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狼哥这人也怪,虽说是常年打打杀杀的,谁知,鸡鱼蛋肉之类的腥膻荤厚一概不喜欢,甚至连佛教徒忌讳的什么大小五荤——如葱、韭、芥、蒜、芫荽、辣椒和大茴花椒之类皆不喜欢。倒喜欢大嫂亲手做的芝麻叶儿面条儿和素扁食、素包子之类的。
众人对此都十分稀罕:怎么一个绿林出身的大男人,不喜欢大鱼大肉?倒偏偏喜欢素食,岂不是咄咄怪事!
雪如笑他道:“狼哥,你怎么是个全素的斋公?赶明儿你找恒林大师兄拜师,出家当和尚去倒省力。”他却自嘲说:“这可说不了,兴许将来我真的跑去当和尚也说不定。”
雪如再料不到:狼哥这句话竟成了一句谶言。
说起胡狼哥这班人马,当初进城时,直把山城百姓吓了一跳——只当又是哪帮子山匪打进城来了。只见涌进城门的二百多号人马里,什么打扮都有,为首的一二十个头儿,身上是一色的黑洋绉绸的功衣,人人脚上都是软底子的抓地快靴。腰里一色的黑扎巾里,别着各式各样的盒子枪,也有挂着长枪、刀剑、飞镖、匕首之类的。兴冲冲、气昂昂地高首阔步在嵩阳大路上,着实威风得意!
他们初来时,县署就贴出了告示,告明百姓刚进驻山城的这支军队,是不骚扰百姓和地方的正规军,百姓尽可以放心安居乐业。可是,人们依旧还是惊惶不安,好长一段日子里大街上都是冷冷清清地的,漫说行人了,就是鸡狗也被主人关在院子里不敢放出去了。
过了一段日子,百姓们看他们虽说说话还有些痞子气,却也没有什么大差不是之处。除了通过县署征些军粮、军饷外,倒也帮助官府翦灭了好几起骚扰百姓的土匪。渐渐地,各店铺门面便重新开门做起买卖,其它三教九流的营生也跟着开张了。
这段日子,因雪如又要办学、又要参与县署的各种政务、事务,大到剿匪、禁毒、拜会上司,小到公立学校的办公费用乃至老师们的薪水等级评定,以至调解各方纷争、迎送接待,宣传和落实民国约法、平反冤狱、整治贪吏和乡里恶霸等等,忙得真是不亦乐乎。有时,七八天还难得回家一趟。这天傍晚好容易才抽了个空到家里看看,刚一进门,就见大哥和狼哥以及凤音、同音两个侄子,加上大哥的几个徒弟、狼哥的两个卫兵,众人都聚在院子的空地上练着拳脚刀棍。
见雪如回家来,大哥说:“老二,我看你这阵子只顾忙着公务,是不是把武功都给我荒废啦?”
雪如笑笑:“这段时间太忙啦,顾不过来。”
大哥“哼”了一声:“再忙也不能荒了功夫!来,你先给我趟两套通臂拳来看看。”
雪如摇头一笑,甩掉外衣,先站在那里运了运气,接着便打了几套通臂拳。出手的同时,带出了一阵呼呼的风声。
这是雪如自小从大哥那里学来的一手绝活。它必得是禅拳结合、长期精练方能达到上乘境界。雪如儿时因也曾跟着大哥修练过坐禅和气功,故而在大哥手把手的教导下,倒也颇得了几分的真功夫。
雪如几路拳下来,收了功时,略显得有些气喘。
杜老大抚着下巴点了点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哇!今儿你这趟拳,不过全是仗了老底子的光。虽说还不算拖泥带水,毕竟气力接不大上了。”
说着,大哥自己也来了一路。虽说脚下有残疾,可出手的干净利落、一招一式的暗藏机锋,直让一圈儿的内行赞叹不已。收了功时,不颤不喘,脸色依旧。
狼哥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啊!若是单看二弟的拳,倒也有一唬儿;可是大哥这一出手,这高低上下可就给比出来了。大哥,你的这套通臂拳,可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果然宝刀不老啊!你可不能偏心,改天也得传传我这个外姓的兄弟!”
杜老大一笑:“我看你平素也坚持坐禅和练气功,只要想学,也不难学会的!”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身边一个徒儿手中的一把开山刀要了过来,撂给他:“来,狼弟,你先和二弟来一套空手夺刀我看看。”
雪如伸伸臂、握握拳,又踢了踢腿道:“我看,大哥今儿分明是要出出我的丑啦。明知我不是狼哥的对手。”
胡狼哥将刀在手里“唰唰”地抡了两抡:“你门里出身,平时也不知比我多得了多少的真传!我还不怕呢,你倒怕个啥?”
雪如道:“虽说早年跟着大哥练过几天,可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念书,平时也不大记得练习,功夫真是有些荒了。狼哥,你手下留点情,别让我在这么多徒弟们面前丢太大的人就是了。”
胡狼哥道:“哦?那你先说好,倒是许下我多少两的贿银?哼!你也不想想,大哥今儿是专意要亮亮你的。我有几个胆?敢行私舞弊?偏不留情,招打──!”
两人连着过了一二十招,雪如虽说功底硬实,毕竟没有整日棍棒不离手的狼哥功夫透彻,那刀夺得颇是费了一番的周折和力气。后来,到底还是狼哥不露声色地让他了一着,那刀才算让他夺了过去。
不过,这点虽可瞒得过一旁观看的众位,却瞒不过大哥那双老道的眼神。
大哥摇摇头又叹叹气:“老二呀,你可千万不能把武功丢了哇!在咱这一疙瘩,每天出出进进的,身上若是没有点功力,不定哪天就会吃亏的。你看你狼哥,这会儿人家都使上两杆洋枪了,枪法百步穿杨,出来进去的又有好几个卫兵跟着。可他每天半夜子时,准时起来打一趟井拳,练几路轻功,白天该干什么不也是干什么?”
雪如听了,不禁暗暗惊叹起狼哥的毅力来:他是个有心人,想有一番大作为的,所以才能这样一点也不宽纵和放松自我。一般的粗武军士,这时又都是有枪有炮的,还有几个看得上这拳脚功夫的?
说来,这井拳的练法是:每晚子时,乘天地万物寂空无人之时,阴阳之气交融之际,对着一方水井,空打三百拳,功至三百天后,据说仅那一团“真元之气”,就可以把井水从好几丈深的井底里给击窜出来。
雪如想,与狼哥相比,自己的确是有些松怠了。于是对大哥反省道:“大哥说的是!其实没时间练几趟拳,也是搪塞之词。我这一段时间,的确是有点耍懒了。”
大哥说:“我也知道你事务太繁忙。可是,每天能抽出一点时间练练拳、坐坐禅,不仅能强身健体,而且每遇大事还能让人稳得住气。眼下,你的武功虽还说得过去,可毕竟缺了点定力。加上你先天元气就不太足,故而,一遇事就显出了你的‘气’弱之处了。坐禅、练功,都能大大增强你的底气和静气啊!”
雪如被击中似地怔了怔,他静静地感悟着大哥的话,点点头道,“大哥,小弟记下了。”
这时,狼哥透露说,樊钟秀近日要来山城视察公务的消息。说等樊大哥来山城时,一定得介绍雪如和樊大哥认识认识的话来。
雪如心想,眼下政府软弱,各路豪杰皆独霸一方,无不想成就一番雄心,于是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军阀割据的局面,最遭殃的就是百姓了!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特别是山城这地方,又系中原之中的一方“兵家宝地”。各路英难都紧紧地盯着它,于是你打进来、我退出去的,山城百姓更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了。谁进来照例都要催一次军饷、征一番军粮的!加之山城土地贫脊,收成很低,比起外面的人原本就很难活命了,还怎么再当得起这些当兵的三天两头地折腾挤榨呢?
他思虑着,若真有一方势力庞大的军阀,能在山城这一带常期盘踞,吸饱了血的蚊子,百姓或许可以乘机缓口气了!若县署和乡绅能与他们周旋得好,百姓不仅可少受些盘剥、少被人刮磨几番,兴许还能借助些他们的势力,少被其它兵匪骚扰些也未可知呢!狼哥和老樊是拜把子弟兄,若他的队伍能常驻守山城,诸样事情也好商量些。
如此看来,哪天这个“豫西第一匪”的樊将军进城了,还真需要隆重接待一番,并由狼哥从中牵牵线、拉拉近乎呢!于是问道:“狼哥,接待樊将军的各样事务,你都准备齐全了么?还缺些什么?”
胡狼哥道:“有了你帮我筹齐的那些军服,又搞了这么长时间的操练,再加上申校长教的那几首歌,这次,樊大哥来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伙食上,我已经搞了几头猪羊,还有白面、老酒。加上大哥在咱家菜园子里拔的两麻袋红白萝卜和两大捆粉条,这两天早上,我又派人到集上买了两麻袋的白菜、菠菜、葱,还有几十斤豆腐和豆芽。差不多啦!”
当雪如问及樊大哥的归属时,狼哥道:“北洋政府的吴大帅和南方都想拉咱。前些时,吴大帅几番托人找樊大哥说和,想要收编大哥的队伍为国军哩。可是,大哥他一直都没有吐口。”
“哦?我一直担心你们势单力薄地,这倒是个很不错的机会,樊司令为什么不愿意招安?”雪如问。
“二弟,这里面可是有曲曲弯弯儿哩!樊大哥是咱们豫西数一数二的好汉,眼下,兵力已逾数万,又占了好几个县的地盘,已经成了大气候了。这老吴呢,既想收编咱的队伍,又不想同意咱占下的这些地盘归咱驻守。樊哥呢,虽想早日求得正果,可是,见他老吴的心不是太诚,所以,也不能轻易就让人给套上笼嘴儿。这天下的事,不管干啥,得看准机会才能把‘宝’押上。”
“嗯,所虑极是。太急着出手的货,往往会让买主怀疑不地道。”
二人正闲谈着,狼哥突然一脸正经地道:“二弟,哥有个要求,不知当不当讲?”
“狼哥请说来听听。你我兄弟,怎么突然说话扭扭捏捏了?”雪如诧异地望着狼哥笑道。
狼哥挠了挠头皮笑道:“你回山城的这些日子,我亲见耳闻,真正知道兄弟你是唱戏的拿掸子——不是个凡人。你这个军师,不仅脑瓜子灵泛,又有一肚子两肋巴的学问和见识。我缺的就是你这些本领。我想求兄弟一样儿事:闲下时,你能不能也捎带着给哥也当个军师?哥知道,你这会儿正在县署做事,是个真正吃皇粮的,成日公务也忙得很。不过,你公务有闲下来的时候,能不能多跟哥多聊聊,说说你们书本上的那些兵法啦、社会啦什么的,让哥也跟着长长见识。另外,我这里有什么事,你也常给参谋参谋!老哥我学精细了,做什么事也不会出大差错了,至少也不会给你这个当兄弟的脸上抹灰了,只不知你愿不愿意?”
“只要狼哥吩咐一声,兄弟乐意效劳。就怕兄弟才疏学浅,又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单凭念了一两本书,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恐怕辜负了狼哥的厚望。”
胡狼哥高兴地说:“只要有兄弟你这句话,就算是看得起我这个粗人了。今后,能有你这个军师,我做事就胆壮了,也不怕人笑话我不懂规矩啦!”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几个士兵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有一大群学生聚众闹事,正在大街上发传单、搞演说,还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问长官是不是派兵去街上镇吓镇吓?
狼哥道:“老哋!这不是在聚众造反么?”
雪如忙止住:“哎——狼哥!这可不是造反!这跟山匪作乱、乱民暴动也不一样!他们这可是爱国的举动,是给政府壮气的呀!”
胡狼哥不解,为何闹事跟闹事还不一回事?
雪如知道,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不大容易能跟他说清楚,就简单地说:“大战之后,几个老洋鬼子国家在法国的巴黎订立了一个和约,这个和约是对中国权益的公然侵犯。因政府腰杆不壮,想要在这个和约上签字。所以,就引发了这次全国范围的‘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抵制日货,反对不公平和约’的一场运动。咱们城里的学生们也是支持这项运动,这是爱国的行为!咱们不仅不能干预,相反,还得大力保护和支持才对呢!”
胡狼哥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是这档子事!我说老弟啊,刚才我还说,这往后的世道和以前不同了,这啥事儿还弄得怪费思量哩。有时,把我这个当哥的糊弄得迷里迷瞪的。所以说嘛,老弟你今后不管大事小事,都得随时给我把着关才是,可别让你这个当哥的闹下啥笑话儿。你看,刚才你要不拦住,这学生娃子们的一片爱国热心肠,咱还真当成驴肝肺给整治一伙不成呢!我日它奶奶的大鼻子、老洋鬼子,也他娘地太欺负咱中国人啦!咱它娘的手里的盒子炮也不是烧火棍,不信就崩不死它个龟孙子!”
雪如笑了起来。
樊将军一行到达山城,是在一个暮秋的傍晚。
那时,一轮浑圆的夕阳正好坐在西面少室山的山巅之上。夕光下的山野河溪明明灿灿,崇山群峦的轮廓透明而清晰。
迎接樊将军的山城士绅和学生们,早已等候在西城门外多时了。远远地,人们看见那位传说中的山大王,在一群侍卫官们的相伴下,催马扬鞭踢踏而来。当他看见列队迎候在城门外的众人和胡狼哥那一营排列整齐的士兵时,大老远地便吁马收缰,十分矫健地跳下马,将马缰扬手一甩撂给了身边的侍卫,和他的部下一齐大步走来——这对迎接的众人,这也算是一种十分敬重的还礼了。
晚霞的余辉里,他英武的身姿显得挺拔而俊美。一身银灰呢子的将官服,腰间扎着一条两寸宽的皮带,外面披了一件皂色呢面子、大红丝绒里子的风衣,脚登一双齐膝深的马靴。在一群军官和侍卫的左右簇拥下,众星捧月般地向众人走近。
当胡狼哥把代表知县出城迎候的雪如介绍给樊将军时,雪如注意地观察了他一番:面前这位山大王出身的将军,年龄和自己倒也不差上下,五官儒雅而清秀,言谈举止有一派儒将风范,和自己原先想象的大不一样。
按照礼节,樊将军被众人接到城里以后,各方代表轮流摆了好几天的接风酒。
大家这般热情抬举,其实都是按雪如和翰昌事先盘算好的,也不过是希望这位军爷不要过多骚扰地方、少一些苛捐杂税,让老少爷们多过几天安生日子罢了。谁知,这位将军竟是性情中人,倒被山城人的这种热诚所感动了,反复对左右叮嘱:山城人豪侠仗义、为人厚诚是自古出了名的。所以,在这方水土上,事事处处都得按规矩来,不可凉了民众的心、辜了百姓的意。
在山城的几天里,樊将军参观了几所义学以及平民工厂后,又听狼哥介绍了杜雪如帮助他筹划军服、操练士兵等事,发现杜雪如不仅是个有真本事的人物,更是一位可深交、可共事的忠厚侠义之士。及至两人把酒论英雄,谈起当今国民、社会的诸多问题来,有很多心思和见解,竟是不谋而合!那樊将军喜不自禁,觉得自己人生遇到了一位知己朋友。
雪如也没有料到,这位传说中的“豫西第一匪”、靖国军司令,对一些国民大事,竟然颇有独到的见地。在谈话中也得知,原来他早在推翻清廷的活动中,就参与了革命党人组织的武装起义活动,遂感更亲切了。
谈话更深一些时,老樊自己的出身:原来,少年时代,他也是个希望能通过读书和科举获得功名前程的秀才。后来,因为被一个乡里恶霸欺负,便逃到少林寺拜师学武。出师后重回家乡,略试身手便一下子打死了那个地头蛇。为逃避官府缉拿,不得已才逃出家乡,开始了替天行道的营生。
当雪如听他说起曾在少林寺学过功夫的话,便打听他师出少林的何门何院?学武拜的哪位高僧?谁知,不说则已,一说出来,两人更是喜出望外啦!原来,他与雪如的大哥竟然是少林寺同宗同门的弟子!
这般一说明,彼此更觉亲近异常了。樊将军说,若按寺里的辈份相论,他还当叫大哥一声师叔的。当下就决定:一定要上门拜见一番师叔不可。
于是,两下当即就定下了约见的日子。雪如告知大哥后,杜老大少不得令家人张忙一番,又请了山城的名人士绅和几位少林寺同宗的俗家师兄弟们做陪。这次酒席倒也颇为别致,除了酒,三四桌酒菜皆是用全素做成。大伙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聚了一番,叙谈了山寺和俗家几位师兄师弟、师父师叔乃至师爷等人的近况和下落。众人谈得尽兴,也饮得尽兴,直喝得昏天暗地方才罢休。
由此,两人的关系自然更密切了。又是因年岁相同的缘故,故而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倒也不拘什么辈份,仍以兄弟之礼相处、相称。
如此,樊将军在山城的日子里,一直都要雪如亲陪着。雪如就目下中国的局势,也对樊将军在用兵和布阵方面,提了一些颇为精辟的建议,直令行武多年的樊将军拍案称奇!他发现,这个新结交的朋友,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智囊人才!于是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雪如跟他一起打天下了。
雪如在诸多观念上,和反叛出身的樊大哥有着不同之处。他认为,眼下之中国,救亡图存的根本问题就是开化民智和倡兴工业,唯其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兴邦强国的大计。所以,每当樊将军提及让他和自己驰骋天下的话题时,雪如都顾左右而言它,不做正面回答。
可是,求贤若渴的樊将军却是不依不饶,非要雪如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不可。雪如发现,这位行武的朋友,有那么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劲儿。因而,一时倒弄得推也不是、允也不是了。
为了两下关系的稳定,为了山城一方的安定,私下和翰昌商量后,雪如便答应了做樊将军的高级参议。只因有政府的官职在身,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必跟着部队走南闯北,只在山城设一处军务督办所,主要公干是参与司令部重大军事行动的筹划和决断;同时,也负责靖国军在山城附近几个州县驻军军纪的整肃和监察。
樊大哥在山城休整了十多天后,突然又接到了外面的紧急军令:他的主力队伍在豫北与吴大帅的北洋军接上了火,请立即增派援兵。
这天下午,雪如来到樊大哥驻扎在嵩阳书院的临时司令部,第一次参与了军事部署和动兵决策。众人商定下:兵分两路,一个旅的兵力前面先行出发;另外一支兵力,明天夜里由樊大哥亲自带领,悄悄出发,绕道行军,对敌军形成强力合围之势,突然出击!
会议结束后,两人在屋内继续抵膝而谈。
阳光静静照在暮秋季节幽深的院里。偶尔,可听见风儿掠过后面太室山那高高的屏障,一路来在古老的书院,纷纷掀动着各处殿堂挑檐上的风铃,铃声摇响了空泛如梦的乐音。门外的砖坪上,有全副武装的卫兵在阳光下悠游着。旁边几个厢房里,可以听到士兵们在悄无声息地整理行装武器。除此之外,偌大的院子里寂无声息。而于这寂静中,仍旧可以感受到一种大战前的躁动气氛。
樊大哥亲自为雪如添了茶,尔后望着雪如说:“老弟,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雪如说:“樊大哥尽管讲来。”
樊大哥道:“我在山城的这些日子,觉得咱山城这地方的百姓对我樊老二也真是有情有义。所以,这次开拔之前,我想着给山城的父老乡亲们也办点什么事情,做为我的一份回报?老弟,你权且当我是沽名钓誉也行、收买人心也罢,你一直在地方,又是山城人,依你这个参议的高见,看看我该做一样什么事情,才能既有益于当代百姓,又能流芳于后世呢?”
雪如点头思谋起来——这段时间,他正着手为那些有心上进、却无力出外继续深造的贫寒子弟办一所高等义学。可是,因山城教育经费有限,民国政府内忧外患,入不敷出,根本就别对其存任何指望;为这个事儿,他已经和另外几个热心的乡绅们一起,大伙捐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眼下尚无着落。如果樊将军这时能助一臂之力,高等义学的事就能敲定了。
他对樊将军说:“樊兄,你可不要轻视了‘沽名钓誉’这四个字。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觉得,愿为自己、为子孙在这个世上留下个好名声的人,在这个俗世上,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高尚了。樊兄且看当今的红尘乱世之中,能重名誉而轻钱利的又有几人呢?果然连名声也不看重的,以兄弟之见,这个人世间恐怕也只有两种:一是那些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寡廉鲜耻之徒,为了搜罗钱财,饱一己之私欲,哪怕是乡里近邻、爷娘亲友也要渔猎一番。他们当然是不会看重什么名、什么誉的!再一种就是,那些修隐世外的高洁之士,管它什么滚滚红尘、功名德绩,一心修炼的只是清静无为之境,极乐长生之道。”
“而你我兄弟,本系凡尘中的大俗人,存着一段重名节、惜声誉、行道义、奉忠孝之心,能急人之难、扶人之困、救人之危之举,比之那些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者,更或损人利己、图财害命、鱼肉乡里之辈,本当高扬举颂的事,你倒还有什么顾虑?我毫不忌讳,我这个人可是十分看重功名的。看来,樊兄果然是当过几天和尚、念过几天佛经的,虽系志在天下的英雄,倒比常人还讲究清名!老弟我是自愧弗如呵!”
“不过,樊兄若有‘功在当世、泽被后人’的心愿,我倒还真能为你提供一个机会:你以为,办学如何?”
樊将军问:“哦?办学?”
“对!做什么事都莫过于办学!有史以来,教育最是一桩惠利当世、名传千秋、功德无量的善事。目下,我中华国力衰危,科技落后,正值大力倡兴教育、开化民智之际,我们有几个同仁志士,眼下正筹划着在山城筹办一所高等义学的事,这所义学的目的,是想为那些有心上进、又无力求学的贫寒子弟们提供一个深造的机遇。贫家子弟往往更懂得读书上进,将来也最有可能成为兴国救民的栋梁之材。所以,办好这项事业,意义是很远大的。如果樊兄也能参与捐资,助兄弟促成此事,山城百姓和这些学生们,自然会铭记将军的侠义和布泽,此其一;其二,将来这些学生毕了业,据其个人自愿,也可以充实到你的军队里去,做为具有高级素质的军官候选人,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么?”
樊将军听到此处,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来道:“嗯!好!好!就听你的,资助办学!我出两千块大洋!”
樊将军武人出身,做事也爽快。他立即就让卫兵去叫军需过来,交待立马抬来两千块大洋,要雪如当面验收。
“老弟,此事就全权拜托你去办理啦!”樊将军道。
雪如道:“义不容辞!等学校建成后,我请你出面验收并主持开学典礼。今天,我先代表县署和全县百姓,谢谢你的义举!”
说着,雪如站起来,向樊将军十分庄重地鞠了一躬,并抱拳一拱。
“哎哎!自家兄弟,你还给我来这个客套?折煞我啦!你快坐下,我还有话说呢!今儿你一说起办高等义学的事,倒勾起我另多了一件事相求呢!”
“樊大哥请讲!”
“愚兄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不知能成不能成?”
雪如道:“讲出来再商量。”
“我想,能不能在你那个高等义学开办的同时,再开一个青年军官培训班?这个班是专门为我的队伍培养军官人才的。有愿意前来考取的考生,只要是身上有些武功,另外多少通些文墨诗词、脑子灵泛的年轻人就行。这个班的学生,读书期间的一切费用全部由我承担……就按副排级军官的待遇吧。”
樊将军接着说:“这个班的开的科,不仅要有普通班的国语、常识、算术,更主要还要开设一些兵法、武术、操练及武器使用和其它训练课,比如骑马演习啦什么的。另外捎带着,也把我队伍里排级以上的军官给统统训练一遍,跟着也学些兵书啦、文化啦啥的。至于军事教员么,可以让司令部的人轮流来兼任。这个班的费用,你也大约估算一下需要多少,我另外支付。除了国语、算术、常识等这些普通文化课以外,其它的,与你那个普通班不搅。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雪如不禁暗暗惊叹:这个老樊!竟敢想着自己办一处军武学堂呢!
两人正在商议高等义学的事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地。老樊喝了一声:“外面怎么回事?”话音刚落,一个小个子的卫兵便跑进来报告说:“报告司令!有几个百姓闯进军营喊冤告状!还说非要见司令不可。咋也轰不走!”
樊将军沉着脸问:“状告何人?”
卫兵道:“状告兵差支应局的经办。”
这兵差支应局,原是县署下面的一个设置。后来,两下通过协商,就变通为由樊军司令部派遣几个人、地方配合的形式了。谁知,这样一来,虽说县署在征集军粮军饷时,不再与百姓发生直接冲突了,可因他们这些人不再受制于地方,做事竟有些嚣张起来。下面的村镇对此事早有微言,雪如一直想对樊将军提及此事的。因见他就要离开山城打大仗了,才决定先把此事放一放,等以后有机会再说。谁知,今儿百姓竟自己告上门来了。雪如这时在一旁对老樊低声耳语了两句,樊将军的脸色立马变了,厉喝一声:“放进来!”
相继涌进门来的,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乡民。
这季节,眼见已是入冬的天气了,雪如看他们却是一色的打着赤脚。因常年赤脚走山路的缘故,所有的脚皆是一色的粗砺宽大。其中,有一个年纪稍小些的,浑身打着哆嗦,见雪如很注意地看他们的脚,便惶乱地把自己那双满是泥污的脚躲躲闪闪地缩到别的脚后,从人缝里探着头来,又惊怕又好奇地偷偷打量雪如和樊将军等人。
这群乡民中,领头的那个人看样子有二、三十岁,生着一副大刀眉,一脸的灰头土脑,脸上还带有几道伤痕。身上的破棉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上面大大小小地摞满了不同颜色的补丁。
他们进得门来,见是两三个官长模样的人端坐在那里,也不敢立马就说话。在大刀眉的带领下,一群乡民扑扑通通地全都跪了下去。几个人先爬在地上磕了一串头后,才跪直了说:“青天大老爷,请给草民做主啊!”
樊将军和雪如忙让他们起来慢慢讲话。大刀眉领着站了起来,看看樊将军,又看看雪如和另外一位参谋官。雪如对大刀眉点点头,指了指樊将军道:“老乡,这位就是樊钟秀司令。你们不要害怕,有什么委屈只管对他讲来。”
大刀眉听了雪如的话,眼看着樊将军说:“樊司令,俺几个是栗坪的,今儿大清早摸黑往城里赶,专一是来送军粮的。俺今天告的是那个收粮的先生,他昧着良心在秤上做私。俺们几个在村里,当着一村老少爷们的眼看着,明明称好的足足十石粮食,可运到城里来,怎么就变成了九石半了?不是俺不想忍这口气,回去叫俺咋向各位老少爷儿们交待哩?听说,这次交粮,被坑秤的也不止俺这一个村。君赵的人说,他们也是这样被不明不白地就短了半石多的粮食。他们不敢吭,俺气不愤、上前问了几句,说这些粮食先不入库,再用人家粮行的大秤过过究竟少了多少,谁知,那几个收粮的先生就让两个扛枪的兵打俺。说俺这是想聚众闹事,说再敢多说一句,就捆到樊司令这儿来给崩了。可俺在山里面也听说过樊司令你的大名,都传着你是杀富济贫的宋江再世哩!所以,俺几个才打听到你在这儿,到这儿告御状来了。请将军为小民做主!”
那个年岁小的和另一个年岁大些的,在人群中抬起破棉袄袖子擦起泪来。雪如在一旁听了,心里便觉得这位年轻的乡民真是有胆有识的主儿。先是能有胆量和主意,敢直接找樊将军告状,这就不像是一般懦弱农民的举止。更何况,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在一位传说中的“山大王”面前,竟能叙述得如此暗藏机智,更是不多见的啊!
看来,今儿也活该兵差支应局的那些人倒霉。明知樊将军还没有离开山城,还敢继续妄为,这不自找死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看来,今儿他们也真是作到头儿了。
再仔细看看这位领头说话的乡民,原来顶多也不过二十岁出点头儿。只因日子艰难,人长得老相了些。乍一看,倒像是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
樊将军听了,一张脸登时发青了:“日他先人!老子的名声生生叫这些乌龟王八蛋们给毁了!”
一边铁着脸,一边对着外面大叫:“来人哪——!”
随声跑进来两个卫兵,樊将军令叫军法处的长官来,命令他们立即带人下去查办。
几个乡民见樊将军如此,扑通一下子全都跪下了:“谢谢青天大老爷!”
雪如扶着他们站起来:“各位父老乡亲,你们面前的这位将军,尊奉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他带兵打仗,就是为了平定天下不平事的。以后你们有什么委屈,都可以直接找他报告。我保证,你们做事只要占理,一定会得到公正廉明的了断!”
雪如的一番话,让几个乡民一个劲地点头,眼光中满是崇敬和感动。
一旁的樊将军听了,不由被激生出了一种大济天下百姓的豪侠之气来。又感叹雪如不显山、不露水地替他做了这样一番宣扬。
众人去后,樊大哥仍旧还在那里气咻咻地骂着:“王八孙!不是这几个乡民来告状,日它奶奶地,真想不到有人竟敢在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作恶!还打着老子的旗号?”
雪如说:“其实,好些长官的名声,恰恰就是毁在底下那些狐假虎威的贪官污吏身上了。比方说,这会儿,就算你手下一个普通的士兵、一位普通的官吏,做了一样有损于百姓的坏事,百姓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可是人人都知道你是谁,都知道他们是你手下的兵,自然会说,‘还是老樊的人干的。’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的事情可不稀罕。”
樊将军点头称是,当即就请雪如以这个为题,改天专门给他的部下上一堂训话课。另外,他要雪如立即承担起督察的职权,并在县城四处发布公告广而告之:今后,只要他的队伍和手下,有胆敢借他的名义欺压、讹诈百姓的,受害者一律可以直接到他这里或杜参议的靖国军驻山城军务督办公署告状。一经证实,立即军法处置。不管他是谁!哪怕他是我老樊的亲娘舅,我也决不姑息迁就!