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芳魂一缕牵红线
在顺天府学之邻,远在安定门大街东桩,有一座育贤坊大牌楼,胡同东口有“忠烈祠”匾额。
入小门,有文丞相祠,即大宋丞相文天祥祠。
何以在此偏狭之处设祠?
志载此处即明代之柴市,为文丞相授命之地。
明永乐六年,北京按察副史刘嵩授命建祠。
进口处,有“万古纲常”匾额,两旁有楹联云:
“敌国仰威名,一片丹忱昭史册;
法天留策对,千秋正气壮山河。”
神座之右联云:
“正气常存,俎长至今尊帝皇;
孤忠立极,神灵宜近按黉宫。”
为丞相十八世孙文桂所书。其后另一联云:
“南宋状元宰相;
两江孝子忠臣。”
可谓恰到好处。
文祠的东西壁,有历代名人联诗甚多,左右共有五个题壁石刻,神座前有遗像碑,上刻衣带铭: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真是千秋至言,永垂万世。
他的名著“正气歌”全文书于屏风之一,笔势飞舞,潇洒明快兼而有之。
明崇祯十七年三月戊申,有左都御史李邦中曾缢死祠中,以行尸谏,清代赐谥忠肃公,文丞之感于人,有如是者!
在这文丞相祠后,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中有花有树,只有两间破旧而简陋的瓦房。
一间,住着个长年洒扫文祠的老头子,另一间,是柴房,而如今,里面没有柴了。
孤单单的一张木床前,正对坐着两个人,是聂小情与朱汉民母子俩,想必,朱汉民已把一天来的所遇经过,都禀报了聂小倩,如今聂小倩是神色凝重,正在低头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了乌云粉首,道:“民儿,你说弘历并不知道大内侍卫捉拿叛逆事?”
朱汉民点头应道:“是的,娘!”
聂小情道:“民儿,你该看得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朱汉民道:“娘,孩儿看得出,那是真不假,而且,他身为皇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聂小情皱眉说道:“那就怪了,弘历既然不知道,那该是和垌一手搞的鬼了,可是,和垌他又为什么……”
朱汉民道:“娘,和垌兼领步军统领,是捍卫京畿的首席武官,捉拿所谓叛逆,是他的职责,这么说是否说得通?”
聂小倩点头说道:“这么说,自然是说得通,不过,他府中不乏一流高手的死士,为什么要借调大内侍卫,似乎有点想把事情推向天内,怕人知道是出于他的主意,这又为什么?”
朱汉民道:“孩见这么想过,孩儿曾帮玉珠打过他那儿子和天仇的两名护卫,会不会他为避假公济私之嫌,所以……”
聂小倩摇头说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便是假公济私,也不必怕人闲话!”
朱汉民苦笑说道:“那孩儿就想不通了!”
聂小情想了想,道:“这件事先不必去管它,反正咱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北京了,民儿,你说弘历也不知道七盟被挑毁事?”
朱汉民点头说道:“是的,娘,他说得好,他身为皇上,无论大小事,没有他不敢承认的,这话应属可信。”
聂小倩点头说道:“话是不错,那么我就要怀疑到邬飞燕头上了!”
朱汉民道:“娘,根据乐兆熊的禀报,再加上郝舵主的一番说法,当日挑毁那七盟的,似乎是灭清教而不是邬飞燕!”
聂小倩道:“何以见得灭清教那班人不就是邬飞燕那班人?”
朱汉民道:“娘,您没听那邬飞燕自称修罗一后么?”
聂小情点了点头,道:“嗯,有道理,先有了千毒门余孽邬飞燕这股人,如今又跑出个什么灭清教的来,自当年至今,这匡复大业就没有顺利过,看来,满虏好对付,倒是身为汉族世胄,先朝遗民的自己人难相与!”
朱汉民陡挑双眉,道:“娘,任何人不足以影响爹交付孩儿的神圣使命的。”
聂小倩点头说道:“民儿,娘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娘要告诉你,力量,合则强大,分则薄弱,哀莫大于同室操戈,自起内哄,让满虏坐收渔翁之利,那该是弘历求之不得的事,民儿,别把这件事看得太单纯了,褚明的话不错,对弘历这个人,咱们该重新估量一下才对!”
朱汉民忙敛威态,恭谨说道:“是,娘,那么娘的意思……”
聂小倩道:“邬飞燕此女生性狠毒,居心叵测,由她必欲置咱们于死地而后甘,而不能因公仇而暂弃私怨的心胸看,对她,是不必再提,也不必再存什么希望了,跟她之间的干戈,已在所难免,只好放手一搏了,但对这个灭清教,娘倒是要劝劝你,为大局着想,倘能共图大事,咱们不妨迁就些!”
朱汉民恭谨受教,道:“是的,娘,孩儿遵命,敬领教诲!”
聂小倩脸上浮现一丝安慰笑容,道:“民儿,此番咱们回到江南之后,你第一步该先设法跟灭清教的首脑人物碰碰头,开诚布公的谈谈,要记住,为大局,应尽量多做让步,委曲求全!”
朱汉民道:“娘放心,爹说过,成功不必在我,凡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只要是有志义举,以匡复为己任者,都该义不容辞地加以帮助。”
聂小情含笑点头,道:“对了,民儿,能记住你爹的话,娘就放心了,千万别动年轻人的血气,自毁成功胜利的契机。”
朱汉民道:“民儿省得,但是,娘,倘若那灭清教主跟邬飞燕一样呢?”
聂小情淡淡摇头说道:“娘不相信世上像邬飞燕那种人能有几个,你要知道,邬飞燕跟咱们有着私恨,她的出发点也不正当。”
朱汉民扬眉说道:“由这灭清教对付诸大门派及七盟的做法看来,孩儿不以为他们跟那邬飞燕有什么两样!”
聂小倩摇摇头,柔婉说道:“民儿,他们争的也许是今日的领导地位与将来的名位,这些都可以不必计较的,只要他反清意念纯正,便可慢慢晓以大义,以威德渡化之。”
朱汉民点点头,道:“那么,娘,倘若他们便是那当日挑毁七盟之人呢?”
聂小倩淡淡笑道:“倘能精诚合作,以前的,何妨一笔勾销?”
朱汉民动容说道:“娘真了不起,胸襟为常人所难及!”
聂小情扬眉说道:“怎么,你也甜起嘴来捧娘了?”
朱汉民说:“娘,您该知道孩儿对您不必作虚伪阿谀之言。”
聂小倩笑道:“这个娘知道,难不成你还会拍娘的马屁?”
顿了顿,验上浮现一种难以言喻的甜笑,接道:“其实,娘当年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完全是这多年跟随你爹,受了他的感染与熏陶。”
朱汉民道:“孩儿以能为他老人家的儿子而引傲终生,且不提天下武林,就像弘历那种人对他老人家都敬佩得很!”
聂小情笑道:“弘历他一直想延揽你爹,那可能么?敬佩是有的,其实,另一方面他也把你爹恨入了骨了。”
朱汉民扬眉说道:“凭他那满朝文武,八旗兵将,能把他老人家怎么样?”
聂小倩笑道:“年轻人毕竟气盛、又来了!”
朱汉民脸上一红,赧然不语。
聂小倩望了他一眼,又道:“民儿,告诉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明天走,而不即刻启程,是想去盾看你怡姨,容叔?”
朱汉民摇头说道:“不,娘,孩儿不想去,去了对他几位也不好,孩儿只是想再去看看妹妹,再与她见上一面,告诉她一声。”
聂小倩心中一酸,热泪险些夺眶,强笑说道:“你打算今夜去?”
朱汉民有点黯然,点点头道:“是的,娘,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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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正月十五俗称灯节,又称元宵,这一天,北京城各处的热闹,那是自不待言,瞧吧,到处是灯山、人海,万头攒动。
今夜,天上微微有些云,一轮皓月,在那淡淡的云层中,露出了半个,因之,月色皎洁,而冷辉有些黯淡,
实际上,今夜各处夸奇斗彩的上元灯,其光亮,掩过了夜空的皓月与那闪烁的群星。
但,在那玉泉山上,黯淡的月色,却仍保持着本来。
在那玉泉山的最高处,那玉泉塔旁的一块大青石上,衣袂飘飘,轻盈若仙地卓立着一位风华绝代,清丽若仙的白衣少女。
这少女,美得清奇,美得圣洁,美得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直如那来自广寒宫中的人儿。
只可惜,她那一双远山般黛眉,锁着一般轻愁、幽怨,让人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她,竟是和亲王陵墓中那位女鬼!
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那露在清冷银辉下的肌肤,隐隐地透射着一种惑人的光采。
如此天生丽质,虽鬼亦仙。
那一双笼罩着薄雾的迷蒙美日,痴痴地远眺着北京城中的灯山人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听一缕满含幽怨凄楚,令人闻之心酸泪落,曲气回肠的清音,起自她那精巧遇香的檀口,划破夜空及五泉山上的宁静,袅袅直上,随夜风送出老远,那低低的吟哦,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临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使皆(哝)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月满今宵霁色澄,深沉帘幕管弦清,夸豪斗彩连仙馆,堕翠遗珠满帝城,一派笑声和鼓吹,长街灯火乐升平,归来禁漏余三四,窗上梅花瘦影横。”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微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吟声至此微顿,接着一声低叹:“唯有我……”
接下去又是一声满含幽怨、凄惋的轻叹,然而,叹声甫起,她神情忽震,微风过处,那一个无限美好的雪白人影,顿时消失于无形。
刹时间,这玉泉山的最高处,又是空荡、寂静的一片,不,那袅袅吟声及轻叹似仍飘荡在夜空。
人影似电,匹练划空,适才那白衣少女站立处,那玉泉塔旁的大青石上,如飞射落一条雪白人影,那是个俊美、飘逸、脱拔的白衣书生,是朱汉民。
想必,他是听到了吟声赶了来的。
你不见他正迎风卓立,竭尽目力四下搜寻?
忽地,他高挑剑眉,身形再次腾起,天马行空一般,往金山口方向射去,转眼间,他射落在和亲王弘昼那巨大的陵园之内,那陵园,如今也空荡寂静,静静的浸沉在月色下。
只是,藉着那清冷银辉,陵园中的一草一木,清晰可见,那牌坊、那墓碑、那巨冢……朱汉民面对巨冢,双目一眨不眨,脸上的神色极其复杂,复杂得令人难以言喻,突然他喃喃说道:“妹妹,我知道,我没有办法看见你,更没有办法找到你,可是,妹妹,我今夜非见你不可,因为我要走了,明天一早我便要离开北京,回到江南,这一别,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见面,所以我特来向妹妹辞行……”
他自说自话,这巨大的陵园之中,仍是空葫寂静的一片,不见第二个人影,不闻第二个语声。
朱汉民神色一凄,喃喃又道:“妹妹,正月十五,灯明月圆,人也该团圆,我兄妹稚龄分离,一晃十多年,再相逢已是阴阳相隔,人鬼殊异,团圆固不可能,而阴间清冷,寂寞也在所难免,妹妹,我了解你的心情,你的感触,可是,妹妹,我这是来向你辞行的,我要在离开北京前见你一面,你我虽非同父所生,但却是,一母同胞,手足之情,非同一般,也是你写信叫我来的,我千里迢迢的来了,可是至今只见过妹妹你一面,那种见面,有形同无。十多年离散,兄妹俩没有那悲喜交集的相拥执手,泪眼相望,便连一句欢谈不可得,如今,我要走了,妹妹,这一别不知多久.再相逢也难卜年月,你何忍哥哥我心碎肠断,悲痛黯然而去.妹妹,哥哥求你,让膏哥再见你一面……”
四野无声,陵园空寂,朱汉民自己已是悲不自胜,伤心热泪满面,哽咽颤声又一句:“妹妹,哥哥我这里给你跪下了……”
说着,他当真身形一矮,便要向着巨冢跪下。
突然,阴风拂动,一缕幽幽轻叹起自巨冢之后,紧接着,由那巨冢之后袅袅升起一片淡白薄雾。
薄雾,随即笼罩了整个巨冢,也弥漫了半个陵园,渐渐地,那薄雾之中,那巨冢之上,现出个无限美好的雪白身影,一个只见身躯不见乌云粉首的身影。
便是那身躯,也似虚无飘渺,隐隐约约。
同时,一个甜美悦耳但满含凄楚哀怨的轻呼,不知起自何处,只知飘荡于夜空四野。
“哥哥……”
朱汉民先是怔住了,入耳这卢轻唤,这才神情猛震,机伶一颤,泪如泉涌,嘶呼一声:“妹妹,”便要扑前。
蓦地里,那不知起自何处的话声又起:“哥哥,阴阳相隔,人鬼殊异。我阴气薄弱,哥哥阳气过刚,快别近我,否则我要躲了!”
朱汉民一惊停步,泪眼模糊,悲声说道:“妹妹,难道你当真……”
那虚无飘渺酌的话声说道:“什么当真?两次见面,三次显现,难道哥哥还看不出么!死无所谓,为鬼,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在这九泉之下我能时常的见到爹娘,反而比活着还好,倒是哥哥你孤孤单单地一个人……”
朱汉民心酸热泪泉涌,道:“妹妹,哥哥如今有哥哥的爹娘,同时也一个人飘荡惯了,倒没什么,只是妹妹你一个人住在这清冷地方,令哥哥心痛难舍……”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别为我担心,我很好,不听我说么,我时常可以见到爹跟娘?跟他二位老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寂寞,不害怕……”
朱汉民道:“妹妹,你当真常跟他二位老人家见面?”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会骗哥哥?”
朱汉民心中一酸,道:“妹妹,他二位老人家近来安好?”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爹跟娘都安好,一如生前,只是,他二位老多了!”
朱汉民悲笑说道:“咱们兄妹俩都已长大成人,二位老人家焉能不老?”
“说得是,哥哥!”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岁月不饶人,人有生老病死,便是鬼也难免,对了,哥哥,爹叫我告诉你,皇上阳寿未终,要你别坏了他老人家一世忠名,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安,死后再添罪孽。”
朱汉民一震说道:“妹妹,他老人家知道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好糊涂,如今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朱汉民扬了扬眉,道:“妹妹,我知道,我不敢坏他老人家一世英名,更不敢让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安,为老人家身后再添罪孽,我是站在我的立场要对付弘历……”
那虚无飘渺话声截口说道:“这个我知道,可是爹让我告诉哥哥,弘历阳寿未终,自有百灵庇护,任何人伤不了他!”
朱汉民沉默了一下,道:“那么,妹妹,什么时候——”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那是天机,爹没敢说,我也没敢问!”
朱汉民轩了轩眉,道:“妹妹,不谈这些了,我要请妹妹代我禀知娘,是我糊涂该死不孝,如今我已明白了,已经……”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娘早知道了,哥哥该知道,娘是永远不会怪咱们的,那天哥哥跪在她老人家面前改了口,她老人家既高兴又伤心,哭了好久,还是爹好劝歹劝……”
朱汉民心中猛又一酸,热泪再涌,悲声说道:“恨只恨阴阳相隔,便是骨肉之亲也难见面……”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别这样,哥哥在夏叔及聂阿姨的教养之下,不但长大成人,人才出众,而且在武林之中有了非常成就,不让夏叔叔当年,她老人家已很感安慰了!”
朱汉民忍泪点头,道:“我知道,妹妹,可是我能见妹妹,他二位老人家为什么不能让我见一面?难道说他二位老人家……”
“哥哥!”那虚无飘渺话声道:“他二位老人家又何尝不想让哥哥见见,只是哥哥,他二位老人家跟我不同,爹是神力威侯,娘是诰命一品的夫人,都已成神,目下便要往南海赴任,是不能轻易就显灵的……”
朱汉民闻言一喜,道:“真的,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这种大事,事关爹娘,我怎会骗哥哥?”
朱汉民道:“那么,袜妹,二位老人家的任所是南海什么地方?”
那虚无飘渺话声沉吟了一下,始道:“哥哥,这也是天机,连爹娘都不敢说。”
朱汉民禁不住一阵失望,良久又道:“妹妹,你知道不?我已经要弘历以王礼改葬二位老人家了,并且弘历也赦免妹妹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爹娘跟我都知道了,谢谢哥哥!”
朱汉民道:“对二位老人家跟妹妹,那都是我应该的……”
话锋微顿,接道:“妹妹,有件事我想问问妹妹,说起来,妹妹该是已离开这人世多年了,为什么一直到我来北京,妹妹才……”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是问我为什么一直到如今才显现?”
朱汉民点头说道:“是的,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可曾听说过,人死多少时候才能显现?”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我不知道。”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哥哥读的圣贤书,自然从不会相信鬼事,可是我要告诉哥哥,世间确实有鬼,人死之后,也要经过一个相当时候才能显现,不到时候是不行的,这跟人到了一定的年岁才会走路的道理是一样的!”
朱汉民道:“这么说,妹妹是到了能显现的时候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是的,哥哥!”
朱汉民道:“可是妹妹该知道,我娘是始终不相信妹妹死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错了,聂姨不是不信,她只是在绝望之中还抱着一丝希望而已,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哥哥你说是不?”
朱汉民迟疑了一下,道:“妹妹也该知道.我跟我娘一样,我们都认为妹妹不是夭折的命,不会死的,也不该死,假如……”
那虚无飘渺话声突然一叹说道:“哥哥,有些事当着哥哥我不便出口,虽然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可是对我来说,死了要比活着好,我生来就是个苦命人,将来的下场不会好的,所以我情愿死。”
朱汉民未假多想,就是想,一时之间他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当即诧异地说道:“妹妹,这又是为什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幽幽说道:“我不是说了么,当着哥哥我不便出口?不过将来哥哥总会明白的,到那时哥哥就会知道我今夜为什么这么说了!”
朱汉民忽然色变,双眉陡挑,目中暴射杀机,道:“妹妹,是弘历或弘昼欺负了你?”
那虚无飘渺话声娇羞地道:“瞧你,哥哥,你想到哪儿去了,没人欺负过我,也没任何人能欺负得了我,要不然,我便是为鬼也没脸见””
朱汉民脸上一热,道:“那么,妹妹,那又为什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我不是说了么?当着哥哥我不便出口,哥哥将来总会有明白的一天,到那时哥哥自然就知道了,”
朱汉民扬了扬眉,道:“好吧,妹妹,我如今不问就是……”
抬眼望了那墓顶乃妹身影一眼,道:“妹妹,你会武?”
那淡白身影似乎微一震动,那虚无飘渺活声道:“谁说的?”
朱汉民道:“没有谁说,我是问问!”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当年咱们兄妹俩在十起长大,在爹娘遇难的时候,哥哥被怡姨送到了夏叔叔处,而我则被纪大人夫妇送往清苑一个民家,那对老夫妇是朴实的种田人,没有几年我就被选进大内,然后又进入和亲王府,不到一天便被逼殉葬身死为鬼,我一直没跟会武的人接触过,也一直没有机会习武,同时,以我的体质,我的兴趣,也不宜习武,哥哥想我会武么?”
朱汉民道:“我也以为世上没有这种旷世武学,便是我爹那金刚不坏,宇内至尊的修为,也不能臻此神化境界,可是……”
“可是什么?哥哥!”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鬼本虚无,出没于无形,能为人所不能为!”
事实上,传说中鬼确是这么一个东西。
朱汉民默然不语,但旋又说道:“可是我觉得妹妹在避着我,为什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我不也说过么.我阴气薄弱,哥哥阳气过刚,我不敢接近哥哥,也不敢让哥哥接近我,所以我只好避着了。”
朱汉民道:“怡姨事先不肯见我,又不肯告诉我,那又为什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别怪怡姨,怡姨是一番好意,她是怕哥哥伤心,怕哥哥受不了这折手断足的打击。”
朱汉民道:“妹妹该知道,这我迟早会知道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所以怡姨还是见了哥哥,告诉了哥哥!”
这解释,似乎有点牵强。
朱汉民道:“那是我娘找着了怡姨,不然她还是不会见我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哥哥相信怡姨没有恶意就行了!”
朱汉民道:“我自然不敢以为怡姨对我会有恶意,可是我绝不以为她会眼看着妹妹被肩葬而不加以营救!”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那哥哥是怪怡姨下?”
朱汉民道:“我不敢,我只是不敢相信!”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而事实上,怡姨是没有办法救我……”
朱汉民截口说道:“为什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因我的身份!”
朱汉民道:“除了怡姨之外,谁知道妹妹的身份?”
那虚无赢渺话声说道:“可是怡姨没有理由救一个毫不相干的民女,哥哥该知道,假如怡姨强行救我,都必会引人怀疑,会因而连累很多人,容叔跟纪大人夫妇,对咱们兄妹都有大恩,咱们不能再连累他们几位。”
朱汉民道:“咱们是不能连累他们几位,可是他们几位自己却绝不会怕连累,要不然,当初他们几位就不会救咱们兄妹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话虽这么说,可是,哥哥,他们几位有他们几位的难处!”
“再难,妹妹!”宋汉民扬眉说道:“纪大人都肯牺牲自己的一对亲骨肉,亲儿女,抢救我兄妹,那么以容叔与怡姨,我认为他二位更不会有所惜!”
那虚无飘渺话声停了停,说道:“人家没有义务非这么做不可,哥哥!”
朱汉民道:“他二位不会把这个视为义务!”
那虚无飘渺话声叹道:“这么说来,哥哥一定不相信——”
朱汉民道:“我是不相信,我坚信容叔与怡姨必会救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想救,那是一回事,救得了救不了,那是另一回事,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
朱汉民道:“撇开别的不淡,我以为有一个下策绝对可行,也绝对救得了妹妹,当时若是怡姨在太后而前说句话,或是告诉弘历说那选进宫的民女要被殉葬,我以为太后与弘历不会不管,而弘昼的那位福晋,也绝不敢不听太后跟弘历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话是不错,可是哥哥,与其再落入宫中,我宁愿死,怡姨也不会愿意我那样活着!”
朱汉民摇头说道:“妹妹错了,我还有后话,以和垌那小老婆都能在皇后面前说话,怡姨是太后面前的大红人,只要能免妹妹被殉葬,怡姨再向太后要人,弘历他就不敢不给。”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可是大清皇律及家法,不允许一个亲贵那么做!”
朱汉民扬眉说道:“妹妹这是欺我不懂满清皇律及家法了,自满清入关至今,所作所为,有违皇律及家法的事,比比皆是,我举几个例子妹妹听听,玄烨强立自己的姑姑为后,胤(祯)弑父,杀弟,用喇嘛妄乱宫闱,弘历还是宝亲王的时候,私通舅嫂,登基之后,两次下江南胡作非为,如今又暗选民女入宫之事,这哪一样合他皇律家法?”
那虚无飘渺话声默然片刻,始道:“哥哥,他们是皇上,便是有时候,有些事不合皇律家法,也没人敢说话的,这就像……”
朱汉民截口说道:“别人不敢说话,太后总不会不敢说,再说,有些事,也不是他们在登基之后做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叹了口气.道:“哥哥,我不跟你争辩了,反正怡姨没能救我是实!”
朱汉民也默然了,但旋即,他开口问了这么一句:“妹妹,鬼是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未假思索,立即说道:“哥哥,鬼自然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
朱汉民笑了笑道:“那么,妹妹可否告诉我,当初营造这座和亲王墓的工头是谁?”
那巨冢顶上薄雾中的淡白身影微微摇动了一下,随听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问这……”
朱汉民截口说道:“妹妹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那虚无飘渺话声似乎犹豫了一下,道:“一个名叫金老实的人,怎么?”
朱汉民未答,又问道:“妹妹可知道那金老实如今哪里去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这回没犹豫,立即说道:“他发下一笔横财,搬到江南去了!”
朱汉民紧跟着又是一句:“妹妹可知道他发了一笔什么横财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平静地道:“知道,他在营墓的时候,挖到一只藏宝箱,藏宝箱中俱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足够他七世子孙食用不完。”
朱设民笑了笑道:“这么说来,不是怡姨给了他一笔可观报酬?”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怡姨为什么要给他报酬?”
朱汉民说道:“因为怡姨要买通他,要他在筑墓的时候,预先安置一处秘密的出路,以备妹妹逃出来!”
那虚无飘渺活声忽地笑了:“哥哥好天真的想法,那是要杀头的,他怎敢!”
朱汉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种事情,古来不乏前例。”
那虚无飘渺话声平静地道:“这么说来,哥哥仍不以为我已死,更不以为我是鬼了?”
朱汉民毅然点头,道:“是的,妹妹,我始终存着怀疑!”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那么,哥哥,姑不论前次见面,几次显现,哥哥且看看如今,我这是一个什么样儿?”
朱汉民一怔哑口,久久方始苦笑说道:“妹妹,我不否认,这是唯一使我不得不信的事,也是我唯一不解,唯一想不通的事!”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别胡思乱想了,无论怎么说,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已身死多年,我是个鬼,哥哥也最好相信,要不然那是哥哥自寻烦恼,不过,哥哥不信也没关系。但须兄妹情长在为鬼为人又何殊?”
朱汉民扬了扬眉,道:“其实,我不信也得信,因为我自知找不出任何能证明妹妹没死的证据,我也始终难以接近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笑道:“这不就是了么?哥哥,你明天就要走了,为什么咱们不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好好谈谈?何必尽在一个鬼字上争论?哥哥,你当真明天一早就走么?”
朱汉民道:“是的,妹妹,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虚无飘渺话声微哑道:“哥哥,何必来去匆匆?”
朱汉民方待答话,忽地心中一动,改口说道:“妹妹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顿了一顿,旋即说道:“哥哥,有些地方,鬼是不能去的。”
这话的意思朱汉民懂,紧逼一句道:“妹妹,什么地方鬼不能去?”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凡是有门神的地方,鬼是进不去的,还有,像大内、景山、文庙、忠烈祠堂,这些个地方……”
朱汉民截口说道:“要饭化子住的地方,该没有什么禁忌!”
“不,哥哥,你错了!”那虚无飘渺话声突作惊人之语:“那江南来人是在丐帮北京分舵见哥哥,丐帮供的是穷神,同时那所在地也本是个庙!”
朱汉民道:“所以妹妹进不去?”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正是如此,哥哥!”
朱汉民道:“所以妹妹也就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急着要回江南?”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是的,哥哥。”
朱汉民道:“鬼既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我以为妹妹不必非进丐帮分舵才能知道!”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江南千里之遥,距北京太远,除了有神灵镇守的地方,鬼的神通也只限于百里以内,百里以外的事,就茫然无所知了!”
她话说得很郑重,令人不得不信。
朱汉民扬了扬眉,道:“那么,妹妹,日前那黑衣女子,你知道她是谁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我知道,哥哥她叫邬飞燕,是当年千毒门主雷惊龙的爱姬,如今则是一个魔教的修罗一后!”
这有可能是她听到的。
朱汉民笑了笑,道:“妹妹可知她住在哪里?”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她来自内城,因为我不能进内城,所以我不知她住在内城何处,不过她来自内城是绝对没有错的,”
朱汉民心头一震,喃喃说道:“怪不得她对朝廷事了若指掌,原来她来自内城……”
忽地目中异采一闪,忙又问道:“妹妹,她是官是民?”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按说,来自内城的该是官,但像她这种高来高去的人,躲在内城某个僻静处所,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很难断言她是官是民!”
朱汉民眉锋一皱,默然不语。
乃妹的话没有错,内城之中,是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的,就拿他自己来说,他要是进内城找个地方住下,保管一年半载不会有人发觉。
沉默了一下,他忽又问道:“那么,为什么妹妹奈何不了她?”
那虚无飘渺话声笑道:“哥哥没听人说过么,神鬼怕恶人?她是个杀人不眨眼,毒如蛇蝎的女魔头,我焉能奈何得了她?”
这几句话,半似玩笑,半似认真,轻易地挡过了朱汉民那巧妙一问。
他皱了皱眉,接着又问道:“难道说,那些个大内侍卫及她那些手下不够凶恶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那是小恶小凶,不足为惧,再说,他们也该死,便是那大凶大恶到了该死的时候,也一样逃不过冤鬼索命的:”
朱汉民沉默了一下,道:“妹妹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急着回江南?”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不知道,不过我可是猜想得出,那必然是哥哥在江南的各处反清复明基地有了大事,需要哥哥回去。”
朱汉民心头一震,道:“是的,妹妹,正是为此……”
接着,就把乐兆熊的报告,毫不隐瞒地说了一遍。
那虚无飘渺话声听毕说道:“原来如此,那哥哥准备怎么办?”
朱汉民又把聂小倩的意见说了一遍。
听毕,那虚无飘渺话声,由衷敬佩地说道:“聂阿姨真是位令人敬佩的奇女子,她的意见没有错,哥哥该照她的话去做。”
朱汉民道:“妹妹不知道,那班人阴狠奸诈无比,我一人安危事小,整个日月盟及诸大门派存亡事大……”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尽管放心去做,别的我这个做妹妹的帮不上忙,在暗中保护哥哥安全,总是可以的。”
朱汉民心中一阵激动,道:“谢谢妹妹,但我在江南,妹妹远在北京……”
“哥哥,你好糊涂!”那虚无飘渺话声笑道:“鬼是无所不在,出没无形的,兄妹之间也是心灵相通,只要哥哥到了需要我的时候,我不用召唤,立刻就会出现在哥哥身边,哥哥只管放心就是!”
朱汉民到如今仍难确定乃妹小霞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因之,小霞的话,他也半信半疑。
尽管是半信半疑,可是这种话听在耳中,心中的激动与悲痛,那自是难免,他身形一阵轻颤,双目涌泪,声音嘶哑地道:“谢谢你,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真是,自己兄妹还谢个什么……”
话锋一顿,旋又接道:“对了哥哥,哥哥打算什么时候给我讨位嫂嫂?”
朱汉民一怔,红了脸,皱眉说道:“妹妹怎么这时候突然想起这件事?”
那虚无飘渺话声笑道:“怎么,哥哥认为不当?”
朱汉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还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为什么?”
朱汉民道:“妹妹该知道,大业末成,何以家为?在河山未得光复以前,我不愿轻惹儿女私情,也不愿为儿女私情消磨壮志!”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以为大业未成,便不该成家,儿女私情能消磨壮志,”
朱汉民毅然点头道:“是的,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笑道:“哥哥这种想法,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敢苟同,有道是:“成家立业’,先成家才能立业,一个贤慧的妻子能帮助丈夫成就大事业,古今多少名人之所以能成功,都是得力于贤慧妻子的帮助,再说,夫妻相辅相成,只要是娶妻贤良,那不但不会消磨壮志,反而会得到很大鼓励。”
朱汉民由衷地道:“妹妹不是世俗儿女,高见令我折服,只是妹妹该知道,我致力于匡复,奔波劳苦,冒险犯难那是在所难免,而一个做妻子的,总希望与夫婿长相厮守,我怎能……”
“哥哥又错了!”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咱们不是世俗儿女,哥哥怎有这种想法?我的嫂子不但不应是位世俗女儿家,而且该是位红粉巾帼,女中丈夫,那一切的一切都该愧煞须眉,只要她爱哥哥,她就会与哥哥志同道合,不辞辛劳,不避艰苦,与哥哥联袂武林,并辔江湖,联络各方有志之士,共图大业,这也才是我的嫂子,倘若是个庸脂俗粉,使连妹妹我也不敢让哥哥要她!”
朱汉民沉吟了一下,道:“可是妹妹,我行道江湖,奔走光复这多年,没遇上一位志同道合的红粉知己,也没有闲暇工夫去结识什么红粉巾帼,女中丈夫,所以一时我还……”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不必你去找,眼下便有-位红粉巾帼,女中丈夫在等着哥哥,她那一切一切都能愧煞须眉,令男儿自叹不如。”
朱汉民心中一跳,道:“妹妹说的是哪一位姑娘?”
那虚无飘渺话声笑道:“哥哥这是明知故问,对自己的妹妹,实不该如此,当着亲手足也无须害羞呀,倘若我有了须眉知己,我会毫不隐瞒地告诉哥哥,请哥哥为我做主。难道说哥哥这武林第一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龙还不及我这个柔弱女儿家的妹妹-…”
朱汉民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始道:“妹妹该知道那不可能。”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什么不可能?又为什么?”
朱汉民犹豫了一下,陡挑双眉,道:“我跟兰珠,那不可能,因为汉满异族,彼此立场有所不同,同时她也过不惯我这种流浪生涯!”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事在人为,那不是不可能,至于什么汉满异族,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哥哥别忘了,我虽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但实际说起来,我该是个满旗人,难道哥哥也把自己的妹妹视为异族……”
朱汉民忙道:“对妹妹我怎么会?妹妹是我的亲手足……”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那么哥哥为什么这么对兰珠,我请问哥哥,你可曾把爹、容叔、怡姨及纪大人夫妇视为异族?”
朱汉民道:“我没有,也不敢!”
“这就是罗!”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那么哥哥为什么把容叔的后人视为异族?”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妹妹该知道,事实上,兰珠她确是满族亲贵。”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但实际上哥哥却没有把容叔、怡姨视为异族,哥哥,这是不公平的,情爱是不该受阶级、身份、贵贱与种族限制的,哥哥,情不是孽,爱不是罪,别把这可能痛苦一辈子的痛苦,加在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身上!”
朱汉民默然不语,半晌始道:“妹妹认识兰珠?”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这话问得可笑,那源于上一代的交情,小的时候,咱们不是常跟她在一起玩么?自然是认识。”
朱汉民道:“我的意思是说,兰珠来找过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还是上一次她跟玉珠在这儿碰见哥哥时我看到她,也就由那一次,我知道了她对哥哥的倾心相爱,一往情深!”
朱汉民道:“以后她没来过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我明白哥哥的意思,那绝没有,哥哥,我是基于同为女儿家的同情,不愿眼见一个痴情的女儿家,成为那作茧自缚的可怜春蚕,成为那情海的伤心断肠人!”
朱汉民沉默了下,道:“可是妹妹也要知道,纵然我不把她当异族相视,那彼此间不同的立场,也终究是存在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夫妻终身事,必须心灵合一,绝不容有不同的立场,古采婚姻男为主,女为从,只要她爱了哥哥,她便该舍弃自己的立场。”
朱汉民道:“妹妹,那只是应该!”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而事实上,我听见了她对哥哥的谈活,她曾明确地表示,上代所划下的鸿沟,不该存在于我们这一代之间!”
朱汉民道:“那是她在怨恨之下说的气恼话,一旦两族之间起了存亡冲突,她就下会这么想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截口说道:“哥哥,别跟我辩,我只问一句,倘若她真能舍弃自己的立场呢,”
朱汉民道:“妹妹,上一代的交情非比泛泛,咱们该尊重人家,咱们自己不愿在任何情形下放弃立场,便也不能让人家在任何情形下放弃立场。”
那虚无飘渺话声紧逼不放,道:“哥哥,我是问倘若她出诸自愿?”
朱汉民迟疑了一下,猛咬钢牙,道:“妹妹,当年怡姨也未尝不能。”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哥哥,容叔只有怡姨这么一个妹妹,也只有兰珠这么一个女儿,夏叔叔已经误了怡姨的一生,哥哥你又怎忍心再误兰珠的一生?”
朱汉民身形猛然一阵暴颤,哑声说道:“妹妹,怡姨知我爹,爱我爹,她原谅了我爹,倘若兰珠知我,爱我,她会原谅我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怡姨是原谅了夏叔叔,而且对他丝毫没有怨言,可是夏叔叔又如何?哥哥跟夏叔叔在一起多年,当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能安心么?那种歉疚的负荷该是任何一个人所难承受得了的!”
朱汉民身形再起暴颤,玉面煞白,默然不语,良久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持平静地道:“妹妹,我们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好么?”
“可以,哥哥!”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既然有了话,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敢不听,只是我最后还要问哥哥一句,请哥哥直诚答我,撇开那立场不谈,哥哥对兰珠如何?也就是说,假如她个是满族女儿,哥哥要不要她?”
朱汉民毫不犹豫,毅然说道:“妹妹,非上上人,无了了心,人非草木,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要说面对兰珠这如海深情而不动心,那是欺人之谈,也是矫情,够了么,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一叹说道:“看来是种族二宁误人,上代的仇恨,害了我们这些个可怜的后世儿女们,还好我是死了,要不然汉人不要我,满人也不要我,生来苦命,我这一辈子该是最悲伤,最不幸的了……”
朱汉民一震,刚要说话。
那虚无飘渺话声已然又道:“好啦,哥哥,我们不谈了,是造物弄人,上天不平,兰珠她跟哥哥没有缘份,怨不得任何人,只是……”
顿了顿接道:“我看得出,哥哥吉星已动,不日当有凤来仪,此返江南,必定会遇上一位美艳无双,盖世尘寰的红粉巾帼,女中丈夫……哥哥,这位嫂嫂可别再错过了,要不然我这做妹妹的可要不依了!”
朱汉民哪里肯信?淡淡笑道:“妹妹何故这么关心别人?”
“关心别人?”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你是我的哥哥,我如今只有哥哥这么一位亲人活在世上,我不关心哥哥关心谁?难道哥哥不关心我么?”
朱汉民道:“妹妹,别在这上面耗费你我的宝贵时间下,倘果如妹妹之言,我绝不会让妹妹失望就是!”
那虚无飘渺话声笑了:“哥哥,做妹妹的先谢了!”
朱汉民道:“正如妹妹所说,自己兄妹谢个什么……”
顿了顿,忽改话题,接道:“对了,妹妹,妹妹写信叫我来是为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那是在进入和亲王府之后,我自知不免一死,想见哥哥最后一面,所以我写信要哥哥来一趟!”
朱汉民难忍悲痛地道:“妹妹何不说,是要我来救妹妹的?”
那虚无飘渺话声沉默了一下,道:“我是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我没有想到和亲王的陵墓会赶造的那么快,在哥哥还没来到之前,就……”
朱汉民悲痛地截口说道:“妹妹该说我来迟了一步!”
这事真怪,他明明有一半不相信乃妹小霞已死,可是一提起乃妹遇难事,他却难忍心中的悲痛。
那虚无飘渺话声叹道:“哥哥,事到如今,还提这个干什么,哥哥不是不相信我已经死了么?那就干脆还把我当人看待不就行了么?”
朱汉民悲笑说道:“妹妹别安慰找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心里总不相信妹妹会那么薄命,可是一见妹妹,我却又禁不住难过。”
那虚无飘渺话声道:“这是人之常情,哥哥……”
突然地,她沉默了,那巨冢之上薄雾中的淡白人影,那看不见的双肩之上,坠落了几颗晶莹之物,有的洒落在淡白人影的襟前,有的洒落在巨冢之上的毛茸茸细草之上。
由于她这突然的沉默,这空旷的陵园之中,也随之陷于一片静默之中。
月影高移,接近中天,淡云已散,冷辉皎洁,光华绚烂,好美好静的一幅玉泉夜景!
此时的此处,不应是在尘寰,而应是在天上广寒,虽无琼楼玉宇,却有那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静得美,美得清奇!
蓦地里,一声轻呼划破宁静,朱汉民开了口:“妹妹,夜深,露重,春寒料峭,你冷么?”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谢谢哥哥,我不冷,与哥哥相对,便是在冰窟之中也温暖!”
朱汉民望着那清冷银辉,茫茫夜色,黯然地道:“今宵此时犹相对,明夜此时知何方?妹妹,明天这个时候,哥哥怕已在几百里外了。”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虽看不见我,但我永远能看见哥哥!”
朱汉民道:“真的,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是真的,哥哥!”
朱汉民道:“那我就稍微放点心了,宁愿苦我自己,我不愿妹妹一个人清冷、寂寞、孤独,更不愿妹妹害怕!”
那巨冢上薄雾中淡白身影猛然一阵轻颤,那晶莹之物成串坠下,哽咽一声:“哥哥……”
喉间似被什么堵住,话声立即寂然。
朱汉民也难忍热泪,悲笑说道:“妹妹,两次相见,三次显现,我都没能看清楚妹妹,如今也只能看见妹妹的身子,妹妹可否让我看看妹妹的脸?”
那虚无飘渺话声没答话,可是那巨冢上薄雾内,淡白身影的双肩之上,随即现出一颗云髻高挽的粉首,那是张风华绝代,清丽若仙,圣洁、高华,几令人不敢仰视的娇靥,而如今,那似一枝带雨梨花,娇靥上泪渍纵横,而且那一双清澈、深邃的美目,也微有红意。
朱汉民心中一阵酸痛,忍不住泪如雨下,颤呼一声:“妹妹!”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然而,他刚踏步,那颗乌云粉首,及那张风华绝代,清丽若仙的娇靥又复隐去,依然是一个肩上虚无的身形。
朱汉民大急,叫道:“妹妹……”
那虚无飘渺话声截口说道:“哥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怕哥哥看见我流太多的泪,更引起哥哥的悲伤……”
朱汉民道:“妹妹,分别在即,你我都别掉泪了,还是……”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哥哥,别说了,天色不早,哥哥也该回去了!”
朱汉民悲声说道:“妹妹,为什么不能让我多看你一眼?”
那虚无飘渺话声说道:“别这样,哥哥,这样我就更要赶哥哥走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便是再多看上十眼,也终须一别的,也永远是人鬼殊异,阴阳相隔,同时那也就更叫人难分艰舍,哥哥,大业为重别以我为念,何况我会随时随地出现在哥哥的身边,哥哥,须眉男儿丈大气,别做这忸怩女儿态,好么?”
朱汉民悲笑说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人非草木,有谁能免,妹妹不必安慰我,我明白妹妹此刻比我更难过,妹妹说得对,须眉男儿丈夫气,不做忸怩女儿态,听你的,我走了,妹妹千万保重了,莫使我远在江南,时刻担心,妹妹,也莫忘了,时刻跟在我身边,妹妹,我走了,保重,二位老人家处,请代我叩安!”
话落,咬牙一横心,腾身飞射而去。
只听那虚无飘渺话声颤声一句:“哥哥好走,恕我不送了!”
不知道朱汉民听见了没有?
那巨冢上薄雾忽散,那白衣少女的身形整个儿地显现出来,旋即随风飘起,直上玉泉山顶。
在那玉泉山顶,那玉泉塔尖上,她伫足眺望,泪如雨下,忽地,她神情一震,脸色倏变,一闪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