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年后——
春回大地。浓绿遍野。中原名城洛阳,依旧是一片繁荣嚣闹。这日午后——街上穿梭的人群中,倏然出现了一个俊目修眉的飘逸少年。身着淡青文士袍,腰悬一柄长剑,目光湛湛四顾,缓缓向最大的一家酒店“聚英楼”走了进去。饭后座上略呈清淡。酒客三五,各在品谈,少年就在面对楼梯而靠里面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泡好茶,要了酒菜,少年四下微微打量一阵。接着就向窗外望去……家园就在眼前,而洛阳在一年半以前自己也常来游逛。可是现在,他感到有些景物依然,人事全非……他心中有些感触!一年半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它的变化却是这么的大啊!其实,他,南宫亮自己,变化又何尝小,仅仅一年半,他竟高出半个头,十六岁的少年,乍看起来,像已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有他的功力……他的遭遇……南宫亮潜心苦练了一年后,终于先回到自己家乡,这是经过再三考虑的。“无影神叟”的话,曾使南宫亮一度想先追查阴谋正凶的下落。这位异人的话不错,真正的凶手就是那蒙面人!但蒙面人又是谁呢?他搜遍枯肠,想不出这么一个与自己极有关系而对自己一家仇视的人。自己极有关系的人,是可以数得出来的,何若非、陈仿及自己父母外公。还有就是二位盟叔——“摩云佛手”尚奕松及“铁笔神风”班睢。现在何伯伯及陈叔叔死了,母亲投江,外公及父亲自然不是,剩下来的只有两个盟叔了,尤其班睢是表面化的一个,但如说他是调换信物的人,那绝不可能,因为外公有那只指戒,除了母亲及他的二位门徒外,班睢根本就不知道,自也无法调包。但是,谁呢?南宫亮觉得好像钻进了牛角尖。于是,他再把范围扩大及与自己并不熟稔的人——如大有嫌疑的“独脚阎王”及“清真观”。思索的结果,觉得更不可能,南宫亮几个圈子一兜,在转不出迷雾的情形之下,只有再回到老路上去。他觉得仍旧只有“铁笔神风”班睢才是唯一可以查究的线索。他回想着自己以往的一些推测,一瞥桌上莱肴都快凉了,忙拿起筷子,正欲夹菜。蓦地,一只手掌迅速挡住他的竹筷,并闻一个粗豪的口音道:“朋友,你好生眼熟。”南宫亮陡然一怔,抬头星眸一瞥,不知几时,桌前站着一个肩负长剑的彪形大汉,正目露奇光,灼灼注视着自己,不禁收回筷子,淡淡一笑,道:“尊驾贵姓大名?”他脸上虽笑,心中却含着愠意,恼怒对方太过无礼。大汉哈哈一笑,道:“‘三元飞霜’管宁。朋友,我们好像在那里见过?”南宫亮闻言心中“唔”了一声,暗暗道:“原来是河洛道上有名的黑道人物,父亲曾提起过他,唉!其实‘夕阳神剑’之子,在河洛谁又不认识?”心中想着,口中却故意淡淡地道:“原来是管兄,不知你在那里见过在下?”“三元飞霜”管宁浓眉微皱,微作沉思道:“在下确是在那里见过尊驾,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说到这里,倏又问道:“尊驾从何而来?”南宫亮哈哈一笑道:“长白。”“哦!大概是我看错了人。呃,尊驾腰佩长剑,快请出鞘一验。”一听“三元飞霜”要看佩剑,南宫亮不由想起一年前“银鞭飞龙”所说的那段情形,不由星眸一睁,冷冷道:“尊驾用意何在?”管宁哈哈朗笑道:“河洛武林照例行事,外路朋友路过本地区,依例必需呈剑查验,你难道没有耳闻。”南宫亮心头冒火,但稳住不动,冷峻地道:“在下初来贵地,怎会知道,所佩不过是普通长剑,不知阁下要查验什么?”“三元飞霜”管宁哈哈一笑,神态有点狂傲,大声道:“原来朋友初出茅庐。嘿!查验尊驾剑上有无缺口。”南宫亮淡淡一哂,道:“不劳尊驾查验,在下可以告诉尊骂。在下所佩长剑完整无瑕。”“这没有关系,朋友自己在剑上斫一个缺口好啦!”说来轻描淡写,似是理所当然。南宫亮愠怒渐盛,霍然起立道:“武人兵器,犹如四肢手足,岂可毁残?在下觉得尊驾之言,太过无理。”“三元飞霜”管宁神色一怔,他似料不到眼前这位初出茅庐的青年,竟然敢出言顶撞。旋即脸色一沉,怒道:“小子,我一见你面,仿佛旧识,故对你已算十分客气了,想不到你竟如此不识好歹,凭你,够资格佩剑吗?”南宫亮鼻中一哼,道:“谁又够资格佩剑?”“当今之世,除了中原剑主‘夕阳神剑’南宫冉大爷外还有谁?但南宫大爷一向冲谦为怀,不愿排除异己,只要佩剑的朋友能够自己识趣,残剑以示尊敬,也就算了,你应该感恩才对。”这时,酒楼中所有酒客的目光,皆注视在南宫亮身上,静观情形的发展。店小二呆若木鸡,在旁边欲劝又止,浑身直打抖索。南宫亮心中满是悲愤。他本来对“银鞭飞龙”昔日之言,尚存一丝怀疑,如今一见竟果是事实。不禁气愤至极。他知道以父亲的个性是绝不会如此的,但是万一是父亲呢?因为他既受了谣言的蛊惑,受了刺激,个性难保不会变。在公然的场合下,如别人知道自己是南宫之后,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反抗父亲,不论如何,给人的印象,终究不好,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尤其当他想到自己家门口“忠、孝、节、义”四个字的门联,心中更是一懔,这四个字,武林中都知道,每个字皆有一番由来,自己又怎能损坏……在这刹那,他念头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他不愿落人一丝口实,但又存心要微施惩罚,追究内情。心念一定,当即冷冷笑道:“这难道真是中原剑主的规定?”“三元飞霜”管宁哈哈狂笑,道:“南宫大爷就在三月之前,还亲在洛水‘夕阳别府’当着中原武林同道郑重宣布,难道我管宁会骗你不成?”南宫亮听说父亲仍安然无恙,心头略安,微一沉思,一探腰际,长剑嗖然出鞘,道:“尊驾如此言之凿凿,在下就入境随俗,退让一步。”语声中,左手食指已向剑身偏锋弹去。“叮”地一声,剑身立刻呈现一粒米大缺口。但是缺口碎屑,却笔直向“三元飞霜”管宁胸前“将台”重穴,如银星掠空,飞袭而去。这份随手一挥所显示的功力,看得管宁神色一骇,疾速闪身移位,避过一击,只听得“卜”地一声,米粒般大的碎钢,坎入楼梯内,入木三分。就在这时,旁边座中倏忽响起一声轻叹,道:“好一手借物伤人功力,唉,可惜……”南宫亮心中一惊,想不到旁边尚隐有高人,正想转首察看。只见“三元飞霜”脸色连变,厉声道:“小子,你敢情不服,暗算伤人!”南宫亮长剑嗖然归鞘,朗笑一声道:“如在下不服,怎会依言办理,阁下误会了。”“三元飞霜”管宁对他的功力,已然暗暗心惊,闻言正好见风转舵,鼻中重重一哼,转身就欲下楼。南宫亮脸色蓦地一沉,喝道:“站住!”管宁脸色一变,南宫亮继续道:“现在我想验验你的长剑了,看看你是否也尊重中原剑主?”“哈,当然有,律令一视同仁,我管宁岂能例外!”说完话,豪爽地反手抽出长剑,虚空一晃。南宫亮星眸微瞬,果见剑尖之处,也有一个缺口。并见“三元飞霜”管宁脸上神色,丝毫没有以此为耻,心中一时之间也无法推测,究竟是父亲受了宵小怂恿,抑是宵小冒用父亲名义?倏然,南宫亮长身探臂,疾如电光,幻影三圈,隔桌向“三元飞霜”管宁手中的长剑抓去。奇特的角度,奇特的招式,令人无法思议。谁会知道,这就是“无影神叟”的旷世奇学——“无影神抓”。变起突然,管宁脸色更是一变。他眼看来势,觉得欲避无力,晃身就想暴退。念头刚转,身形未动,修觉手腕一紧,大骇之下,拧身斜闪,自己一柄精钢长剑,已到了少年手中。管宁心头震慑已极,暗忖道:“这会是谁呢?”同时,长剑被人一招劫去,使他有些恼羞成怒。要知道,他平日也是强横一方眼高于顶的家伙,怎能忍得下这口怨气,脸上一片紫红,厉喝道:“你想干什么?”尽管喉咙响,嗓子粗,但仍不难看出他的色厉内荏。南宫亮淡淡一哂,道:“管宁,你别急,因为你刚才说过,除了中原剑主,谁都不够资格佩剑,在下觉得有附带加上一句话的必要。”管宁一怔道:“什么?”“那就是,如说谁都不够资格佩剑,你管宁就更不够资格。”南宫亮语声一落,左手食指已向管宁长剑上弹去,叮地一声,原来缺口之下,又加了一个大缺口,随手一掷,插在管宁脚前,道:“假如每个佩剑朋友兵器上都应有缺口的话,嘿嘿,那你们的兵刃上,就应该有两个,以示差别。”这话充满了藐视及讥诮。管宁生平那曾碰过这种钉子,气得肚皮快炸,大喝一声:“小子,好狂的口气,大爷就试试你的斤两!”双掌一翻,迎面就向南宫亮劈去。掌风飒飒,罡劲激撞,吓得座中酒客纷纷走避。南宫亮星眸中神光骤盛,一声微嗤,脚下一动,上身微侧,右手弧形挥出,五指如抓,向袭至的双掌扣去。这正是“无影神爪”中的一招“虬枝暗吐”。管宁倏觉指风如刀,竟突破自己掌风,袭向“腕脉”穴,知道利害,身形微退,正想变招。就在这时,倏见南宫亮哈哈一笑,右手平拂而出,口中喝道:“你还不下去,在下同你外面讲话。”随着这一拂之势,一股极大潜力,立刻飞卷而出。一声闷哼,发自“三元飞霜”口中,人已如皮球一般,向楼梯口凭空射去。座中响起一阵惊呼!南宫亮俊脸凝霜,正想随着下楼,倏听楼梯一阵大响,管宁被自己拂出的身形,竟吃人一把抱住。接着楼梯口出现三个佩剑人物,年皆四十上下,一律紧身英雄装,神态威凛已极。只见第一个把管宁放落,诧然道:“管兄,你怎么啦!”“三元飞霜”惊魂甫定,闻言一看,抱拳道:“原来是甘陕三杰,三位大哥,我今天栽在这小子手上啦!”说着伸手向南宫亮一指。南宫亮一听“甘陕三杰”之名,眼中冷焰又盛,心中暗道:“向你们三个查探岂不更好……”“甘陕三杰”同时向南宫亮望了一眼,鼻中一哼,为首一人道:“管兄请旁边休息一下。”说着向其余二人一施眼色,一排欺上三步,中间的“银蛇剑”常仓已冷冷道:“想不到朋友竟敢在洛阳地面生事,折辱河洛江湖同道,请问尊驾名号!”南宫亮哈哈一阵狂笑,道:“三位要知道区区名号,就请先自取出宝剑,加上一道缺口。”甘陕三杰脸色同时一变,“倚天剑”舒令嘿嘿冷笑道:“朋友,你要是欺侮到咱们‘甘陕三杰’的头上来,可是看走眼啦!”南宫亮冷冷一嗤,道:“真的看走眼了么?”口中问着,右掌倏出一招,虚空向“倚天剑”舒令拍去。“倚天剑”双目一竖,一声怒哼,右手迅扬,猛然迎出。他心头愠怒,已运出九成真力。“啪”地一声,“倚天剑”舒令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形蹬蹬一连倒退三步,差些跌下楼梯。旁边“银蛇剑”与“阴阳剑”脸色更是大变。谁都料不到眼前少年,这轻轻一拍,竟具这等威力,能将“倚天剑”这等高手震伤。酒楼上的气氛,立刻为之一紧。一直未曾吭声的“阴阳剑”华韵,这时嘿的一声,长剑嗖然出鞘,横剑当胸,道:“朋友,好功力,何不道出师门来历,也好让我华某领教领教!”南宫亮一举把“倚天剑”震伤,意在先声夺人,闻言哈哈一笑,道:“华老大真要知道区区来历名号么?”“难道不配与闻?”南宫亮脸色突然肃如寒霜,冷冷道:“三杰剑术名家,请看看在下这一招,当可不问可知!”语声中,拔起钉在地板上的长剑,望空一圈,平挥而出,排出森森的剑芒,如灵蛇吐信,幻出万道霞光。“阴阳剑”及“银蛇剑”目光一瞥,脸色立变,同时失声惊呼道:“啊!‘夕霞流辉’!”身形暴然倒跃而走。这正是“夕阳六式”中的第一招。“夕霞流辉”四字一出,一旁的“三元飞霜”管宁及受伤的“倚天剑”舒令,也神色一惨,呼地一声,跟着转身而遁。就在这气氛一沉,人影乱晃的刹那,南宫亮身动如风,飘如鬼魅,竟比他们还要快了一步,身形一划,挡在楼梯口,手上长剑一挥,剑光一涨倏敛,指在“阴阳剑”前心,嗔目道:“都与我站住!”叱声震耳,慑人心神,四人身形情不自禁同时顿住。南宫亮目光如刀,犀利地向四人一扫,长剑轻颤,剑尖游动间,不离“阴阳剑”前胸方寸,堪堪划破衣衫,口中厉声道:“二位如不想华老大死,就乖乖听我吩咐。”可怜“阴阳剑”华韵手中空有长剑,却连大气都不敢一喘,当的一声,长剑垂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南宫亮双目中满是煞气,倏然左手食指飞起,凌空三戳,制住其余三人麻穴,一掷手中长剑,双手一抓“阴阳剑”胸前,右手小指紧抵“气户”穴,左手小指搭住“胸乡”穴,厉声道:“你说,这种恶劣行为究竟是受了谁的指示,破坏家父清名,南宫美誉!”“阴阳剑”华韵面无人色,呐呐道:“公……子,我等确是奉令尊之命。”南宫亮气得双目尽赤,左手一松,啪地一声,抽了一记耳光,右手一紧,叱道:“住口,你难道要尝尝分筋错骨之刑。”“阴阳剑”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回答。此刻,全楼酒客皆静静的望着这场好戏。蓦地座中响起一个语声:“这几人经常在章大旗处走动,问不出来,你何不找章大旗去!”南宫亮骤然一惊,侧首一视,见说话的人,竟是刚才自己座位后面独酌的一位老者,不由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话刚出口,倏觉手中华韵的身躯一软,急忙收回目光一瞥,只见“阴阳剑”已自双目紧阉,呼吸停止。南宫亮心头一骇,右手一松,“阴阳剑”便无声地萎顿倒地。几乎同时,“银蛇剑”常仓,“倚天剑”舒令及“三元飞霜”管宁,也嘭嘭嘭三声,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显然皆已中了人家暗算,气绝身亡。“杀人啦!”酒楼上突然暴起一阵惊骇的呼声。南宫亮双目尽赤,抬头一扫,只见酒楼上人影乱窜,纷纷奔避。且在这刹那,却已不见了那发话老者的影踪。他目眦皆裂,狂喝道:“谁杀的?谁杀的?”桌倒椅翻,惊呼骇叫声中,避走尚恐不及,哪还有人答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