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话筒,没有人接。后来传来了她抽泣的声音。他静静地等待着,但她轻轻地挂了电话。

从那个时刻起,罗宁就决定了要去找她。他突然觉得她那么可怜,像一个皮毛洁白的小羊羔歪坐在崖畔上,流着泪。

他在心里把她比喻为小羊羔,这使他自己一阵吃惊。这头洁白的小羊羔是两年前遇到的。当时他的一颗心扑扑跳,心上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像小羊一样……

那也是个初夏的季节。天傍晚了,十分凉爽。罗宁手拿着一份表格要打印——部里的打字室太忙,必须找外单位帮忙。天有些晚了,人家的打字室也快要下班了。罗宁心里有些急,走到办公大楼上,见到“打字间”三个字,就推门闯了进去。

室内空空的。他转转脸,发现了角落上的姑娘。她穿了洁白的连衣裙,这时有些惊讶地站起来,看着他,只用眼睛说话。室内突然光华四射,整个的墙壁都被照亮了。她不笑,严肃得可笑,这时从桌子跟前移开,让他看到了她的凉鞋和红方格袜子。她的一双腿多少有些像儿童的,又直又长,这会儿也像儿童那样踮了两下。这双眼睛有点过分的圆,像两枚黑亮的扣子。密密的睫毛使人老远就看得见,并且觉得这么密,好看是好看,多少也会影响些视力吧?她的嘴唇活动了两下,好像要咕哝点什么;最后她是咕哝了,不过他没有听清。一个漂亮逼人的姑娘不出声地咕咕哝哝,这太动人了,有些可怕。仿佛她在默念什么咒语,你的魂灵顷刻间就被摄走了。她没有再动,可是你会感到她的步态轻盈而优美。她的整个人绝不单薄,可是又会使人觉得没有什么分量,一托即起,一起来即会飞翔。再后来她终于往前走了两步,他们说话了。

他们交接好了工作事项,迅速地分开了。

人的直感真是了不起。后来他们才知道,当时两个人都预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好比一个人到处苦苦地寻觅什么,累呀,失望呀,不知翻过了多少崇山峻岭,都毫无结果。可是生活中的这扇门在这个初夏的黄昏轻轻地打开了,两个人的眼睛同时一亮:哈,你在这里!

她在这里,搞打字已经快十年了。她按着打字机,整天按得啪哒啪哒响。一个姑娘用那只温柔的手打了不知多少材料。内容她不怎么明白,啪哒啪哒,像一首歌。她在这歌声里长高了,长得人人羡慕。方块儿字,排成行,任她选择。她借助于这种机器,就把一些方块儿字规规矩矩地印到白纸上了。油墨沾到她手上,她就洗去。

他在这里,刚刚当了不到一年的机关干部。原来他一直读书嘛,在大学里做学生。校园里有很多垂柳,年轻的同学们在柳树下散步,校徽闪闪。偶尔散步时也遇到老师,老师的校徽比同学的要红。摘掉校徽的时候又高兴又不高兴,后来进了机关又一阵新的高兴。啊嗬,机关大楼好漂亮!原来好楼都做了机关用。学校的旧楼被无数的书籍压得吱吱响。

他们第一次见面很快就分开了。巨大的热情在胸中孕育了二十多年,都唯恐灼伤了对方。两对眼睛同时抬起,又同时放下。他们分开了,给小小打字间留下了无数的含蓄。

一个晚会上,她拉起了小提琴,拉得真好。那么多人傻乎乎地为她鼓掌。其实她只拉给他一个人听。她身体轻轻动着,琴弓徐徐拖出,完全是一种倾诉。她有时不得不仰起脸来,可你看到的是一双溢满泪水的眼睛。琴声绵绵,如歌如泣。她的头在颤动,手在频抖,提琴像在浪涌和水波上滑动,而弓子就像一个舵柄!情感的船不好驾驭,了不起的震颤与颠簸。风暴和急雨,船舷与船帆。一抹落霞,一丝水光,顷刻间波如丝绒……她用手指勾着琴弦,发出了几个清脆的单音。

他屏住呼吸,流出了泪水。

她在激动,又在抱怨。她那么忘情地回忆着她童年的时光。老奶奶把她抱大了,哥哥领她在街头上玩耍。她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寻找新的伙伴。每到春天的晚上,她一个人就伏在自己洁白的小床上,想心事。人每到了这个年龄就需要寻找一种全新的友谊和温暖,需要另一种庇护,甚至需要一种约束和管理。而那个人就在远处闪烁不定。她恨这个人的姗姗来迟,这个人简直有点故作镇静与矫揉造作。恨时间,恨空间,恨自己傻长。这一天她久久地期待着,她曾换了无数件新装:天蓝色的,橘红色的,月白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颜色的,她唯恐到了这一天有人误解了自己。啊啊,这一天是从傍晚时候开始的,她原来是白色的,洁白洁白,洁白洁白……

罗宁眼里渗出了泪珠。他在琴声里站起来,怕人看见,悄悄地走出了礼堂……

他永远会记得那个夜晚。他记得那天走出礼堂的时候,两脚踏在了溶溶的月光上。一片银白的月光,无边无际。夜静极了,一种玫瑰的香气飘过来。无名的鸟儿在远处轻轻呼唤了几声,又一阵懒慵慵的歌唱隐隐约约透出。夜晚的空气那么润湿,天微微透着凉意。风感觉不到,可是看那一丛丛暗绿的灌木吧,在轻轻摇动,它们的影子也在摇动。他大口地呼吸着,他鼓励自己勇敢些,像一个好男儿。

……他们经常在一起了。

不久,罗宁发觉人们都对他那么热情。特别是处长,说罗宁是他自革命以来遇到的最好的一个大学生,一个纯粹的“年轻知识分子”。有一次他还说,他这一生中,大概心中最敬重的人就是老部长了……罗宁十分纳闷。

后来他才知道艾兰的爸爸就是老部长。艾兰笑他迂腐得可爱,说他真有意思。他说,他是部长就是部长吧,当部长大概很累吧。艾兰说没有你累,世界上最笨的人才最累。罗宁说我要累一辈子。艾兰说累一辈子最后只有一个人会同情你。罗宁说那个人就是你了。艾兰笑笑,笑而不答。罗宁说肯定是你了,可不就是你呗。

作为一对恋人,冷静下来的时候不能不谈理想。他们也谈了一些。可是他们不知不觉中像别人一样,使用了好多大概念,而放过了好多小概念。小概念本来就不够用,一时捕捉不到也就忽略过去。谁知道这可是了不起的忽略。爱,这种东西复杂极了,苛刻起来特别苛刻,迁就起来特别迁就。不妥协永远够不上幸福,而幸福之中又突然觉得不该妥协。变幻不定,冷热交织,所有夫妇最好都在艰难的生活中“脱敏”。今天很快就闪过去了,还有明天、后天,生活显得漫长了。把一切都交给生活吧。

……

罗宁放下电话听筒的时候,觉得两腿沉沉的。他觉得他的爱人受了委屈。是自己委屈了她吗?他怎么也不愿承认。反正她是受了委屈,听听,她在电话里抽泣呢。是别的什么东西委屈了她,也委屈了自己——罗宁这样想。这种东西好像熟悉,又十分陌生。是它委屈了他们俩。这时候真该互相安慰啊,可是……

罗宁的心里也像淤满了黄沙,沉甸甸的,堵在胸口上……他最后想了想,果断地走向电话机,给艾兰挂了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