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东街,即夫子庙。
金陵“夫子庙”,在秦淮河以北的“员院街”尽头,背临秦淮河,这地方,一如北平的天桥,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由于它位居整个金陵之东,故冬地人多以“东街”代替。
时交四更,秦淮河上灯火已熄,舟舫停驶,也不复闻弦歌声,大地一片沉寂。
但是,走到河边那一座大草棚却呼喝正激烈。
仇恨走近大草棚,掀开了厚厚的布帘,缓步定入。
布帘掀动,热气人声外涌,汗珠烟味呛鼻,这是秦淮河夫子庙一带唯一闻不到脂粉香的地方。
如今可以看得很清楚,棚顶上悬着四盏大灯,那明亮的灯光下,摆着十几张桌子,围着桌子的人,黑压压一片,有站的、有坐的,形形色色,哪一类的人都有,这张桌子上冒烟,那张桌子上哄哄乱成一片。
有的桌子上是一翻两瞪眼的牌九,有的桌上是在那大海碗里滴溜溜乱转的骰子,有的桌上在赌桐宝。
敢情,这是个大赌棚,大赌场!
休要小看这座赌棚,虽然它是草搭的,可是在这棚子里,官府没有人来找碴,没有混混敢来伸手,可见这座赌棚手法通天,负责人罩得住。
仇恨走进赌场,东溜溜,西看看,这时走来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赌老鼠,圆胖胖脸上堆着笑,哈着腰道:“公子爷,您是……”
仇恨嘻嘻一笑,紧跟着手指拨弄了一下,道:“看看,先看看再说。”
仇恨手指这一拨弄,是什么意思呢?但是看在赌老鼠眼里,无异是告诉他,我是来赌的。
他——赌老鼠,脸上笑意虽浓,但心里也开始捉摸,一个年轻人涉足赌场,不足为奇,偏偏是对赌道黑话能用手势打出来,既懂暗语,便不是生手,金陵何时来了这么一位年轻赌徒,怎么没有耳闻呢?
赌老鼠尽管心中捉摸,但并没有忘记对客人礼貌上应有的招呼,伸手肃客道:“公子爷,您请!”
仇恨含笑点头,迈步走进。
他进去不久,场子里多了两位须眉皆白,身着黄袍的老者。
这两位老人长相极为奇突,一高一矮,高个儿身似半截铁塔,既高又壮,穿着服饰也很气派,看上去是那么阔绰。头上扣顶皮帽,腰束一条宽皮带,脚下套了气双鹿皮靴,蒲扇般毛葺葺的大手,握着一对鹅卵似的铁蛋,在手心里转得格格直响。
好浓的眉,好圆的眼,一脸络腮胡,模样象极了桓候张三爷,威猛逼人,有长板坡掩护赵子龙撤退,大喝一声水倒流,跌死夏候将军的威势。
那矮的,头顶盘着一条小辫,生得獐头鼠目,一身土布衣衫,约莫五、六十岁,象个乡下老头,眯着一双细眼,满脸皱纹,模样透着古怪。
这两人走在一起,形貌长相,不但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且令人颇有滑稽好笑之感。
仇恨已定到一张大赌桌前面停了下来,桌子上摆了三个大海碗,每只大海碗前面都站着一个当庄的,桌子四周围满了人,只听得段子在大海碗里“叮当”地响,多少人兴奋,多少人懊丧,在那殷子一停的刹那浮现。
那三个当庄的,有两个一脸郎中相,瘦瘦的,鼻梁高耸,眼珠深陷,脸上虽透着狡猾诡诈,却没有一点表情。
城府深,够镇定,这才是行家,老赌徒,高手。
中间那个当庄的跟两边的一比,则截然不同,短短身材,一张脸既圆且胖,长眉纲目,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皮肤很白,既白又撤,简直象个养尊处优的人,往外面一逛,准有人认为他是富贵中人,绝没有人相信他是赌场抱台柱的赌棍。
三十多近四十岁的人,偏偏脸上找不出一丝皱纹,尤其是那双手,十指尖尖,根根似玉,生似碰一碰就会破,谁敢碰!只便宜那只大海碗和几粒骰子!
他没有那个当庄的那份道行,赢了笑,输了寒脸,拿一条手绢儿不停地擦汗。
可是他通气好,输的时候少,赢的局面大,陪小注,吃大注,而且都赢得很险,都是大一个点儿。
俗语说:“牌差一张,骰输一点。”就这么一点儿能压死人,仇恨初出道时,就接触到各色各样的角色,他知道,这种人才是赌场狠角色,别看他输了寒脸擦汗,那是扮猪吃老虎呢!
仇恨到了赌桌跟前,用眼瞄了一下三个当庄的,然后往中间一站,赌老鼠陪笑脸走来,道:“公子爷,您要入哪一局?”
仇恨笑笑,用手一指胖小胡子那一局道:“就是这儿吧!”
赌老鼠连忙替他找了个地方,同时搬来一把椅子,仇恨没说话,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
他刚坐定,一个身穿黄绒长衫,手拿描金折扇的俊美少年跟了过来,竟站在仇恨身后,微靠椅背。
仇恨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没说话,转过身慢条斯理探手入怀摸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放,立刻掀起一阵议论,因为这叠银票面额很大,面上那张是纹银五万两,约二十几张,如果每张都是同等面额,会计起来就是一百多万两,在那个年头,百儿八十两就够数口之家一年半载的生活费,这一叠银票,可以买下金陵大街,因此,对仇恨的身世,引起赌场议论揣测,有的认为是达官显要的哲嗣,也有人认为是王孙贝勒……。
尽管赌场大家胡乱揣测,唯独那当庄的胖小胡子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全神贯注在大海碗里,只顾输赢,别的事儿他只当没瞧见。
仇恨手指银票面,道:“兴用这个么?”
胖小胡子瞥了一眼,道:“成!‘宝壹’钱庄的票子,南北十三省到处都能兑现,只是面额大了点,最好还是先到柜上换筹码,下起注来也比较方便。”
仇恨道:“你们这儿下注是不是有规定不能超过多少?”
胖小胡子道:“没有,去年就有位豪客在这儿赌了三把,第一把赢了,只不过输了两把,就输掉每颗价值千两的百颗明珠,赌注的大小由客人自己主张,处局没有这种限制。”
仇恨笑笑,道:“敢情好,能用就成,我这个最怕麻烦,换来换去,那多烦人,我用银票下注,输光了拍腿走路,我赢了,你们用银票赔注,带着走也比较方便。”
说正规的,赌场输赢是银子,银票固可兑现,但用银票下注的可说是前无古人,更何况仇恨所持有的银票都是大面额,赌场赢了,自然没有话说,赌场输了,有那么多钱赔么?
胖小胡子仅是这家赌场抱台柱的,他没有这份胆识,也不敢作主,望了望仇恨面前的银票,迟迟道:“阁下的意思是……”
仇恨道:“如果你们认为这银票是假的,可以拒绝我下注,我想,你们既然是开赌场,就没有理由拒绝客人下注,同时你刚才也说过,下注的多寡由客人自己决定,所以,我要保留这份权利。”
仇恨说得不卑不亢,几句话就把立场表明,也把赌场的嘴封住,假如真要拒绝他下注,那就别充字号,干脆回家抱孩子。
胖小胡子不敢拿主意,在犹豫间,身边响起:“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老尤,我们不能让客人扫兴。”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干瘪瘦小的者头,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偏偏又穿一身黑袍。
人长得不起眼,两眼开阔间却寒芒外射,分明是位内功精湛的高手,看他对胖小胡子下令,似是这间赌场很有份量的人物。
胖小胡子有了黑袍人的吩咐,象是吃了定心丸,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向仇恨扫了一眼,很快的又垂下下眼睑,道:“阁下,请下注!”
仇恨不知是不懂赌道呢,还是跟这叠银票过不去,闷不吭声把面前那一大叠银票往前一推。
这一下,把赌场的人全看傻了,赌钱哪有这种赌法,黑袍老者目闪电芒更亮,一直盯着仇恨,老尤手上捏着四颗骰子,就是不敢往下丢。
原来乱哄哄的赌场,这时却变得鸦雀无声,其他赌桌的赌客也都围拢过来,瞻仰这场豪赌。
黑袍老者眼珠一转,回头低声吩咐另一个抱赌台的汉子后,才对胖小胡子道:“老尤,沉着点,不要让客人失望。”
老尤应了声好,重新抓起骰子约离碗口数寸,五指一张一放,骰子在大海碗叮当乱转,一颗住了,是个一点,紧紧接着第二颗是个二点,第三颗是个四点,最后一颗骰子仍在大海碗里打转。
骰子有六面,有六种可能的牌面,出现一点是“地八”出现二点就变成“皇上封”,出现三点是“小五对”,出现四点是“人一”,出现五点是“铜锤二”,出现六点是“银屏三”,骰子不停,这六种情况都有出现的可能,谁也无法预料。当然,敌我双方,都希望出现自己要的点数,庄家希望出现“二”点,下注的希望出现“四”点,但是,希望并非事实,最后要骰子作决定。
骰子由快而慢,眼看着“二”点快停的时候,突然翻了个身,变成“五”点,牌面是“铜锤二”,赌场的人脸上全变了色。
赌场几个保镖逐渐地靠近赌台,就连两个当庄的也挺直了腰干,眼睛看着胖小胡子老尤,意思是说:“你怎么会失手呢?”
老尤傻了眼,冷汗直冒,一变眼睛深深的注视着黑袍老者,没说话。
黑袍老者扫了大家一眼,道:“别紧张,客人还没有投呢!”
仇恨微微一笑,抓起大海碗的骰子随手一抛,骰子在大海碗里叮当一响,便停止了,两个一,两一字,全是红点“地杠”,揪着心的赌客,总算松了口气,此刻全叫了起来。
黑袍老者安抚着聒噪的赌客,用手一指台面,道:“点点看,一共多少?”
一名汉子应声而出,很熟练地点着银票,一面数,一面计算面额数目,老天!总计一百二十五万两。
这真是一场豪赌,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在场看过这场豪赌的人,今后尽可在人前人后大大地吹嘘夸耀一番。
黑袍老者上前一步,道:“朋友,你赢了,请换个地方喝怀茶,我这就通知帐房替你准备银票。”
“不!”仇恨微一摇头,道:“这是头一把,好的开始,就要有始有终,再说赌钱也不能赢一把就走,何况我今天是乘兴而来,就该尽兴而归,如今我正在兴头上,还不想歇手哩!”
黑泡老者忿然道:“朋友,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明眼人眼里揉不进一粒细沙,怪只怪我们走了眼,今天我们输了,认栽,如果你还要继续赌下去,那就是欺人太甚,存心砸我们的场子……”
仇恨截口道:“阁下这种话,说出来实在叫我们做赌客的人寒心,你们摆下赌场,凡是赌就有输赢,并没有规定赌客只准输,不准赢,赢了钱就是惹事、捣蛋,你阁下说话真和气。”
黑袍老者冷哼一声,道:“年轻人,鼓不打不响,你究竟抱着什么目的,干脆挑明摆出来好了!”
仇恨道:“进赌场的人,目的都想赢钱,我也不例外。”
黑袍老者道:“这一把够你挥霍一辈子,朋友,难道还不够?”
仇恨懒散地道:“人没有一个能够做到‘知足’两字,也没有一个人会嫌钱多,我今天手风正顺,很想多掷上几把。”
黑袍老者想发作,似乎有着什么顾忌,强自忍下怒火,道:“你究竟想扔多少?”
仇恨“唉”了一声,道:“很难说,赌钱这玩意儿不输即赢,我这人最大的毛病,除非不赌,只要进了赌局,就要做到输干赢净才肯歇手。有人说:‘风水轮流十年转,赌场的钱,没有停手就不算是自己的。’这一把我赢了一百二十五万两,下一把说不定我就会输个精光了净,套一句阁下刚才一句话,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贵局资金之雄厚,可以说富甲天下,区区数百万两银子,对贵局来说,仅是九牛一毛而已!”
黑袍老者被仇恨说得一楞楞的,呐呐的道:“你怎么知道敝局资金雄厚……”
仇恨微微一笑,道:“什么理由,似乎不必深究,要紧的是,这场赌我们如何延续下去?”
黑袍老者道:“朋友,承您看得起光顾敝局,在别人的眼睛里,敝局还敢充一充字号,如今,阁下这一把可以说把敝局资金全部赢光了,再赌下去,我们实在拿不出东西来赔,再说,我们也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混生活,真如阁下所说那样的富甲天下的话,谁愿意搞这种包娼包赌的勾当,为众所不齿呢?”
仇恨嘴角噙笑,晒然道:“阁下太谦虚了,昔日‘百毒门’的‘黑杰尊者’,叱咤风云,跺一跺脚能够使关外震惊。楚大侠,居然自称在赌场仅仅为了混生活,能相信么?再说明白点,人见人怕的‘黑白双煞’,和威镇川、黔的黑道枭雄‘断玉掌’都在这间赌场抱台柱,真是叫人不敢相信,传将出去,必然震动武林!”
黑袍老者两道锐利目光盯在仇恨身上,由上而下,再由下而士打量了一遍,道:“阁下,恕我老聩目盲,我请教,是哪一位当面?”
仇恨正要答话,厚帘掀处,进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青布扎头,凤眉杏目,桃腮樱口,身着水绿薄锻紧身衣装,外罩猩红长披风,腰悬一口黑穗长剑,真个是风姿飒爽,秀目澄波,好一个娇秀绝伦的姑娘。
姑娘踏入赌厅,赌场上上下下执事人员均齐声弓腰,道:“属下参见宫主!”
美姑娘杏目一扫,道:“我来替各位介绍,仇大侠是‘武林帖’得主,武林的盟主,受天下黑、白两道共同尊仰,做盟主所赢银两倍如数赔上,今天这场过节,我为了尊崇‘武林贴’,到此一笔勾销。”
仇恨双眉微扬,道:“在下叨天之福,偶得‘武林帖’习得前人秘技,虽说此‘帖’可号召武林黑、白两道,但自问出道以来,并未借此作为护身符保护自己,也未挟此‘帖’欺凌同道,芳驾既然莅临,恕仇某不知好歹,得寸进尺,想向宫主讨取几件东西,不知芳驾能否作主?”
美姑娘道:“我不敢任何承诺,但只要是贱妾所有,必慨然应允!”。
仇恨道:“这要站在某个角度来讲,对姑娘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美姑娘“噢”了一声,道:“请说说看!”
仇恨道:“无他,只是想请姑娘高抬贵手,发还‘镇远镖局’失镖,仇某则感同身受。”
美姑娘秀眉微扬,道:“据我所知,仇大侠与‘镇远镖局’毫无瓜葛,何苦趟这一塘浑水?”
仇恨道:“东西是从镇远镖局手里丢的,他们有义务找回自己失的镖货,在下受‘武林帖’之累,徐总镖头千里迢迢到寒舍,为了不使前人蒙羞、‘武林帖’遭人轻视,也只好勉为其难一行着手调查。”
美姑娘道:“调查出来没有?”
“没有,不过,在下却掌握了有力的线索!”
“噢!仇大侠可否说出来让我们一广见闻?”
“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过,我想请问姑娘,‘毒煞’、‘摄魂’两位是否还在此地?”
美姑娘微露洁齿,笑道:“‘毒煞’、‘摄魂’乃昔日‘百毒门’教主座前双卫,卅年前,天下各门派,在‘天池’比武时,教主‘辣手仙魔’摆下‘迷天漫地百毒阵’,扬威武林,以绝毒暗器,杀伤‘武当派’高手多达十余人,但他自己也死在武当派所布‘六子连房阵’内,毒煞、摄魂亦同时罹难,此乃众八皆知,仇大侠从哪一点推测这两位未死?”
仇恨道:“他们不该使用独门功夫,留下予人可循线索,‘摄魂’、‘毒煞’秘技,普天之下能使用者,除双卫之外,别无分号。”
美姑娘说道:“少侠敢莫是从镇远镖局镖师受伤的情形而推测他两位尚在人世?”
仇恨笑道:“姑娘也知道镇远镖局镖师中了他们两位的毒掌?”
美姑娘自知说漏了嘴,迟疑片刻,道:“镇远镖局镖师受伤之事,已经传遍金陵,并非什么秘密,再说,双卫即使未死,也不可能投靠到这座赌棚,即使不图东山再起,亦该远走高飞,混到这样一个睹场来,图的是什么呢?”
仂报道:“姑娘说得有理,镇远镖局镖师受伤虽非秘密,但知道他们中了毒掌的人却少之又少,姑娘知道伤者受伤情形,不是亲眼目睹,便是获得下人报告。此地虽然仅是一幢赌棚,但却风云际会,‘黑衣尊者’楚云乃‘辣手仙魔’魏善的总管,‘黑白双熬’、‘断玉掌’均系‘百毒门’旧属,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今黑白双熬与断玉掌均在这间赌场抱台柱,双卫只不过是一对断翅之鹰,匿身赌场,又算得了什么呢?”
顿了顿,续道:“百毒天君魏三省之弟魏平省施用奇特药迷晕胞兄,并将其禁姻,并盗取‘武林帖’冒名替之,挟‘武林帖’之威,横行武林,无恶不作,幸魏三省功力深厚,自行解除禁锢逃了出来。魏平省怕事机败露,当在下与百毒天君较技时,以‘竹节索命针’暗算胞兄,后来被驼侠击毙。据说,魏平省遗有一女、今众人称姑娘为‘宫主’,谅必是魏平省遗孤……”
忽然,那猛似张飞型的老人竟奇异的在脸孔上浮起一层笑容,这片笑容是如此古怪,它完全没有包含一点笑的意味在内,是如此阴沉、寒瑟、冷怖,象是用什么东西塑造上去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浓重的杀气重重………
仇恨十分清楚这位仁兄的习性,由长辈们的传说形成一个印象在他心田,这人出身边陲,名可扎钦汉,终年不见欢颜,若是在此情此景之下,竟有笑容浮现,那么这笑容便代表着死亡,武林中人曾替他这种笑容起了个名字:“阎王告示”!
可扎钦汉面上肌肉骤紧又松,他仍是和缓的道:“小辈你可知道你面前的这位姑娘是我老人家什么人吗?”
仇恨用手揉揉下腭,安详说道:“她是你的养女。”
可扎钦汉的语声突然柔和得出奇,道:“你不怕做我掌下冤死之鬼么?”
仇恨“嘿嘿”一笑,道:“怎么不怕,只是如今怕也没有办法了,你不会饶我,是么?而且方才你已昏庸得连是非都分辨不清,我告诉了你我怕,你势不会为了我怕而改变初衷的,嗯?”
他顿了顿,又满不在乎的道:“不过,假如万一我有了个什么长短,也是我不识天高地厚,咎由自取,怪不得老人家你替天行道,怕我等会无法启齿了,是而趁现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赶紧来个君子协定,假如我侥幸胜了,便请你大闺女高抬贵手,帮忙寻找镇远镖局的失镖………”
可扎钦汉冷莫地道:“你说完了?”
仇恨磋搓手道:“怎么?你答应了在下这点要求了?”
可扎钦汉缓缓的,微微提起了他那两条又粗又长的手臂,十指箕张如爪,周身肌肉蓦地紧绷,虽然隔着一层衣衫,但仍可发现粼波一样的颤动。
赌场的人赶忙退后,他们深深的了解可钦扎汉的功力,紧张得连呼吸也都在不觉中屏注了。
现在,一些赌容都走了,赌场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人们的喘息声也变得那般的极浊与清晰。
可扎钦汉绕场两圈后,突然喝道:“小子,接招!”
双掌疾出,直扑仇恨,怪异的是他出掌的路数,竟完全是定购弧形,而且飘浮不定,声东击西,看来是劈向头部,瞬息间抓向胸前,况此老掌力雄厚,劲道沉凝,使仇恨应对起来,颇有吃力之感。
可扎钦汉招式一发,便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仇恨也即平心静气,抱元守一,以“药道人”的“苦尽甘来八式”应战。
一时只见掌影翻飞,身形电闪,双方全是以快打快,每招每式,皆是以内力发出,故此对掌、闪身,都带着“呼噜唱”回旋游涌气流。
论经验,自以可扎钦汉为多,而招式之诡异,则是两人不分轩轾,但若以身形之巧快,内力之悠长,可扎钦汉虽较跟前各人皆高,但比之仇恨先天后天的特异禀资,却输了一筹!
可扎钦汉此刻施展的,正是他苫心研出的“飞弧八方掌法”,只见掌掌相连,成弧形飞舞,且一招快似一招,出手方位奇幻,诡异莫测!
于是,大草棚在这一旋流的气体里,把整个屋顶都揭去了。
仇恨很清楚,眼前的对手是强者之强,高手中的高手。因此,小心谨镇的全力应战,“苦尽甘来八式”也发挥至最高威力,只见两丈方圆的地方,尽是纵横掌影,和罡烈的风声。
两人出手,全是稍沾即走,有时招出一半,便又换招撤式,个中凶险处,一羽不能落,紧凑处,一发不能加,那波谲云诡的奇妙变化,直把掠阵各人,看得目瞪口呆,心惊不已!
乌云掩明月,微带寒意,两人在悬接气死风灯之下,顷刻间已换了百余招,可扎钦汉心中暗自惊忧不已,他忖道:“此子年纪轻轻,就具备如此身手,假以岁月,武林不复有第二人,今日当着众多人面前,绝不能栽在他手下,否则,这张老脸,摆向何处?”
想到此处,他猛然吐气开声,双掌劲力顿时暴增,风声呼呼中,刹时已将仇恨圈于那罢烈掌风之内。
仇恨心中一惊,急忙长吸一口真气,遍布全身,四肢百骸,顿时坚如钢石,他身躯也随着更快地旋转了起来,手中绝招迭出。一刹间,已经使到那招“药石罔效”,空中顿时掌影如山,那一身宝蓝长衫飘忽飞舞,恍若陡然化成数千个仇恨一般。
可扎钦汉可说是一块名声响叮当的金字招牌,也曾会过无数高手,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打得如此吃力。他大吼一声,一个伟岸身躯,骤然后仰,在离地面两寸之上,竟滴溜溜转动起来,同时手脚并用,接连攻出九掌十一腿。
仇恨绰不及防,竟吃他逼得退出三步,但瞬息间,他又急攻而上,使的仍是那招“药石罔效”!
这是仇恨聪明之处,他虽吃对方以此怪招逼退三步,但他却已看出此式浊而不清,似有甚多破绽及空隙,想是对方尚未全盘了悟,因此,他又以这“苦尽甘来八式”中,最具威力的一招,反复攻上。
仇恨猜得一点不错,可扎钦汉这招完全是凭着经验应付,并没有固定招式。此刻他身形刚好立直,见仇恨身影又漫天砸地扑来,要想再使原先那种招式已是不及,他双臂抖出,拔超五丈多高,避过来势,但仇恨腾身清叱一声,竟又如影随形般跟了上来。
可扎钦汉暴喝一声:“下去!”
身在空中,双掌连挥,已击出此掌,他此时身在半空,犹能如此自然,连续发掌,若非有一份精纯功夫,确是极难办到。
仇恨一见敌掌攻来,其势极险,他双腿一曲,巧妙的旋至可扎钦汉身后。可扎钦汉掌出落空,正值力竭下坠之际,在他一口真气,欲提末提的刹那,仇恨已有形无影的在他背心轻轻一拍,两人同时飘然落地!
可扎钦汉此时老脸通红,真个可以与关二爷媲美。
仇恨却拱拱手道:“可扎钦汉,承让了……”
可扎钦汉怔愕愕地愣在那里,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羞愧,他知道,刚才仇恨那招,若是手心向外一吐,自己这条老命就算废了。但这年轻人不但未施辣手,更不曾使自己当场出丑,试问自己,会有这份雍容宽怀的心胸么?
可扎钦汉惊异地看着仇恨,道:“好,好!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手是否就是‘志远高僧’的绝技——‘极目沧波’!”
仇恨哈哈一笑,道:“好眼力,不愧是成名的老一辈人物,想不到一眼就能看出。不过,里面有点变化,前半招是‘药道人’的‘药石罔效’,后半式才是‘极目沧波’,但我使出来的时候诚心诚意,并没有把狂妄放进去!”
仇恨转着圈子,把可扎钦汉损了一顿,到头来还是给他一个讳莫如深。但可扎钦汉并未因此恼羞成怒,强自一笑道:“老夫年登古稀,头一遭落下败绩,不论是恩是仇,老夫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后面,美姑娘匆匆奔了上来,急促地道:“义父,你老人家无事吧?”
可扎钦汉沉重地摇摇头,默默无语。
后面矮老人跟上来,低喟地道:“老友,要不要替换一下?”
可扎钦汉神色凝寒,冷厉地道:“矮子,你知道我已败了?”
美姑娘猛的一呆,傻了,她迅速查视左右,才直着眼望向可扎钦汉,两张面孔上,写满了惊骇与不敢相信的怅失。
可扎钦汉蓦然仰天长笑,向众人作了一个罗汉揖,黯然道:“老夫无能,沂人威风,本无颜续留此地,但老夫话已出口,自应有个交代………。”
一侧的美姑娘见状之下,惶然叫道:“义父,你老人家千万不要灰心失望,你老人家还有许多独门绝技没有施展,你老人家只是一时的疏忽,义父,他敌不过你的,他不会胜得了我们的。”
可扎钦汉毫不理会,一伸手,向仇恨冷冷地道:“小子,这一回合你赢了,我作主,把镇远镖局的失镖交给你,连同那货主……”
仇恨淡淡地道:“一向来说,老可扎在天山是一把名声响当当的硬手,掷地有声的金字招牌,仇某谨此谢过!”-
侧首,回顾美姑娘道:“玫儿,去叫丁骥出来,把人家的东西以及掳来的那个人一并带来。”
美姑娘道:“义父,你……”
可扎钦汉面上毫无表情,道:“玫儿,假如你还认我这个义父,就照我的意思做,其他什么也不用说,我自有主张?”
美姑娘不吭声地走了,不一会,连同一个中年人同来,果如店小二所说形相。那是这间睹场的账房先生——丁骥,丁骥身后,是一个中年文士,大概就是镇远镖局的东主了。
可扎钦汉从丁骥手上取过一个布包交给,仇恨道:“这是我履行的诺言,你点点看,有无闪失?”
仇恨原封不动地交给那中年文士,道:“东西是你的,你自己查看一下,有无短少?”
中年文士接过布包就地打开,里面赫然是明珠十颗,玉尺一对,和一方玉盒。
可扎钦汉忿恨地望着眼前这位傲骨嶙峋却又具有不怒自威的年轻人,他不知不觉退了一步,骤然间,然有一片汹涌的浪潮冲激在他的心田中,这片浪潮包含有惊优、疑虑、愤怒,以及不甘。多少年来,他没有栽过这种可耻的筋斗,多少年来,他没有受过这等的凌辱,现在,他却全尝遍了,全试过了,如果他此时离去,跟着来的,必是尊严的破灭,自信的毁散,以及声誉的颓塌。但是,他如不退,或者能残缺的保留那些,不过,他却极可能须以生命来做交换,来做赌注。
这是向死神挑战,一边押着鲜血,一边押着脑袋,无可置疑的,不论押准了哪一边,其结果也都是残酷的、凄厉的。
武林中人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宁折不弯的个性,所谓:“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可扎钦汉也不例外。
于是,可扎钦汉一声怒吼,神色狰狞地怒叫道:“仇根,东西可以给你,而你必须留下!”
仇恨狂笑一声,道:“老可扎,你要再试?”
可扎钦汉面容是可怖的,他暴突着一双精芒闪射的巨眼,呲着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激烈地道:“仇恨小子,我就舍了这副臭皮囊跟你一搏。”
仇恨白玉也似的上齿咬着下唇,徐缓地,阴沉地道:
“可扎钦汉,你还不到归去的时候,你却还可以再享受一段美好的时光,活着,比死了强,你想到了么?”
夜风呼啸着,将仇恨的语声卷扬在冷例的空气中,激荡在沉寂的周遭,空洞洞的,孤伶伶的,宛如这些语声真象来自深沉的夜空,来自复仇之伸的冥冥中的呢喃。
不可抑止地感到一股凉气来自沉沉的夜空,来自心底升起,但可扎钦汉却强制住心头的颤栗,他狠狠地道:“仇恨小辈,你不会再有刚才那种运气。”
仇恨点点头,平静中挟着一抹残忍的微笑,道:“如果是别人,方才对你手下的留情必会后悔,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可以再次重演方才的经过,我仍然可以将错过的性命再抓回来。老可扎,可怜你了。”
可扎钦汉笔直挺立不动,面孔上木然着毫无表情,风吹拂着他披肩的花白头发,扯动着他斑澜的豹皮短衣,于是,血腥气息又开始在空中慢慢凝结,慢慢成形。
仇恨斜走一步,双掌也微提到了腰际,眼看着,双方再一次生死决斗又要展开。
可扎钦汉冷森地看着仇恨,一张恼黑的面容胀成了紫红,仿佛连每一道皱纹都在抖动,他双目中似是喷着熊熊的怒火,语声却一个字一个字冰珠也似的迸自他干瘪的嘴缝。可扎钦汉道:“仇恨,现在,你出手吧!又到了我们再分生死的时候了,你无意留情,就象我对你也不会留情一样。”
仇恨耸耸肩,缓慢地道“老可扎,你不多考虑一下?”
可扎钦汉冷峻地道:“我已决定了。”
仇恨神色骤寒,道:“老可扎,你活了这大把年纪都很顺当,何不想安享余生,留得一个善终了呢?”
可扎钦汉深沉地道:“不要再讲这些,仇恨,为你自己担忧吧!”
仇恨冷漠的又道:“你真要再试?”
可扎钦汉愤怒得牙根“咯吱咯吱”擦响,他暴烈地道:“小辈,你话也太多了。”
仇恨一扬头,傲然道:“好,老可扎,是你坚持要比试,怪不得我姓仇的不尊者敬贤了。”
大步走出三步,仇恨又道:“开始了,老可扎!”
可扎钦汉双目精芒如电,死死地盯着仇恨,枯瘦黝黑的肌肤,忽然阴阴地泛闪起一波波白色暗流,他的一头花白长发已刺猬般根根倒竖,连呼吸也刹那间变粗浊了,那摸样,活象一头受激暴怒的老狮子。
仇恨斜斜站着,双手缓缓下垂,睹状之下,他嘿嘿一笑,道:“乖乖,可真吓人。”
一旁呆立的美姑娘,突然机灵灵的一颤,她宛似恶梦初醒般尖叫一声,伸开双臂,哀泣惨呼道:“养父……不要这样……义父……留得青山在……”
猛的大吼一声,可扎钦汉双掌当胸推出,两股斗极的白蒙蒙的凝形劲气便有如两条巨蟒,“呼”的自他掌心斜卷而出,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撞仇恨。
“好,‘白蟒气’!”
仇恨断叱如雷,两掌掌心向下,微扬猝翻,同一时间,一大片“哗啦啦”的无形罡气也迎兜而上,在漫天的砂石飞舞里,空气似一下子沸腾起来,打着呼啸往四周涌排挤,于是,宛如响起了一阵闷雷,在一片狂磊的肆扫中,仇恨与可扎钦汉同时踉跄后退——
仇恨退了五步,可扎钦汉退了七步半。
可扎钦汉喘息着,断续地道:“‘弥陀真力’……非非和尚的绝技……这是第九重的‘弥陀真力’……”
仇恨润润嘴唇,也呼吸急促地道:“老可钦……我苦练到了第十重……你就不止多退两步半了,势必把你的‘自蟒气’逼回你的肚子里,活活胀死你这老小子!”
仇恨抖抖双手,迅速地移动了几步,他又道:“这么以真力硬拼硬打,最是不上算,这全都是死功夫,没有巧劲在里面,来,老可扎,我们玩玩别的如何?”
可扎钦汉怒吼道:“莫不成还怕了你?”
仇恨大笑一声,衣衫飞舞,猝然扑到道:“这就来了,老可扎!”
蓝色的身影有如一片蓝色的云块,又象一只飞翔的云鹤,就那么一闪之下,已到了可扎钦汉的头顶。
可扎钦汉双脚急速却幅度极小地移动着,全身做着几乎不可察觉的精奇摆挪,他双目聚集于扑来蓝影的那一点,两掌蓦然探出片片、条条、溜溜、股股的劲力,掌连着掌,指接着指,肘合着肘,闪电般奇幻而紧急地布成了一面尖锐的攻击网反罩过去,不分先后,他双臂上的两枚金环也“挣”然分向左右飞出,只见金芒候闪,亦已撞向了敌身。
两掌相触,只见周围物件乱飞,飞砂走石,强劲的疾风甚至扫得地上带超一个个小旋涡来。
美姑娘只得飞身窜过一边,待她回头时,只见仇恨衣衫微乱,但却悠闲站在原处,而义父可扎钦汉面色煞白,却盘膝坐在地上,闭目调息,满头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显然是已吃了亏。
过了盏茶时分,可扎钦汉一跃而起,半句话不说,厉叱一声,又猛扑过来,一上手便施出自己称霸江湖的“青木十一式”掌法来。
仇恨见对方调息过后,非但不感激自己未乘人之危的磊落行动,反而不问青红皂白又扑击过来,不由气得冷哼一声,更不答话,“苦尽甘来八式”也倏然施出。
只见一团青光围住一条蓝影,以极快的速度,往来飞搏,空自急坏了一旁的美姑娘,她自己竟觉得丝毫插不进手去,只得暗自为义父提心吊胆不已。
瞬眼间,已十余招过去了,不但可扎钦汉心中暗自嘀咕,连仇恨也不由心中微诧,他暗想:“自己施展的‘苦尽甘来八式’甚为玄奥凌厉,等闲高手,不用施展到一半的招式,便可将对方击败,但这可扎钦汉却硬和自己拼了六七式,尚还有攻有守。”
他哪里知道,这可扎钦汉所施出的“青木十一式”亦为一江湖异人所独创,加以在可扎钦汉这种身负极佳硬底子的高手施出,更是威力无匹。
顷刻间,两人又连对五掌,此刻双方心中皆已不耐,那可扎钦汉首先大喝一声,使出一掌,到后来越转越急,口中喝叱一次比一次快,掌声如风起云涌,越来越重,而隐约有风雷“轰轰”之声,威势煞是不凡。
仇恨见对方喝声出口,便即刻小心防范,果见对方掌势忽变,不但身形急转,掌影如风,并且带着风雷之啸声,四周更仿佛全为一排排巨大的青色光幢所围绕,翻翻滚滚,向自己压到。
他聚觉压力增加,不由厉啸一声,全身真力一收一放,呼呼之声,骤然而起,那护身之“弥陀真气”竟激然反震而出。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在满天尘土迷蒙中,一条人影被震得翻出一丈多远,那人落地后,一连几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但仍强挺腰杆站住。
美姑娘方才被两人拼斗时的景况吓呆了,直到一声暴响后,才惊然惊醒,眼见其中一人受伤而退,她已瞧出,正是自己义父——可钦扎汉,她疯狂似的挥舞着手中青锋剑冲向了仇恨。
仇恨皱了皱眉,还未及开口说出什么,那边干瘪的矮老头已拦住了她,道:“玫儿,你先去察看你义父的伤势,仇混这小子交给愚叔。”
说罢,回顾仇恨厉喝道:“小辈,快亮兵刃,老夫利剑之下,不斩赤手之徒。”
仇恨已不耐地道:“你动手吧!只怕我兵刃出手,你已没命了。”
此言一出,不由使各人齐皆变色,矮瘦干瘪老头狂吼一声,道:“休说大话,待老夫打发你上西天吧!”
语声一落,只见他将身后一支奇形似旗的兵器一展,“刷”的一声,便向仇恨当头劈下。
这柄兵器名叫“九鬼夺命幡”,乃用十年冰蚕丝绞合人发银丝编织而成,色作纯白,上塑九个黑色骷髅,看来恐怖至极。
此旗连在一根纯钢铁棒之上,棒尖有两个小孔,于对敌交手时,发出尖锐的啸音,夺魂异响,产生扰敌作用。
此时他一击之下,那“呜呜”异响随即发出,仇恨并未受其所扰,身形微闪,已转至矮瘦老头身后,矮瘦老头此招本为虚实互用,见仇恨一闪,他已大喝一声,“夺命幡”拆回,一招“斜插柳”自左方斜斜挥出。
仇恨冷笑一声,单掌向袭来之“九鬼夺命幡”棒沿用力一敲,右掌闪电也似劈向矮瘦老头后腰。
矮瘦老头骤感手中一震,自己独门兵器,已被对方震歪,同时劲风起处,向自己腰间击到,他忙一错身,于手中兵器震斜时,自己硬生生挪开两步,这种收发由心的武技,确显他有根底。
仇恨露出雪白牙齿,笑道:“冯奇,方才那一下子确是不错,硬底子,不带唬的,更得谢谢你出手前先向我打了招呼。”
冯奇沉缓地道:“仇恨,你破我那招‘斜插柳’的招式,可是‘药道人’的‘急病投医’?”
仇恨一眨眼,喝彩道:“好眼力,好见识,不错,是叫‘急病投医’‘苦尽甘来八式’中的第四式。”
他笑了笑,又道:“怎么样?还差强人意呢?”
冯奇寒着脸,道:“仇恨,先别得意,这手‘急病投医’的确称得上奥妙玄奇,但并不是说它无人能破,今天,我俩总得分出一个胜负出来。”
仇恨嘿嘿一笑,道:“我早就预料到我们这一斗在所难免,你跟老可扎可是一对欢喜冤家,别看平常一天到晚斗嘴,打打斗斗,但骨子里却是最要好的朋友,老可扎这一伤,你还能坐视么?舍命相陪是必然的事!”
冯奇没有说话,将“九鬼夺命幡”插回旗套,缓缓将手上戴着的手套脱下来,这一脱下,大家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一双手掌。冯奇这双手掌宛似寒冬结的冰柱,那十根手指头也宛似屋檐下接的冰棍,玲珑剔透,几可鉴人,那指端浑圆而极厚,一眼看上去,除了令人感到一股特异的“力”和“猛”的震撼外,便是那种极端恐怖和暴厉的感觉。
当然,仇恨明白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掌,他晓得,除了精练“玄冰雷”掌的人以外,是不会将两手搞成这种情形的。显然的,冯奇的“玄冰雷”掌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了,光看他那一双手的颜色,原来生着指甲的部位圆润而粗厚的程度,便知道对方在这掌力上的修为了,难怪他舍兵器而改用掌。
仇恨淡淡一笑,口中“啧”了两声,道:“好家伙,冯奇,你老练那‘玄冰雷’掌可真是不借功本啊!连一双手都豁出去了。”
冯奇冷漠地看着仇恨,深沉地道:“老夫在这‘玄冰雷’上下过六十余年的工夫,仇恨,你是,‘武林帖’得主,自然剑掌双绝,我们便以肉掌对肉掌,分一个强弱胜负如何?”
仇恨将手上“金龙赤火剑”纳回剑鞘,笑嘻嘻地道:“好得很,但怕只怕我这短短几年时光练不成前辈你那等火候,交上了手,前辈,你可得包涵着点。”
冯奇微一仰头,道:“来吧!你先出手。”
仇恨搓搓手,道:“那么,在下便有所不敬了——”
“了”字还在他的舌尖上打着转子,一片掌影便有如魔鬼的狞笑般飞到了冯奇的喉间,冯奇的鼻孔中冷哼一声,在哼声里,他瘦小的身形微偏,十六掌已突然奇异的自斜刺里急劈敌人。
这十六掌来得古怪而玄妙,在掌势闪动之间,竟有一种隐隐的眨骨寒风袭来,这声音“呼啦啦”似北国严冬,北风怒吼,大雪纷飞,又似云层般降落的冰雹,惊人极了,也雄浑极了。
电也似的掠出六尺,又比掠出更快的速度飞回,仇恨这一来一去,快得象是根本没有移动过一样,在移挪的短促的空间里,他已三十三掌并合成一次猛然反罩冯奇。
迅捷的只有人们眨眼的百分之一的时间,冯奇身躯暴闪摔斜,连连腾展,在他这快得无可言喻的展动中,“玄冰雷”掌已漫天扑地地呼轰涌起,只见掌影连着掌影,狂磊滚着狂飙,飞沙走石,气流汹涌,而那隐隐的风雷之声顿时已变成尖厉的霹雳呼号,“砰——嗤嗤”、“哗啦啦”,掌影的焦点是如此准确,估计的部位是那么精密,一圈圈,一溜溜的劲力似已成为有形,纵横交织着,上下穿刺着,宛如一面宽阔而严紧的罗网,在网中,则充斥着死亡,充斥着狠毒!
仇恨的面容冷漠而深沉,他内心的平静如古并不波,眼前的敌人任是这般强大,这般凶猛,但他却毫不慌乱,多少年来经历的艰险危困,千百次的血雨腥风,已将他的心肝铸成似钢铁一般强硬,铸造磨成了坚钻,他能在死亡面前冷静想到如何的摆脱死亡,在危殆的情势下如何扭转危殆。现在,他用“武林帖”上药道人“苦尽甘来”掌法的前四式变幻施展着,或是狂如暴风般连施第一招“南山采药”,或是急似骤雨般环使第二招“良药苦口”,或是猛如怒涛般飞出第三招“药王落锄”,或是捷如鹰隼般闪展第四招“急病投医”。他有时连续使用单招,有时四式并出,有时循环使用,有时双招联舞,虽只一共四招,看上去却是千变万化,难防难测,尤其是那种快法,根本就使观战之人看不出他的掌式步眼。
双方激斗狠拼的角色,全是两道武林上高超的人物,一个是上一代的武术宗师,一个是现今的霸主奇才,彼此间全是走的快攻猛打的路子,谁也不肯相让,谁也不能留情,只见掌影翻飞,串串溜泻着,象飘絮,象浪舞。象流云,象山崩,这等威势,别说赌棚中这几位角色,虽也曾夜武林占了一席地位,也不禁目眩伸迷,叹为观止了。
于是,百招过去了。
仇恨自出道以来,可以说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厉害的对手,对方修之精湛,功力之雄浑,反应之快速,艺业之超绝,全是他前所未见的,因此,他知道恐怕不易善了。当然,他自信也不会失嗷,但那胜负之间,往往不是单凭自信便可解决的。
这时,冯奇闪掠中又是一百掌同时施出,双腿也不分先后地扫截向仇恨可以躲避的任何一个位置,仇恨冷笑着,双掌暴起,同样一百掌同时齐出,翻飞硬迎,身子却稳立不动,在连串肉掌互击声里,他快速的几乎看不出的将右掌拍向天空。
冯奇目光尖锐无匹,他一眼看见仇恨这一个动作,正觉有些奇异难解,而不可置信的,一股如利锥般的动力已自从后方无声无息,却又奇快至极的飞刺背心。
这股劲力实在来得太快、太奇,以致连冯奇这等顶尖高手也不由大小出了意外,他怪叫半声,七十七掌猛然扫劈,身形修缩狞闪,那股锐风已擦着他的面颊“刷”地掠过,虽未击中,却火辣辣的有如挨了一记耳光。
在七十七掌中闪电般挪让着,仇恨嘿嘿一笑道:“承让,得罪!”
嗯!那是“怀宝先生”的“千手闪”中的一招——“网疑虹!”
这一下子,冯奇硬是接不住,他狂叱一声,不再以缠战游斗的方式分出胜负,出手之下,便是他立威武林,功垂数十年的压箱绝技:“三手伏龙”。
“玄冰雷”掌的威力,现在才真正显示出来,象旱天的金雷“哗啦啦”的暴响着,而雷声翻飞在闪动交织的掌山里,冯奇象是偶然间多出了八臂八腿,急厉而狂猛的功力排涌回荡,漫天的掌影式成弧形,式成一线,式如半圆,式似并排,在一圈黑色的雾影中穿射飞撞,它们无隙不容,无间不含似的笼罩过去,竖砍的、斜劈的、反兜的、例扫的,各个攻击的角度与位置全然巡异,但却包含了敌人任何一个可以躲闪的空间,这种力量,这种威势,几乎不敢令人相信会是单单一个人在同一时间里所表示出的功力造诣。
仇恨蓦然尖啸如泣,他“苦尽甘来”八式的“南山采药”、“良药苦口”、“药王落锄”、“急病投医”、“饮鸽止渴”、“药到病除”、“华驼转世”、“药石罔效”也倾笼合力推出,八掌合在一起施展,仿佛是八个仇恨同时出手一样,呼啸的狂飘有如龙卷风似的绕体而起,片片如刃的掌影朝四面八方飞旋展舞,一串连着一串,一溜接着一溜,一阵压着一阵,一波推着一波,象浪花进洒,雨水溅数,那么密,那么急,而这瞬息,天与地都变色了,只见掌影翩翩,上下齐舞,好狠厉,好歹毒。
在掌影的穿刺飞腾里,两条人影摔然分别向两个相异的角度抢出,于是,一刹间,声寂形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又顿时消形无踪,两个对手,相距一丈左右,全静静地卓立着互相凝视。
侧旁,美姑娘惊恐地奔向了冯奇,边低呼道:“冯叔,你不要紧吧?”
冯奇枯干皱瘪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摇摇头,目光竟是如此平静而深湛,沉缓地,说道:“仇恨,你说对了,长江是后浪推前浪,而你,不愧是那推动前浪的人,你胜了。”
一丈之外,仇恨的脸色苍白得出奇,他笑了笑,猛然张口吐出了一股鲜血,连嘴边猩红的血迹也不抹,仍然吊儿郎当的,声音却带沙哑地道:“好说,还亏你老人家成全。”
美姑娘震骇地尖叫道:“冯叔,你输了,你也输了。”
“黑衣尊者”楚云不服的跟着吼道:“但明明是姓仇的小子输啊!前辈,你已击伤了他!”
冯奇带着凄凉的意味一笑,缓缓地道:“不,是老夫栽了……楚老弟,他已用‘红拂女’的‘分脉手’闭了老夫的下身经脉。”
一句话有如在赌棚每一个人的头顶响起了一声焦雷,美姑娘更是惊得退后一步,瞪眼张嘴,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冯奇低怆的道:“其实,他刚才可以不用分脉手法,在他施展分脉手的时间里,他可以在老夫身上劈四掌足有余,若他真个如此,只怕老夫如今已站不住了,而且,你们看——”
说着,冯奇向自己肩胛上一指,随着他指的位置,大家目光移了过去,这一看,更是心弦猛震,几乎惊呼出来,老天,一枚金闪闪的臂环竟完全拍进了冯奇肩胛肌肉处,只露出半圈圆脊在外,而这枚金环,正是方才可扎钦汉击仇恨东西。
冯奇凄凉的一笑,道:“这枚金环,原本老可扎击中他嵌在腿根之处,但是,他却能在眨眼间运气逼飞出来对付老夫,这枚金环原本可以直击老夫咽喉,但仇恨却手下留情,偏击到老夫肩上,前后两次,他若全下毒手,各位,老夫怕已休矣……”
美姑娘呆了半晌,黑衣尊者楚云又道:“但是……冯前辈,姓仇的那小子亦未得到便宜。”
冯奇咳了一声,低沉地道:“他中了老夫三掌一腿,伤是伤了,但却不是要害,他的‘弥驼真力’已经到了第九重,内力生生不息,这点伤势对他来说,实在无关紧要的下”
他顿了顿,又道:“玫儿,老夫和你义父先后都输了,今夕之战,最好就此罢息,是为上上之策。”
一侧,神色默然的美姑娘忽道:“冯叔,如今激战正烈,便是我们有意委曲求和。对方愿不愿意尚未可知,况且,姓仇的正好占了便宜,他会不会拿骄!”
冯奇唇角的皱纹深深陷了进去,他平静地道:“老夫看,仇恨不是那种得势卖乖的人……”
他正说到这里,对面仇恨已调息缓过一口气来了,耸耸肩,他略为挪进一步,语声有些干涩地道:“冯前辈,我与你的这场架是打到现在为止呢?还是要继续下去?”
冯奇凝视着仇恨,缓缓地道:“老夫想,该可以罢手了。”
他顿了顿,又道:“非仅如此,今天这场过节,你是否也可以暂作停息?”
仇恨微微感到了意外,表面却不动声色地道:“在下也不是嗜杀成性的人,能得善了,当然求之不得,不知他们是否也同意?”
美姑娘道:“仇恨,冯叔的话,就是谕令,今天这场过节,我们遵从冯叔的指示,但是,我们的过节,今后仍有清偿之时。”
仇恨笑道:“仇某一定奉陪,假如各位没有意见,容在下先走一步,老可扎只是受了点外伤,只要调息得宜,很快就可复原。”
仇恨走了,带着镇远镖局的东主走了,此刻,黎明的曙光正迎着朝曦,也迎着仇恨的胜利。
连云客栈镇远镖局上自总镖头,下至镖师真是感激之至,面对仇恨来说,只是尽了武林人的本份而已。
当然,摆脱镇远镖局这一家人的挽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但仇恨总算好歹挣了出来,不过却留下后会的日期。
往往,诚挚与善意有时候也是一种莫大的负责。
仇恨杀过人,也救过人,生死之间,在他看得极为平淡,他坚持的只有一点……生与死的内涵。
救人在于他的良知,正如杀人在于他的正义感,他救人不思人报恩,杀人也不惧人报仇,只是,他不得不承认,流血太多了,会引起一种精神上的疲乏,一种情绪上的厌倦,阴阳两界的轮转是如此平易而迅速,时常使得他活着的感受也谈泊了。
“武林帖”使他平地一声雷,成为武林的霸才雄主,他站在顶层,眩惑于那一片茫茫的将来与过往,但也带绘他无尽的纷扰,镇远镖局只是开端,是否还有其他……。
离开金陵,他往南的方向走。
不是南方的繁华与秀丽吸引了他,而是娇妻爱子象一块吸铁石似的将他吸住,他要迅速地返回,免得娇妻——魏苇、雪儿日夜地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