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海遗孤

咸丰——这鄂州山城,在江湖人心中目中,是一个卧虎藏龙之地,也是武林圣地,一般武林人都称它做“武林城”。

“武林城”有一个特殊的规例,城中不许携刀带剑,严禁寻仇斗殴,所以很多避仇的人,都以此城为最佳的庇荫所,因这原故,住在城中的江湖人,品流复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城内唯一可以携带兵刃的,是“无双堡”的武士,他们是执法者。

夜将半,在东大街“悦来客栈”后面的马房内,一灯荧然,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马房的一角,一个白发皤然的老者,蜷缩在草料堆里,发出微微的鼾声,侧边,马槽边,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逢头少年,正在专心一志地点数着一包碎银。夹杂在碎银中的大钱,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老人翻了一个身,口里含糊地道:

“小野,上夜料没有?”

少年头也不抬地漫应道:“早上过了!”依旧细心地数那些碎钱。

老人再翻了一个身,睁开了朦胧老眼,咕哝着道:

“你在捣什么鬼,斗夜三更还不睡,明早不溜马了?”

叫小野的少年抬头回瞥了老人一眼,道:

“老爹,我就睡!”

“你又是弄你那些宝贝钱?”

“老爹,快了,已经五两多了,再一年……嗯!也许半年,积够了八两,我就可以……”

“可以怎样?”

“买王家老店的那柄刻有‘七星’的剑!”

“唔!”

“老爹,我今天又去看过,那柄剑还挂在那里,没卖出去!”

“小野,你想剑想疯了?”

“老爹,我玩那木剑腻了!”

在灯光映照下,可以看出这少年生得一表非凡,英姿飒爽,破旧的衣着,掩盖不了他那天生的超人气质。

“小野,你买了那柄剑又干什么?”

“做一名武士,杀那些欺负我的人!”

“哈哈哈哈……”

“老爹笑什么?”

“等你积够钱,他家的剑早卖了!”

小野吐了一口气,显得有些沮丧。

“不会,我就喜欢那把剑!”

“在‘武林城’杀人?”

“这……不……我可以换地方!”

“我教你剑术,你只为了杀人!”

“老爹,十年来我受的气够了!”

“你忘了我告诉你的话……”

“什么?”

“你只要一显露我教你的武功,立遭杀身之祸!”

“那老爹为什么又要偷偷地教我?”

老人坐起身来,目光电炬,直照在少年面上,久久,目光黯淡下去,沮丧地道:

“小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武人都有这怪癖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些碎银零,塞回马槽下的土坑中,掩好,抬头道:

“老爹,你既有这等本领,为什么要委曲在这里替人守马房?”

老人叹了口气道:“小野,你问过我不少次了,以后别再提这句话。”

少年呆了一呆,摇摇头,自言自语的道:

“江湖中尽是怪人!”

“该睡了!”

“老爹,我请问你一件事!”

“什么?”

“我听人说过一柄名剑……”

“又是剑!”

“老爹,人谈起的这柄剑非比寻常……”

“什么剑?”

“蟠龙剑!”

老人面色微微一变,道:

“什么蟠龙剑?”

少年眉飞色舞地道:

“听人说,一柄神剑,也称‘天下第一剑’,是当年‘剑王吴昆’的成名兵刃,可惜三十年前‘剑王吴昆’神秘失踪,连剑也没了下落,据说,那柄‘天下第一剑’即使由普通武士施展,也能发挥惊人威力……”

老人不悦地大声道:

“小野,你的话有个完没有?该睡了!”

少年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嘴,吹熄了灯火,往草堆中一倒。

门窗的隙缝里透过了曙色,漆黑的马房开始有了光亮。

老人已在上料刷马,并为那些早行的旅客备鞍。

“小野,天亮了,你准备吃排头不是?”

少年一骨碌翻了起来,掸去了身上的草屑,揉了揉眼睛,到槽边解下了一匹小红马,牵到一边配上鞍吉,然后打开侧门,牵了出去,刺骨的寒风,直朝他那件百孔千疮的破棉袄里钻,使他打了一个哆嗦,连叫:“好冷!”

出了侧门,转过了一条小街,眼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场。

一个劲装窄袖,美如天仙的少女,正在场中练剑,剑芒闪烁,剑气啸风。

小野站在场边,看得出了神。

少女练完了一趟,收剑俏立。

小野忘形地叫了一声:

“好剑!”

少女冲着他微微一笑,道:

“小野,早啊!”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小野面上,打得他连连踉啮,眼冒金星,半边脸登时显出了五条清的指头印,他仰起了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巍然兀立在他的面前。

“小杂种,你忘了形了?”

小野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抬头望着眼前的高大老者,怯怯地叫了一声:

“蔡管家!”

老者三角眼--翻,山羊胡翘起老高,历声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给小姐送马来!”

“不是交待过你把马拴好就离开,别在此逗留吗?”

“这……小的……”

“小杂种,你竟然敢跟小姐说话,你想死?”

“杂种”两个字,像一柄剑扎在小野的心上,这恶毒的字眼,他已听惯了,全店上下,连一些街坊,都管他叫“小杂种”,但他逆来顺受,不敢反抗。

那少女看不过去,噘了噘嘴,道;

“蔡管家,让他走罢!”

老者气呼呼地道:

“这小杂种如不管教,越发的不成话了!”

小野不知那里来的一股勇气,抗声道:

“我又不做什么,只叫了声好……”

“啪!啪!”一连几记耳光,打得小野口鼻冒血,几乎栽了下去,但他没有哼半声,这种无理的打骂,对他已是家常便饭。

他狠狠地瞪了蔡管家一眼。

蔡管家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缰绳,一抬腿,把他踢飞到两丈之外。

少女怒声道:

“管家,你太过份了!”

“小姐,这是令尊交待的,你岂能与这种流浪子说话……”

“他一样是人?”

“小姐,恕我说话粗野,他连父样是谁都不知道!”

小野挣扎着爬起身来,蹒跚地走回马房。

马房内,白发老者正悠闷地吸着旱烟,一见小野狼狈之状,不由惊问道:

“谁打了你?”

小野田破袖擦去了口鼻间的血渍,咬牙切齿地道:

“管家蔡大光!”

“他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跟小姐说了一句话!”

“唉!小野,你年纪轻轻,那里不好去,呆在这里受折魔干么”

“老爹……我……不能走!”

“为什么?”

“我娘不肯离开‘武林城’!”

“为什么呢?”

“不知道!”

“你娘知道你一直受人欺负吗?”

“不知道,我……不敢告诉她。”

“何不告诉她呢?”

“她……会伤心难过!”

“你准备被折磨死?”

“老爹……我……没有办法!”

“小野,你知道你目前的本领吗?一般武士,决非你对手,你所欠的只是功力与火候,你如能照我所教的勤练下去,将来必有大成……”

“可是老爹却不许我显露,而我娘……也一再告诫,不许我走武士的路……”

白发老者默然了片刻,道:“是!是!我不该教你的,我为什么要传你武技呢?”

小野沉声道:

“但我要学,您不教我,我会向别人学!”

就在此刻,一条娇俏的人影,从侧门闪了进来。

小野一看,不由呆住了。

白发老者赶紧上前躬身道:

“小姐有何吩咐?”

“我来看看小野!”

“啊!小姐,你不该来这里的……”

“为什么不能来?”

“主人知道不得了,那将害苦了小野!”

少女目注小野,大声道,

“小野,如果你有志气的话,便远走高飞!”

小野垂下了头,不则声。

少女一扬手,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落在小野脚边地上。

小野倏地抬头,目中泛射出两缕异样的光彩,但他却没有开口。

少女接着柔声道:

“小野,这点金不算多,但已足够你此另谋出路了。”

小野咬了咬了牙,道:

“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少女粉脸一沉,娇声:

“小野,你没出息,舍不得离开这马房,无风无浪,吃吃现成饭,是么?”

小野面红筋胀,怔视着这位千金小姐,心头有说不出的感受。

少女一跺脚步,寒着脸道:

“小野,从现在起我不要再见你!”说完,转身疾步而去。

小野想喊住她,想吐出心中的话,但似有东西哽住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白发老者干咳了一声,道:

“孩子,你必须要离开了!”

小野神不守舍的道:

“为什么?”

“你没看出上官凤这丫头对你的心意……”

“这……我知道!但……我怎能配得上……”

“问题就在这里,若被主人知道,你决活不了!”

“可是……我娘不肯离开这城……”

“我们相处了这多年,倒底你娘是什么来厉”

“这点我也不知道1”

“她不肯离开‘武林城’,必有原因?”

“但她不肯说!”

“多份是避仇!”

“可是她反对我习武……”

“自然有其原因的!”马房门外响起了脚声。

白发老者面色一变,急声道:

“快把那锭金子拣起来!”

小野摇了摇头,道:

“我不要她的银钱!”

两名壮汉现身马房,面上带着狰狞的笑意,小野一看苗头不对,下意识地进了两步,白发老者陪了个笑脸道:

“两位哥们……”

壮汉之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粗声暴气地道:

“郑三,若不看你年老,先拆你的骨头,这小杂种的事,你脱不了干系!”

白发老者畏缩了退了开去。

另一壮汉戟指小野,历声道:

“野种,你吃了天雷豹胆,竟敢勾引主人千金!”

小野打了一个寒颤,栗声道:

“我没有!”

那壮汉一眼见地上的金锭,俯身拾起,冷哼了一声,道:

“好哇!还敢偷钱——”

小野双目一赤,抗声道:

“我没有,是小姐赏我……我不要!”

“哈哈,小杂种,这么说,是小姐看上你这小兔崽子了”

“放你的狗臭屁。你娘偷人生下你这没胆子的野种,你会偷钱,不错呀!”

小野目眦欲裂,血脉贲张,有一种拼命的冲动……

白发老人关三嘟哝着道:

“我这几根老骨头,要断送在你这小子手上……”

言中之意,是不许小野动手反抗,否则两人都是死路一条,小野一听便已知道郑三老爹的用心,但今天这两名恶奴要如何对付他,便不得而知了。

两壮汉互望了一眼,其中之一上前把小野双臂反剪,扯下他身上的破棉袄,顺手抓过一绳索,把他反缚马槽边柱上,另一个抓起一条皮制的马鞭,用破袄的棉花塞了他的嘴,狞声道:

“小杂种,这是你自作自受,死了别怨旁人!”

“啪!”一鞭挥落,一条血槽。

皮鞭飞舞,血迸肉绽,没多久,便成了一个血人。

起先,小野还扭动挣扎,后来垂头闭眼,只剩下奄奄一息。

白发老者郑三双膝一跪,颤声道:

“两位,再打他便要死了!”

那持皮鞭的停了手,瞪眼道:

“本来就要把他活活打死!”

“您就发发慈吧!……”

“大爷生来不知道什么是慈心。”

“他就算不死,也差不多了。”

“你给大爷滚开些!”

另一壮汉上前用手托起小野的下巴,看了看,道:

“大哥,便宜他了罢!”说完,又转向老者道:“郑三,你用马车载他回去,主人交待,要他母子即日离城!”

郑三连连应道:

“是!是!小老儿马上办!”

那持鞭扔鞭子,在小野脸上“呸!”了一口,与同伴扬长而去。

白发老者郑三噙着两颗泪珠,把小野放了下来,不住地摇头叹息。

小野面如白纸,气息微弱,浑身血肉淋漓,惨不忍睹。

郑三在草堆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小瓶,倒出白色药末,遍洒小野全身,然后把剩下的,全倒入小野口中。

好半晌,小野连半声哼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