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月如纤钩。
树影参森。阎王堡,耸立在偃师之郊,在淡淡的月色下,有如一头盘踞的巨兽。蓦地——一条黑影,电掣般飘向堡外墙脚的阴影中,身法快得似一缕淡烟,落地毫无声音,显然一身功力已臻化境。只见他贴墙向十丈外的堡门及碉楼略作张望,剑眉微皱……沿墙向堡后绕去。此刻,可见他一身黑色夜行衣靠,长眉星目,肩斜长剑,这少年,正是身负母仇,搜查父踪的南宫亮。“阎王堡”在他来说,已是第二次来到了。第一次来时,他怀着惊疑恐惧的心境,而现在却挟着燃烧的仇火。可是,这被武林人物目为神秘和恐怖之地的“阎王堡”,所给予他的印象,也与第一次大大不相同。他记得,年余前,“阎王堡”只不过粗具规模,而现在,堡门口有四五个矫健的壮汉巡逻着,四方刁斗森严,不时亮着颜色不同的灯光,防范之严密,令人心惊,似乎昔年那份阴谋,神秘的气氛,仍罩笼着这武林中,人见人畏,鬼见鬼愁的庄堡。避过正门巡逻大汉的视线,南宫亮决心先暗入查探一下,尽眸仰视,身形贴墙垂直而起,刚升到与墙头齐高时,立刻双手攀住墙头,翻滑而入,轻轻落在堡内。这时,他展目一瞥,发觉眼前竟是一座广达五亩的庭院,小桥莲池,亭台阁榭,杂植巨木异卉,布置得犹如人间仙境。除了东面一间屋子里漏出一丝灯光外,四周黑沉沉地,一片静寂。南宫亮心中暗暗作急。他发觉“阎王堡”规模之大,出乎意料之外,堡外防备严密,可是堡内却一片平静,像毫无戒备的样子。这情形使他感到有些糊涂与不安,尤其眼望着连云屋宇,也不知道要先从那一处查起。但在他心中微一转念之后,便决心先向后面细心搜索一遍,搜不出时再说,意决身动,嗖然一划,已向西边一排楼房掠去。就当身形掠至院中假山之际,蓦然左侧不远响起一声低喝:“朋友,留下来!”一条灰影,兀然如电而起,右臂一长,五指如钩,劈面向他右腰抓到。南宫亮骤遭突袭,心中二惊,拧腰甩身,避过一抓,右掌向下划出半个圆圈,反向对方腕脉上切去。他星眸疾扫,见对方竟是一个长眉慈目,容貌清癯,身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心中不由微怔。而老和尚眼见一个年未弱冠少年,竟有这般快疾身手,避过自己志在必得的奇袭,更是疑骇,鼻中一声怒哼,侧身错开二步,右手立改“菩提掠莲”,抓向南宫亮左臂肋骨,左手骈指如戟,飞截“坚络三焦”。这正是少林寺七十二般绝艺中的“达摩八抓”与佛门无上禅功“金刚伏魔指法”。在老和尚手中施来,不但疾速如电,而含蓄的变化,令人莫测来去,显然武功造诣已臻上乘之境。南宫亮虽然见闻不广,但对武林中七大宗派的绝艺招式,焉能不知,见状心头一凛,暗忖道:“又是少林和尚,嘿!难道是悟众大师?”他心中转念,手上却未闲着,双掌回圈,左肩后撤五寸,吸气凹腹,双掌一推,一股潜劲,顿时向和尚反撞而去,同时口中冷冷低喝道:“和尚,你不见得能留得下我,在下区区却想先把你搁下!”他正想找个人,以便探问堡中情形并给他带路,故而尽量避免惊动别人,出手潜劲暗发,出语压低音浪。老和尚似也有同样顾忌,鼻中一哼,连攻三招。二人身手皆是顶尖之流,动手之间,犹如电光石火,瞬眼之间,已双双由假山上飘落地上,互搏了五招。只因谁都想立刻制住对方,是以出招无不辛辣无比。老和尚愈打愈惊,神色凝重,低喝道:“小檀樾身手之佳,老衲生平罕见,谅必大有来历,敢请赐告名号?”南宫亮在未制住对方之前,唯恐说出姓名,对方惊怒之下,会扬声叱喝,故闻言只嘿嘿冷笑道:“大师少林高僧,区区来历何值一提,如愿束手自缚,区区自会相告!”这一问一答之间,四只手掌晃动飞舞不停,又过了二招。老和尚脸上泛起一片盛怒,沉喝道:“老衲少林悟业,好意相问,唯恐误伤,有损和气,想不到小檀樾口舌这般厉害,可是以为老衲好欺?”南宫亮一听不是悟众大师,心中先是一怔,旋即更怒,接口冷笑道:“耳闻少林皆是有道高僧,素重令名,如今你与你师弟悟众一鼻孔出气,丧德至此,实使区区失望。”他以为十八罗汉中,除了悟众外,还有悟业也加入了“铁血盟”,故而出言讽刺。老和尚身份何等崇高,闻言大怒,疾言厉色道:“小檀樾出言无状,就吃我和尚一记‘百步神拳’试试!”声色虽厉,声音却仍压得极低,上身右倾,双掌握拳,仰首向南宫亮前胸虚空捣出。这一招“隔山打牛”,乃悟业大师挟怒之下,提足全身修为的一击,阳极生阴,刚极化柔,看似缓慢无力,但南宫亮却立时觉得一股如狂涛般的潜力,飞撞而至。绵绵不息的罡劲中,令人有窒息之感。此时,南宫亮怒火更炽,怎愿示弱,鼻中一声低哼,全身真元倒转三十六穴,双掌电般迅扬而起。“杨枝甘露”所化一甲子以上的功力,立刻透掌而出,说时迟,那时快,二拳二掌所发暗劲,硬生生迎头接实……“噗……”地一声闷响,平起一股旋风,四溢的劲气,把附近的异花奇卉,扫得狼藉一地。响声中,南宫亮与悟业大师双双倒退三步。南宫亮心头一震,暗忖道:“少林寺武功果然不同凡响,如此看来,‘影子血令’其人,令人可畏。”此念电般掠过脑际,但他岂肯服气,身形一退,旋即又进……这边,悟业大师心中,想法又何尝不与南宫亮一样,几乎同时,功力暗运,“百步神拳”又已捣出。忽然就在这刹那,四周碉楼上的灯光,骤然变成白色,四道强光,交叉罩射到悟业大师及南宫亮的身上……接着,灯火大明,院中响起一声宏亮的笑声,道:“近一年来,入阎王堡的人,接二连三,可是以本堡作搏斗场所的,却以二位为第一次,精彩精彩,‘百步神拳’对‘无影叟’绝学,确是一场好戏……”突然的变化,使搏斗双方心中同时一惊,硬生生地撤回招式,双双跃开,目光瞬处,二人同时又是一震,三丈外一棵榆树之下,屹立着三人,正是容貌威凛的“独脚阎王”及其女兰儿,旁边尚站着一个身穿黑衫,个子又瘦又高的中年阴沉汉子。这当儿,南宫亮心中戒意顿生,暗忖道:“以自己及悟业和尚的功力,竟被他暗中潜窥这么久,未曾发觉,这‘独脚阎王’确是一号扎手人物……而听他口气,悟业大师显非堡中伏桩,莫非他也是有为而来,刚才出手,也因将我误为堡中之人,这真是一场大大误会……”转念至此,目光一瞥旁边的悟业大师,只见他也正惊奇地向自己瞥视,不由歉然一笑。只听得“独脚阎王”话声一顿,接着语气转为阴沉,继续道:“嘿,我道何人有这般大胆,原来竟是少林寺十八罗汉之首的‘降龙罗汉’悟业大和尚……”说到这里,目光紧盯着南宫亮接下去道:“小娃儿,想不到未及二年,你竟习得一身绝艺,夜入本堡,老夫要与你算算那瓶‘杨枝甘露’的旧帐。”南宫亮星眸神光飞射,猛然挺身踏出二步,长剑嗖然出鞘,冷冷道:“杨枝甘露不过是一笔烂帐,盗人者被盗,因果循环,有什么好算?区区南宫亮倒想与你结算一下总帐。”“独脚阎王”神色惊奇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洛水南宫之后,故人有子如龙,好不令人钦羡,不知你有什么总帐要与老夫算的?”这几句话,一反刚才阴沉意味,却隐含一份感叹。南宫亮念头尚未转得过来,只见“降龙罗汉”悟业大师向他合十道:“原来是南宫小施主,老衲一时心焦,以为小施主是堡中巡夜之人,冒昧出手,尚祈海涵。”一代高僧如此有礼,南宫亮忙赧然道:“晚辈刚才口不择言,尚望大师原谅。”悟业大师飞快接口道:“只有一点,老衲极不明白,小施主何以提到老衲师弟,悟众大师?”南宫亮心中一怔,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措置回答?他知道少林素重清誉,贸然说出,如对方不信,岂不弄巧成拙?何况自己也没有亲眼见过悟众大师,凭的只是“铁笔神风”班睢的临死之言,真象如何,尚待追究,空言无据,怎能信口乱述……就在他正感为难之际,忽听“独脚阎王”大喝道:“老和尚,‘阎王堡’不是你们叙礼的地方,请问夤夜驾临,是何意图?”南宫亮灵机一动,忙道:“这事说来话长,如有机缘,区区自会奉告,或许大师今夜自己便能找出答案来。”悟业大师寿眉微皱,神色迷惘地扫了南宫亮一瞥,旋即面对“独脚阎王”,双手合十,高诵一声佛号,道:“出家人夤夜逾墙越屋,确有不是之处,但施主二次进入中原,建下这片基业,雄心不减当年,武林中疑惧侧目,视为神秘之地,可知也成了江湖上的是非之源。”“独脚阎王”哈哈长笑,道,“雄心?老夫自昔年败于洛水南宫之手,争霸之心早泯,建下此堡,不过是叶落归根,作终老打算,不知你和尚怎说本堡成了是非之源。”悟业大师冷漠地道:“施主言不由衷,如说隐身终老,何必建下碉楼,防范得这般严密,而且进入‘阎王堡’的人,又怎会音讯杳然……”“独脚阎王”语气冷峻地道:“身处江湖之中,谁没有恩仇纠葛,老夫虽然已无当年豪性,却不想惨死横尸,这等布置,全由于一些自命不凡的武林人物连接闯堡而起。”“老衲不懂,施主可否再说得明白些?”“老夫自建此堡,就终日不得安宁,江湖人物,纷纷照顾,你和尚设身处地,又该怎办?”“施主怎不自思有何不是之处,而招致烦恼?”“这样看来,你和尚是兴师问罪而来的罗?”语声至此,阴恻恻又道:“你和尚要知道,再不回头,要出堡就难了!”悟业大师脸罩重霜,缓缓道:“老衲既敢前来,自是已抱舍生之志,此来只不过要向施主讨一个人。”双方对答,渐入正题,一旁冷眼旁观的南宫亮闻言皱眉,心忖道:“难道是找悟众大师,那他刚才又为何要问我那句话?”正自推思,只见“独脚阎王”哈哈狂笑道:“届指算来,连你老和尚,已是第二十个了,进入本堡的不是要人,就是要物,阎王堡成了藏人藏宝之库,岂不令人好笑……”语声一顿,冷酷地道:“你和尚要讨什么人?”“本寺经堂主持慈法大师。”南宫亮心头一震,他想起少林武当失宝的那桩公案,暗忖道:“莫非是因为我一句话?……”只见“独脚阎王”鼻中一哼,道:“不错,慈法和尚确在本堡。”悟业大师闻言神色立显紧张,猛然跨出三步,沉声道:“是生是死”“嘿嘿!只要进入阎王堡的人不太强横,都能好好活着。”“老衲问的是本寺慈法主持!”“汗毛无伤,饮食无误。”悟业大师暗松一口气,神色恢复镇定,道:“请问人在何处?”“独脚阎王”冷笑道:“本堡铁牢之中!”悟业大师神色又是一变,强自忍怒,道:“这么说,施主要与本寺为敌了?”“不敢!嘿嘿!但是老夫也不在乎,老夫有一个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么请问施主,慈法身犯何法,竟被你囚入铁牢!”“闯堡者,一律如此!无人能够例外!”“嘿!追本溯源,施主可知慈法因何闯入贵堡?”“无事生非,你悟业和尚不更清楚?”悟业大师倏然厉声道:“少林玉鼎,武当寒竹,双双失窃,施主敢说不是你施主所为?”“独脚阎王”双目精光陡盛,沉声喝道:“我看你们少林寺的和尚都有点昏了头,失掉东西,就向我‘阎王堡’要,老夫又向谁要?”悟业嘿嘿冷笑道:“武林人物,敢作敢言,施主何畏缩若此?”“哈哈哈,这世上还没有令老夫畏惧之人,你和尚空口说白话,可有证据?”“本寺得讯于陇西道上,岂能有假,再说,举世之中,能有这份胆色功力闯入本寺者,除了施主又有谁?”“嘿!你和尚这番抬举,老夫可不敢当,既然得讯陇西,请问是谁说的?”这时,南宫亮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热血冲激,跨上二步,朗声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