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曲有振再也不愿离开菜园了。三喜等年轻人也留恋着园子。夜晚,大贞子和三来坐在人们中间,反而没有多少话了。大贞子的脸色通红,总是闪着光亮。三来的分头剪成了平头,因而曲有振也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话了。
大家说着故事,“毛猴王友”自然成了重要角色。他讲了那么多鬼怪故事,护秋的人很愿听,听了又害怕。生怕在田埂上遇到那种事情。不过故事中遇到的姑娘都那么美,并且大多主动地对小伙子表示好感,年轻人听了是十分惬意的——虽然听到最后,她们往往是狐狸变的,但大家并没有因此而懊丧。“那么好,狐狸变的也值得啊!”有人说。
大贞子说让三喜讲——她眼里,稳重诚实的三喜该有更真实的故事——可惜三喜没有,他开口只是讲他的朋友老得。老得是个可以见到的青年农民诗人,因而大家产生了另一种兴趣。很快,大家都了解老得了。曲有振对三喜说:“你不能请老得来咱园里看看吗?”三喜说:“我的好朋友,怎么不能?能的!”
在“毛猴王友”讲故事的时候,大贞子常叫上三来去巡逻。他们像永远不知疲倦似的,在田野里转了一夜,两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有一个晚上,大贞子和三来从田野回到园子里,天就要亮了。三喜和一群年轻人见他们踏进园子,就惋惜地拍打着膝盖。他们一问,才知道是诗人老得来园里玩了半夜,刚离去一会儿呢。
老得和大家一块儿吃烤兔肉、喝酒,还有一锅炒刺猬。不过他不怎么吃鱼的——要知道他是打鱼的人啊,早不稀罕鱼了。他听了大家讲的护秋的故事,知道了老混混和三老黑被抓走的经过,竟然十分激动,两眼直直地盯住一个地方,嘴里发出“啊!啊!”的感叹,当场做了一首诗呢。
大贞子连忙问:“什么诗呀?”
这可很少有人回答上来,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在三喜的脸上了。三喜咳嗽一声,往前迈一步,用食指朝脚下的泥土一指,吟唱道:“……大滴的汗珠往土里落/如今要过新生活/夜里护秋真英勇/要保卫神圣的劳动!……”
大贞子抛了手里的木棍,拍一下手掌说:“真好啊!多好的诗呀!……”
三来也喊:“好!”
大贞子说:“这……这些,诗里也能写吗?老得……”她想起了那一个个不眠的夜晚,想起了三来那满脸的血迹,想起了猎枪午夜震荡着天空……一滴泪珠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她突然问三喜:“老得刚走了一会儿吗?咱追他去怎么样?”
三喜说:“试试吧!”他们——大贞子、三喜、三来,一块儿跑出了园子。三喜跑着,尽管脚下磕磕绊绊,嘴里喘息着,却还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老得,老得会等你们回来的,他是要赶到海上,赶上拉黎明这一网啊……”
他们一会儿就跑得满身大汗了。
东方,有一个人在急急地赶路。三喜喊道:“老——得——!”
那个人听到了喊声,赶忙站住了,回过身来望着这边。
可惜东方的朝霞太亮了些,像火一样红,迎着看去,怎么也没法望得清他的脸庞。他们只能望得见一个剪影。霞光勾勒出他一个清晰的身形。哦哦,大贞子和三来都看清了:老得细细的个子,很高很高;他站在霞光里,是笔挺的;他是听到喊声猛然站住的,头颅抬起,目光透过淡淡的晨雾向这边遥望;整个儿身影显得英俊挺拔、坚定而执拗。……他们几乎同时喊了起来:“老得——!老得——!”
那个高高的影子举起手来,有力地挥动。他挥着,挥着,然后转过身去走了……
大贞子和三来定定地望着那个身影。
三喜说:“他实在没有工夫转回来了。他是赶去拉黎明这一网的——这一网是最重要的,黎明网!……”
大贞子久久地望着那个身影,喃喃地说:“我没见过他,不过我觉得早就熟悉他的……”
三来也点了点头。
“让我用歌送送他吧!……”大贞子说着从肩上取下木棍,两手举着唱道:“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天也新,地也新,春光多明媚!……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春光属于谁?……”
那个影子终于融化在一片朝霞之中了……
三个人站了一会儿,若有所失地往回走去了。
这时候朝霞将田野映成一片金红。田野,秋天的田野啊,想象一下你涂了霞光的颜色吧,想象一下你涂了霞光的韵致吧!……雾在散着,乳白的、淡红的,飘飘成缕,缠绕在树梢、在青纱帐、在远处那淡淡的山影上。湿漉漉的香味在风中吹送,各种声音在田埂上回荡。一两句悠长的吆喝,一两声甜脆的歌唱……
离园子还远,他们就听到了那儿喧腾的声音。那是护秋人在嬉闹吗?在呼唤他们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大贞子又想起了那一个个不眠之夜,那篝火,那猎枪,那蓑衣……她很想高声吟唱那首为守夜人写的诗,可她还背不上来。她只是大声呼喊着最末的一句:“‘要保卫神圣的劳动!’‘要保卫神圣的劳动!’……”
哈在远处呼叫他们了。
大贞子喊着:“哈!哈哈哈哈……”
她是笑,还是呼应她的那个伙伴?没人知道。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写于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