”宏彬这么说时,眼睛还是闭着的。宏阳直到凌晨才走回来,衣裳湿透了,据说在躲雨时睡了好一会儿。宏彬将他拖回合作社(他的裤腿在水泥楼梯上淌下很多水),并请大夫来吊水。
第三天,宏阳的高烧才止住,然而那谵妄却并未断根。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扯住人,向对方悲惨地倾吐:“土葬啊,一定一定务必务必土葬啊。”事情起源于一天中午。宏阳从一个烦躁不安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双腿不能动弹。“麻了,麻了。”他叫道。手下们闻讯而来。他们的手刚一接触到他的脚踝,他就狂叫起来。宏阳在门口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光线一层层暗下来,人的志气与雄心眼看着也要跟着熄得一干二净,他才一跃而起,搭上去县城的最后一班过路车。“不过去,我心里就不安。”宏阳对宏彬说。在梦里,宏阳看见堂姑父陈望凯,正双手悬吊在地沟盖板的栅条上,不停做引体向上,以躲避从地沟深处觅来,就要烧到他足底的焊枪。堂姑守寡后,被人撮合给同样丧偶的陈望凯,于是两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并未领证。堂姑过世后,陈望凯为她操办葬礼,艾湾人过来送葬,都很感动,然而事情一结束,彼此也就不再来往了。“确信是堂姑父吗?”宏彬问。“当然,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他在看我。他看我时,眼里几乎集中了自己全部的恳求。他在焦急地求我。就好像在说,我只有你这样一个亲戚了,而你还不来管我。”宏阳说。
在梦里,宏阳看见那吱吱作响的暗紫色火焰喷射上来,照亮了地沟的井壁,在接触上堂姑父的皮肉后,嘭地一声胀大,堂姑父便被吞没进去了。传来肢体烧焦的声响与怪味,衣服及毛发在燃烧后变成黑灰,飞扬而上,而滚烫的膏油有如火雨,不停向地沟深处滴去。宏阳痛苦地闭上眼。就在此时,陈望凯的一只手猛然从栅条中间伸出来,紧紧攥住宏阳的脚踝。宏阳猛醒过来。他大口喘着气,觉得全身都被烤红了。梦无疑是不真实的,然而它带来的不安是如此强烈,以至宏阳决定在当天就去距县城两公里的赛湖农场一探究竟。在过往的日子里,宏阳只见过两次堂姑父,而且还是和一伙人一起去见的。在那两次见面中,那沉默而阴郁的老劳改犯都将宏阳单独叫进卧室,握着一只怀表对他讲自己密密麻麻的一生。起初宏阳只是礼貌起见,坐在那儿,听一听,后来便完全听入港了。“他一点牛没吹啊,”宏阳这样感慨,“那些奇怪的事、奇怪的经历在他身上都留下了证据。”包括攻打桥梁、与敌人肉搏、触电、森林救火、抗洪、械斗、暗杀和被暗杀。之所以被发配至此,是因为他杀害了自己过去千辛万苦救上来的人,为救后者,他得了一种无法根治且难以忍受的疾病。在和宏阳讲完后,他拉开房门,对着那些吃瓜子的可以算是亲戚也可以不算是的艾湾人,弹奏一曲《卖报歌》。他一边大力踩着教学用钢琴的踏板,一边欢快地唱。啦啦啦啦啦啦(他唱),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他们合着拍子)。在县城下车后,宏阳搭乘出租车到赛湖农场,摸进那没有修路,没有植树,更没有安装路灯的十五连。那里高高低低建了几百栋自建房。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宣布是违法建筑,人们没有贴墙砖,也没有装铝合金窗。当初不知道谁说可以建房了,于是房子便一窝蜂地建起来。堂姑父和年轻人一样,在找不到建筑工的情况下,无师自通、风风火火地干起来。
今天宏阳在这迷宫一般的地方反复兜圈。他捉住一个个小孩问,但他们不知道一个叫陈望凯的老人他住在哪儿,直到一名哑巴将他领到赛湖卫生院。在卫生院门口,宏阳看见堂姑父那说普通话的女儿。后者正用一根枝条拨弄着纸钱,以使它燃烧得更旺。“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她说。拨得累了,她便将枝条撑在地上,以使身心交瘁的自己获得少许休息。在宏阳递来五百元后,她猛抢过去,然后捂着鼻子哭起来。他——也是我们——的堂姑父(由于工作需要至今用着陈望凯的化名,壮年时南下安顺,后上调至贵阳、成都,又因杀人送至本地劳改)因为舍不得打一种价值三千元的针在高烧中死了。“那么姑父现在停在哪里呢?”宏阳问。他的意思是我们艾湾人多少可以过来帮帮忙。“今早火化了。”她说。
宏阳一时惊呆在那儿。可为着继续表达关切,他还是问:“那什么时候办追悼会呢?”他听到对方仿佛是在为自己申辩一样急切地说:“从简,一切从简,还要什么追悼会?”一阵极为细小的响动传来,是狗们试探性地将腿迈进门槛来。在寿宴结束时它们差不多都给自己积攒了一打骨头,早餐那一套东西对它们而言并非美味,如今还是要来,只是为了执行它们自己定下的规则:什么都要尝一口,不尝你就不知道人类会藏着什么掖着什么。人类狡猾大大的。宏梁又欲腾空而起,那些狗挤着跳出门槛。“过来了啊。”水枝冷漠地说。宏梁应声。随即抓来大碗,也不用木勺,也不用铁瓢,就用碗本身挖了大半碗的粥。没有什么比在饥饿一夜后来碗热粥更幸福的事了,没有比这更补力气的了,要是来点咸菜、榨菜或酱萝卜就更好了,他这样想着,端着粥走到门外,坐在门槛边的石墩上。宏阳对土葬念兹在兹,就是因为堂姑父的死让他的思想受了重创。一个穿州过府将近八十年,含量与密度如此之高,丰富多彩到如此程度,传奇到如此程度的人,死后不到四小时就被运送到火葬场,排队销毁了。那世间的人,马照跑,股照炒,舞照跳,仍日夜孜孜于自家营生,没有谁过来问一句,也没有谁过来看一眼,就像这老头儿从来不曾存在过,就像世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宏阳就是被这巨大的不真实感给吓趴的。宏阳想到自己如果不坚持土葬,那么他终有一日也将被送到喧嚷的火葬场,被停放在铁床上然后拉进火化炉,两刻钟到三刻钟后,肉身烧化,中间因火炉升温,可能还会发生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难道你们认为这样很应该吗?”宏阳悲愤地向那些冷漠对待自己的未来及命运的人说。他啊,简直是对牛鼓簧,白费口舌。“我不是怕东明他们难做吗。”室内,宏彬继续在睡梦中解释。而宏梁则嘘嘘嘘,嘘嘘嘘,一连吹着滚烫的粥。嗐,原来如此,原来是你想执行宏阳的遗志,又怕夜长梦多中途生变,故此匆促将葬礼日期定于今日。你想将生米煮成熟饭,你怕时间拖久了就有人举报,而一旦有人举报,何东明他们就难办了。怎么说,土葬也是政策不允许的,政府最近还专门为此发文呢。这就是宏彬你的良苦用心。可要我说,这只是小智小术,只是小聪明,不对吗?为什么非要弄得这么偷偷摸摸,让人觉得你是在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