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查仁的率领下,请人离开“亡魂谷”,一路之上,心急如焚,将身形展至绝顶,风驰电掣般赶往海边,唯恐迟了一步让柳含烟又复绕道他途,乘舟返回中原。

来时有事耽搁,回时无事阻拦,纵有天大之事,也要暂时放在一边,不消片刻便已来至海边那片古森林边缘。

转出森林,一眼望见柳含烟乘坐而来的那艘小舟,仍然随波飘浮地下碇海边。

心中一松,这才暗吁一口大气,然而满腹疑云却又随即升起。

诸人方自转出古森林,便被老渔人看见,他一挥手中草笠,扬声说道:“老神仙,您老人家可曾找到柳少侠么?”

不问可知,柳含烟并未到海边来,诸人人耳此言,不由困惑异常地相觑默然。

老渔人此时显然也发觉情形不对,跳下小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

来至近前,老眼略一环顾,不由脸色倏变,突然颤声说道:“老神仙,莫非柳少侠……”

查仁微一摇头,苦笑说道:“渔老儿不要瞎猜,柳少侠并未有什么意外,只是我们未曾找到他,先前尚以为双方歧

途错过,他已绕道海边,不想……”

话犹未完,老渔人便自讶然接道:“没有啊!小老儿自诸位去后,至今也未曾看见一点风吹草动。”

一旁齐振大突然说道:“看来也许晚辈揣测不错,他必然是在此岛觅一隐密所在,以便静静地修练真经上的旷世武学。”

狄仁杰也自点头说道:“晚辈也做如是想。”

查仁默然不语,沉吟半晌,突然抬眼向老渔人道:“渔老儿,柳少侠临离船之际,可曾对你说什么话儿么?”

老渔人一怔转头连点地道:“有,有!柳少侠曾嘱小老儿在此候他三天,三天不至嘱小老儿自行驾舟离去。”

诸人自然听得出柳含烟的话意,神情一黯,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诸女更是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酸,两行热泪险些夺眶而出。

沉默半晌,王寒梅突然说道:“师父,既然他尚未离去,咱们何不分头进去找他?”

查仁微一摇头,说道:“不必!孤岛如是之大,隐密之处又比比皆是,你到何处找他?

既然他期以三天,咱们也不妨在此等他三天,也免得空自奔波,徒劳往返,歧途错过,三大不至,咱们再做打算。”

诸人闻言颇觉有理,方一点头,陆菱艳突然说道:“大师伯,那‘玄玄真经’上所载武学,必然玄奥异常,否则便不会被视为武学宝典,既然如此,便不是三天功夫所能登堂人室。”

查仁尚未说话,仲孙玉便自点头说道:“艳丫头话儿虽然不错,那只能针对武林中一般人而言,若以智慧超人如含烟者,则又另当别论,而且含烟之性情你们几个丫头应该知道得比我们清楚,他向来言出如山,一言九鼎,何曾对人失信过。”

“瞎丐”查信冷冷说道:“仲孙老儿,你莫忘了他还有后话?”

仲孙玉顿时哑然。

查仁瞪了查信一眼道:“我老要饭的却不管什么后话不后话,从今日起,咱们且在船上候他三天,三天不至,咱们再另做打算。”

王寒梅樱口一张,尚未来得及说话,查仁已自沉声说道:“老要饭的心意已决,丫头不必多说废话。”

王寒梅一见查仁神色,哪敢再说什么,忙又将已到唇边的话儿,咽回腹中。

杏仁双目神光炯炯,一扫诸人,面色一沉,又道:“你们这些老少娃儿听着,三天之内,不准轻离此船半步,更不准擅自人岛找寻柳娃儿,尤其你们几个丫头,设若敢私自结伴离船,莫怪老要饭的翻脸无情,将你们一个个逐出门墙。”

话声一落,转身大步向船上走去。

一番话儿,听得四女丁香暗吐,秀眉深蹙,互觑一声苦笑,不敢多言,随着查仁身后,姗姗向船上走去。

诸人自然鱼贯上船,刹那间,沙滩之上只剩下老渔人孤自一人,目光凝注岛上,双手合十,神情激动地哺哺说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早说柳少侠福缘深厚,吉人天相,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日落日升,日升日落,转瞬已是两天过去。

两天之内,柳含烟依然讯息渺茫,踪迹不见。

诸人已是伫立船头,眺望岛内两日一夜未曾合眼。

尤其仲孙双成、王寒梅、陆菱艳、狄映雪四女更是滴水粒米未进。

四女不肯进舱,坚欲仁立船头眺望个郎,诸人软硬兼施劝说无效,只得陪着她们性立船头,任凭风吹日晒,夜露湿透衣衫。

然而望穿秋水,个郎依然踪迹渺渺。

诸人堆满愁容的脸上已是抹上一层憔悴神色。

不但担心柳含烟,同时担心四女。

四女神色形态更是令人望之心酸,潸然泪下,诸人心中忧虑、焦急、难受、怜爱俱陈,简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偶尔觉得面颊上痒痒的,顺腮流下,咸咸的,是泪。

四女一个个花容憔悴,形骸消瘦,乌云半已飞蓬,一任海风吹拂,人儿却似四尊石像,不言不动地伫立船头。

惨白的面颊上,秀眉深蹙一线,妙目呆滞无神地凝注岛上,清彻深远的眸子也失去了昔日的动人光采,而且红肿若杏。

一夜两日来,面颊上泪痕从未干过;衣襟尽湿,是珠泪所致,抑或是夜露太重?两者俱是?

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不知多少次数z

情!爱情!玄妙而无物足以比拟的刻骨深情。

爱情!使得四位风华绝代,容光焕发,明艳照人,恍若天仙小滴尘世的玉女,吹弹欲破的娇靥,一泓秋水般妙目,失去了昔日的光采。

代之而起的是令人望之心酸的憔悴、消瘦。

喜闻个郎无恙,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越山渡海地远来孤岛,只欲见心上人一面,以慰刻骨相思,然而希望落空,满腔喜悦化为乌有之际,这种无形打击,无比刺激,怎能是一个有灵性。有血、有肉、痴情的人儿所能受得了的?

人非木石,谁能受得了这心灵的打击,何况又加上风吹、日晒、露湿、水米未进?

尽管她们有着超人的武学,精湛的内功,然而,武学予内功只能给肉体上某种抗力,却无法受得了心灵上的无形刺激!因为她们的芳心尽碎,柔肠寸断啦。

又是日落日升,一夜过去,不但柳含烟依然踪迹渺茫,即是孤岛上一丝风吹草动也无。

就在第三日早晨,旭日东升之际,四女消瘦娇躯再也负荷不了这无形重压,而致弱不禁风,摇摇欲坠。

请人人目斯情,更是痛心万分,查仁喟然一叹,走至四女面前,语带硬咽地说道:“丫头!这是老要饭的第九十五次劝你们啦!劝你们不行,求你们总可以吧?你们难道真的忍心看着我们这些白发苍苍,即将人士的老人跪在你们面前么?”

四女憔悴的面颊上掠过一阵抽搐,红肿呆滞的双目中,扑籁籁的坠落数串珠泪,但却霎也未霎一下。

陆菱艳面颊上泛起一丝令人望之心酸的凄凉徽笑,有气无力地道:“大师伯,您老人家应该明了艳儿等此时内心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世界上一切痛苦所无法比拟的,您老人家更应该原谅艳儿姐妹这种大逆不道的抗命行为,在师伯眼中也许认为艳儿姐妹太以令您伤心,恕艳儿斗胆,这种伤心实难比拟艳儿姐妹心中万分之一,艳儿曾经对师伯禀告过,我们一定要站在这儿望到他来,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在我们的心目中比他来得重要,只要能看他一眼,我们姐妹受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诸人不由为之感动泪下。

查仁更是流着泪道:“丫头,老要饭的虽然不是过来人,但却能体会得出你们此际内心的痛苦,我们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只要他来了,你们还愁看不到他么?”

陆菱艳吃力地摇摇头,说道:“不!艳儿姐妹要第一个看到他。”

诸人只觉心内一酸,查仁更是哽咽说道:“傻孩子,你们这是何苦?柳娃儿断断不会希望你们如此地折磨自己,他若知道,岂不痛苦死了。”

陆菱艳淡淡一笑道:“师伯认为艳儿姐妹傻么?不错!

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傻得可笑,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我们这么做。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么做心里能获得无比的舒适。其实说来这并不算傻,设若心息相通,他应该知道,不过,我们并不一定要他知道。”

查仁一怔说道:“丫头,老要饭的适才倒还明白几分,如今经你一说,我倒反而糊涂起来,怎么……”

陆菱艳淡淡一笑道:“正如您老人家所说,您不是过来人,您自然不会明白,不过,‘情’之一字,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艳儿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查仁喟然一叹道:“你不用发愁,我老要饭的也不想懂,弄懂了反而自找烦恼,不如永远这样槽槽懂懂,比较好些。”

陆菱艳道:“人生本来槽槽懂懂,设若全明白了,世人便了无生趣。”

查仁道:“丫头,不必跟老要饭的说这些玄之又玄的事儿,我听不懂,也不愿意听,废话少说,言归正传,咱们商量的事儿如何?”

陆菱艳道:“多谢师伯关怀,艳儿适才说过冥冥中有种力量在驱使我们这么做,我们不望着他在眼前出现,断不会离开此地,师伯该记得李商隐的两句诗儿:春蚕到死丝方尽“不要说啦!”查仁心中一凄,突然大声呼道。

陆菱艳憔。淬面颊上泛起一丝凄凉微笑,倏然住口。

查仁凝注眼前这四位心头肉半晌,突然一叹说道:“柳娃儿罪孽重矣。”

转身摇头叹息而去。

诸人情知再行劝说,就是说破了嘴也是白费,各自暗暗一叹,默然无语,但内心却更为焦虑,恨不得奇迹马上发生在自己眼前,柳含烟突然出现。

正在此际,五老丐脸色齐齐一变,几乎同时说道:“听!

这是什么声音?”

诸人一怔,凝神一听,除了海风树啸外,简直听不到一丝别的声音,但心知这五位前辈仙侠不会听错,方自诧异间,一阵轻微的隆隆之声由孤岛深处传来,其声有如远方天际传来的连续闪雷,而且孤岛内部上空也渐渐升起一片尘头。

蓦地,划空传来数声凄厉虎啸,紧接着狮吼、狼嚎……

兽声大作。

隆隆之声越来越近,简直就像千军万马直向海边冲来,震得海水为之波动,诸人耳际嗡嗡作响。

诸人面上惊讶之色渐浓,连呆立四女也泛起一片愕然神色。

查仁一声:“老贤侄,这是什么?”

狄仁杰尚未答话,耳际突然传来了一阵树倒、枝折、砂飞石走之声,其声与兽声同时越来越近,简直就在耳边。

蓦地,紧接海边沙滩的那片古森林一阵摇晃,一只猛虎飞窜而出,紧接着狮、豹、熊、罴、狼豺。鹿……各种各类之野兽不下数百,吼啸之声震天,一拥而出,如一片潮水般直向沙滩上卷来。

诸人莫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慑得愕然呆立,不知所以。正惊愕间,查仁脑际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大呼一声:“不好!”

身形如电,疾掠而出。

转瞬间,胁下挟定老渔人又闪电折回。

再一细看,老渔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作一堆。

其间变化不过刹那间,群兽已驰至海边。

想是望见前无去路,一阵狂吼倏又转头折回,转瞬不见,饶是如此,仍有不少野兽冲人海中犹自挣扎狂嚎。

沙滩上,更是兽尸狼藉,血肉模糊,尽是些较小兽类,想是被一拥转回的群兽蹄爪踏毙。

隆隆蹄声渐渐去远,诸人这才定过神来,暗捏一把冷汗,长吁一口大气。

这是置身海中船上,设若适才是在沙滩上不及走避,再有绝顶功力,纵是大罗金仙也难逃此劫数。

查仁面上惊容未退,余悸犹存地道:“老贤侄,你生于此岛,长于此岛,这群兽狂奔却是为何?”

狄仁杰面色凝重异常地说道:“晚辈在此岛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就是听也未听到过,不知今日何以会突然如此,不过据晚辈看来岛上必有什么重大变故,不然群兽断不会如此舍命狂奔,师怕不见,群兽适才似在找寻出路么?”

仲孙双成此时却突然说道:“师父,莫不是烟弟他……”

话犹未完,查仁倏一摆手,道:“你们听,又来啦。”

果然不错,一阵隆隆蹄声又自岛内传来,而且蹄声较上次更急,更乱。

顾盼间,王寒梅突然尖声呼道:“师父,快看,雾岭绝峰。”

诸人闻声一怔,齐向岛上巍峨挺拔的雾岭望去。

此际,朝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岛内等同千丈,高峰尖端,却正有一股轻烟袅袅上升,其色淡黄,随风飘动。

讶然凝注间,王寒梅心中一动,喜道:“师父,会不会是他?”

请人心中方自猛地一跳,查仁已自摇头说道:“看来不像,此时此地哪里还有时间弄这捞什子。”

请人喜容一敛,“疯丐”查义说道:“老大说得不错,此时只怕柳娃儿专心钻研那真经上武学犹恐未及,怕是天干木燥,峰顶的村儿着了火吧。”

查仁瞪了查义一眼道:“疯化子最会闭起眼睛瞎扯,天干木燥,峰顶树儿着火,要说是在正午,照日直射之时,倒还有些可能,此时旭日初升……”

墓地一阵隆隆之声,划空传来,孤岛为之微晃,海水为之杨波,“砰”地一声,近沙滩处一堆土丘突然塌人海中。

这阵隆隆声,与先前群兽奔腾之声绝然不同,声音问得有些震人。

而且隆隆之声方起,岛内兽声大作,其声凄厉,刺耳难听。

诸人方自讶然欲绝之际,仲孙玉脑际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事,陡地神色大变,心胆欲裂,一声“火山”尚未出口。

“轰”一声震天大响已自雾岭峰巅响起。

一时海摇岛动,碧波扬起丈余,海风呼啸,浪涛汹涌,声势惊人,饶是诸人俱为内家绝顶高手,也被震得耳际嗡嗡作响,胸中血气微翻。

就在诸人恍悟真相之刹那间。

“轰”又是一声震天大响,雾岭绝顶树木山石四进激扬,一道火光疾喷而出,直冲霄汉。

紧接着孤岛一阵剧晃,砰砰连响,不绝于耳,视线内的远山近树立即倒堕而下。

群兽悲号此起彼落,四下狂奔。

海中碧浪滔天,排空而来,天地为之震动,风云为之变色。

诸人更是心胆俱裂,呼声四起。

查仁略一权衡目前情势,顾不得再思其他,舌绽春雷,大声喝道:“狄老儿,快,快开船!再返……”

突然两声恍似发自人类之口的凄厉哀号扬起,仲孙双成、王寒梅已自疯狂地向船下扑去。

查仁心神大震,大喝一声,身形闪电追出。

陆菱艳、狄映雪二女方待要动,已吃仲孙玉、齐振天二人一人一个地死命拉住,犹自挣扎跺足,号哭连连,凄厉哀痛,令人不胜忍听。

查仁虽然起步较二女晚上一步,但不愧一代仙侠,在离船丈余处之半空中,双臂倏探,双掌一招,吸得二女身形微微一窒,把握这刹那良机,双掌已自闪电攫住二女香肩,一声暴喝:“老二接住。”

倏转身形,双臂一挥,二女身形已如两颗弹丸般向船上飞去,被查义、查礼二丐一人一个接个正着。

查仁抛出二女,半空中轻哼一声,一提真气,身形倏升五尺,蹦足挥臂,一式“苍鹰掠波”闪电扑回船上。

饶是如此,这位一代仙侠已是惊出一身冷汗,足一沾实,运指如风,隔空遥点四女,哀号立止,娇躯一软,分偎仲孙玉、齐振天、疯、瘦二丐怀中。

查仁点倒四女,转顾狄仁杰急道:“狄老儿,命你那手下尽速开船,越快越好,只要能安然驶出一里外,咱们便算侥幸!”

狄仁杰自然知道厉害,微一颔首,转身掠往船后。

此时孤岛上轰轰之声越来越密,雾岭巅峰更是岩浆四喷,火光直冲霄汉,山树倒塌中先是雾岭周围火起,不到片刻功夫,全岛即为笼罩一片火中,火燃树木之啪啪声与群兽之悲啸哀号,不绝于耳,触目惊心,人耳动魄。

船上请人已在孤岛百丈外,犹觉火势灼人,股股异味,阵阵热风,几令人有窒息之感。

这条双桅帆船在排空碧波,惊涛骇浪中更是颠簸起伏,险象环生。

所幸诸人均已暗中施出“大力千斤堕”,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诸人仁立船头,满面悲痛地凝注渐远孤岛,默然无语。

突然又是震天大响,孤岛倏地龟裂为二,连连爆炸声中,渐至四分五裂,缓缓下沉。

船上,诸人一个个全身颤抖,痴目呆立,目色尽赤,悲痛欲绝,热泪串串下流,但却无一人说话。

查仁一双铁掌紧紧地扣在船栏上,人本数寸而不自知。

转瞬间,孤岛整个沉入海中,海面上一阵波涛浮起无数断木兽尸。

一座庞然孤岛不到盏茶功夫消沉于千寻海底。

然而,这些情景远在里许以外的诸人已难望见。

他们均由渐渐熄灭的火势中,推测出孤岛业已永沉海底。

请人遥望原先孤岛矗立处,欲哭无泪,浑身颤抖着,缓缓地垂下头去。

须臾,茫茫海面恢复平静,先前的一段惨绝人寰的情景恍若一场恶梦。

孤帆渐去渐远,渐至无踪。

日薄崦嵫,斜阳一抹,夕阳残照,彩霞万千。

这是一个寂静、肃杀、令人窒息的黄昏。

咸阳古道沉浸于一片萧条暮色中。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突然,沉寂、空荡的暮色中,传来了一阵得得蹄声。

古道东端也随之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蹄声越来越响,黑点越来越大。

近了!落日余晖里,可以看出那是一匹颇为雄骏,浑身毛色乌漆发亮的高头大马,并不是瘦马。

马上,乘坐着一个由头至脚一身黑的儒服书生,看来最多不会超过甘三岁。

由这匹马儿看来,马上的人儿人品必然不凡。

其实大谬不然,这位黑衣书生长相之难看,无殊鬼魅。

惨白的一张脸上,神情木然。不带一丝表情,坐在马上僵直不动,如果不是他那一只鸟漆发亮的眸子,简直就像一尊穿上黑衣的石像。

不但如此,他浑身上下还透着一丝阴森森的气息,好像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萧条的暮色中,沉寂空荡的古道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儿,委实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这黑衣书生在马上不言不动,一任那匹黑马得得地向前徐驰,可是他那僵直的身形却是一丝也不晃不动。

突然,马儿停了。

蓦地,一声凄凉的长叹发自马上人儿的口中,接着,他以一种不带丝毫表情,恍若发自冰窟的声音,哺哺地说道:

“看来我得快点儿,莫要让他们赶在我的前头。”

他毕竟是说话了,然而这话声却似传自另外一个世界。

紧接着,他那乌漆发亮的一双眸子里,突然射出两道比电还亮的光芒。可是这一双冷电般光芒只是在他那双眸子里一闪,一闪之后,又隐藏于那双乌漆发亮的眸子后。

只是这一闪,使人可以直觉地意会到充满了仇愤怒火,无比杀气,足以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因为那两道比电还亮的森冷光芒,直如两把利刃,能透视人的肺腑。

倏地,蹄声又起,虽然已较适才为快,但仍然算不上急驰。

饶是如此,一转瞬间,这一团黑的一人一骑,已如幽灵般消失在古道西端茫茫暮色中……

又是一天黄昏。

滇边哀牢山,阴森森地矗立于一片沉寂得令人窒息的暮色中。

哀牢山之所以令人望而生畏,绕道避过,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它长年透着阴森可怖的气氛,人夜之后,根根巨木,丛丛树影,恍若憧憧鬼影,偶尔山风过处,如乱舞群魔的张牙舞爪,山路崎岖,怪石林立,荆棘遍地,野蔓横生,其滑无比的青苔到处皆是,一个不慎,便可堕人险势天成的断崖峭壁,千寻深渊。

另一方面,却因为其中蛰居着两个生性阴狠毒辣,功力脾睨宇内的盖世魔头:“阳魔”

申屠君,“阴魔”皇甫松。

这两个益世魔头自昔年勾结“勾漏四邪”合力暗害“一尊后,虽然多年销声匿迹,但其声威已是隐隐称尊宇内。

哀牢山百里以内,武林人士从不敢轻涉半步,即或有,那只是他们一丘之貉的“勾漏四邪”及其门下,连一代邪魔,名声几能与之颉颃的阴山九曲谷“六神通”都绝少与他们往来。

除此而外,一人哀牢百里之内,不是神秘失踪,便是暴尸荒野,从此有谁再敢不要命地轻越雷池半步?

然而,今晚不同。

一缕黑烟疾如闪电职风地由衷牢山下,向着绝顶峻峰飘上,有谁这么大胆?

崎岖山道,遍地荆棘,滑溜青苔。横生野蔓,林立怪石,恍如憧憧鬼影,乱舞群魔张牙舞爪的丛丛树影,险势天成,令人望而生畏,足以使人粉身碎骨的悬崖深涯,竟未能使这缕黑影丝毫顿上一顿。

不!有的,就是这缕黑烟曾经在近峰顶的一株雄虬抖曲,错节盘根,形态极古的老松上停了一停。

然而,那只是刹那间功夫,快似闪电地,这缕黑烟又向峰顶冲天拔起,一闪而如幽灵般没人峰顶树海中。

神不知,鬼不觉,一丝声息也无。

哀牢山绝顶之上竟有一片平地,约有三五亩大小。

暮色中,犹能看出上植琪花瑶草,翠柏苍松,尤其是数十株二三十丈高的嵯峨怪石,参差并列,颇为雄奇。

一座用翠竹建成的二层楼阁,背依孤峰,面临危崖,一条悬瀑,恍如百丈玉龙,凌空倒挑飞珠喷玉,直注人千寻深渊。

楼之左侧,由石缝挺出百十竿修竹,又细又长,铁骨穿雪,翠叶呜风,与瀑响松涛,汇成一股清绝天籁。

峭壁上,藤蔓满布,一株奇松由山壁上横探而出,如长龙舒展,先是往上,倏又折头向下,松针细长,枝繁叶茂,直如绝壁间撑出一顶华盖。

这株奇松,却有一色翠竹所造成的一座竹亭,颇为高敞,亭中有白石圆桌,石桌周围放置着六张一色石鼓,石鼓之上,竟赫然坐着正自高谈阔论,长相奇特的六个老者。

这六个老者乃是四二对坐,由亭顶下悬挂着的一颗蛋大般明珠,照得数十丈内纤微可见,故而六名老者的长相,自

然也是一览无遗。

静坐西方的四名老者由左至右:

第一个一身锦袍,耀眼刺目,不知何物缝制而成,身躯雄伟,一张马脸,白里渗青,一双细眉,目光四射,比电还亮,只是令人觉得甚为阴沉、狠毒。

第二个与第一个一般地身躯雄伟,身穿一袭黑衣,左袖空荡,恍若无臂,豹头环眼,虬髯海口,顾盼生威,流露着一股凶悍残酷气息。

第三个身材矮胖,四肢奇短,活似一团向球,国脑袋上,童山濯濯,烁然发亮,短眉细目,塌鼻阔口。

第四个身材瘦削,一袭葛衣,二耳招风,鼠国深陷,鹰鼻尖嘴,三绺山羊胡子,稀疏可数,干瘪瘪地不带一丝生人气息,一头乱发赤红如火,异常刺目。

对面的两名老者一袭葛衣,长相奇古,飘然颇有仙气,二人之间唯一不同之处该是居左的一个浓眉大眼。居右的一个长眉细目。

四名老者身后一字垂手肃立着六名神情狡黠、阴狠、剽悍的中年劲装大汉,赫然竟是“勾漏六狼”。

不用说,这四名老者就是“勾漏四邪”,由左至右是“百毒翁”郑天化、“独臂天尊”

司徒雷、“秃鹰”西门豹、“赤发叟”巴玄中。

而那两个长相奇古的葛衣老者即是武林中人闻名色变,魂飞魄散,功力脾俄宇内的哀牢“二魔”:“阳魔”申屠君。

“阴魔”皇甫松。

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恍若人间仙境的所在,岂不白白糟蹋。

这六个一丘之貉,盖世魔头,由开始至目前,始终是高声谈论着,言谈问,一付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的朋狠、蛮横、毒辣神态。

倏听“阴魔”皇甫松冷冰冰地道:“四位贤弟此次南海之行,收获如何?”

“百毒翁”郑天化惨白的马脸微微一红,颇显窘迫地干笑道:“说来令人愧煞,却也令人恨煞,他们那艘船由查家五个老鬼坐镇,乘着如墨夜色及海上重雾,竟然溜掉了。”

“二魔”显然甚感意外,闻言面上诧容一现即隐地轻哦了一声。

郑天化话锋微顿,又遭:“其间虽然曾由西门三弟出面领着天云六兄弟用尽方法,想让他们忍耐不住地反唇相报。

无奈他们竞如同死了一般,一丝声息也无……

阴魔皇甫松道:“西门贤弟想是连那摧心荡魄的‘摄魂啸’都用上啦。”

“秃鹰”西门豹双目凶光连间地狠声说道:“皇甫兄说得不错,小弟愤恨之余确曾施出了‘摄魂啸’!……”

皇甫松诧声道:“西门贤弟这门神功足以脾俄宇内,毙人无形,纵使内家高手也难消受,难道这一着仍然失去效用?”

西门豹钢齿连咬地点头说道:“皇甫兄说得不错,事实确是如此,依小弟揣测,必然是查家五个老鬼出手点了那批东西的穴道,然后自己再运功相拒。”

“阳魔”申屠君哈哈一笑道:“西门贤弟揣测谅必不错,也亏那查家五老鬼想得出!也只有他们才办得到。”

话声一顿,冷笑又遭:“不过,查家五老鬼的忍耐功夫确也令人佩服。”

西门豹冷冷一笑,道:“这何足为奇,稍时若是二兄听了小弟另一着杀手,必然更会佩服他们的忍耐功夫。”

二魔人耳此言,方自一怔,西门豹已自狞笑连连地道:

“小弟在未曾施展‘摄魂啸’之前,心中一动,特嘱天云兄弟采取一着别致手法,对付那只船上的几个女娃儿……”

随即将雷天云兄弟如何无所不用其极地遥空向着几位姑娘骂出那些淫秽不堪人耳的话儿,概要地说了一遍,最后复又狠声说道:“二兄请想,这着杀手都会失效,他们的忍耐功夫岂不委实超人数等?”

二魔显然不曾料到西门豹会采取这种阴扬手法,任了半晌,申屠君方始沉吟说道:“看来那老鬼之远航出海必然有其重大用意,否则他们不会如此这般地尽量摆脱四位贤弟的跟踪……”

皇甫松突然目射凶光地狠声说道:“若非查家五个死鬼横加阻拦,咱们正好可趁那柳小狗未得,‘玄玄真经’之前除去死鬼,看来咱们不能再有所顾虑,应该同时对这几个残余的老鬼下手,以免日后夜长梦多。”

申屠君哈哈一笑道:“二弟今日为何如此沉不住气?‘玄玄真经’只不过是百年来的一种传闻,是否子虚尚未可知,即或有之,人海茫茫,字内辽阔,何处去找?咱们也曾费尽心思,结果仍不是徒劳奔波,一无所获?我不相信那柳小狗福缘会如此之大……”

笑容突然一敛,略一沉吟,面色凝重地又道:“不过若以那小鬼出海方向,颇似往那个地方而去,设若果真让他碰上那个老鬼,咱们……”

皇甫松突然冷笑接道:“咱们怎么样?你说小弟沉不住气,小弟倒以为大哥顾虑太多,杞人忧天,事隔数十年,谁能担保那老鬼不早已变为腐上?即或他还在,那小鬼孟浪撞人,恐难保全狗命,咱们岂不乐得省去一番手脚。”

申屠君微一摇头,说道:“二弟不可如此大意,设若果如你后面那一段话儿,咱们越发地不能高枕无忧。”

皇甫松冷冷一笑,说道:“老大,我实在拿你没有法子可想,你自诩聪明一世,却怎地槽懂一时?设若那老鬼有能力寻上中原,他早来了,何必等到数十年后的今天?再说,他昔年走火入魔,功力必然难以精进,以咱们兄弟目前状况,也不一定就敌不过他,更何况必要时,郑贤弟四位也可助咱们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申屠君纵然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一时也无话可说。

“四邪”虽然一时难以知晓他二人到底在说什么,但此时也一付奴才相地连声称是。

申屠君沉吟半晌,突然万般懊悔地咬牙狠声说道:“说来说去都怪咱们自己不好,设若咱们昔年多加一份小心,下手再狠一点儿,也不致落得今日有着这两桩后患。”

话声甫落,皇甫松长眉一挑,尚未说话。

突然一个轻若游丝的冰冷话声说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谁?”

“什么人如此大胆?”

二魔、四邪。六狼,脸色倏变,同声暴喝,六条身形闪拣出亭外。

二魔、四邪,不愧一代魔头,脸色一变即隐,身形也是突然站起,倏又坐下。

几声暴喝之后,冰冷话声沉寂若死,一丝回音也无。

六狼神情凶狠紧张,抬眼四望。

二魔、四邪虽然静坐亭中,但暗中已施展“天听”神功,四外搜索。

夜空黑黝,群星闪烁,四周空荡,除天籁外,别无一丝人影,一丝声响。

二魔、四邪神情木然,默然静坐亭中。

六狼仍是目射凶光,神情冷酷的竭力搜索。

“青面狼”雷天云突然厉吼喝道:“哪个不怕死的东西,敢来哀牢撒野,莫是活腻了么?”

寂静,空荡依然。

申屠君冷哼一声,沉声说道:“何方高人莅屿,为何吝于一见,敢莫认为老夫兄弟无以待客么?”

话声甫落,倏地耳际传来一声冷笑,笑声轻微,但已震得在场诸魔耳际嗡嗡作响。

诸魔均自心中暗暗一震。

“这是谁竟有这般功力,莫非查……”

皇甫松突然扬起一声如鬼哭的桀桀怪笑,笑声中袍袖微拂,未见一丝劲气,五丈外一株虬根巨松已自应势中断,轰地一声斜倒地上。

一声轰然大响过后,夜色中随即恢复宁静,不但未见一丝人影,更未听见一丝声响。

诸魔又自一阵诧异,皇甫松更是讶然忖道:“奇怪!莫非老夫听觉有误?……”

突然冰冷话声又起:“老鬼何必枉费真力拿死物出气,少爷自在你们眼前,难道尔等眼睛瞎了么?”

循声望去,诸魔神情大震,这才一齐霍地站起身形,因为单凭来人这身轻身功夫,已隐隐凌驾自己各人之上。

夜色中,十丈外空地上,不知何时如幽灵般不言不动地位立着一个脸色死白、冰冷阴森的黑衣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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