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秋天即将度过。

最后几穗葡萄,是由小来一个人看护的。那一天晚上,当小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茅屋时,发现屋子空空的!他仔细瞅了瞅屋里,看到炕上只有他自己的被子了,白木桌上,是老得的蓑衣;蓑衣上面,留下了老得刚写下的一首诗:

“小来弟,我老得走也/天下这么大/我走到哪里,都不怕/挺起腰杆,做个好人/一辈子不受恶人欺压……”

小来扑到了蓑衣上……身后有什么响了一下,他抬起头来,见小雨眼睛红红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向里望着。

“小雨,得哥……”

“得哥走了……”小雨呆呆地望着老得常睡的地方说。她倚在了门框上,两肩抽动起来……

这天,好多人都知道了老得走掉的消息。人们一群群地拥到茅屋里,长时间默默地坐在老得休息过的大土炕上。他们坐在那儿,有时听到门外大青的呼唤,以为老得又回来了,就一齐推门去看:外面,再也没有老得了,只有一片浓绿的葡萄树在风中抖着枝叶……

后来,王三江也知道了老得突然走掉的消息,有些慌促地赶到了茅屋里。

小来哭个不停,但他见了王三江,立刻擦干了眼睛,挺直了身子站在那儿。

王三江声音低涩地问:“小来,你知道老得哪去了吗?”

小来只是望着远方的葡萄树,就像没有听见。

王三江又问了几句,问不出,就急匆匆地转到隔壁看了看,背着手走去了……但没有走出多远,他就听到了一声怒喝。回头看去,小来满脸红涨,正放开喉咙向着他大声喊道:

“挺起腰杆大步走/使劲甩动两只手/做人就做条硬汉子/黑暗的东西,都要藐视——!”

王三江打了个愣怔。

“都要藐视——!”小来又迎着他大声喊一句……

…………

天慢慢寒冷了,地上铺满树叶。小来和小雨都消瘦多了,他们牵着大青,蹒跚在葡萄园里、大海滩上……白色的沙滩上,到处是赤身裸体拉网的人们,小雨看到了,就赶忙转身跑开。白白的网浮儿漂在海上,上网之前,拉网人愿将赤裸的身子躺在温热的沙子上。小来太思念老得了,他几次一个人跑到他们近前,将仰卧在沙滩上的小伙子误当成老得……

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小伙子面向大海搬起一块磨扇般的黑礁。他还是第一遭见到这样有力气的人,禁不住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小伙子把礁石举上去,举上去,两个臂膀的肌肉聚成几个疙瘩,颤抖着,慢慢地又渗出一层油来。那大石块多沉啊,他的两只脚都深深地陷到了沙子里……礁石终于举上去,举过头顶。强劲的胳膊,铁钳似的手掌!这简直是力的炫耀啊!……“哎呀!哎呀!”小来在心里惊叫起来。

这时,不远处的海上老大呼喊起来,小伙子听到声音,迅速抛掉石头,向着长长的网纲跑去了——小来突然看到他的腰扭动了一下——多么熟悉的扭动啊!

“老得!”小来惊讶地蹦跳起来。

“得哥——得哥——!”小来呼喊着,奔跑着。

“哟——使足劲那个哉!哟——!”

“哉!哉!……”

海上老大用粗亮的嗓门呼叫起号子,人群都靠在黑色的网纲上。小来的喊声和海浪的拍击声、号子声合在了一起,立刻给淹没了……

这时小雨也从一边走过来。小来向她指点着那个消融在人流中的身影……

大海的边缘变薄了,又皱成一朵朵花儿,向脚下平展展的沙岸抛撒着;它的那一边,则和瓦蓝的天空紧紧缝合在一起,一片片白帆,就永久地停泊在那蓝天碧海的交接处了……

远处,一群黑红的、赤裸的身体活动起来。号子声震人耳膜。小来和小雨呆呆地站着。大青跳在了那块抛下的礁石上,昂头看着涌动的人群,像凝住了一般……

小雨望着茫茫的海水,眼泪一串串滚落到她的风衣上……小来望着她,又伸手给她擦去泪水。他咬了咬嘴唇,坚定地对她说:

“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葡萄园里来的,和铁头叔一起!”

1983年7月—1984年6月

起草、修改于青岛、旅顺、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