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拜山投柬

  “昨天哥哥喝了好多酒。”

  “哈哈,昨天高兴啊,能和书宁妹妹这样的神仙人物结拜,做哥哥的梦里也不曾想到!”

  “呵呵,你倒是一万个乐意,我却是没有办法的,实在受不了你纠缠不清。”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说话,有什么不行?”

  “可你知道,我爹已经把我许给你的大师兄了。”

  “我知道啊,所以才和你结拜的兄妹嘛!”

  “别人都管我叫大小姐,偏偏你叫妹妹,嘿嘿,当真便宜你了。”

  “明明是妹妹想出来结拜的点子,怎么怪起我来?”

  “不结拜行吗?提起来我就恨,我可没你脸皮厚,经不起你的那些师兄弟们背里打趣胡说。”

  “那你倒是跟师父说去,将我扫地出门便是!”

  “呵呵,你来仙都圣剑门两个多月,你为人好坏我难道不知?何至于叫我爹逐你出门?再说,本来没什么,这样一来倒叫人猜疑了!”

  “哈哈,说的也是,师父待弟子们实在好得紧,断无收徒两月即废的道理。”

  “若不是我跟爹爹说啊,爹爹他怎会答应我和你结拜?”

  “嘿嘿,妹子人好,师父他老人家也好。”

  “那你可知我爹当初为什么收你做弟子?”

  “师父看我武功功底扎实,是以把我招进圣剑门,传授师父……”少年突然顿了顿,朝那少女一脸坏笑,见少女斜眼瞪他,忙接着道:“……手下弟子们武功。”

  少女被他逗得乐了,笑道:“你那点微末道行,无外太祖长拳、燕青拳、岳家拳这些入门功夫,给我圣剑门提鞋也还不配!”

  二人本在山顶的湖边散步,少年听她嘲笑自己,停步不走,自负道:“我当都头时,一个人打倒过七个!我的那些拳法虽然寻常,但将寻常功夫练到我这境界,却也不多。”

  少女见他颇不高兴,岔开话题道:“那你为何不做你的都头了?”

  “那日我娘害病,我跟知县讨了半日假期回家探视,谁知这半日里便出了大案,我手下七个兄弟都被铁衣教的叛党杀死。”

  少女接口道:“铁衣教是岳元帅手下大将陆文龙首创,意在直捣黄龙,还我河山,朝廷镇压铁衣教实在不对。”

  此时大宋一半疆土已属金国,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只两浙、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日蹙。朝廷对金国可战而和,不可战而战,直教遗民泪尽胡尘里。惟民间义军,抗金之志不渝。

  少年道:“那个我也不懂,我既然吃了大宋皇粮,就该忠心办事,像当年岳少保一样为天子分忧。我那些部属与我情同手足,无端被铁衣教流寇杀死,我自然不能隐忍,又恨那何知县和带兵围剿的武都头办事无能,愤懑之际出言无状,与他二人大吵了起来,结果被贬去官职,一个人在江湖上游荡,多亏公孙前辈好意收留!”

  “是啊,林大哥很重情义,我爹收你为徒,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嘿嘿,不敢不敢,我林慕寒蒙‘剑圣’公孙叹错爱,得入圣剑门墙,实在荣幸之至!”

  “你刚才直呼我爹爹姓名?胆子不小啊!”

  “哈哈,那时候我还没拜他老人家为师,仰慕‘剑圣’公孙叹的英明,嘴里一直这样称呼的,不曾想现在拜师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样称呼他老人家。林某习武,为的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日剑术学成,还需找个正经差使去做。”

  “不管做什么差事,一个人能有侠义之心,这已足够。林大哥好好跟我爹爹学,早日在江湖上出人投地!”

  “我现在已经够风光啦,拜圣剑门下两月,剑术精进不说,单单和书宁妹子结拜一事,多少师兄羡慕我啊,现在林某人的风头直逼大师兄杨铁崖……”

  “谁个大胆,敢大呼小叫杨铁崖的名字!”

  林慕寒、公孙书宁忽听有人说话,俱是一惊,循声望去,一白衫青年飘然行至近前。

  那青年轩疏俊朗,气度超脱。公孙书宁一见来人,心中欢喜,眉目含笑,柔声道:“铁崖,你怎么也来了。”

  杨铁崖走过来,对她和林慕寒笑笑,也不答话,问道:“林师弟在仙都两月有余,只顾刻苦练剑,连鼎湖峰都没有来过么?”

  林慕寒笑着答话:“是啊,大师兄,你看此峰东靠步虚山,西临练溪水,峰顶有湖,端的雅致,难怪有天下第一峰之美誉。”

  杨铁崖哈哈笑道:“师弟有所不知,传说轩辕黄帝在此置炉炼丹,丹成黄帝跨赤龙升天时,丹鼎坠落此间,积水成湖,故而此湖名为鼎湖,此山峰因之叫做鼎湖峰。”

  三人并肩前行,踱进一宇草亭,凭栏近观湖水,远眺仙都山光水色,好不快活。公孙书宁触景生情,轻轻吟咏起白乐天的诗来,“黄帝旌旗去不回,片云孤石独崔嵬。有时风激鼎湖浪,散做晴天雨点来。”

  林慕寒读书不多,诗文典故远不及杨铁崖、公孙书宁,只能听着,插不上话,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三人玩赏半晌,杨铁崖见林慕寒一直不说话,不复适才有说有笑,便道:“师弟好象玩兴已尽,咱们不如回去歇息吧。”

  林慕寒正有此意,怔怔地点了点头,三人便往来路返回。那鼎湖峰状如春笋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高约五六十丈,无路可走,适才上山,林慕寒、公孙书宁攀缘药农采药所架绳索登峰,此番下峰,依旧要借助绳索。

  林慕寒道:“妹子小心,我先下峰去,在下面接你。”

  杨铁崖将他轻推开去,淡淡一笑道:“不必劳烦师弟。”一言甫毕,轻握公孙书宁玉手,浅笑道:“大小姐,我送你下峰。”

  公孙书宁会意,报之一笑,羞赧道:“被林大哥传说出去,就不好了。”

  林慕寒微一怔忡,心下明白,师父“剑圣”公孙叹早已将女儿书宁许给爱徒杨铁崖,眼下这二人不知要耍什么花样下山,自己在此倒显得碍眼了,嘴唇动了半天,才道:“我什么也不说。”

  公孙书宁莞尔一笑,道:“林大哥象个拴不住的大猴子,圣剑门上下谁奈何得了他呀。”

  “哈哈,恩师早就许下这门亲事,你我相惜相爱,还怕别人说?”杨铁崖说着,伸右臂一抄,轻轻揽过书宁腰肢。公孙书宁被他轻拥入怀,抬眼便见杨铁崖双目如星,正深情地凝视着她,不由脸上一红,有些眩晕,竟不敢再去看他,轻轻闭了眼睛,把滚烫的脸贴在杨铁崖宽厚的胸前。杨铁崖心旌一摇,低头亲了亲她的秀发。二人两情缱绻,浑不觉林慕寒还站在一边。

  林慕寒痴痴望着公孙书宁如一朵含羞的花般倚在杨铁崖怀中,竟自痴了过去。

  杨铁崖着右手揽紧公孙书宁,左手轻轻抖了抖绳索,确实着力,这才双脚一点,突然跃起,只见他白衣飘飘,如临风玉树,公孙书宁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动也不动,两人相拥着直朝峰下堕去……

  林慕寒直待他二人不见了踪影,兀自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心中酸酸的只觉得沮丧郁闷,一面却又抱怨自己不该为此伤心:也只有大师兄这等人物,才配得上书宁妹妹,我又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书宁妹妹如此幸福,我该为他高兴才是,怎么竟在这儿伤心?真是该打!想到此处,竟当真的打了自己一巴掌。他缓缓挪到山崖边,抓住绳索便要下山,又想到刚才他二人飘然下峰,潇洒曼妙已极,心里赞叹了一回。林慕寒就这样一时伤感,一时自责,一时羡慕,一时叹息,长长一条绳梯,竟不知是如何下来的,待到得山下,杨铁崖、公孙书宁二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次日,林慕寒等几个圣剑弟子正在天井中舞剑,忽听大门口有人高声说话:“这里就是仙都圣剑门么?晚辈前来拜见剑圣公孙先生。”平日里圣剑门少问江湖之事,拜山之人本就不多,此刻外人来拜,众人目光自然全被吸引过去。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公子,背负宝剑,生得面黄肌瘦,微微驼背,立在那里不住咳嗽,病恹恹一副苦态。

  门口一个年愈花甲的跛脚老婆婆正在扫地,唱喏道:“公子从哪里来?”

  那病公子倒还客气,对老妇人道:“在下铁衣教郭旌阳,应贵派林世兄之约,前来比剑。”

  那老妇轻“哦”一声,不再搭话,退到一边自去扫她的地。

  林慕寒一听此人乃铁衣教中人,想到昔日七位朋友都死在铁衣教手里,不由怒火中烧,剑尖一指,喝问:“你个病夫,当真是铁衣教的败类?”

  郭旌阳干咳几声,微微笑道:“铁衣教承岳鄂王还我河山之遗志,虽为朝廷所不容,十万帮众却个个都是好汉,阁下所说铁衣教败类,郭某一人不敢腆颜接受。”

  林慕寒见他说话绵里藏针,登时面红耳赤,怒道:“胡说八道!连害缙云县七名公差性命的是不是你?”

  郭旌阳淡然道:“那几个鹰犬爪牙也配围攻铁衣教的人?当真是自寻死路……”

  林慕寒与死去的七个公差情同手足,听郭旌阳如此说话,如何按捺得住,厉声道:“好!今日你送上门来,何尝不是自寻死路!我林慕寒便拿你替死去的兄弟们抵命!”

  郭旌阳微微变色,注视着林慕寒轻轻“哦”了一声,随即脸色平静如初,道:“原来他们是你的部下,原来你就是林世兄,失敬失敬!”

  林慕寒此时一心只想着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也不曾去想此人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比剑之约又从何说起,把剑当胸一横,叫道:“是便怎的?你还有何话讲?”

  郭旌阳缓缓道:“林世兄的弟兄是我杀的,如果因此挑起圣剑门和铁衣教两派纷争杀戮,只能叫亲者痛,仇者快。故而陆教主命我一人前来赔罪,杀剐存留,听凭处置,在下绝不皱眉,只求两派不要伤了和气。”

  林慕寒一愣,眼见他站在那儿,似乎真的并无动手之意,犹豫着不知手中的剑该不该递出。

  一直站在一边的圣剑门弟子燕驭轲怫然而怒,在一边大声叫道:“好个自不量力的病夫,你胆敢孤身一人来挑圣剑门,何曾把圣剑门放在眼里?当真不想活了么?林师弟,你还犹豫什么?”他这么一说,其余弟子也纷纷跟着起哄,直欲群起而攻。

  郭旌阳面无惧色,轻蔑地扫了一眼围过来的数十名圣剑门弟子,仰天长笑,大声道:“哈哈!郭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下不过是应林世兄之约前来比剑,此乃我与林世兄个人恩怨,挑圣剑门又从何说起?圣剑门乃名门正派,今日想以多取胜,郭旌阳便怕了么?”

  杨铁崖知他说的在理,若事情闹大,双方真的结下仇恨,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他身为圣剑门大弟子,岂可袖手?当下越众而出,喝道:“大家不要吵!此事的确是林师弟与郭兄弟的私人恩怨,圣剑门上下不宜插手,以免变成两派仇隙。”转身又对林慕寒轻声道,“林师弟,此事因你而起,还是你亲自料理为好。”

  林慕寒也不愿其他人卷进来,微微点头,向前踏出一歩,喝道:“去死吧!”话音未落,手一抖,手中长剑直刺郭旌阳哽嗓“天突”穴,郭旌阳见那剑来势快捷凌厉,不及多想,蓦地朝斜刺里疾退跃起,身形直如惊弓大雁,他双脚尚未落地,已然拔剑在手,剑尖如芒,反攻林慕寒胸前要害。

  林慕寒吃了一惊,急忙收剑挡格,孰料郭旌阳身手迅捷无伦,早已借势欺入,左手五指成锥,分戳林慕寒胸口“神封”、“玉书”两穴。

  林慕寒并不慌乱,身子向左微侧,右手长剑将郭旌阳刺过来的剑挡开,左臂横扫而出,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

  郭旌阳只觉一股罡风从他左臂一侧袭来,撞向自己持剑右手臂,适才的攻势转瞬变成了守势,倘若生生接下这一掌,敌在主位,己处劣势,双臂相交,自己非伤不可。当即身子微仰,收回左手,化指为掌,斜飞而出,不守反攻,右手宝剑也随之拖下,直刺林慕寒小腹“关元”穴。郭旌阳父亲是剑道名流,他却自小羸弱多病,其父下了一番苦心教他练剑,其本意是让儿子强健体魄。谁料郭旌阳心思单一,练功心无旁骛,进步神速,如今其剑术竟不让乃父,只是体质却无论如何没有强健起来。

  林慕寒本以为他双手招式用老,不易变招,万料不到他竟然如此收放自如!其实这是病公子家传十三绝招之一,叫做“阴阳归一”,讲究掌剑并用,以攻为守。

  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可见剑法最难精通。凡是习武之人,功夫一至登峰造极,必然精研剑术,且各有各的绝招,难分轩轾。林慕寒入“圣剑”门不久,虽得剑圣公孙叹点拨,无奈根基尚浅,见郭旌阳这几招掌剑并用,神妙莫测,且每一招都直指自己要害,难以招架,不免心虚急躁起来,眼看郭旌阳这招“阴阳归一”精妙无方,心下大骇,连退数歩,将剑在身前一挥,一招“浊浪排空”,希图卸去攻来的剑式。

  郭旌阳浑不理会林慕寒乱挥的长剑,如影随形跟了上去,腕上发力,削断林慕寒手中长剑,转腕将剑尖抵在林慕寒腹部“天枢”穴上,凝力不发。林慕寒心中一寒,看看郭旌阳抵在自己身上的剑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断剑,一时间万念俱灰。

  圣剑门上下见到此景,都是惊呼了一声,有几名弟子挺剑抢了上来,要救林慕寒,不料郭旌阳却抢先撤剑退下,抱拳朗声道:“郭某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恕罪则个!郭某虽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但林兄弟来贵派时日不多,竟有如此成绩,将来必定前程无量,待艺成之后,郭某再来讨教一二。”

  圣剑门弟子见他不伤林慕寒,又说的诚挚,这才松了一口气,抢上前的几名弟子也自行退下。唯林慕寒提着断剑呆呆出神,想到昔日兄弟惨死,今日自己落败,却不知大仇何日能报,一时间旧仇新恨一齐涌上心头,不禁眼红鼻酸,脸色灰白。

  那郭旌阳为何不趁机杀了林慕寒?原来铁衣教接到林慕寒发去的战书后,教主陆文龙召集张宝、王横等岳飞旧部商议,那几个公差既是郭旌阳所杀,即决定由他一人赴仙都了结此事,郭旌阳向来谨言慎行,办事伶俐,且武功高强,可以去留随意,当不至受拘被辱。尽管如此,临行前陆教主还是反复嘱咐他小心行事,不可把两人恩怨,变成两派纷争。适才郭旌阳斗败林慕寒,本来能杀他却手下留情,一来挫了林慕寒的锐气,已经给铁衣教挣足了面子,二来不至于因此挑起两派仇恨,若林慕寒当真死于郭旌阳之手,圣剑门众弟子如何容他离去?这一节郭旌阳自然清楚,所以才见好就收。

  林慕寒眼神恍惚,表情惨淡,低声道:“败了,我败了,你走吧……”

  郭旌阳心中略有不忍,微微点头,抽出一张白绢,朗声道:“这是敝教陆教主给公孙先生的书信,烦劳哪位将书信交与公孙掌门。在下就此别过。”说着收剑入鞘,团团一揖,双手呈递白绢,等铁衣教的人来接过。

  圣剑门弟子个个心中气闷,若让他这般从容离去,圣剑门不免颜面扫地,无奈这病公子郭旌阳说话行事极有分寸,火候拿捏得当,又实在找不到借口加以阻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自然也无人上前去接那白绢。有几个人扭头看着杨铁崖,等他拿主意。

  众人正自彷徨无计,忽然眼前白影一晃,一人飞身跃出。

  “郭公子若就此离去,倒显得我圣剑门无人,杨铁崖来接陆教主的信如何?看招!”出来之人正是圣剑门大弟子杨铁崖!他话音未落,一股凌厉剑气直指郭旌阳,郭旌阳此刻孤身犯险,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刚才虽言语间漫不经心,心下却早有防范。他见杨铁崖来势不善,侧身避其锋芒,身形矫捷如风,向一侧急急掠过。那急攻之剑也如影随形,从他耳旁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险。郭旌阳百忙之中,仍反手回了一剑,直刺杨铁崖心窝,却是围魏救赵的拼法。

  杨铁崖未等剑招用老,便缩回手臂,架开了迎面击来的一记杀招。双剑甫一接触,郭旌阳便发现自己手中的剑被一股大力吸住,心中一惊,已来不及变招,杨铁崖手腕一转,双剑随即一绞,郭旌阳手中利剑脱手飞出。那剑在空中画出个弧线,斜插地上,兀自来回晃动,嗡嗡之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