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疑团
今夜,没有月光。
夜色,是黝黑一片。
更深时,万籁俱寂,除了偶尔几声传自远方,声音拖得长长的犬吠外,别的,再听不到什么了。
这儿,是黝黑夜色中,更见黝黑的一圈。
黑压压的,一眼看上去,很难看出那里面有什么。
但在这黑压压的一片中,却微透一点灯光。
走近细看,这点灯光,隐约在一株者松枝叶里。
老松之后,是一幢黝黑之物,灯光,就透自其中。
那灯光的外透处,有一扇纸糊的窗户。
隔着这扇窗朝内望,可以一目了然,那是间雅致书房。
书房中,窗明几净,点尘不染。
灯,是一盏孤灯,它就放在书桌左上角上。
灯光照耀四壁,粉壁雪白。
壁上,遍挂着名家的字书,景大的两幅,是鄂王岳飞的“满江红”,与仇十洲的“仕女田”。
右边粉壁正中,悬挂着一柄斑斓古剑,剑穗鲜红,剑柄镂金镶玉,唯一美中不足,令人遗憾的是那是一柄断剑!
半泓秋水映灯火,森寒光芒犹惊人!
书桌后面一朱漆椅上,坐着一位身躯魁伟的锦袍老者,老者七旬上下,须发染霜,两鬟斑白。
一张红润的老脸,浓眉大眼,海口狮鼻,神态庄严威猛,正全神贯注于一本“春秋”之上。
除了老者偶翻书页,灯芒吞吐闪动外,一切都是静的,一切都沉浸在一个静字之中。
蓦地里,一阵犬吠由远而近。
静夜犬吠,这该是常事,但这阵犬吠似乎不很寻常,但由远而近,而且犬吠声中,似乎带点示警意味。
锦袍长者浓眉一轩,低头凝神静听,但旋即恢复常态,又复全神观书。
忽然,壁上断剑无故自鸣,声如龙吟,铮铮然!
锦袍老者一惊抬头,目光凝注壁上断剑,满面惊愕。
须臾,略一沉吟,抛书站了起来,背负着手,来回地缓步走动,浓眉微皱,似乎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停步凝神,又似在听着什么。
接着,老脸上神色起了复杂的变化,复杂得令人难懂,不过有一点很明显,那是惊讶!
转瞬间,老脸上那复杂神色尽扫,又迈步走动起来。
走动归走动,可是神色巳没有适才那么泰然,那么安详,浓眉皱得深深地,似在察解某件难解的事儿!
就这么走着、走着,半响过后,他突又再度停步。
这回不是凝神倾听什么,而是神情震动,抬眼前视。
他目光投注处,是书房房门,如今,那两扇房门已然向内打开,门内一尺处,冷然站着一个头戴宽沿大帽的黑衣人。
未闻门声,也未闻任何其他声响,来人已站在房内,这黑衣人功力之高,该已骇人听闻了。
锦袍老者想必亦非常人,刹那间定过神来,一双巨目暴射寒芒,凝注那大帽阴影内,沉声发话:“尊驾何人,何故夜闯私宅?”
看不见黑衣人的表情,只听他冷冷说道:“此处可是折剑庄?”
锦袍老者道:“不错,此处正是折剑庄!”
黑衣人道;“谁是此庄主人?”
锦袍老者道:“老朽便是,尊驾有何教言?”
黑衣人的帽沿阴影下突射冷电,又问;“那么你便是武林八剑之首,‘巨灵剑客’武维扬了?”
锦袍老者道:“老朽正是武维扬,只是‘巨灵剑客’名号已多年不用了!”
黑衣人道;“为什么?”
锦袍老者武维扬道:“尊驾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这一问从何说起?
但,黑衣人没在意,道:“折剑庄!”
武维扬笑了笑,抬手一指壁上断剑,道:“请问尊驾,那是什么?”
黑衣人眼都没抬,道:“我早看见了,一柄断剑!”
武维扬道:“那么尊驾就该明白,老朽为何丢弃名号不用了!”
黑衣人道:“那是你的事,不管怎么说,你是武维扬应该不错!”
武维扬遭:“老朽没有否认。”
黑衣人道:“想不承认也不行!”
武维扬道:“姓名赐自父母,老朽没有不承认的理由。”
黑衣人道;“承认最好,我找对了!”
武维扬一怔说道:“尊驾找老朽何为?”
黑衣人道:“向你要点东西。”
武维扬笑道:“老朽虽称不上富有,但折剑庄也不算穷……”
黑衣人道冷然笑道:“你想左了。”
武维扬又复一怔,道:“那么尊驾要什么?”
黑衣人冷笑说道:“我要的这件东西,只怕你舍不得给。”
武维扬大笑说道:“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朽向不吝啬,尊驾要什么,只管开口,咱们交个朋友!”
黑衣人道:“你很慷慨,但咱们这个朋友仍交不成!”
武维杨道:“莫非尊驾不愿下交……”
黑衣人道;“那倒不是!”
武维扬愕然说道:“那又为什么?”
黑衣人道:“没什么!”
武维扬道:“总该有个理由。”
黑衣人道:“理由,有!”
武维扬道:“什么?”
黑衣人帽沿阴影下暴闪冷电,道:“因为我要的是你项上那颗白头!”
武维扬霍然色变,刹那间恢复平静,道:“尊驾何人?”
黑衣人道:“你不配问!”
武维扬淡然说道:“要老朽项上这颗白头之人,当非无名之辈!”
黑衣人帽沿阴影内,冷电再闪,道:“你一定要问?”
“那是当然!”武维扬道:“要不然,头让人摘了,连摘头的是谁都不知道,那岂非天大笑话,太以说不过去了?”
“说得是!”黑衣人冷笑说道:“也难使你口服心服,死得瞑目……”
话锋微顿,缓缓接道:“慕容继承……”
武维扬浓眉一皱,喃喃一句:“慕容继承……?”
忽地神情一震,巨目暴睁:“尊驾与十绝书生慕容大侠,有何渊源?”
慕容继承道:“那是先父!”
武维扬神情再震,“哦”了一声,忙拱手陪笑:“原来慕容少侠,老朽失花色品种……”
面上倏又浮现一片惑然之色,接道:“尊驾果真是慕容少侠?”
慕容继承道:“怎么不对?”
武维扬道:“慕容大侠诛的是邪魔巨孽,除的是大奸大恶,武维扬生平虽不敢说侠业惊天动地,自比正人侠士,但却也毫无半点恶迹,慕容少侠怎竟……”
慕容继承冷笑道:“你不明白么?”
武维扬道:“老朽不明白,少侠指教!”
慕容继承道:“我自然会让你明白……”
话锋一顿,接道:“答我问话!你们武林八剑之中,谁先封退隐?”
武维扬道:“老朽三弟苍玄。”
慕容继承道:“另七人呢?”
武维扬道:“继苍三弟之后。”
慕容继承道:“当年武林八剑联侠江湖,鲜逢敌手,声名正盛,风头正健,为什么突然封剑息隐?”
武维扬道:“锋芒戒于太露,树大容易招风,急流勇退,见好就收……”
慕容继承冷然接口道:“这么说来,武林八剑倒是明智高人了!”
武维扬道:“老朽等不敢,无如,这是事实。”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出诸自愿?”
武维扬脸色一变,道:“出诸自愿。”
慕容继承道:“只怕不是事实,也非自愿!”
武维扬神情一震,道:“少侠此言……”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不难解释,你瞒不了我,最好据实答我所问,武林八剑为什么在声名正盛,风头正健之际,突然封剑息隐?”
武维扬脸色连变,默然不语。
须臾,突然苦笑说道:“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老朽适才说过,锋芒戒于太露,树大容易招风,这确是……”
慕容继承冷然说道:“武维扬,我再说一句,据实答我问话!”
“老朽句句实话!”武维扬道:“就因为老朽八兄弟声名太盛,风头太健,以致引人嫉妒,招来祸端,十九年前老朽八兄弟……”
慕容继承冷然截口道:“恐怕是你八兄弟自傲自大,太以目中无人吧!”
武维扬苦笑说道:“反正事情已成过去,毁誉褒贬,是非黑白,一任世情!”
慕容继承一声冷笑,道:“说下去!”
武维扬道:“十九年前,当老朽八兄弟行道鲁西之际,突然接到一封匿名柬贴,是由一名客栈伙计……”
慕容继承截口说道:“柬贴上写些什么?”
武维扬道:“邀约老朽八兄弟,一个月后在黄山始峰头,竞功较技,放手一搏,看看天下英雄翘楚到底谁属!”
慕容继承道:“你八人去了么?”
武维扬道:“有道是‘不是猛龙不过江’,又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朽兄弟虽明知会无好会,必是一场艰苦搏斗,但老朽老朽兄弟也不是畏事之辈,岂有退缩之理?自然是如期赴约!”
慕容继承道:“必然是杀得风云变色,草木含悲!战况激烈,罕绝人寰!”
武维扬老脸一阵抽搐,悲惨苦笑,道:“哪里谈得上战?”
慕容继承道:“既谈不上战,那么是握手言和了?”
武维扬神色黯然,无力摇头,“也没有握手言和。”
慕容继承道:“那么是难分轩轾,秋色平分?”
武维扬巨目暴睁,随又敛态苦笑:“少侠这是何苦……”
慕容继承道:“那究竟是怎么结果?”
武维扬道:“老朽八兄弟联剑合手,没在那人手下走完三招……”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原来如此,武林八剑自从结盟联剑,纵横武林,鲜逢敌手,而黄山始峰头,合你八人之力,竟难在一人手下走完三招,这委实令人难信!”
武维扬老脸再起抽搐,道:“没有完,他要老朽八兄弟立刻自毁兵刃,取消名号,就此退出武林,此后武林中不准再有八剑名号……”
慕容继承道;“你八人答应了么?”
武维扬道:“技不如人,夫复何言,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话锋微顿,悲惨一笑,接道:“其实,不用他说,老朽八兄弟也无脸再在江胡上行走了!”
慕容继承道:“所以你八人就封剑息隐了?”
武维扬道;“不错!”
慕容继承道:“为什么天下武林只知你八人封剑息隐,而不知你八人为的是黄山惨败,无颜再在江湖上行走呢?”
武维扬道:“事后那人曾严戒外泄黄山事,否则老朽八兄弟一个不留,倒非老朽八兄弟贪生怕死,实在也无脸再提。”
慕容继承道;“于是苍玄就第一个封剑息隐了!”
武维扬点头说道:“不错!”
慕容继承道:“那么你七人又为何没有立即履行诺言,迟了三年呢?”
武维扬道:“只因为老朽兄弟八人,尚有一桩大事未了!”
幕容继承道:“什么大事?”
武维扬道:“为一生死好友助拳!”
“为朋友,难得!”慕容继承道:“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不承认你七人未遵诺言!”
武维扬须发惧颤,默然不语。
慕容继承冷冷一笑道:“答我最后一问,那人是谁?”
武维扬显得有气无力,道:“令尊,十绝书生慕容大侠!”
幕容继承冷笑说道:“那么你八人败得并不冤枉,并不丢人!”
武维扬点头说道:“这也是老朽八兄弟唯一值得安慰之处,要不然老朽八兄弟会当场自绝,绝不会活着走下黄山!”
幕容继承道:“我问的问完了,你答的也答完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来找你,要你那颗项上人头了吧?”
“老朽明白了!”武维扬淡然一笑却又突作惊人语:“但老朽八兄弟都不信那人是慕容大侠!”
幕容继承一怔道:“怎么说?”
武维扬道:“慕容大侠一代仁侠,宇内共尊,绝不是那种人!”
慕容继承道:“哪种人?”
武维扬道:“好名之人!”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你忘了,先父曾嘱令你八人不可泄露黄山约斗之事,足见那次约斗之举根本与好名无关……”
“老朽没忘。”武维扬道:“但慕容大侠也非与人争长论短,较雌论雄之人!”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你怎不说你八人太以骄狂,目中无人,气焰太盛?”
武维扬道:“老朽八兄弟当年声名极盛是实,却绝非少侠口中那太过骄狂,目中无人,气焰太盛之人!”
话锋徽顿,又遭:“何况老朽八兄弟所作所为皆侠义,没做过一件仰愧于天,俯作于人之事,令尊詹含全……”
慕容继承冷冷截口说道:“以你之见?”
武维扬道:“老朽不敢说!”
慕容继承道:“说说何妨?”
武维扬道:“老朽不敢妄加推测!”
慕容继承没再问,冷哼说道:“你别忘了,当年黄山约斗之事,除了你八人外,放眼武林,只有我知道,那人若非先父,我怎会知道?”
武维扬老脸抽搐,道:“这正是老朽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相信之处!”
慕容继承道:“你再想想吧,如今既是由我来找你八人,责问当年不履行诺言之罪,那人是先父,该已毋庸置疑了!”
这话不错,事实既由慕容继承出面问罪,那当年黄山约斗之人,不是十绝书生慕容岚还能是谁?
武维扬身形一阵颤抖,哑声说道:“既然如此,老朽不得不信,但老朽却仍有一事不明!”
摹容继承道:“什么事?”
武维扬道:“少侠既是慕容大侠后人,为何竟自甘坚认慕容大侠便是当年那不明是非、好名、好胜、好争,好斗之人?”
慕容继承目中冷电一闪,道:“这是事实,再说,我认为你八人是祸由自招,咎由自取,我不认为先父是不明是非,好争好胜之人!”
武维扬道:“那么少侠以为令尊当年做得对?”
慕容继承答得毫不犹豫:“当然,先父一生何曾做过错事?”
武维扬老脸抽搐,唇边浮现一丝悲惨苦笑,道:“少侠如这么想,老朽就无话可说了!”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你以为你还能说些什么?”
武维扬苦笑摇头,说道:“未遵守诺言的是老朽,老朽还能说些什么?不过,老朽至今方知‘十绝’与‘九妙’并没有什么两样?”
慕容继承双眉一挑,道:“谁是‘九妙’?”
武维扬道:“‘九妙秀士’百里合!”
慕容继承道:“你拿他跟先父比什么?”
武维扬道:“‘十绝’、‘九妙’百年来并称宇内两大奇才!但‘九妙’声名始终在‘十绝’之下,武林尊‘十绝’,而惧‘九妙’……”
望了慕容继承一眼,接道:“少侠可知为什么‘九妙’声名始终在‘十绝’之下,天下武林为什么尊‘十绝’,而惧‘九妙’么?”
慕容继承道:“我不知道!”
武维扬道:“那是因为‘九妙’行事偏激,生性冷酷、狂傲……”
“住口!”慕容继承震怒冷喝,道:“匹夫,你死到临头,还敢渎冒先父!”
“老朽不敢!”武维扬神态平静,淡淡说道:“无奈‘十绝’作为令人失望,老朽不得不这么想。”
慕容继承双目暴射杀机,怒笑说道:“匹夫,你是自取速死!”
武维扬泰然说道:“老朽自知难以幸免,但这心底里的话,却不能不说,尤其当着他‘十绝’的后人,老杆是有鲠在喉,不吐不快!”
慕容继承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还有什么,你就尽情地吐吧!”
满含杀机的目光凝注白发苍苍的巨灵剑客,缓缓抬起右掌。
武维扬老脸上一派安详,道:“老朽要说的已经说了,少侠请动手吧!”
慕容继承俊面突现狐疑之色,道;“你不打算动手抗拒?”
武维扬淡笑说道:“剑已折,身已隐,还动的什么手?”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人到了临死的时候,没有不挣扎以图苟免的!”
武维扬道:“老朽也有自知之明,生机已泯,希望渺茫,何必再多此一举?”
慕容继承大笑说道:“这才是真话,谅你也不敢!”
笑声中,扬掌就要劈下。
蓦地里,一缕指风破空射至,电袭“凤眼”,背后有人说道,“尊驾手下留人!”
慕容继承心头猛震,沉腕收掌,身形电飘横移,霍然旋身,目光投注,不由心头又是猛地-震。
那书房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个长髯黑衣老者,长眉微挑,巨目中冷电闪烁,威态慑人!
凭他一身功力,来人欺近身后丈内而茫然无觉,这黑衣老者修为不言可知,慕容继承霍然发话:“阁下何人?”
长髯黑衣老者尚未答言。
武维扬突然抢前一步,恭谨施礼:“原来是古大侠,武维扬这厢有礼……”
慕容继承闻言一怔,急道:“尊驾姓古……”
长髯黑衣老者点头说道:“不错,老朽姓古,古寒月!”
慕容继承神情狂震,为之呆住,良久方抬头盯注:“你是何人,敢冒充铁面神驼古……”
长髯黑衣老者道;“冒充?阁下认识古寒月?”
幕容继承道:“岂只认识?更知古大侠十九年前业已故世……”
长髯黑衣老者长眉微轩,目射寒芒道:“阁下听谁说的?”
慕容继承道:“不必听谁说,我知道!”
长髯黑衣老者笑道:“如今古寒月可是好好地站在阁下面前。”
慕容继承目光紧紧凝注,道:“这么说来,古大侠未曾遇害?”
长髯黑衣老者道:“老朽命大!”
慕容继承道:“据我所知,古大侠曾惨遭挖目断腿,阁下却……”
长髯黑衣老者目中寒芒一闪,道:“阁下知道得不少,请看!”翻腕撩起黑衣下摆。
入目下摆底下,不但慕容继承霍然色变,再度怔往,便是武维扬也惊骇莫名,目蹬口呆,作声不得。
哪里是两条腿!分明是两根木桩!
半响,慕容继承才定过神来,双目含泪,颤声说道:“那么,阁下双目及背上驼峰又怎么说?”
长髯黑衣老者放下长衫下摆,道:“老朽不愿说,阁下也不必知道那么多,现在该老朽发问,阁下何人?怎么古寒月十九年前遭遇……”
慕容继承听若无闻,目光凝注,颤声说道:“这么说来,尊驾真是古大侠!”
长髯黑衣老者笑道:“老朽深信,武林中,没有哪个敢冒充古寒月!”
慕容继承再也难忍满眶热泪,悲喜不胜,突然跪倒。
长髯黑衣老者一惊,身形电飘,沉声发问:“阁下何人,这是……”
慕容继承泪流满面,颤声说道:“古叔,小侄慕容继承!”
长髯老者神情狂震,须发俱颤,巨目暴睁:“你是,你是……?”
慕容继承道:“小侄慕容继……”
未待说完,长髯黑衣老者亦自魁伟身形一矮,砰然跪下。
四手紧执,辛酸热泪泉涌,泪眼相望,张口无言。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如今,是到了伤心处了,既悲又喜,喜的成份该比悲的多。
虽然是唱做俱佳的-场戏,古寒月可也确是真情流露,这真情,已忍了多日,适才有几度险些就忍不住了。
当然,慕容继承更加不必说。
天下唯有真情最为感人,十九年生死隔离,音讯渺茫,猝然相逢,怎不悲喜不胜,惊喜真名?
虽亲骨肉也不过如此,此情此景,直看得那暂充配角的巨灵剑客武维扬也不禁须发颤动,老泪纵横。
良久,古寒月方心颤、手颤、声哑的憋出一句:“幼主岂非要折煞老奴,快快请起!”
慕容继承流泪说道:“恩叔佐先父十余年,辛劳不辞,艰险不避,十九年前更为我慕容一家奋不顾身,置生死于度外,独斗群凶,身受挖目断腿之残,此恩此义,小侄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十九年间隔,迄未拜省,粹然相逢,恩叔理应受小侄一拜!”
古寒月琉泪泗流,道:“幼主何出此言,恩主对老奴之恩德,又岂是老奴这区区绵博心力所能报答万一的……”
话锋微顿,摇头悲叹,接道:“天可怜老奴还能见到幼主,主母安好?”
慕容继承道:“多谢恩叔,家母尚称安好!”
古寒月道:“主母现在何处?”
慕容继承道:“现在小侄义父处。”
古寒月一怔道:“莫非十九年前便是……”
慕容继承道:“十九年前,家母及小侄正是为他老人家所救!”
古寒月道:“那么幼主这身武学……”
慕容继承道:“他老人家也是小侄投业恩师!”
古寒月点头说道:“大恩大德,应图后报,这位老人家是……”
慕容继承道:“他老人家一再严谕小侄,无论何时何地,对任何人,均不得说出他老人家名讳,恩叔自应例外……”
突然想起在场还有外人,立即改口说道:“不过须待离开此间后,才能禀告!”
古寒月点点头,没有再问。
慕容继承望了武维扬一眼,收回目光,将身站起道:“恩叔请起,容小侄了断此间事后再说!”
古寒月哦了一声,撑身起立道:“老奴正感诧异,武大侠半生侠义,如今又封剑息隐多年,幼主因何半夜来此,要对武大侠……”
慕容继承一怔说道:“怎么,恩叔不知道这件事?”
古寒月故作糊涂,道:“什么事?”
慕容继承遂将十九年前,黄山约斗事说了一遍。
话完,古寒月皱眉说道:“幼主这是听谁说的?”
慕容继承道:“小侄义父他老人家。”
古寒月道:“幼主可曾问过主母?”
慕容继承道:“当时她老人家也在座。”
古寒月一怔,两道长眉皱得更深,道:“那位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慕容继承道:“这个小侄就不知道了!”
古寒月摇头说道:“老奴不明白……”
慕春继承道:“恩叔不明白什么?”
占寒月道:“据老奴所知,恩主那时候正在唐努乌梁海追诛雪衣八魔,老奴也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左右……”
慕容继承一怔说道:“恩叔是说……”
古寒月道:“恩主一个人绝不可能分身两处,何况两处相距千里之遥!”
慕容继承又一怔,道:“恩叔一直跟先父在一起?”
古寒月道:“那十多年中,老奴未离恩主左右一步!”
慕容继承道:“恩叔的意思,是……”
古寒月道;“老奴不敢妄加推断,不过,老奴却敢断言,当年黄山约斗武林八剑之人,绝非恩主!”
慕容继承想了一想,道:“那期间家每可也一直跟随先父一起?”
古寒月点头说道:“不错,那时除了主母外,还有恩主至友仲孙大侠伉俪!”
慕容继承道:“既然家母也一直跟先父在一起,那么,家母也应知道,当年黄山约斗武林八剑之人是不是先父了?”
古寒月道:“是的,主母应该知道。”
慕容继承道:“那么,在义父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家母也在座,为什么她老人家始终没有说话,更没有否认?”
古寒月皱眉说道:“这……这使老奴百思莫解!”
慕容继承略一沉吟,脸色一寒,突然挑眉说道:“恩叔,小侄以为这件事不会错!”
古寒月道:“幼主是说……”
慕容继承道:“那人应是先父,没有错!”
古寒月道;“幼主,老奴追随了恩主多年,深知恩主的为人,恩主一代仁侠,顶天立地,盖世奇男……”
慕容继承道:“小侄以为,家母该不会陷先父于不义!”
这话不错!
古寒月一怔,哑口无语,半响方道:“老奴仍认为此事大有蹊跷!”
慕容继承双眉微挑,道:“恩叔仍然怀疑?”
古寒月道:“正是!”
慕容继承道:“以恩叔之见?”
古寒月道:“可否稍缓时日,容老奴设法查明真相后再说。”
慕容继承道:“恩叔原谅,这恐怕不行!”
古寒月长眉微轩,道:“幼主不许老奴查明此事?”
“小侄不敢!”慕容继承道:“只因义父他老人家当着家母面前言谕小侄,务必在短期内完成此事,不许有丝毫耽误!”
古寒月长眉一皱,道:“幼主这‘完成’二字……”
慕容继承双目闪射杀机,道:“将武林八剑除三湘一剑苍玄外,七条性命一条不……”
古寒月长眉皱得更深,道:“老奴明白了……”话锋微顿,接道:“幼主真要这么做?”
慕容继承挑眉说道:“师命难违,先父令谕也不容人不遵。”
古寒月道:“一定不能等老奴查明真相?”
幕容继承道:“真相明确,恩叔何用再查?”
古寒月默然不语,半响方又道:“恐怕老奴是无法劝阻幼主的了!”
幕容继承道:“事关先父威信,小侄师命在身,恩叔怎好让小侄为难?”
古寒月巨芒连闪,略一沉吟,点头叹道:“既然如此,老奴不再多说,幼主请动手吧,不过,老奴最后一言提醒,幼主后日一定会懊悔的!”
“多谢恩叔成全!”幕容继承一脸煞气,大笑说道:“为维护先父威信,为奉行家师令谕,小侄虽头断血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恩叔放心,小侄绝不懊悔!”
古寒月连皱长眉,没答腔,转向武维扬道:“古寒月为人奴仆,有心无力,负咎良深,深感愧对故人,武老大知我,必能谅我!”
武维扬泰然一笑道:“这是什么话,别说事不关古大侠,就是古大侠向武维扬要这条老命,武维扬也绝无怨言,立即双手奉上!”
古寒月满面歉然,随又转向慕容继承道:“在此,老奴有个不请之请,万请幼主俯允!”
慕容继承微躬身形,恭谨说道:“恩叔请说,只要小侄做得到,莫不遵命!”
古寒月道:“连武老大在内,除了恩主昔年血仇,或巨凶大恶,万请幼主能手下留三分,留人全尸!”
慕容继承道:“这个不在家师令谕限定之内,小侄遵命!”
古寒月躬身说道:“多谢幼主赏脸,老奴暂且告退,外间恭候!”
望了武维扬一眼,低头一叹,转身走出去。
显然,他是不忍站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幼主行凶,看着故人被杀,死得无辜,死得冤屈。
古寒月行出书房,慕容继承立刻抬起右掌:“武维扬,你还有什么话说?”
武维扬道:“老朽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只借用古大侠一句话,少侠日后必有懊悔的一天,不过,到那时,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是么,我的话,刚才你也应听得清清楚楚,为维护先父威信,为奉行家师令谕,我不惜一切!”
武维扬笑道:“那么,少侠还等什么,请动手吧!”泰然,安详,闭上双目。
慕容继承目中杀机突现,冷哼一声,虚空出掌。
武维扬身形一阵剧颤,砰然倒地,寂然不动。
可怜一代豪侠,武林八剑之首,虽已封剑息隐多年,到头来仍难免死在别人掌下,而且死得这么冤枉。
看来,武林中事,是够悲惨不平的,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有时仍然逃不过杀身之祸。
慕容继承缓缓沉腕收掌,目光投注,毫无一丝不忍之色,嘴角反泛起一丝冷酷笑意,飘身出了书房。
铁面神驼古寒月,远远地站在蜿蜒画廊尽头,望了射落在面前的慕容继承一眼,低声地说道:“完了?”
慕容继承神色有点不安,但这不安既短暂又轻微,刹那间又是一没事人儿般神色,淡淡说道:“完了!”
古寒月一袭黑衣无风自动,须发俱颤,老脸抽搐,缓缓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头来,呆呆说道:“走吧?”
慕容继承道:“走吧!”
古寒月默然不语,呆思片刻,突然腾身而起,直射夜空。
慕容继承眼着腾身,追随而去。
折剑庄内,顿时又回复一片寂静、空荡!
只是如今这寂静、空荡之中,又增添了悲惨气息。
全庄漆黑,唯有武维扬的那间书房中,灯光犹透。
看来,全庄仍在熟睡中。
但,蓦地,怪事顿生!
武维扬被害卧尸的那间书房中,灯火无故自灭,折剑庄唯一的一处灯光也没有了,显得更黑。
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门未关,风吹熄了桌上灯火?还是……?
这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