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麽?”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麽贵?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用不着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皇帝老儿算什麽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翻,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仁兄比皇帝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麽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名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和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僮,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到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有没人要。”这时盖一鸣以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竟无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生到:“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这个容易!我们作侠客的,倘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负侠客之名。”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妹子。”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麽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麽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麽大侠前、大侠后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说,有什麽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漂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只有恳求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那知被他一番言语,反给挤的下不了台。双长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书僮,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僮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僮整理给人翻乱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着无数一片片薄薄的金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得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呼听得銮铃声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逍遥子道:“各位兄弟,听这马儿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麽,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是没什麽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当下将四根腰带接了起来,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匹马已奔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你们在干什麽?”盖一鸣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嘛?”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绝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生,算得什麽?”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绝不能为难妇孺之辈。你只需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哼,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幌,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档。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两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的是什麽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之内,招数奇妙,啊呦……哎呦!”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然出手打穴点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尺寸,谬以万里。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麽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于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他拿住了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余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逍遥子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研究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于是将刀刃抵在他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麽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是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是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牢记在心中,日后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是要问你们,干嘛要抢我的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吗?”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是素来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的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做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喜欢。”说着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着这颗明珠,都是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人。”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镇汾安客店的一间小客房里,桌上放着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着是天下驰名的汾酒。这甘亭镇在晋南临汾县与洪洞县之间,正是汾酒的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麽爹爹却这麽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上这一壶,可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难道他们不怕辣吗?一个粗大的嗓子叫了起来:“夥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是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子胡吹一轮什麽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夥计,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中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站。只听得周总镖师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说道:“这里的兄弟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道:“我几时说过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我怎麽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天里尽是想着,脑中除了“鸳鸯刀”没再转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竟会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我今晚起,我用布包着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说?”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于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中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于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到西安府重兵驻守之地抢夺,不如拦路抢劫。岂知那刘于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于是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路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竭尽全力,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中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她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无异。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间自然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是多麽有趣的事。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不住,终于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了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的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听到了镖师们的对话,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也不是什麽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着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麽?”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霍,拼命砍杀。

这麽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夥儿别出去,各人戒备,守住镖车,小心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麽不要性命拼斗,那里是调虎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再瞧那两个黑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想:“这恶贼好生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带要冲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镖师瞧见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当下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大骂起来,说得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没能听懂。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一位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动枪?”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飞出,拍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啊哟,不好!”接着喃喃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着便慢慢退回房中。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替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恶贼心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轻重缓急,眼前是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当下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劫那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倘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麽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是没一条管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着,有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

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来,跟着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于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的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还是不免要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于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横飞,容颜间英气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立时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入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麽?”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着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里去了?”两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恐之情,怒气再也难以抑制,心道:“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去。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寻声急追,那知道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二人双刀相交,正自恶斗。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当即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被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竟刺那凶徒的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慧叫道:“好恶贼,这麽横!”左手刀着着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这一回“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后偷袭的,竟然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被她架开,跟着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拼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是疯了?”单刀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